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张笑脸,俊美煦暖。月白长衫在风中飘动,梅花树头犹沾雪花,落雪沾在他的睫毛上,倏忽化去。
他的左手执着一朵梅花,嫩黄的花蕊,艳红柔瓣,在手指间娇羞点头。冲着我虚伸出手,“凝卿,这梅最是衬你。”
哥哥……
喜悦,在心头浮动,我抬起手,想要拈上花瓣,入手却是沉沉的,再定睛看去,花瓣不见了,只变为同心结,结穗在风中飘动,绕上我的手腕,忽又变成了红色的血。那血刻印在我的掌心中,通红通红的,一缕一缕顺着手腕滑过来,想要吞噬我。
“哥哥……”我张口欲呼,却是喉头如被噎住,一个字也叫不出口,那梅花树下的人,笑容在凝结,慢慢的扭曲,变的怒目瞪视,发丝飞扬,口鼻中滑过血渍,一点点的染红了月白长衫。再然后,他的身体不见了,只剩下那颗头颅,淌着血渍,滴答着,怒视着我。
“哥……”心口一阵剧痛,我叫出声,只是那声音有如蚊呐,细微的连自己也听不到。
无边的疼痛从身下传来,挣脱了我的梦魇,却让我更加的难受。
小腹处,象是有什么东西不断的滑出,热热的,而我的身体,越来越冷,冷到我不住的打着寒颤。
鼻端,嗅到的是血腥气,很浓很浓的血腥气。
而就是这气息,从梦中到清醒,都始终没有放过我。
“莫动。”一只手按在我的肩头,声音清淡,在那手上肩头的时候,檀香掩盖了血腥,让我暂时不再那么难受。
这味道,是遥远记忆中的熟悉,我睁不开眼,却能从味道中寻找出他的身影。
“莫公子?”声音很轻,很轻,但是语气肯定。
“嗯。”他淡淡的应了声,握上我的手,清香中自有一股暖意,“我现在要保你的命,也许会有痛楚,但是你一定要忍着,撑住这口气。”
他的声音有些抖,原来我竟到了连他都没有把握救的地步了。
“我会!”我用尽力气睁开眼,反手握上他的掌心,“凝卿求您,保住孩子。”
没有了爹爹,没有了娘亲,没有了哥哥,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唯一的骨血,我唯一活着的理由。
不管孩子的爹如何,这是我血脉相系的一切。
面前的人,依然是出尘脱俗,清冷的表情,淡漠的面容,眼神中蕴着慈悲普渡,还有很细微的悸动。
他的那白袍上,一滩鲜红的血迹刺眼已极。在面对我的瞬间,那双眼悄然的避开,“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拈针的手指在颤抖,“风小姐,对不起,我保不住……”
手指落下,针刺入我的肌肤,我能感觉到小腹一阵阵急促的收缩,更多热烫的液体从身体里涌出,房间里的血腥气更浓。
我抓向他的手,“不能,你不能!”
我没有气力挥开他,只是低低哀求着,“莫公子,你对凝卿恩情,凝卿牢记在心,只求您不要如此残忍,凝卿再也没有亲人了,只剩下这个孩子了。”
他任我抓着一只手,落针如飞,抽搐的疼痛越来越强烈,我只能低低的哀鸣着,“求你,我求求你。”
可是无论我怎么求,都不能改变他落针渐快的手,所有的疼痛都集中到了一点,只觉得有东西从身体剥离,滑落。
手指,慢慢垂下,热流无法控制的涌出,身体越来越冷,视线开始模糊,整个人开始变的麻木,不自觉的颤抖。
如果是死,或许也是一种解脱,我不用再挣扎在这世界上苟延残喘,不用孤独的一个人不知道该去哪,留下又能做些什么。
“别睡。”遥远朦胧的声音,失了他的从容。
无心再想,只觉得好累,好想睡。
若睡着了,是不是还能看到那梅花树下的人影?是不是一切都能回归到从前,家中的和静,平宁的日子?
爹爹……
哥哥……
唇,被强行的撬开,檀香气息的肌肤紧贴着我的唇,湿润入喉,腥气满鼻。
无力躲闪,不能动弹,耳边的声音几是命令,“咽下去。”
救我的命吗?
残破的身体救来何用?留着我祸胎的名声继续祸害身边的人吗?不,我的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人了,便是活下去,又为了谁?
“风小姐还记得‘御慕城’中你的坚持吗?”他的声音离了当初的飘渺绝尘,添了几分冷硬,“为了送军情,你可以不管身体的柔弱一人在山间独行,你可以镇定自若的在安王府进出,你可以独对‘梁墨’数万大军,如果你曾经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那么也有为兄长复仇的本事,你若死了,风少将军一辈子的冤屈谁来伸?他的血海深仇谁来报?”
哥哥的仇!
我的心头猛然一震,几乎已飞离了身体的神智渐渐回归。
我死了,谁来替爹爹伸冤?谁来为哥哥雪恨?
唇,渐渐蠕动,干涩的喉咙艰难的一口一口咽下那腥气,直至主动的吮咬着,汲取更多。
那腥气入腹,竟带来了奇异的暖,从腹中升起,象一只温柔的手,护住了我的心脉,那通体冰冷的寒气,渐渐从身上消失。
身体里奔涌而出的热暖也随着他针落下而渐缓,而粘稠的粘满了裙摆。
疼痛不在,人却如灵魂被剥离,魂魄飘飘荡荡的,找不到归处。
黑暗袭来,不再有伤感,不再有悲痛,侵袭了我所有的感官,只知道,从这一刻起,除了仇恨,我再没有任何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
————
秋日了,黄叶从枝头一片片的飘落,在风中打着转,枯萎落地。窗外的天地,一片金色,却是萧瑟。
从晨至昏,再至天地黑暗,如此周而复始,变化的只是地面越来越多的枯黄,枝头越来越清冷的光秃。
每日,我只是坐在椅子上,独对着窗景发呆,覆一床软裘,便是一日。
“喂,你怎么不说话?”身边的人终于忍不住出声,停下了磕瓜子的动作,抓起桌上的水狠狠的倒进口中,无聊的撑着脑袋,忽闪忽闪的眼睛望着我,“他们怕你孤单才让我陪着你的,可我看你一点也不怕孤单,倒是我被你闷死了,求求你开口说句话吧。”
轻轻的转过头,望见她的表情,又默默的转了回来,没有搭腔,继续着独自面对窗外出神。
我只是懒,懒得开口,懒得说话,懒得过问身边一切的事,也懒得去询问为什么青舞会和莫怀旻一起巧合的出现。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猎场围猎,哥哥带我莫府求医,归来的途中我们一起求签,一起笑闹着。
“并蒂牡丹出宫墙,双姝摇曳春风扬,他年若借青云势,入得朝堂主明黄。”我竟还记得那签文是这么说的,如今签依在,人已去,只留当年谈笑成追忆。
“啊!”青舞跳了起来,“你,你,你终于开口说话了。”
不过很快她又坐了回去,继续唉声叹气,“可惜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她怎么会懂,这纸签文预示着的是我和另一个人相同的命运,只是我依然苟活,他却不在了。
老和尚说,是我的手将风翊扬推入了这个局中,他的情爱为这宫墙中的女子而牵挂。可我,却没能让他入朝堂、主明黄,如果当初他娶了恒昌公主,会不会……
心头,再次猛震。
晏清鸿李代桃僵,让易承烈娶恒昌公主,并非解风翊扬心头不愿,而是不希望风家再多一个靠山,更是为了让他远赴南疆铺路。若娶公主,风翊扬势必常年留在朝中,再多风吹草动也瞒不了他,驸马爷更不可能率兵远征战死沙场。
晏清鸿啊晏清鸿,你果然是一石数鸟,连环计层叠无数,时至今日方能勉强看出一二。
心头,开始阵阵的闷疼,抽的我无法呼吸,连带小腹那,似乎也开始隐隐的泛起了痛意。
不能想那个人,只要想到他,无边的疼就会弥漫在胸口,一下下击打着我,脑海中片片掠过的温馨记忆,扭曲着,幻化成了狰狞。
当缠绵变成诀别,最痛彻心扉的,反而是最最普通的片段,一句问候,一点关怀,一个拥抱,都成了嘲笑自己痴傻的证据。
因为自己把最柔软的地方给了他,他便在里面生了根,象水蛭般吸着精血,生根发芽。
便是剖开心,看那血淋淋流淌,也挖不出被他腐蚀的烂疮,这,便是爱的蛊。
我任他下了蛊,只能一任它痛下去,或有一日,便习惯了。
“我扶你上榻休息会吧,老坐着不好。”她抓上我的手腕。
突然的动作让我惊诧,手猛的抽回,手心中的东西落了地,不等她反应,我已飞快的俯下身,手指抓上红色的穗结。
一双手,比我更快,拾起了穗子,放入我的掌心。
我木然抬头,黑色的劲装掠过眼前,我怔愣了半晌,忽然猛抓住他的手,“贺护卫,你告诉我,哥哥他的……在哪?”
他默默的摇了摇头,“‘梁墨’大军早已北上,这一个月连攻十数城池,‘红云’京师濒临城破,风少将军的首级已被他们送回‘梁墨’请功去了,属下无能。”
“是吗?”我忽然爆发出凄厉的笑声,尖厉的声音在房间内飘荡,“‘红云’要灭国了?司马宣的皇位保不住了?哈哈哈,原来天下大乱是真的,我真的能灭他的国……”
74 身渐孱弱 诈死避世
我在这边城之中远离俗世,竟然从未迈出过房门,缠绵于病榻之上,除了远远的看看窗外的景色变幻,便是静坐沉默。
药香随着踏入的人影传来,暖暖的放在我身边的几案上,手腕被人握上,“今日身体如何?”
我侧脸,平静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处,那里被白纱缠绕,沁着些许艳红色。
“多谢莫公子相救。”声音低浅,“公子不用再以血为引,凝卿死不了。”
“你现在的身体比在‘御慕城’中更弱。”他亦是同样平静,“只是如今血中的药性已不够再做‘凝思丸’,唯有以血为引,希望能让你早日康复。”
“我身体很好。”眼神从药碗上一扫而过,伸手端起,手中的分量让我的手一沉,险些翻了药碗。
什么时候,我竟连端一碗药都如此艰难了?
每日的心悸紊乱,夜寐难眠,身体的软弱无力我都平静面对,再没有任何的疼痛能让我动容,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再有多余的心思耗动,不能有再激动。大悲大喜,从此都将从我生命中消失。
苦涩中带着腥气的药被我一饮而尽,药碗被放回床头,“谢谢你。”
“你不怪我?”
“我的身体本就留不住这个孩子,长途颠簸,悲痛过度,在你救我的时候,孩子已经没有了。”我平静的叙述仿佛是在说着事不关己的事情,“我看到了自己的血,我更清楚没有你,我早已不在了。”
失去孩子时奔涌的血我比任何人都感受清楚,若不是他施针,我早已不可能安然的坐在这里。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中的玛瑙念珠转动,经文如水般流泻而出,房间里顿时多了几分庄重,也多了几分平和,让我的心顿时如安稳更多。
闭上眼,我静静的听着,那些经文我都熟悉,但是由他念出则是完全的超然之感,连心灵都瞬间被净化了。
那是超度的经文,虽然他不说,我也知道是念给谁听的。
“我的病究竟如何?”我慢慢的开口,“出家人不打诳语,莫公子一向以出家人自居,应当不会瞒我。”
他低低轻叹,“怀旻一直盼能跳脱红尘之外做那方外之人,却始终堪不破尘丝,风小姐莫要再这么说了。”
这就是他没有出家的理由吗?
他说的含糊,我没有多问,两人俱不是多话之人,房间里一时沉闷下来。
“你体质阴寒,保胎本就艰难,这一次元气大伤,今后若想再有孩子,只怕很难。”他静静的开口,“如果你想听实情,这就是实情。”
“是吗?”这话听在我的耳内,竟然未起半分波澜,甚至连跳快一下也无,好像他口中的那个人不是我,“没关系。”
“如果你能找回‘凝思丸’或许……”
“你知道我没服‘凝思丸’?”话出口已知多余,他是大夫,只要切我的脉自然知道我的病根有没有去除,“对不起,‘凝思丸’已经没有了,当初为了救爹爹,我让御医把药给爹爹服了。”
他宁静的看着我,脸上淡然一片,听完我的话,沉吟了片刻,“这一次,我游历各处山川美景,恰巧听到‘梁墨’之帝突然发病,也被请去问诊,有一名医进药,正是两枚‘凝思丸’。我相信你绝不会将药转让他人,只怀疑是否药被人调包,本想去相爷府拜访,思量再三,决定先询问风少将军,才会巧遇你。”
目光抬起,定定的停留在他的脸上。
我信他的医术,更信他的判断力,他说是‘凝思丸’就一定是。当初,我只亲手喂爹爹服了一枚,剩下的全部交给那御医。如今想来,若是司马宣想对爹爹下手,又怎么可能安排御医真正为爹爹诊治。
“那人还在‘梁墨’?”
“那御医,既为金钱地位进送‘凝思丸’应该会在‘梁墨’长住。”
“对不起。”我低声道歉,“那药是你心血,凝卿受用不起,一直留待他日还公子,只可惜保管不力,只怕再也难以追回。”
他缓缓的摇了摇头,“人俱有私心,他既当初只献两枚,之后也不会再给。”
“我,想出去走走。”望着窗外的黄叶,忽然想重重的呼吸一口那凉凉的空气,再从肺中将那些污浊狠狠的吐出来。
他仍在犹豫间,我已挣扎的下了地,随意的裹上一件大氅,拈起桌上的香,踉踉跄跄的出了门。
卧床太久,脚下的感觉有些陌生,迈步间虚浮无力,靠手指撑着桌边门板摸索着,莫怀旻扶着我的胳膊,目光中有不赞同,“你现在最好不要出去,风凉。”
我默默摇头,想要推开他的手,已听到低低的叹息声,那手更紧,“我陪你。”
“莫公子。”侧首感激的望他一眼,取了三只香,“烦您扶我到那边的梅花树下。”
光秃秃的树枝,冷峻的伸展,在寒风中挺立。我颤着手指将香点燃,俯下身插在树下的泥中,静静的站立。
莫怀旻悄悄的退开,将这一方天地留给我一个人。
看香升腾起袅袅的烟气,直直而起,忽的一阵风过处,歪了方向,然后散去无形了。
双手合十,静静的闭上眼睛,“哥哥……”
我无能,竟连替他收尸都做不到,只能远远的燃上一只香,为他祭奠。
身边落下一道人影,乱了青烟的方向,“小姐!”
轻轻转身,我喘息着,“贺护卫。”
自从那日汇报给我哥哥尸首的去处之后,他便失踪了好些日子,今日又忽然出现,来无影去无踪让人无法捉摸。
“贺护卫,多谢你救命之恩。”莫怀旻是医术高超,但若不是贺云崖一直护卫着我,我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碰上莫怀旻,这一路上,他带着我奔来‘乐岩城’,他为我寻到莫怀旻,为我寻找着抢回哥哥尸体的机会,于我而言早已不是普通护卫,而是恩人。
他垂首,没有任何姿态上的变化,也没有回应我的感激,“小姐,我回了一趟京师。”
“回京师?”我这才发现,他身上灰尘仆仆,显然是刚赶回来,短短十余日,他往返京师与南疆之间,一路奔波的辛苦完全可以想象。
“现下京师已破,司马宣带着最后一些臣子后妃迁往北边,风少将军的尸体被易承烈下命厚葬于老将军的墓旁,我只是寻了具因小产而亡的女子尸体陪葬于旁,为您立了个假墓。”他平静的叙述着自己离开的目的,“如今所有人都以为晏相夫人因为小产而亡,没有人会再追查您的下落。”
“为什么这么做?”面前的香在一点点燃烧,香头忽明忽暗。
“因为您一直希望避世平静而活。”他垂首回答,“这也是风老将军和风少将军最大的期望,也是皇后娘娘最想给您的,我只是执行他们的遗愿,给你最后一分安宁。”
是吗?从此以后世界上再没有风凝卿这个人,也再没有晏夫人了,我不用再因为是官家女儿而束缚,再不用因为制约权衡而需要牺牲什么,我可以过自己最向往的看日落潮起,青山雨后的生活了。
只是这生活中,曾经为我许下诺言的两个人,都不可能再陪伴我了。这踏遍江河,万里雪落的美景,只能我一个人独自欣赏。
三只香燃尽,忽然一阵风卷来,带着最后一缕青烟升起,直至消失。
“小姐。”他伸手扶住我摇晃的身体,紧了紧我身上的大氅,“西行数百里,地域宽广,草长牛羊壮,您若是想去看看,待您身体恢复些,贺云崖护卫您去。”
“贺护卫。”我慢慢抬起眼,望进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的双瞳中,“凝卿有一事相询,还请贺护卫诚实作答。”
他单膝跪地,“小姐请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