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红云’国的三军统帅风沧海,生平战功无数,尽忠职守,被当今圣上御口封为‘镇国将军’,并说出风沧海值得他举国托付之语。这风光无限的荣宠,旁人称羡,父亲却只知训练三军,护国为民,言行举止间更是威严霸气,让人难生亲近之心,只有我知道,那煞气的面容下,是怎样的慈祥之心。

至于哥哥……

我再次无奈的叹了口气。

倾城貌,销魂眼,秋水为神玉为骨,自小就被人认为是女扮男装而吸引无数狂蜂浪蝶的哥哥风翊扬,尽管有着透骨的凌厉煞气,却依然无法阻止追逐之辈在门前痴痴守候,只为了等待‘伊人’偶尔一顾。也造就了将军府邸中的小姐‘京城第一美女’的称号,天知道我有多冤枉。

据说沙场上的哥哥,一副青铜鬼面遮挡着容颜,刀飞刃舞中血飞溅,杀气震天,万军魂飞,狂风卷起雪千堆,青云傲然立天地,令无数人心甘臣服,也因此被称为‘鬼面将军’。

这些都是夸大了的传言,听听就算了,我实在无法将那个小心翼翼,温柔体贴的哥哥和传说中的杀神联系在一起,在我眼中,他只是哥哥,会在冬天捧着糖炒栗子,夏天端着冰镇酸梅汤扬着笑脸送到我面前的好哥哥。

而我,说中那个‘美丽’‘娇艳’‘知书达理’‘端庄贤惠’的将军府小姐风凝卿,自从出生起,吃药丸比吃饭多,喝药汁比喝茶多,不能动作过大,不能生气,不能受惊吓,我想不‘举止端庄’‘进退有度’都不行。

不过看在大家都辛辛苦苦照顾我这个半残废的份上,我也该活的开开心心给他们看才是。

“小姐,小姐……”思绪被不安分的声音扯了回来,我无聊的朝天翻着白眼,就知道她安分不了一盏茶的时间。

“小姐,你真的不去看看晏相?”显然她对那个传说中的人物好奇心比我重多了,“传说中京城第一风流人物与第一美女的相遇……”

“他们已经相遇了。”我凉凉的出声,闲闲的扇着手中的绢扇。

“小姐!”丫头扭着身子,皱着小脸,“晏相可是您未来的相公啊,您就一点都不好奇?”

“有什么好奇的?”抓起一旁的蜜脯,我津津有味的咬着,“若值得我喜欢,现在也急不来抱着搂着,若是看着碍眼,岂不是现在就给自己添堵?”

“不会,不会。”她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让我怀疑那个纤细的脖子会不会扭到抽筋,“小姐,我们去看看吧?”

“不看。”轻啜了口香茗,“未婚女子婚前不得随意与男子会面,这是规矩。”

“咱们就隔着屏风,悄悄的看么,没人知道,也不算没规矩。”看上去,她比我急多了。

放下杯子,我叹了口气,碎步走向门口,“走吧。”

她的欢呼声中,我心头隐约闪过一丝阴霾。

晏清鸿与父亲一殿为臣,更与哥哥多次商讨国事,他不可能不知道今日父亲在军中练兵,就连哥哥今日也是突然决定不去校场,如果正常情势发展的话,他的到访倒有些奇异了。

他想访的,究竟是谁?

顺着侧门,我悄悄的拎起裙角,一只脚刚伸入屏风后……

“砰!”巴掌拍上几案,杯子一个震动,跌落地上,清脆的——阵亡。

“晏清鸿,你我一殿为臣,我父当年器重你才华将你引入太子太傅门下,才有你今日之地位,如今你少年得志,万人之上,开口就是退婚二字,你将我风府当做什么?”这,是哥哥清朗的声音,伴随着声音而来的,还有满室突然降温的寒意。

嘴角微牵,我居然笑了。

退婚?

万恶的第六感啊,或者说,刚才心头那点古怪的判断终于成了真。难得的是,我居然没有一点难过感觉,老神在在的看着眼前的一幕,仿佛戏台上的流云飘渺。

“对不起,风将军。”优雅客套的声音里,我居然没有听到一点歉疚,在哥哥杀意密布的气势中还能如此沉稳,不愧是我‘红云’第一相。

“清鸿当日确实年少,不曾多想便定下这亲事,如今小姐年纪渐长而清鸿一心只愿为国为民,暂无成亲之打算,对于小姐名节一事。”他声音一顿,“若小姐愿意,清鸿请小姐退婚,以顾全小姐名声。”

哥哥没有说话,只是我听到了剑身摩擦过剑鞘发出的金石声,慢慢的,一点点的传入耳中。

透过半朦胧的纱屏,我看见一道人影修长挺立,浅碧的长衫衬托着风神俊朗的容颜更加飘逸如云,长发被一只玉簪挽着,几缕碎发扬出温和谦恭的气息,手中一柄纸扇,那捏着扇骨的手指,修长似玉,金丝线围边的腰带上,绣着几根翠竹,透着他的气骨傲然。

他如点星般双瞳静静的看着哥哥,脸上的尔雅微笑不曾因那寒光失了半分,挺直的鼻梁,柔和的唇,明明是完美的谦和,为什么我却感觉到他势在必得的不屈?

好一名优雅出尘的书生,当然,我不会忘记传说中他的种种事迹,种种难缠和精明内敛,‘红云’第一相是吗?

清了清嗓子,我轻轻的扬起声,“风凝卿见过晏相,男女有别,请恕凝卿不能相见之罪。”

“凝卿!”听到我的声音,哥哥顾不得与他纠缠,三步两步的转到屏风后,俊绝的脸上满是担忧和未散去的余愠。

我嫣然一笑,低声细语,“哥哥,虽说长兄如父,不过这事,是否能先听听我的意见?”

哥哥深深的凝望着我,漂亮的犹如一潭碧池的双眸中写满关切,我与他对视,让他看见我眼中的执意,终于,他一声长叹,别过脸。

“晏相!”我低语中,晏清鸿长揖一拜,隔着屏风,我几乎都能看见他眼中闪过的得色。

是的,保全我的名声,让我先提出退婚,似乎在所有人眼中,是最周全的解决方案,彼此不伤面子。

“谢晏相对小女子名节的周全。”我轻声道谢,他微微点头。

“只是……”声音拉长,我温婉的声音突然变为冰冷,“请恕小女子无法答应。”

3 身不由己 婉拒请求

隔着纱屏,我静静的看着面前的男子。

夏日的阳光很亮眼,从窗外直直的撒进来,晏清鸿就站在金色点点中,丝毫不介意让我这角落中的人看个通透。

亦蝶说的没错,他很飘逸,飘逸的如同清晨白云;他也很斯文,微笑间翩翩风范让人折服,他很优雅,全身上下连一根捣乱的头发都找不到。

传闻中,他才思敏捷,睿智无双,尽管他将所有的高傲敛入眸中,那透出的坚持依然被我小小的捕捉到。

不过现在,那本不该被人看穿的双瞳,终于露出了诧异,很快的一闪而过。

他对着我的方向,没有出声。

纱屏隔开,两双谁也不放弃的眼。

“晏相,不知此刻您的心中,是否觉得凝卿有些不识抬举了?”我的声音客套而有礼,“您身为当朝宰相,亲自上门恳请凝卿解除婚约,保凝卿名节,而我却不肯答应,似乎将自己全家名声置于他人笑柄中了,对吗?”

他温文莞尔,“晏清鸿不敢,清鸿愿将一生为国为民,不敢耽误小姐,又怕擅自退婚引他人猜测。”

“所以由我提出是吗?”我一声轻笑,“晏相七窍玲珑心,不可能猜不到,若您退亲,天下人只怕猜测凝卿是否有悖妇道,白璧蒙污自然无法再寻好人家,可是凝卿退亲,您以为就无人猜测了吗?只怕到时候说凝卿被您私下退亲的有,猜测凝卿攀上什么皇亲国戚的有,说凝卿不守妇道私通他人的也可能有,您还认为这是对我的保护之举吗?”

片刻间,我在他眼中看见了一抹欣赏。果然,这些早在他心头的算计里。

“晏相!”我再次清了清嗓子,“我父为镇国将军,您为相,退婚之举很可能为您朝中树敌,请恕小女子大胆猜测,您并非为国无心成家,而是您心中已有心仪女子,才让您敢冒大不讳提出退婚之举。”

这一次,他没有说话,阳光落在他的脚边,投射出挺直华贵的身影。

我的手指摸上腰间的荷包,一颗清香的药丸滚落我的掌心,我幽幽一叹,这天气,这身体……

药丸被纳入口中,清香扑鼻的药气中窒息烦闷被驱赶不少,我动了动嘴角,突然冒出一句话,“晏相,那女子的地位只怕不低吧。”

他身子一震,眼中精光闪过,那瞬间的表情再次告诉我,我又猜对了。

“若是普通女子,以您周全的性格大可纳妾,若是与凝卿差不多地位女子,您亦有本事娶为平妻,如此大费周章,只怕不仅仅是你口中为凝卿所想,而是此事一旦传扬,会落人话柄说那人以权势逼凝卿与您解除婚约,您如此行为,是为了保护她,对吗?”

这一次,他点头了,脚下不由的朝纱屏的方向动了动,“小姐冰雪,是清鸿的错,还请小姐成全。”

成全?

我和他,未曾谋面过,论情爱,毫无半分。论羞辱,他已尽量隐瞒,怪只能怪自己不小心猜中的真相。

我应该成全的,不是吗?

“晏相,当年我父对您有知遇之恩,与您定下和凝卿的婚约,您为红颜违背当年之约,是否不仁?”

他动了动眼皮,掩盖了眼神中所有的心思,我能看见的,只是那个潇洒身影和丰神面容上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您与凝卿有婚约在身,退婚却说着为国为民的理由,是否对凝卿不义?”

他握着扇子的手指一紧,指节已泛白。

“凝卿是您当年以父母之名,三媒定亲,名已入您晏家祠堂,您擅自退婚,是否不孝?”

这一次,我看见了他衣衫微晃,飘飘如仙子欲临风飞去,面沉如水,似乎正着压抑着。

“至于不忠,您认为需要凝卿点破吗?那女子……”我住口不在言,彼此心知肚明,何必再说?

他手一晃,手中折扇轻拍,眼神牢牢的看着我的方向,似乎想要将那纱屏看穿,“小姐慧黠,如水晶剔透,晏清鸿生平第一次无言以对,真可惜深藏闺阁,若在朝堂,只怕他日会是清鸿生平最大知己,亦或是——对手。”

我的手扶上墙,微微喘息着,长时间的久站已经让我开始头晕眼花,必须尽快结束这场两人间的暗斗。

“晏相,凝卿意思已明,除非圣旨皇命,我不会退亲,以您之剔透当知如若退亲会带来怎样的朝堂震动,为我父,也为您,慎之。”我吸了口气,“凝卿久病,怕不能为您诞下儿女,若能撑过三年,凝卿会自写休书,若不能,倒解了你我同样心病,他人面前,晏相有需要凝卿出面之处,凝卿自当周全,至于夫妻之情,闺阁之乐,你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对您。”

此刻的他,含笑立于前方,似琼芳碧树,海棠初绽,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而我,越来越晕的脑袋让我的脚下如同踩着棉花,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我挤出几个字,“晏相今日拜访之意,凝卿不会对家父言及,请恕凝卿不送。”

他点点头,有礼一揖,转身飘然而去。

眼前一黑,我再也承受不住心口的闷,倒落一双臂弯间。

绝美的面容,担忧的神情,那不断出口的呼唤,是哥哥!

今天真是多事的一天,从我午睡醒来开始……

还未睁眼,鼻间已经嗅到了淡淡的熏香,属于我房间独特的药香味。

我,回到自己房间了?

一根手指擦过我的脸颊,拨开我贴在鬓边的发丝,拢了拢我身上的丝毯,耳边听到一声轻柔的叹息。

“亦蝶,去煎药。”哥哥的声音,清隽中柔着几分寒,还有不曾落地消褪的怒意。

还没睁眼,我已轻轻摆了摆手。

又是药,不知道在我身上割一刀,流出来的会不会是黑色的药汁?

我慢慢的睁开眼,未曾开口先是一个微笑,“这天太燥了,我不该乱跑,让哥哥担心了。”

哥哥秀美无俦的容颜绷的紧紧,声音压抑在喉咙中慢慢的吐着,“我不该让你见他。”

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哥哥,你当真以为我是被他气的?”

哥哥没说话,只是一直抿着唇,拉长着脸。

我撑着身下的床榻慢慢的坐了起来,哥哥飞快的在我身后垫了个枕头,又拉了拉盖在我身上的丝毯,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到他脸上的紧绷略有放松。

“官家儿女,终身大事一向不由自己做主,我的亲事定下的是朝中文武权势的平衡,当中真有什么真情吗?既然毫无感情,他岂能气得着我?”我叹了口气,眼神溜向一边寻找着什么,还未寻着茶盏的位置,哥哥的茶水已经端到了我的面前。

还是哥哥了解我的心思。

伸手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才动了动身体,手中的杯子已经被他接了过去放在小几上。

“今日之后,他不会再退婚的。”我的话语中有几分肯定,唇边闪过笑意,“既然什么都没发生,我想哥哥是不会把今天的事情告诉爹爹的吧?”

沉默……

还是沉默……

我拽拽他的衣袖,扬起讨好的笑容,几分无赖,几分撒娇。

他的脸色稍霁,纵容的看我一眼,我呵呵轻笑,有些无辜样。

对付他,这一招屡试不爽。

哥哥还有些愤愤,斜挑着的凤眼中闪过一缕寒光,“我去和爹说,取消你的婚事,这样的男子不值得你托付终生。”

“什么终生?”我嘲弄的笑了,“我还能不能撑三两年都不知道,说不定还没等出阁我就一命呜呼了,何必这么麻烦。”

“别这么说!”他压抑着嗓子,声音粗哑,“爹和哥哥一定会治好你的病。”

每每说到我的病,他都是一脸冰寒,雪封万里的样子。

“哥,我想吃‘御香斋’的甜糕,我快饿死了。”摸摸自己的肚子,恍然想起中午自己一直在睡,居然错过了午饭,难怪刚才昏倒,竟然是饿的。

他站起身,投给我一个绝美英俊的笑容,“我这就着人去买。”

我点点头,笑容更大了,两人间争执顿时化于无形。

他的手触上门闩,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下个月就是立秋,皇上准备在东都狩猎,下令我全权调动兵马护卫。”

啊,秋天就要到了吗?

我飞快的摆摆手,一脸纯真无辜,“哥哥尽管放心去吧,你妹妹我一定会在家里乖乖的,不逛大街不溜出去玩,不打狗不骂鸡,贤良淑德,温婉恭俭……”

“你和我一起去!”我的话语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我听闻东都那边有一名医,想带你去看看,你一个人在家中我不放心,所以……”

他俊美的笑容逐渐放大,我放亮的双眼逐渐暗淡。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门际,我慢慢的下地,推开窗户透散着房间里的憋闷,茶盏早已凉透,冷冷的水入腹,竟似也清醒了头脑。

敛了笑容,我端着茶水,发呆出神。

晏清鸿,‘红云’第一相,会做出如此奇异的举动,又被我三言两语的击退,第一次的见面,有些失望。

这个人,竟不如传说中的精明,那些谈笑间令他国俯首的传言难道是坊间的夸大?

还是我低估了他?

窗外的风吹过,隐约有丝清凉,窗外摆着的几盆兰草乱了叶片,轻摆摇曳。

心头似乎也有什么乱了……

4 凤凰比翼 不离不弃

手边的桌子上,半折着一本书,打开的书页正被风吹的呲啦乱翻,旁边的砚台边狼毫上的墨迹还未干,拿起书本,上面还有一行行细细的隽秀字体,正是我熟悉的哥哥字迹,“移花接木,乃暗中更换人或事达到目的之计,若与无中生有,瞒天过海同用,必有奇效。”

笔迹到了这里突然断了,笔也是匆匆的搁在一旁,掉在桌子上染了一大块的墨迹,我拾起笔,在砚中倒了点剩茶和开,提笔在哥哥的字后悄悄的续上几个字,“同可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共用,或空城计一并行用。”

自我欣赏了下,字还不错,我抿起唇淡淡的笑了,取过一片书签夹在书页中,把哥哥的书轻轻合了起来。

“小姐,你的药煎好了。”难闻的味道伴随着亦蝶的声音一起飘了进来。

无语的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我看着面前黑乎乎的一碗药,平静的接过放在身边的桌子上,忽然猛的一缩手,低低的呼出声,看看被烫红的手指,“亦蝶啊,现在还是夏日,这么烫的药怎么喝的下去?”

“那……”亦蝶飞快的走上来,抓着我的手仔细的看着,确认没有大问题后才长出了口气,“放凉些再喝吧。”

正合我意!

一拉她的手,我拿着手中的书,顺势拿起另外几本,“哥哥开始拿来的书吧,我们给他送回去,不然晚上我歇下了,哥哥也不便过来拿。”

亦蝶伸手接过书,转身走向门口,“我送去少爷房里。”

我微笑着,身体靠在桌子边,目光瞄瞄药碗,再瞄瞄开着的窗户,轻轻点点头,目送着亦蝶的离开。

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我也飞快的转身抓上药碗,正要倒出窗外,冷不防门口一个声音,“亦蝶,我让你盯着小姐一定要把药喝下去才能离开的,她喝了吗?”

我飞快的坐回桌子边,老老实实的捧着药碗,轻轻吹了吹浮着的药沫,啜了口,脸顿时皱到了一起。

喝了这么多年,我以为自己的舌头应该早就适应了苦味,偏偏这些大夫总是有本事挑战我的极限,配出的药一味比一味苦,还没入腹肚子就已经开始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