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展平手中被捏皱的信,字迹红褐,干涸凝沉,字字厚重,显是在平静无比中写下,贺云崖恭声:“‘昭辉殿’周围三层守卫,任何人不得擅进,云崖只是稍待便离。”
“吾儿如唔,皇上刚愎自用,心意少有改变,吾儿速离‘红云’,晏相虽困宫中,母后倾所有保其性命,切勿心急。”
“小姐,娘娘有命,令您不可再留京师,晏相所在云崖打探不出,有负所托。”
我忽的站起来,握紧手中凤钗,钗头上尖细处扎入掌心,刺疼让我冷静平息,不敢有半分冲动。
“贺云崖!”我郑重的唤着他的名字,“你是否绝对忠诚于我,对我的任何命令即使赴汤蹈火舍身忘命也敢闯?”
在我的目光中,他静静的站着,高大的身影散出强大的气势,我冷寒着脸,“我要你从皇宫中带人走,这比夜探‘昭辉殿’更加的危险,所以我不强求你必须答应。”
“您要进宫?”那蒙面巾下的剑眉皱了起来,“这太危险,皇后娘娘吩咐,让你尽速离开,您再是牵挂晏相,也还请理智。”
我苦笑,“正是因为理智,我才必须进宫,不是为了清鸿,而是为了皇后娘娘。”
一个自身为人所困,连笔墨都寻不到要以血为书的人,打下保票定为我保住丈夫,她的保票是什么,除了以命相荐,让皇上网开一面之外,我想不出她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进宫,以我一人,换她和晏清鸿的安全,似乎很值。
“贺云崖定然会拼尽所能,再将小姐带出来。”他说话,少有波澜起伏,平静如金石落地,自有一番坚定的味道。
我极慢的摇头,“不用带我,而是带晏相,你能做到吗?”
他眼瞳缩了下,身体绷紧。
“如果……”我沉沉吸了口气,“如果内宫起火,人群必然相救最重要的宫殿,所有暗处明处的护卫都会出来,人群最多的地方,就是守卫重点之处,晏相既被困在宫中,守卫也定然极其森严,短短的混乱之中你要寻出地方,还要安然的将他带出来。”
“贺护卫!”我握上面前人的手,早忘了主仆之分,男女有别,“你是我除至亲至爱人外唯一绝对信任的人,凝卿不仅仅希望自己的丈夫平安,也祈盼你能毫发无损的归来,若凝卿今日能脱此难,你有任何要求我定尽力办到。”
“小姐安排好了人内宫放火?”他连问句都是平平淡淡没有起伏。
我摇头,拿起面前桌上的酒壶,斟了杯捧到贺云崖的面前,“若是我计算失误,只怕以后再无机会向你道谢,凝卿暂以冷酒一杯,谢你数度相救,更多恩情凝卿来生再报答。”
他执过酒杯,目光落在酒盏中,却未饮。
酒杯连酒落在桌面,“若是小姐想道谢,待回来再喝。”
“好!”我满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将酒盏抛在地上,“晏凌备车,进宫。”
我对贺云崖说的话没有半点隐瞒,我没有安排任何事,也没有能力寻找人手,我只能赌,这一次就看我赌对还是赌错。
有一个人,既然费劲心思都想得到我,那么我就看看他有没有本事将我从司马宣的手中夺出来。
车到宫门前,我轻轻的扬起手中当日晏清鸿赠我的玄铁令牌,“晏门风氏,请求皇上召见,不知能否放行!?”
门前的侍卫头领眼中一晃而过奇怪的神色,张了张嘴,古怪的开声,“皇上有命,晏夫人一到就通传内宫,夫人稍等,我这就去通传。”
话音落,他身边一群人顿时围了上来,将我团团的拥在中间,明晃晃的枪尖对着我,戒备肃穆。
那侍卫头领拧眉再看了我一眼,这才掉头飞奔而去。
我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冲着晏凌点点头,他表情凝重,似是叹息了一声,这才挥起鞭子,将马车驰离。
没有人阻止,所有的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我的身上,从他们紧张的态度我都能想象得到那个人对我的重视程度。
当一个人面对十数个人的武器毫无反抗的时候,反而会彻底的平静,甚至会有种对方太过小题大做的好笑。
夏夜的风吹在身上,衣裙飘摆,轻柔舒服,我伸手将凌乱的发丝拨到脑后,看着那名侍卫头领飞快的奔来。
人未近,声已至,响亮的传来,“晏夫人,皇上‘御书房’召见!”
我脸上的笑容大了,冲他有礼颔首:“劳烦护卫大人引路。”
一群刀枪出鞘的人,随着我脚步的移动也小心翼翼的移动着,十数人几乎是以押送的方式陪我到了御书房的门口。
直到我踏上御书房的台阶,他们才不再跟随,依稀有长出一口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没有在门口报名等传唤,而是伸手推开门,挺直了腰背跨门而入,跪在书桌前,“臣妇晏门风氏参见吾皇,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黄色的衣袍下摆在眼前,“抬起脸来。”
我扬起头,无畏的迎向那个人。
眼前的明黄倒是在我抬头的瞬间倒退了两步,脸上一片惊诧,手指遥指着我的脸,近距离的观察下,他的手指甚至有些抖,“你、果然、果然……”
“果然与恒昌公主一样是吗?”看到帝王至尊在我面前失态动容,我心头竟然有几分快意。
还是我当初看到的那般,虽然龙袍加身,但是他身上看不到半分睥睨天下的霸气,饶是我命悬一线,看到他眼中的愤恨,居然没有半分惧怕。
“皇上,您不惜囚禁贤相,深锁皇后,不就是为了我吗,如今我来了,您可以动手了。”我冷冷开言,抬起了下巴,“您不以我为女,我亦不尊您为父,所以您不用担心会承受弑女的自我谴责。”
他白皙的脸上忽然变通红,怒意涌起,大声呵斥:“朕乃一国之君,岂容你放肆。”
我冷笑了声,“一国之君为了句风言风语就忘记骨肉亲情,父妻恩情,君臣友情,您这君王可值得人尊敬?”
他胸口剧烈的起伏,呼吸声渐渐浓重,手掌握上桌边长剑,用力抽了出来。
长剑寒冽,刃尖吐芒,朝着我逼来。
完全没看到般,我继续着自己的话:“杀女无所谓,但是二十载夫妻情,十余年君臣义,皇上不至于糊涂至此吧?凝卿身死之后,您能否释了皇后和外子?皇后贤德,清鸿忠良,您若对他们下手,只怕真的是天下大乱了。”
我发现,当我提到皇后和晏清鸿时,他的脸色都会十分的难看,眼神中流露的不是后悔而是愤然。
他根本是在恨,恨皇后隐瞒了他我活着的事实,恨晏清鸿娶我为妻,助我出宫。
不过,我已经不能再想下去了,因为他手中的剑已经刺向了我的颈项,不留半分余地,没有半点犹豫。
我闭上眼,“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杀了天下大乱的祸根,而是把她送给别人,‘梁墨’已有恒昌公主,若再多一个并蒂双胞,不知道大乱的会不会是‘梁墨’?皇上只想着守着‘红云’基业,怎么不敢谋夺‘梁墨’江山?您的心只怕不够大!”
剑,停留在我的项边,冰冷的让我肌肤泛起了疙瘩。
我睁开眼,瞥了眼剑锋,笑了。
正文 帝王之杀 谁人相救?
不等他说话,我径直站起了身,退了两步,“身为帝王,谁不想一统江山,‘梁墨’与‘红云’分庭抗礼上百年,兵强马壮日趋强盛,您就不担心吗?既然如此在意这八字谶言,为什么不把祸根送给别人?”
他迟疑了下,眼神中有刹那的动心,又很快的消褪了,“小小女子懂得什么,江山争夺哪有如此简单?”
“失去江山又哪会如此简单?”我一声反问,他脸上表情难看,“不敢争夺他人天下,偏又害怕自己这方寸之地失去,贬贤相驱忠将,您只知道对忠于自己的人出手,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来,国内起事不断,皇家谋反迭起。”
一句话,他眼中的杀意更浓,“那都是因为你,你和恒昌就是一对灾星!!!”
他的话语决断不带半点感情,我不禁感觉到一阵悲凉,不是为我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与我有着相同容貌的女子。
恒昌公主,曾经是他的掌珠,被他呵疼了十六年的女儿,只因为我还活着,她也成了祸国的对象,成了他仇恨的人。
“‘红云’已和‘梁墨’议和,我也不想挑起战争,免得、免得百姓受苦。”他捏紧了手中剑,“只要除掉你,我能保桩红云’江山就够了。”
面对这样的一国之君,我不想再说下去了,他根本不是免得百姓受苦,他是不愿意自己受累。不思进取,不求兴邦,安安稳稳守着他的皇位,所以他才会对一句话如此在意。
心胸狭窄,不记臣子功劳,不顾夫妻恩情,完全没有半点帝王风范,这样的君王如何能让国家强盛?
看也不再看他一眼,“我想见见母亲和晏清鸿。”
他犹豫片刻,冷冷的开口,“不必了。”
“下旨放了他们可以吗?”我挑了挑眉头,平铺叙述,同样冷漠。
“欺君罔上,抗旨不尊。”他端着架子,高高在上,“由不得你说放就放。”
早已料到了会是这样的话,我毫无意外,看透的眼光凝望着他的脸,啧啧摇头,“如此心胸,怎堪为帝,若我是祸根,则宁可天下易主。”
“皇上……”外面传来急促的呼声,“‘昭辉殿’送来皇后娘娘请谏,您,您看看吧。”
心头凛然,我似已猜到了这请谏中是什么内容了。
“不看!”他断然拒绝,“除了以血相谏就是以命威逼,一国之君的决策什么时候容他人更改?她若想死便去死吧。”
“你!!!”我再也不顾最后一丝尊敬,“你竟然连皇后死活都不放在心上了吗?”
“她可将朕的江山社稷放在心上?”他眯起眼,“当年朕让她杀祸根,她却隐瞒送你出宫,毁我天下,朕未杀她已是看在情分之上,如今又口口声声逼宫,后宫不可干政,她似乎忘记了。”
他声声俱厉,神色乖张,我已不愿再听。目光转向窗外,月上中天,星辰灿烂……
脚步不着痕迹的退了两步,夜色下黑沉沉的墙头高耸,望不到另一头。
几道人影忽的从高墙上落下,快的让人以为是眼花了,无声无息更象是鬼魅飘动。
远处,依稀红光闪烁,亮了皇宫的一角,也亮了我的眼底。
门外,惊恐的呼声此起彼伏:“失火了……快扑火……”
司马宣握剑的手停住,下意识的看象门外。而我,就在这瞬息间扑向门边,“护驾,快护驾……”
所有的护卫立即冲了进来,将司马宣团团围在中间,虽然保护了他,也同时将我隔绝在外,更有群人将我护了起来,两圈同样衣着的侍卫,看上去没有任何古怪。
“皇子殿下命我将夫人带离。”很轻的一声传入我的耳内,这群同样护卫装扮的人在护着我慢慢后退,数十人在混乱中望着远处的烟火,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在慢慢远离。
“给我杀了那妖孽!”就在我的脚步刚离御书房大门时,司马宣忽然发出一声大吼,我猛回头,正对上他恶狠狠的眼神。
那眼神,通红中含着嗜血的光,仇恨和愤怒写满眼眶,看不到一丝亲情,看不到一点帝王的仁厚,这一刻的他的表情,永远镌刻在我的心上。
那原本在他身边护卫着的人,在震惊之后恢复了一贯的有序,冲了上来,将我们之外又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护卫着我的人紧紧将我圈在中间,左突右杀间稳定的朝着大门的方向移动。
人群之后,那个明黄色的人影冷笑着,“晏清鸿娶你,不就是为了谋夺朕的天下吗?你以为朕不知你今日进宫就是为了救他?朕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也不会给你逃离的机会!”
“皇上!”有人疾奔而来,“‘暮云殿’中人已服毒自尽!”
他的笑容阴森森的,冷冷的看着我,嘴角噙着的得意蔓延到眼神中,让我没来由的心惊肉跳。
‘暮云殿’中人?是指,是指清鸿吗?
我脚下不稳,险险摔倒在地,眼前无限放大着司马宣的冷笑,“你、你是不是对清鸿……”
“朕会留一个祸害吗?留着继续威胁朕的江山?”
“威胁你的江山!?”我的头好晕,黑色逐渐侵蚀,拼尽全力嘶吼出心头的愤怒,“‘红云’江山若无我父兄岂能保至今日?你的天下若无清鸿,又怎能国泰民安到现在?百姓江山,民之天下,君王算什么,帝王又是什么?”
“你这样的人,根本死而不僵,进宫岂会送命与我,不过是想救晏清鸿而已,朕早已安排下,若是宫中生变,第一件事就是处死‘暮云殿’中人!现在,只剩你了。”
清鸿!
清鸿真的死了吗?
那个说会保护我一生,为我独挡千军万马的人,就这么死了吗?
我不信,不信!!!
但是为什么我的心跳的那么急,为什么我连喘息都如此艰难,难的无论如何用力,都那么的窒闷,身体越来越重,重到我无法支撑,重到我快无法感觉到自己的腿,自己的身体。
手指,轻微的抽搐着,我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我为了清鸿而来,难道竟会害死他吗?就算我死,也无法换来那个人对清鸿的手下留情吗?
宫中生变,立即处死殿中人,那就是说贺云崖也没有办法在起火后人群的涌动方向判断清鸿所在而即使救人了。
来不及,一切都来不了吗?
我安排了这么多,赌上了一切,就连清鸿一面也见不到了吗?
“不……”我低低的念着,“我要去‘暮云殿’,不见到清鸿,我不相信。”
“不行!”身前的人奋力与侍卫搏杀着,“我们收到的命令是将您带走,这里是皇宫,不能再多做停留。”
我被他们带着,浑浑噩噩的退着,耳边是兵刃敲击的猛烈声,我却只当未闻,此刻就是兵刃加身我也不在乎了。
我只想见到清鸿,见到清鸿……
“给我全部击杀!!!”远处的呼喝更乱,救火的人奔跑着,呼喊着,阻挡不了那个人的吼声。
几人抓上我的手,破空腾身,落在墙头之上。
与此同时,惊惧的声音传来,飘飘忽忽的落入我的耳内,不甚真切,“皇上!‘昭辉殿’有变,皇后娘娘自缢身亡……”
娘亲!
我想要看那个人,听清楚到底是不是真的,可是我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清楚,整个人如从云端落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人已在马车之上,快速的颠簸让我更加的晕眩难受,风吹开窗帘,依然是黑色的天。
“夫人,你不用急,二皇子已经安排好一切,我们有密道出京。”身边的人除掉身上的侍卫装束,对我说道。
我撑着无力的身体,猛的坐了起来,眼睛死死的盯着他:“刚才是不是有人说,皇后娘娘自缢身亡?”
他点了下头,“是的。”
娘亲她,她真的以命相荐,只为了救我和清鸿吗?可是她错了,那个人不仅要杀我,要杀清鸿,更是不在乎她的生死。
不值,真的不值啊。
她是爱我的,这么多年,她已尽了一个母亲能做的一切,她用性命为我这个女儿换来最好的生活。
我只见了她一面,只拥过她一次,那温馨之后,已成永诀。
“夫人放心,二皇子殿下一定能保您无恙,只是这一次,您不该冲动进宫,差一点就救不出您了。”
我苦笑着,眼泪扑簌簌的落下。
他们怎会知道,我进宫的目的?
逼迫易承烈的人出手救我,再以贺云崖趁乱带走晏清鸿,就算我跑不掉,清鸿也一定能保住。
可是我没能算到,那个人居然会这么快的对晏清鸿下手;没能算到,我的娘亲会以死相谏。
至亲的人,至爱的人,我竟一个都不能挽回。
车身猛震忽然停了下来,车外厉喝大吼,兵刃四起,身边的人长剑出鞘,护在我的身前。
剑光穿窗而入,强大的力量将马车四壁全部震开,无数蒙面黑衣人与‘梁墨’的死士战在一处,眨眼间已占了上风。
那灵蛇剑光水银泻地,顿时将我身前的人逼开,一双手从旁边伸了过来,将我软倒的身体抱了起来。
终于还是不能逃离吧,反正我也不在乎了。
我闭上眼睛,“想杀就杀吧,杀了我,就便与家人爱人团圆了。清鸿,我说过要与你黄泉携手的。”
那双手的主人,低头俯在我的耳边,“夫人,久违了。”
正文 小别重逢 夫妻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