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鸟儿渐多,他再次伸手细细的撒下一把,我忍不住探手从桌上拈起一小撮,摊开手掌小心的伸了出去。

鸟儿的尖喙啄了过来,一下一下打在手心,不疼,有些痒。我不由的绽开了笑意,不敢放声,隐忍憋着。

“放宽心,多想亦是无用,对你的病也没有好处。”

我点着头,算是应了。

看着鸟儿在桌子上蹦蹦跳跳,我心亦如鸟儿般轻快,喂鸟,听着病渐渐转好的消息,是这些日子最为安慰的事。

“小姐,表小姐……”有人在院子里扯直了嗓子叫喊着。听到这个称呼我很不矜持的微蹙了眉头,顺手拉开了门,缓步而出。

不出我所料,门外站着的,正是请我和莫怀旻来府邸的王府幕僚。

他站在院子中,看着我渐行渐近,不住的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笑容,“表小姐,您和莫大夫在这住的可好?”

我端着架子,不冷不热的两个字回应,“还好。”

他呵呵笑着,偷眼打量我,“是这样的,这些日子多亏了莫大夫给咱们老夫人诊病。家主有交代,绝不能委屈了莫大夫家,一会我给莫府送去米粮,麻烦您过目下可还合意?”

眼睛顺着方向瞄了瞄,院外正停着一辆小车,上面的火漆印记清晰可见,我心头一沉。

官粮!

还是今年刚收获的官粮!

我脚步慢慢的朝着粮车而去,随手在斗中抓了把米,惊呼出声,“哎呀,这可是今年的新粮呢。”

“那是,那是……”他笑着抓上一把捧到我面前,“怎么能给莫府送陈粮呢。”

“可是……”我急急的开口推辞,“国家律法,新米为官家储粮,如今连新米都拿出来了,是否‘御慕城’中的储备已然不多了?我们莫府要不了这许多,您还是留给将士们。”

“不用,不用!”他很快的将我的言语挡了回来,“小姐多虑了,军中粮草丰足。”

丰足?

我心头闪过冷笑,一季新米最多只能支撑三个月全城百姓加士兵消耗,这也叫丰足?

他的眼神恍有得色飞闪,抿了下唇,忽然不再继续说下去。

将他的表情收入眼中,我客气开口,“您能做如此决定,想必一定是城主身边受宠信的人,倒是小女子不懂事,怠慢了您。”

他呵呵的笑着,“吕某不才,不过是蒙城主看得起,留在身边做了个郡丞的小小官职而已,小姐莫笑,莫笑。”

郡丞?

能够为老夫人跑腿请医,做主送出一车新米,在戒备森严的府邸中随意来去,他绝对是司马重身边的心腹!

那刚才差点被我错失的表情,就太值得玩味了。

车边站着两名大汉,紧身劲装下腰间鼓鼓的,双目隐隐含着煞气,肤色深黝,全身透着野性彪悍的气势,让人不敢靠近,护卫姿态十足。

冬天的风很烈,呼呼吹着人衣衫不住的飘动,左首边的男子衣角被一阵大风撩动而起。

一道弯弧的寒光耀了我的眼,刺的我微眯双眼,那人迅速压住了衣角扎好。

我不着痕迹的走了过去,“那日走的急有些东西未带,能否让我随车回去取一趟?”

“这个……”吕郡丞不着痕迹的挡在了我的面前,“如今城里不太平,小姐身子娇弱,若路上出了差错,我怎好担待?您需要什么和小的说一声,我一定给您样样不差的带回来。”

这个人口齿伶俐,堵人话语也是滴水不漏。三言两语就让我无法靠近马车,靠近那两个人。

“刚好,吕大人,今日是立冬,老夫人的病需要一味草药定要立冬时分采下的方有效,劳烦您跑一趟和城主说下,莫某要出府采药。”男子之声在我们身后冷冷的传来。

“这……”那人脸上顿时出现难色,沉吟半晌忽的一咬牙,“莫大夫,表小姐,如今府中有规矩,只许进不许出。您们要出去也请快些,千万莫让他人知道,吕某担不起的。”

我浅浅一福,“多谢。”

靠近马车,我姿态袅袅,慢悠悠的扶着马车却不上去。清傲侧目,“有凳子吗?”

“这……”吕郡丞抓抓脑袋,目光为难的四下寻找。我趁着这个机会,再一次仔细的打量着两名护卫的腰间。

腰间鼓鼓的弧度,恰如一道新月。

上玄月匕首!

一个月前,在街头攻击我和晏清鸿的人,怀中揣着的就是这种形状的匕首,属于‘梁墨国’武士特有的武器。

莫非司马重和‘梁墨国’之间有勾结?

调动仅余三个月粮草,因为他肯定围城会在三个月内结束?

这是唯一可解释司马重不惧围困,不怕缺粮的理由。

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虚虚的悬在空中。嗓音温润似水,“表妹!”

我的手与莫怀旻相触,他的手指干净而温软,散发着暖暖的气息。

而我的手,冰冷清寒,掌心中湿湿的,不知何时已沁出一掌冷汗。

我不知是怎么登上马车的,也不知马车驰向何方,内心一片凌乱。

一个月前那次事情,最大的可能是司马重想借机除掉晏清鸿,反被晏清鸿以为是‘梁墨国’奸细意图行刺皇上,才会迅速的回京,而哥哥又无意间将我送入莫府……

阴错阳差也好,天意弄人也罢,倒是让我窥探到了蛛丝马迹。

马蹄声乱,一下下疾快犹如我的心跳。

直到手掌被不轻不重的握了下,“表妹,到山脚了。”

此时,我才发现,我的手竟然一直抓着他的手掌,怔怔出神。

借着莫怀旻的手下了车,我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声音从容,“吕大人,我与表哥大概需要一个时辰左右,劳烦您从莫府回来后在此等等。”

马车飞快的去了,而我呆呆的低着头,跟在莫怀旻的身后,心不在焉的走着。

要在三个月内解‘御慕城’之围,唯有两个可能。

一,自西面长驱直入,以强大的兵力与哥哥硬碰硬,生死一决。若击溃‘红云’大军,围城自解。

二,绕道东北,直接攻打京师,如今京师兵力全被‘御慕城’吸引,爹爹的人马还在南方抵抗‘塞宛族’,若破我京师,‘红云’消亡,围城也自解了。

有可能吗?

有可能吗?

会是我想象的那样吗?

我不断的想着,根本没留神脚下,猛听到一声急呼,“小心!”

人,被一股大力拉扯,踉跄着落入温暖的臂弯中。

20 军情密报 无意入手

猝不及防的我,不由的伸手攀住离我最近的浮木——莫怀旻。

“别动!”他的声音蕴含着几分隐隐的严肃,顿时制止了我想要推开他的冲动。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边一尺来远的树梢,手臂间传来紧绷的力道。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去,顿时背后一阵发凉,只觉得毛骨悚然的麻从后脊梁一路爬下。

光秃秃的树干间,一条碧绿的蛇盘旋在枝头,懒散的挂着。慢悠悠的偶尔动动脑袋,伸缩吐着红色的信子。

如此近的距离,我可以清晰的看到信子前端的分叉,看到蛇身皮肤上一粒粒的凸起和那黑色却木然的眼睛,耳边是不断的嘶嘶声。

他说别动,也委实动不了。只有眼睛死死的盯着那条蛇,盘算着到底是跑?是打?

上山时,莫怀旻给了我根树枝当杖,我紧紧的捏着,撰到掌心冰凉湿濡。

书上说打蛇打七寸,可是七寸在哪?

鼓起勇气,我慢慢的抬起了手腕,紧憋着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就在树枝即将落下的瞬间,我的手腕忽然被人握住了,“等等。”

一把黄色的粉末从他手中撒出,淅淅落落的洒向树枝间,浓烈的味道弥漫开来。

蛇身猛然一震,蜷缩在成团,从枝头掉落在草丛间,只听到莫怀旻低声叹着,“也是一条性命,由它去吧。”

那蛇挣扎着,极其缓慢的游移,转眼钻入枯叶丛中不见了踪迹。

我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整个人虚软无力。

久久散不去那蛇身上的碧绿颜色带来的瘆意,草木皆兵四下观望半天才渐渐回神,“你刚才撒的,是雄黄吗?”

“嗯。”他淡淡的回答着,“常在山中走,身上总要常备些药物什么的。”

他是大夫,常年山间采药,有这些应不算稀奇。

我举起杖子,兀自不放心拨弄着身边的草丛,耳边忽然响起他的声音,清清朗朗的,“没看出来,你一个弱女子第一件事想的不是跑,而是打。”

自己也觉得刚才的动作太过大胆,我笑道:“我也没想到,你善心如此,连条蛇都怜悯。”

他停下脚步,想也不想的双手合什,“众生平等,既然能驱赶,就不要下杀手,也算是功德一件。”

功德?

心头,刹那被什么揪扯住了,隐隐抽疼。

“你做了功德,若是这蛇他日咬了樵夫或是其他人,而他人身上又无药物,你还能说自己做的是功德吗?”我本不喜与人争论,却鬼使神差的冒出这样的一句话,甚至有些冲。

他吃惊的望着我,满脸莫名。

我手中的竹枝拨弄着草,有一下没一下的,“莫公子,你可知我朝一直以文治天下,自开国以来施行的便是仁政。那时‘梁墨’地贫人瘠,绝非我朝之敌。他们以臣服之姿依附于我‘红云’,岁岁进贡朝见,待国力渐有起色之后,不但不再进贡,反而屡屡犯我边境挑起战争,边境百姓苦不堪言。这就是纵容毒蛇的结果。”

许是今日看到的那两个人和上玄月匕首刺激了我,心中一口闷气不吐不快,我冷哼着,“西南‘塞宛族’本不过是个游牧部落,以前大雪淹没草地,数万族人即将饿死的时候,是我‘红云’借出米粮救了他们,可是现在呢?南方战事不断,正是如今膘肥马壮的‘塞宛族’。所谓盛世文治,乱世武治,以杀止杀才能结束长久的动荡。”

莫怀旻默默的听着,行着,山间只有风过草尖的凄凄寒色,萧瑟无比,拢上他的身型,那慈悲的圣洁竟多了分怆然。

“对不起,是凝卿失态了。”忽然发现自己的言辞激烈,我讷讷的道歉,“凝卿自小无母,父兄征战沙场,常常是数年一归,心中对团圆的渴望,对战争的痛恨比常人更浓烈些。”

他慢慢的走着,踩着枯枝落叶的噼啪声阵阵。从几株药草边行过,竟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莫公子……”我在他身后扬起声音,以自己仅仅半个月晒草药的辨识能力,带着疑惑指向他走过的草丛,“这些是不是黄芪?”

他身体微震,清然转身。目光游移到我所指之处,这才回神般点头,“是,是的。”

他蹲下身子,手中的药锄在地上轻轻的挖着,而我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默默的蹲在他身边,收拾着他采下来的药草。

心不在焉的采药,脑中想着是那新鲜的米粮,两个古怪的人,还有他们腰间的武器。

“你在想什么?”在他的声音中抬起头,却发现他早已放下了药锄,古怪的望着我,“我以为你想出来,只是憋闷久了散散心。”

微一摇头,心间的沉闷的感觉更重,“你看到了么,给莫府送去的,是新米。”

后面的话,我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我看到,他的手抚上了腕间的那串佛珠。

围困,最是消磨人意志的攻城方式,它不是瞬间热血奔涌战场厮杀的惨烈,不是以血肉相搏换取胜利代价,而是让人在无奈和痛苦中一点点的失去斗志,在没有粮食没有衣物中渐渐消耗掉最后一分生命。

战场厮杀,比的是士兵装备的精良,比的是谁更训练有素谁更勇猛,比的是将军指挥谁更冷静算计,即便马革裹尸也是最尊贵的荣耀。

可是围城,陪葬的可能是无数无辜的百姓,让他们在饥荒中易子而食,衣不遮体,却将所有供给了反叛的士兵。

我懂,莫怀旻不可能不懂!

他脚下移动,静静行着,沉思……

当天晚上,莫怀旻亲见老夫人,送上了一盒自制的药丸后提出要回莫府,无论老夫人及司马重如何挽留,他都一概婉言谢绝,连那已送上门的米粮,也坚决的辞了。无奈之下的老夫人只好同意他第二日离去。

莫怀旻对司马重有恩,我自也不必再担心莫府被人骚扰,安静的收拾准备回去。

冬日清晨亮的晚,天际还是蒙蒙时,我早早的起了身,在院中的小桌上撒下一把小米。

看着雀儿们的争食,心头感慨万千,因鸟儿,更因城中百姓。

“咕咕……咕咕……”

似是鸽子的叫声,我没有太过上心。

冬季难觅食物,莫怀旻日日在此撒食,引来些鸟儿并不稀奇。

鸽子在桌子上啄食着,肆无忌惮的迈着腿,那红色纤细的脚爪上,分明挂着一个翠绿的小小竹筒。

信鸽?

在安王府出现的信鸽?

天还有些黑,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动静,除了鸟儿的声音,再无异样。

大着胆子,我拢着小米,细细的撒下一条线,在手中留了些许,摊开手掌静静的等待着。

鸽子顺着米粒慢慢的踱了过来,一下一下啄的正欢,羽毛上还沾着些灰土,尾羽凌乱,象是才经过长途的飞行。

它刚刚啄上我的手指,我手掌一拢,捏住了它的翅膀,另外一只手飞快的钳住了鸽子的嘴,快步进了屋子。

不知是被久养还是真的累了,那鸽子连扑腾都没有就被我顺利的翻了过来,露出了脚爪上的小竹筒。

不过小指粗细的竹筒被铁环牢牢的扣在它的脚爪上,竹筒的开口处被红色的火漆封印,一个篆体‘重’字映入我的眼帘。

是司马重的私玺印鉴!?

惊!怕?

我的心开始噗通噗通狂跳着。

这鸽子应是千里迢迢飞来送信,又被很快的置了信放回,连喂水喂食都未及,累极了才落到这。

究竟是什么重要的内容,竟让司马重如此急切?

我,该不该看?

火漆封印,该怎么看?

清晨的幽静中,远远的传来院门叩击的声音,“莫公子,表小姐,车马已经备好,您们收拾的如何?”

情势似已不由我了,再也顾不得想火漆封印,抓起身边一件黑色的衣衫将鸽子裹了起来,顺手塞进我常拎的书篮中,手帕、丝巾匆匆将篮子中的缝隙填满,再盖上本书,直到鸽子不再扑腾,这才拎起篮子,缓步轻柔的行了出去。

都说鸽子在黑暗的环境中不会动,不会叫,我不确定书上看来的是不是真的,只知这一路上我的心跳比马蹄声还要急促。

有时候发呆,怔神间就是一日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