“这与你无关。”我沉下脸,“你到底想要和我说什么?”
他摸摸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我想说的是,你在大厅里的表现还不错,让我刚起了几分称赞之意,出了门却忍不住了,越是声色俱厉越是代表你心中不安,我懂,你懂,易清鸿也懂。”
他的话,让我不由白了脸,脚下退了两步,身体不稳。
闲闲坐在椅子上摇晃的人忽然从我眼前失去了踪影,身后多了一具温暖的胸膛,腰间则多了一双温暖的手,“既然扛不住了,就坐下吧,何必在我面前苦撑?”
我猛挣了下,忽然回首,“你一直都在偷窥?”
他抬了抬眼,吊儿郎当的不置可否,动作中的意思已是承认了。
他,好高深的武功,漫说这南王府中高手如林,就是易南天也绝不是易与之辈,这人竟能在雪夜白亮中偷窥我们把酒言欢一个晚上?是何等的莫测……
他站在我的面前,粗糙的手指勾上我的下巴,几是轻狂的抬起我的脸,“我想说的是,你很大胆,真的很大胆。”
“我不懂你的意思。”冷冷的回瞪。
“不懂?”他眯起了眼,“我不信,不信你在大厅中忍了那许久,会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让易清鸿觉得你在意。或者说,你确实在意,而你没有隐瞒的将自己这个弱点交给了他,为的是后面的动作,对不对?”
他俯下身子,带着浓重羊膻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明日定会来找你,你一定会见他,对不对?”
“只怕未必!”我丢回四个字,厌恶的皱起了眉头。
“那不如下注赌赌?”他近似无赖般的语调,“若我猜中了你的心思,将来让我一亲芳泽,若是我猜错了,我便永远不骚扰你,外加宁落臣的一条命。”
他的话,让我彻底寒了表情,“你到底是什么人?”
易清鸿的可怕,在于他对我的了解,在于对我背景的了解,在于对我眼神心思的揣摩,而这个人的可怕,竟是一无所知之下字字命中,让我想防备都无从下手。
“你到底是谁?”
“你对我好奇了?”他眼中忽然闪光,象是孩子般的笑了,“你既知我是‘塞宛族’的人,那就该知我姓赫连了,至于名字嘛……”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像用你们的话说不太清楚,不过我喜欢你那个名字,杨雨对不对,你叫我赫连杨雨吧。”
赫连杨雨,说了半天还是个假名,根本无从查起。
他放开我,冲我挤挤眼,“我想我应该是赌赢了,那么以后再找你索取赌资了。”
90 怪人身份 云崖震怒
“我不管你到底叫什么,我只想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有些忍受不住他身上浓重的羊膻味,我咽下翻腾的感觉,声音不由大了。
“不喜欢我身上的味道啊。”他倒自觉的很,“我以为你很喜欢草原呢,原来不喜欢草原上的汉子啊?以后我带你去草原骑马,住久了你就会习惯这样的味道。”
看似调戏的话语,实则字字针对,甚至让我觉得他在嘲笑,嘲笑我昔日的不切实际,嘲笑我闺阁中的女儿只知风月不懂风霜的辛劳。
短短几字,让我更加的心寒。
他竟连我往昔和易清鸿之间的娓娓私语都一清二楚,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秘密?
“如果喜欢草原就要喜欢草原上的汉子,那么从‘梁墨’边塞到‘塞宛’全族,那要多少男儿来给我喜欢?”我动气了,却是气中带着好笑,因为他的观点奇怪的让人不得不笑。
本不喜争执的我也终于忍不住了,都能感觉到在回嘴中身体里血液飞速流淌在筋脉之后冲上脸颊的热,“所谓爱屋及乌,莫非你不懂?”
我向往草原的博大,因为那是易清鸿曾希冀的地方。我喜欢江水的奔涌滔滔,因为那是与风翊扬并肩看过的美景,因为他们那些才会成为心头隽永的回忆。
“知道。”他邪邪的表情在一双眼眸中表露无遗,“你喜欢草原,所以顺带喜欢草原上的汉子了,而此刻你面前就有一个。”
我应该收回开始那句话的,谁说他不懂中原文化?至少他曲解的很到位,不甚熟练的语调,让人怒都怒不起来,只觉好笑。
这个人,抛去他身上的威胁感,还有一股子无赖风,牛皮糖的粘劲。
我倒了杯水,刚拿起润了润唇,劲风擦过手指间,手中的杯子不知何时到了他的掌中,他微仰脖子,一杯水全进了他的喉咙。
咂了咂唇,他用一种嫌弃的目光看着杯子,“这里的茶就是淡,喝到嘴巴里一点味都没有,还是我们那的茶浓郁,以后带你喝。”
他一直都是这么自觉的吗?我似乎什么都没答应,而且一直表示拒绝的吧?
“我想不必了。”直接开口拒绝,“我对‘塞宛’的风情没有半点兴趣,也不想与你有什么交集,既然你对我如此了解,那么不用我过多的赘述风翊扬战死在你们手中的事实。”
“难道……”他呵呵笑着,“你喜欢的不是易清鸿而是风翊扬?”
“与你何干?”下意识的冲口而出,我眉头紧拧,“人已不在,何必相辱?”
他望着我的脸,眼瞳一眨不眨,懒散的气势收了,粗狂的豪态敛了,此刻的他看上去有些深沉的难以探究。
不过转瞬,他又无赖的笑了,“算了,不打扰你休息,先预祝你明日马到功成,只是成功了之后,不知道你会不会又有什么感慨在心?”
他拂开窗户,脚尖点地,人跃出窗外,反手间竟还替我将窗掩好。
‘梁墨’内斗正酣,‘塞宛’此番介入,到底又是为何目的?这个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当年在‘梁墨’和‘红云’两个大国的夹击下依然顽强的生存壮大下来,‘红云’已灭,‘塞宛’犹在,这个民族的生存能力绝对不容小觑。
窗外,有手指轻轻扣了两下的声音,带着尊重和恭敬。
是贺云崖回来了?
“请进。”直到我声音出现,那窗户才小小的被拨开,等了几个呼吸贺云崖才纵了进来,身上带着雪花点点,还有清冷冷的寒。
“小姐。”他先是抱拳行礼,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在我颔首间才压低了嗓音,“我一夜都在易清鸿的房外守着,他哪也没去,也没有接近过任何人,我怕小姐等急先行汇报,这便再去。”
“不用了。”我出声阻止了他,沉吟了会,“以他的机敏不可能不知道我派人盯着他,所以一定不会有所行动,你也去休息吧。”
他停了停,伸手去拨门闩,“我在门外守着,这里情势不同元都,小姐仔细些。”
“嗯。”我边应着,边向莫怀旻的房间行去,虽然那怪人说了未曾伤他,终还是不放心。
手指推了推,房门从内闩着的,我警惕的目光看了眼贺云崖,他领会的从窗口跃了出去,不多时又悄悄的回来我身边,“莫公子歇下了。”
“没有异常?”我再次紧跟了句。
“没有。”
紧绷了一天的心终于在此刻放松了下来,我不由的吐了口气,那怪人果然没有骗我。
我不愿身边的人因我而受到伤害,莫怀旻本就是不该牵入这团浑水中的人,对他,我更是充满了内疚。
“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琥珀色眼瞳何时离我这么近?
一个激灵,我下意识的摇头,他已抢在我出声前开口,“我进屋的时候已经嗅到了,房间里有一股不属于您的味道。”
都说练武的人五感敏锐,什么都瞒不了他。
“贺护卫,你知道赫连这个姓吗?”带着几分疑惑,我拿起茶壶想要斟杯茶,忽然发现桌上的杯盏竟少了一只。
客栈中的杯子粗糙普通,那怪人喝完水,连杯子顺走一只,奇特的思维,怪异的行径,让我更加的费解。
只得再取过一只茶盏,斟了杯茶递到贺云崖的面前,而他,竟似没有发现我的动作,眼光落在虚无的空处,渺渺的散置着。
“贺护卫?”我重了声音,他才惊了过来,人影晃了下,险些撞泼了我手中的茶。
这样失态的他,极少的几次都是在我提到‘塞宛’的时候。他只承认了自己来自那里,多余的我猜测了些却不曾问过,今日不过赫连二字,再度让他失控。
“知……道……”艰难的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声音,“‘塞宛’最尊贵的姓氏。”
最尊贵的姓,岂不就是族长的姓氏?
我迟疑了下,“那个人,说他姓赫连。”
“胡说!!!”我的声音还在空中,贺云崖已经断然的吼出声,“非族长,不可姓赫连,‘塞宛’早已没有族长。”
以往他最多是失神,再强自的忍下。而此刻,我竟在他眼中看到了暴怒的光,还有火焰喷薄的疯狂,“那个人在哪?”
我一时怔住了,讷讷的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
他呼吸紊乱,猛推开窗,一言不发的跳了出去,瞬间消失了踪迹。
当我扑到窗边的时候,只有一弯清月撒落冷辉,白雪映衬下,远处的屋脊都清晰可辨,但再也看不到半个人影。
本该因为劳累而歇下的我,此刻竟没有半分睡意,不知是因为他忽然的冲动,还是今日太多的事情缠身。
不该出现却出现的易清鸿,不明目的赫连杨雨,还有贺云崖,所有的事情都像是一团紧紧纠结的线团将我死死的困在中间,我想要抓住什么,刚刚摸到一点,又发现更加的凌乱。
‘红云’‘梁墨’‘塞宛’,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在脑海中不停的转换着,易清鸿,赫连杨雨,贺云崖,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在眼前不断的打着转,每个人的身后都带着朦胧的雾气,撩不开挥不去。
带着雄心壮志而来,局势一天天的变化,只今夜瞬息的变化,就足以让我生出有心无力的感觉。
冥想了一夜,还是什么也没能想出,等待了一夜,贺云崖也未归。
就在天色微微亮的时候,我的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小姐,有位公子想拜访您。”
“谁?”眼神从窗边刚刚泛起的微微光芒中抽了回来,我懒懒的问了声。
“清鸿。”
回答的,不是客栈里小二的声音,而是清朗干净的回答,那种骨子里透出的雅致,只属于一个人——易清鸿。
“请稍待,小女子还未梳妆,不宜见客。”我平静的回了声,从坐了一夜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伸手推开窗,一缕寒风透了进来,凉中带着清新,站在楼上望去,远处冻结的江面像是一条银带,望不到边。路上车轮辘辘,行人稀少。
耳边,清扬的笛声飘飘渺渺,云后的阳光跳跃出来,露出了许久不见的金色,我噙着淡淡的笑容,慢慢执起了笔,一点一点在眉梢上染着青黛。
许久不曾妆点过,手竟不会抖,我满意的看着远山弯眉,在唇上润开胭脂,微微抿了抿。
镜中的人影姿容俏丽,年华二八,眼波流转处,无邪纯净。
原来我,还残留了几分美丽。
那笛声,一直未歇,缭绕在房梁间,从那缓缓音律中,可以听出主人的冷静,就像我描妆的手,不会有半点颤抖。
直到一切妥当,我才站了起来,扬起完美的笑容,伸手拉开了门。
91 十日相陪 是喜是忧?
门开处,他的背影在老旧的木门前秀挺俊立,手指抹过音孔,清幽之声飘飘飞起,落在耳畔中,明丽的音色出来的却是幽咽之调,婉转低回中艰涩弥漫。
他背对着我,在听到门板拉开的声音时,挺直的脊背僵了下,却未回首,也未停顿,那曲调依旧缓缓,流泻而出。
便是不通音律之人,也能听出曲中忧伤,那淡淡的悲怆,挥之不去的惆怅,感慨世间无奈的情绪悄然的环绕上我。
无论是谈笑风月的晏清鸿,还是指点江山的易清鸿,他都是优雅淡然,从容有度的,一缕清风噙在唇畔,明月落入眼瞳,何曾有过落寞,有过失意?
江山在手,天下云涌,一切皆在掌握中,还有什么不满?
我始终带着笑,再是悲凉的曲调,都不能让我的笑容改变半分,静静的听着。
直至他放下笛子,转身,我还是那客套的迎客之笑,“大皇子太客气了,茶未请一杯,倒是先送礼了。”
“你愿请我喝杯茶吗?”他的眼中有些微的惊喜,虽是一贯微笑,已看出了细细的变化。
“大皇子亲自登门,小女子岂有推拒之理?”让出了位置,优雅的往屋内行去,“不过只有冷茶一杯,还请不弃。”
他轻轻合上门,却未举步,定定的看着我斟茶的动作。
茶满,人在门边,我执盏空停,“大皇子,请。”
“凝卿,你以外人之姿对我,是吗?”他的眼神中,写着凝重,无奈。
我笑容盛开,轻言细语,“小女子与大皇子殿下不过第二次见面,昨日甚至未曾有过招呼,客气应是自然。”
他的从容僵硬在脸上,“凝卿……”
我放下冷茶,“看来大皇子似是不惯,那我只好勉强试试手,烹煮一次热茶了。”
从我端起茶盘,染炭开始,他始终一言不发,只在我对面坐着。窗未关,阳光撒在他的脚边,暖暖的炉火跳动,很是安宁。
“许久不曾煮过茶了,若是技艺生疏,大皇子见谅。”夹着紫砂杯在滚水中烫洗,我将目光投射向窗外,远处冰雪中,一株梅花怒发鲜艳,红色惹眼。
“你曾说过为我煮茶,一起赋诗赏梅,拨曲作画的。”他的声音清雅,却无力,“如今想来,我竟一样也未做到。”
“是吗?”我抬起眼,眼波从他脸上扫过,平静侧脸,“我不记得了。”
“凝卿,你愿听我说些话吗?”
仿佛没听到他的话,我在茶盏中注入些水润着茶叶,“大皇子对品茶应是颇有心得,不知道想看哪些手法?”
他张着唇,在我的目光中神色复杂。
我利落的取过三只茶盏,平平放在茶盘中,在他的迟疑中已很快的将壶中的茶掠过杯面,三杯茶刚刚好斟满。
笑望着他,“大皇子对不起,我曾发誓为了一人今生再不烹茶,虽是破了戒,但是‘凤凰比翼’请恕我不能展示了,送您‘良将点兵’如何?”
茶壶中最后三滴碧绿的茶落下,打破平静的水面,一圈圈的晕开后又是清透如玉。
易清鸿的表情有些苦涩,“‘凤凰比翼’‘良将点兵’,凝卿你想说什么?”
手指端起其中的一盏伸到他的面前,“大皇子,请。”
他伸手触上杯沿,指尖清凉,碰上我的手,紧握。
“大皇子自重。”表情没有半分波澜,一任他握着,既不反抗,也不挣扎,只是用一双冰冷的目光凝视着他。
他慢慢松开手,端起面前的茶盏,动作中几滴茶溅了出来,晕在他的衣袖上。
他望着我,将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目光始终不离我的面容。
“怎么,大皇子竟连茶也不会品了吗?”我拈起面前一盏,凑到鼻前浅浅嗅着,含了一口,让那香气溢满齿颊间,低声浅笑着,“原来我的茶艺还未退步。”
端起另外一杯,我站起行至窗外,“哥哥,许久未为你泡茶了,你挂念吗?”
哥哥爱我泡的茶,哥哥爱我酿的酒,总是在懒懒散散中随性而为,总觉得在一起的时间会很长很长,所以悠闲的做着,现在茶依旧,人分离。
举起了手,“翊扬,凝卿敬茶!”
杯中的茶撒向空中,绿影划过,点点洒开,坠落。
一双手从身后拥了上来,将我紧紧的锁在怀抱中,凌乱的呼吸声在耳边,拂动了我的发丝,“凝卿,听我一言。”
他的臂弯是那么熟悉,熟悉到身体下意识的想要寻找到最舒适的位置,熟悉到那干净的皂荚香气即便是闭着眼不见人,依然不肯放过我的记忆,熟悉到,只是双臂的圈绕,我也知道……
他瘦了。
曾经的窗前,他这般环绕着我的腰身,是甜蜜的亲吻,是双眸对望中的缱绻,是依偎低语中的笑声满室。
对一个人无情,不是仇恨满怀,不是恶语相向,是云淡风轻中的客气微笑,寒暄中的擦肩而过。
“大皇子想对我说什么?”我没有回头,远远的看着窗外。
“放手。”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疼惜,几分呵护,“放开一切,远离朝堂,远离这些阴谋。”
“远离你的江山,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