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起身时,他早已不见了身影,我静坐在椅子上,环顾着属于我们的房间。
大红的喜字还是那么灿烂,鲜艳的仿佛是昨日才贴上去的,成亲之日,洞房之夜,还有那合卺苦酒,都那么清晰历历。
莫非自己掀过盖头,姻缘真的不能长久?莫非自己独饮的苦酒,注定了两人的艰难苦涩?
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夫人,内宫懿旨,请夫人‘昭辉殿’觐见。”
‘昭辉殿’?
皇后娘娘的寝宫……
才不过错愕了一瞬,门外的声音再次传来:“夫人,‘昭辉殿’急召,要您在一刻内入宫。”
我忽的想起昨日晏清鸿的交代,今日就是我离开的日子,但是懿旨此刻如何拒绝?
我扬起声音:“晏相在哪?”
“相爷一早上朝,至今未归。”外面的声音毕恭毕敬。
心头微叹:“备车,进宫!”
61 皇后召见 往昔私密
马车驰的平稳,马蹄声在长巷内敲打如雨落银盘,直朝着最深处的‘昭辉殿’而去。
未及笄时,‘昭辉殿’觐见是官家小姐心中最荣宠之事。我因诊病错过了,心头难免有些遗憾,当驸马府中事情起后,却再无半分心思。
手中,晏清鸿那日赠与的令牌黑沉沉坠着,思绪万千,心头没来由的悬着,空落落的下不到底。
车在宫门外停了,我缓步下车,遥望面前金色恢弘的宫殿,阳光打在琉璃瓦上,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晏夫人,这边请。”朱红色的宫门,幽静深长的院墙,竟看不到半个伺候的下人,甚至连通传之人都没有。
领路的周尚宫远远的便站定了,只剩我一个人脚步缓缓,顺着台阶入了‘昭辉殿’。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我在门前缓缓跪下,“臣妇晏氏觐见皇后娘娘。”
良久无声,我静跪等待着,这偌大的殿堂中透出一股幽幽的寒意,毫无想象中的热闹明丽。
“进来吧。”
声落,人诧异。
不是随侍宫女的嗓音,而是记忆中那个有些熟悉的温良之声,不复驸马府中的高贵,一如成亲那日的温和。
我进了殿堂,只在门前再一次端庄跪下,垂首等待。
“上前来。”女声温和,我起身缓缓前行,在凤座前三步处顿住。
铜首鹤嘴熏炉燃起袅袅的青烟,香气缓溢,熏染了我的视线,也恍惚了她的容颜。
精致的妆点抹不去她眼角的细纹,乌云鬓雪,凤钗摇曳,仿若尊精雕玉像,遥远的让人不敢多看一眼,唯有那双瞳中,几丝温情让我生出了靠近的怯怯。
她朝我伸出手,我恭敬的双手扶上,等待着她的吩咐,有些战战兢兢。
“坐吧。”两字,犹如叹息。
我四下看了眼,找不到锦凳,才谨慎的观察时,她已挪了挪,将身边的位置让了一部分,示意我坐下。
想了想,终是不敢,斜斜的在她脚边坐下。
靠着她的身体,温温的感觉中带着香气,扑打上我,环绕。
她再也不出声,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彼此靠着,空荡荡的殿堂中,忽生出一种孺慕之情,没来由的湿了眼眶。
她的手,落在我的发间,细细的摩挲,很是温柔。
抬起脸,她的手指从发端滑下,抚上我的脸颊,停留在我的下巴处,“怎的还是如此瘦弱?”
我张了张嘴,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
“身子如何?”她叹息着,“看你脸色苍白,可是休息不好?”
“谢娘娘关心,休息还好,或是体质原因,见吃不见长。”我尽量想让气氛缓和,不再这么压抑。
她终是淡淡的笑了,“是了,想是随我,当年我也是这般,才让你先天带病。”
我脸色一整,声音忽然高了:“皇后娘娘!”
她轻轻的摆摆手,“无妨,这里的人都让我支了出去,只有我们两人。”
“娘娘。”我压低了声音,“您不用挂心,很多事凝卿心中有数,不说也罢。在凝卿心中,对您是感激的。”
她脸上的笑容渐柔,手指抚着我的脸颊不肯离去,“你这性格,温婉清净,与恒昌大不相同,风老将军果真将你教养的好,真的好。”
总觉得,她身上积压着浓浓的悲凉,纵然锦食华服,褪不去那无助,与这宫廷华丽截然不同。
“你纵然不怨,我终还是错。”她眼浮起水雾,渐渐汇聚,泪珠滴在我的手背上,很热。
我忍不住的伸出手,瑟瑟的贴上她的脸,慢慢的拭去她的眼泪。
“当年,我逃难至东都,诞下恒昌和你,同时钦天监一纸奏表说‘并蒂花开,天下大乱’,必要杀其中之一放能解谶。皇家大忌,龙颜震怒,命我做出抉择。恒昌哭声强烈,乳母俱说好养活,唯有你先天孱弱,留下似也养不大,于是我留下了恒昌,将你交给了风将军。”
即便知道这一切,听到这样活生生的事实,心头总感觉不是滋味,想到自己就这么在抉择中被抛弃,沉默着说不出话。
“皇上本要亲自派人处理,但因为信任风将军,才宽了心。而我……”她叹息着,声音凌乱,“我什么也做不了,还是风将军私下说,他的小女儿夭折在了半路,只要将你偷出去顶了那个名头,说不定一切还有转机。只是从此以后,我不能再探望你,不能打听你的任何消息,只当是……”
“只当是没有我这个孩子。”我平静的接过她的话,“宫闱私密,凝卿懂。”
她嘴角颤抖,语不成调,双臂展开,将我搂入怀抱中。
暗香飘过,她身上的气息是我不熟悉的,那么高雅清幽,“我该谢谢风将军的,将你养的这么好,当年人人都说养不活的孩子,竟也成人了。”
我,如今已是为人妇的人了,如今却小女儿态般缩在她的怀抱中,汲取着向往已久的温馨,哪怕只是片刻,心头一片渴望终被填满。
“您没忘记我。”我咬着唇,“自小起,那么多御医诊病,还有宫中赐了无数灵药,都是您吩咐的吧,记得及笄那时,还特地送了‘金丝锦绢’,也是您安排的吧。”
那般的诅咒之语下,又是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她能尽心如此,我还有什么可怨的?我只要知她心头有我,便一切足矣。
“你,能叫我一声母后吗?”她的声音很轻,轻的几乎听不清楚。
“我不是公主,这般宫廷的称呼不适合我。”声音过处,她脸上的渴望渐凝结,失落散开,让人心有不忍。
拥着她,此刻的她看上去,竟比往日的我更加的孱弱无助。我的唇轻轻凑上她的耳边,“娘亲。”
她身体一震,眼泪更多,我反拥着她,刹那竟生起保护欲。
她压抑不住的哽咽声伴着笑容,满足欣慰,捧着我的脸不住端详,“风将军说过,虽然你没有公主的名分,却要给你公主一般的地位,挑选天下最优秀的男子做你的夫君,那日我看到,晏相很是珍惜你的,对不对?”
我应声点头,脸上浮起了笑容,“清鸿真的待我好。”
我就象刚刚出阁归来的女儿,与母亲娓娓诉说着自己新婚的喜悦,两人之间再无隔阂。
可这本该是让她喜悦的话语并没有让她展颜,反添了阴霾之色,静默着悄悄别开脸,一声悠长的叹息声在殿内飘荡。
这一声叹息,忽然让我心头沉甸甸的,说不出来的古怪,如鲠在喉,吐不出咽不下。
“凝卿!”她握着我的手,力量大的让我有些生疼,“如果娘亲让你现在离开京师,离开晏相,你是否愿意答应?”
“为什么!?”
脚下微晃,我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为听到的话语震撼着,不觉声音也大了。
她,也要我赶紧离去,莫非她也知道了……
“若是当年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份,你自可如风老将军安排的那般,可是现在,当那句祸乱天下的话语直指着你的时候,京师皇城中将再无你存留的余地,若你是丈夫是普通男人自可相携离去,可晏清鸿是宰辅,一国之相,你们之间注定要做一个抉择。”她的声音忽然急了,手指将我的手腕掐出一圈红痕。
望着她急切的表情,我心头忽起一阵悲凉,激动的情绪刹那冷静,嘴角抽起一丝冷笑,“娘娘,你想告诉我,皇上对那句‘并蒂花开,天下大乱’的话至今仍耿耿于怀,当年双胞中另外一个的存在依然是他的眼中刺对不对?恒昌公主若不是远嫁,只怕也逃不过此劫了。”
她的掌心中有汗意,握着我时微微的颤抖着,我手腕上的龙凤玉镯与她的镯子相触,放出清脆的急敲声。
“卿儿,离开京师!”这几个字说出口,她身上端庄高贵的气势回归,冷凝坚定,“你若留在京师,不仅会害了你自己,还会连累晏清鸿,还是尽速离京的好。”
“帝王之恨,天下之大又有何处是我容身之所?”我冷冷的开口,目光遥望‘照辉殿’外,殿堂叠嶂之远,更大更金碧辉煌的某处。
“去‘梁墨’!”她咬着牙,一字一句说着,“以恒昌皇子妃的身份,定能保你安全。”
去‘梁墨’?
舍下晏清鸿,舍下哥哥,舍下‘红云’所有的一切?
若不舍,他们势必为了维护我与君为敌……
为了保护他们,我必须走,还有……我的母亲!
我重重的点头:“好,我走。”
“娘娘……”门外的周尚宫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声音急促:“刚才御书房伺候着的人偷传出话,皇上刚才吩咐封锁全部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还有……御辇朝着‘昭辉殿’来了!”
62 险险逃难 依依送别
“什么!?”皇后娘娘猛的从凤座上站了起来,脸色惨白慌乱,“皇上来了?”
我们对望着,从对方的眼中同时看到惊惧。
皇上此次,是要对我动手了吗?
“不行!”她摇着头,头上凤钗晃动凌乱,“你快出宫,快,然后直接出城,去、去‘梁墨’,莫要回来,再莫要回来!”
“可是宫门已关,这,这可如何出得去?”周尚宫望着我,也是同样手足无措。
“走南门。”皇后娘娘推着我的身子,“从‘御书房’传话到南门最少要半个时辰,你从‘昭辉殿’去南门只要半刻钟,应该还来得及,快走,坐我的凤辇去,快!”
“我乘您的凤辇出宫,那您呢?”我挣开她的手,“您会被降罪的。”
“那又如何?”她凤目圆睁,“这十余年来我未为你做过任何事,身为母亲,如论如何我也要保你一次,由我来违抗君命的责罚远小于晏清鸿抗旨。我是一国之后,没有正式的理由废我亦是不能,皇上根本不敢承认你是双胞之一,如何能公开废我?”
只一刹犹豫,她推着我,“你也是□了,保住自己,就是保住你的丈夫。”
再无任何语言,我跪下,冲着她连磕三个头,转身飞快出了‘昭辉殿’,手脚并用爬上凤辇,未及我落座车便快速的朝前驰去。
我手攀窗沿回首依依,殿门前那个高贵端庄的女子手扶殿旁大门,双目中泪水涔涔,却是欣慰的笑了。
车轮碌碌,才转过弯角,无数喧哗和沉重的脚步声奔入‘昭辉殿’中。
马蹄杂乱,踏在我的心头。红色的高墙在眼前不断的倒退,风吹着车帘啪啦啪啦响。
昨日还是平湖静水,今天便波澜汹涌,快的让我没有半分准备,还是说晏清鸿将一切瞒的太好,我根本毫无察觉?
高耸着的宫门越来越近,士兵寒衣铁甲,枪尖红缨飘动,表情冷漠。
我的心跳就和这马蹄声一般,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
车身未停,车夫一声大吼:“皇后凤辇,开宫门。”
士兵枪尖架起,“凤辇论规矩,也是要查的。”
马车突震,硬生生的停了下来,我身体不稳,险险甩了出去。
侍卫最前的人,已经跪了下来,“娘娘稍待半刻,这就检验完毕。”
半刻!?我现在是瞬息都等待不了,身后已远远的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和马蹄声,越来越近,而检视车马的人,还在耐心的比对着出宫令牌。
心,顿时跌到了谷底。
逃不脱了吗?漫说‘梁墨’,便是这‘红云’皇宫都出不去,还有何可想?
忽然,一骑飞来,云过淡青,如烟如雾,笨重的铁甲中,他的飘渺淡然那么抢眼夺目。
清鸿!
他马匹飞奔,直奔着那赶来的侍卫人群而去,口中声音惊慌忙乱:“快勒住,马惊了……”
那群人眼见着就快到了车边,被此情形吓的一愣,傻傻的全站住了脚步。
守卫首领扬声大喊:“还不去帮忙,莫要摔了晏相。”
检视车马的人顿时甩下手边的事,急匆匆的朝着晏清鸿而去,两群人战战兢兢的拦着马匹。
那马儿四蹄乱跺,一群人手忙脚乱,又怕惊了马,又怕伤了晏清鸿,你推我搡成了一锅粥。
“检验完毕,开宫门。”侍卫统领一声令下,沉重的宫门慢慢打开,我撩开帘子,晏清鸿还在马上与一群人纠缠着,“快,让开,别伤了你们……”
马儿跃起,顺着大开的城门一路冲了出来。
“保护晏相……”那侍卫统领匆忙上马,带着一批人冲出南门,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嗓子:“千万不能伤了晏相啊,不然咱们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的。”
眨眼间,剩下几个犹豫的人也顺着晏清鸿离去的方向追去,偌大的南门口只剩下孤零零的马车独自杵在那。
鞭子在空中炸开脆声,马儿滴滴答答迈开步伐,轻轻松松的出了南门,一溜的撒开蹄子奔去。
心,悬起又落下,再悬起,就好似晃在峭壁间的秋千,不知什么时候就落到了谷底。
车并没有直奔城门,而是在巷子中钻着,不多时停在无人的地方,车帘被撩起,“夫人,请下车。”
马车前,青衫飘扬,晏清鸿扇柄轻拍掌心,俊朗双眉微皱,面沉似水,在看到我的身影后,终于有了一丝放松。
“清鸿。”看到他迎上来的身影,我投入他的怀抱,轻轻的喘息着,“你没事吧?”
他只摇了下头,紧拥着我,喘息声比我更加的急促,“你,可好?”
“好!”我抓着他的衣襟,想让自己松开,却发现手指完全不听使唤,抓的那么紧,紧到他的前襟被我揪皱一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清鸿……”
他将我保护的太好,让我完全不知自己面临的险境,每日沉醉在他的温情中幸福自得着,原来外面早已是风起云涌。
“若不能护你,怎配为你夫?”他还是那句平平淡淡的话,“可惜终是要送你离开,要你忍受颠沛流离之苦。”
“对不起,若我不进宫或许事不至此。”我无奈,想起‘昭辉殿’前送别的清丽身影,只觉涩涩,“是我拖累了你。”
一辆普通的马车驰了过来,晏凌跳下马车,“夫人,请上车。”
看看晏凌,我猛回首望着晏清鸿,“你要送我去‘梁墨’?”
“此刻除了‘梁墨’又有何处更安全?”晏清鸿脸上一片冷静,“我本不欲走这一步,现下唯有赌了。”
“那你……”
他南门前故做惊马乱了护卫的队伍放我出宫,若天子一怒,纵然是宰辅之位,怕也是欺君之实。
他冷冷一笑,眼神中有说不尽的嘲弄和看透,“飞鸟尽方能良弓藏,晏清鸿现在还有利用价值,保一条命的能力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