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身着华服,腰戴配剑,身上所饰之珠宝皆是价值连城的珍品。

然而纵使披着这雍容瑰丽的衣袍,他举手投足间的气度还是和养尊处优的皇亲贵族们区别开来,那是自小习武,常年征战于沙场才会有的沧桑。

就是此人,在一夕之间夺去了整个秦氏一族的所有,也夺去了她的所有。

秦婉握着杯盏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拼命压抑住冲上前去向他讨命的冲动。

摄政王自然不会感觉到这淹没在人群中的怨恨目光,大摇大摆的向大殿中央行去。

太子殿下早已在主位上等候,见他到来也要起身相迎。

纵使所有人都知道摄政王和太子殿下剑拔弩张的关系,他们却还是能在众人面前演出和睦的表象。

摄政王落座之后,又与太子殿下寒暄了一番,气氛还算祥和。

直到酒过三巡,顾子陵捧着那幅猛虎伏山图进献给摄政王。

据闻摄政王早年征战时,曾在梦中见一猛虎,接着与敌军相抗便大获全胜,于是他时常自比为猛虎。

看到这幅画,他显然很满意,一面说“好”一面捋着髭须笑得开怀。

太子殿下却在这时高喝一声:“好你个顾子陵,可知罪?”

见太子突然发怒,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顾子陵连忙在堂前跪下,俯首道:“微臣惶恐,不知所犯何罪?”

秦婉始终未曾自摄政王身上离开的目光也移向顾子陵,不禁为他担忧。

太子殿下却抬手指向那副挂在大殿中央,一方屏风上的猛虎伏山图道:“本宫让你画一幅猛虎图,以比喻摄政王之勇猛威仪,而你却画了一幅闭目伏山的病虎,暗喻摄政王廉颇已老,再无当年雄风,你该当何罪?”

经他这样一说,座下众人不约而同的朝那幅画看去,接着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果然那幅画上的老虎虽然看起来十分有气势,可一双眼睛却是闭着的,宛如捕猎劳累后的休眠。

摄政王的面色立刻阴沉下来,手上握着的杯盏狠狠砸在桌机上,里面的酒水撒落出来。

一时间,整个大殿陷入一片鸦雀无声。

看到摄政王的反应,秦婉明白过来,这多半是太子殿下刻意安排的,为的就是在众人面前让他难堪。

她于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将目光再度投向摄政王,却见他侧头看向那幅画,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而后冷笑一声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

“哦?”太子殿下抬眸看向他,露出别有深意的表情。

摄政王接着道来:“这幅画的中的猛虎并非在歇息,而是在蛰伏,唯有蛰伏于暗处,耐心等待,才能在猎物出现的最佳时机施以攻击,一旦出手,则一招毙命。”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摄政王忽然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在任何人都没有看清的情况下挽住身旁一位寺人的脖子,将匕首的锋刃抵在那人颈项间。

匕首再进一寸,那人就要血溅当场。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更没有人会想到摄政王竟然嚣张到身怀兵刃,面见东宫。

一时间,数个兵器出鞘的声音接连响起,是东宫禁卫拉开了护驾的阵势。

太子殿下也大受震惊,“腾”的自座上站起身来。

见到整个大殿陷入一片紧张气氛,摄政王的脸上却浮现出轻蔑的笑容,不紧不慢的收回匕首,将那名寺人推开,而后自怀中取出一方巾帕,缓缓擦拭泛着寒光的薄刃。

危机解除,太子殿下似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下,示意禁卫们撤开。

那名被摄政王挟持的寺人这时才反应过来,一脸惊恐的瘫坐在地上,剧烈抖动的双腿间已经成了一条河。

反被将了一军的太子殿下明显有些不悦,命人将那名寺人拖走之后便默然饮酒,未再说一句话。

此时摄政王却更加得意,趁着酒意对太子道:“本王听闻殿下新纳了一位江南女子为姬妾,有倾国之貌,殿下更是不远千里派出亲卫护送,一路迎入东宫,如此让殿下惦念的女子实在让本王好奇,今日定要一见。”

听到此话,秦婉心下一惊,不慎将手旁的杯盏打翻。

幸而她坐在角落里并没有人看见。

她看向太子殿下,只希望他能帮自己挡一挡,莫要让她在这样的情形下直接与摄政王面对,她真的很害怕,怕自己会忍不住。

果然,太子殿下推脱道:“不过是坊间侍奉歌舞的姬妾,上不得台面,恐污了摄政王的眼,还是不见罢了。”

摄政王却在此事生格外坚持,又道:“殿下也说了,不过是个歌舞姬,见上一面又何妨,殿下不会如此吝啬吧?或者说,这姬妾对殿下来说意义不凡?”

他这话显然意有所指,果然即便太子殿下用假的身份为她掩护,也还是引来了摄政王的怀疑。

依照这摄政王的行事风格,再僵持下去,还不定他会做出什么来。

秦婉已然有所觉,听见太子殿下道:“既如此,只是一见,也无妨。秦姬,还不快出来拜见摄政王。”

暗夜之宴(二)

自知此时畏缩并非应对之法,秦婉于是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自座位上起身,莲步轻移的行至大殿中央,分别朝着太子殿下和摄政王各一拜:“奴家碧罗拜见太子殿下,摄政王。”

她自然不能报上真实闺名,便临时杜撰出一个虚名。

“江南丝雨可采莲,纤纤碧罗玉生烟,好名字。”摄政王畅快一笑,将肆意的目光投向跪伏于地的秦婉:“这女子的身段倒也人如其名,抬起头来。”

顺应他的命令,秦婉缓缓抬起头来,极力隐藏内心的起伏,隐于袖下的双手,指尖却深深的嵌入掌心。

在这样近的距离看的更加清楚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双充满了贪婪与杀欲的眼睛。

或许是察觉到她秋眸之中难以抑制的悲怨,摄政王凝视他的双眼微眯了一瞬,而后扬声叹道:“好!好模样!”

在座的宾客自然也跟随他,纷纷对秦婉的容貌加以称颂。

可这样的情形下,弥漫于耳际的称颂于她来说,无异于耻辱。

这时,更加令她想不到的是,摄政王竟微倾身子,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用戏谑的语调道:“既然是歌舞姬,自然是能歌善舞的,不若当下便献舞一曲,也好让吾等开开眼界。”

想不到这屈辱竟会到如此境地,竟要她如那些烟花女子一般,在众人面前献媚卖笑。

她的心犹如万千锥刺,等待太子殿下出言为她解围,然而她等了很久,其他的宾客也开始哄闹,太子终究没有说话。

于是,她的心彻底化作死灰。

就在秦婉万念俱灰之际,一个温良的声音却自人群中响起:“禀告摄政王,此女所擅长的并非歌舞。”

说话间,顾子陵已然行至她身边,挨着她跪下,暗中给予摇摇欲坠的她以支撑。

秦婉惊诧的侧头看向他,只见他俊美的面容上浮现出自信的神情。

摄政王也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手肘撑在桌机上道:“哦?既非擅长歌舞,那所擅之艺又为何物?”

顾子陵直起上半截身子,拱手道:“太子殿下风雅,不仅在东宫设立画院,还十分怜惜有作画之才的能人异士,此事众人皆知,故而太子殿下欣赏这名姬妾也正是因为她有异于常人的作画才能?”

“这倒颇为有趣,可当真?”摄政王又问。

顾子陵应道:“微臣怎敢诓骗摄政王?不瞒诸位说,方才那幅猛虎伏山图实则也是微臣在碧罗姑娘的指点下完成的。”

顾子陵的话顺利的引起了摄政王的兴趣,可秦婉却心道不好。

顾子陵并不知晓,摄政王当众提起她极有可能是怀疑她的真实身份,如今却被他提起作画一事,岂不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

想到这里,秦婉暗自抬眼,不安的朝主位上看去,果然见太子殿下也是一脸阴沉。

事已至此,她却只能硬撑下去,唯望摄政王莫要再生出更多为难的要求来。

此时,摄政王却道:“可有画作供吾等一赏?”

听见这话,秦婉正想着寻取画的时机脱身,却听见顾子陵毫不迟疑的答道:“自然有。”

她更加惊诧的侧头看他,以为他提前准备了她之前留在画院的那些花鸟山水图在这里呈现。

顾子陵当着众人,无比胸有成竹的说道:“诸位请看。”

说罢他抬起手指向上方。

人们的目光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立刻发出阵阵惊呼,而秦婉更是满脸震惊,整个人都惊骇的跌坐在地。

随着顾子陵话音落下,大殿四方的墙壁上竟展开了数十幅画卷。

那些画中没有花鸟,不是山水,无一例外描摹的都是天空中的云翳。

原本没有形体的云,却被栩栩如生的展现在纸张上,仿佛可以触及,又在恍惚之间飘摇游移。

那些画是秦婉在许多个孤寂的夜里对着布满云翳的夜空描摹的,是她心中隐藏最深的秘密。

它们应该被锁在奉化殿的柜子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示于众人面前?

短暂的惊呼之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仿佛为画中景所感,静静凝视着天空中的云翳,看着它们缓慢游移。

这其中也包括摄政王。

他沉默了许久,似乎也被这些云图所震撼,而后缓缓起身,踱至大殿的四周,逐一细细的将这些画查看了一番。

“这简直是神迹!”摄政王忽然双手击掌,说出了和顾子陵一样的话:“难怪令太子殿下如此欣赏,便是如本王这般不善风雅之人,也深深为这画中之云所折服。”

听到这极高的赞誉,顾子陵兴奋的扯了扯秦婉的袖摆,然而秦婉尚在震惊之中不曾回过神来。

她的心就这样被剖开来呈现在众人面前,叫她如何也无法接受。

摄政王将那些画赏看得津津有味,最后踱回坐席上重新坐下,看着秦婉道:“只是本王有一事不明,为何这世间万物之中,有诸多可以入画,而你却独独画云。”

原本跪伏在地的秦婉直起身子,抬眼看向那些出自于她的手的画作。

摄政王的问题恰恰问进了她的心里,画每一幅画的心境她此时此刻仍清晰的铭记。

就在她的目光匆匆扫过大殿众人时,她却在远处被阴影笼罩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身影。

秦婉顿时怔住,几乎忘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周遭的喧嚣嘈杂忽然都安静下来,仿佛整间大殿只剩下他们二人,远远凝视的彼此。

他虽换上了东宫亲卫的衣袍,却依旧如初次相见时那般冷峻。

褪去满身血腥的他,更像是一个举止优雅的翩翩佳公子,然而杀伐之气却如困兽,隐藏在他少年般的身子里。

楼阁的阴影笼在他的身上,实则只有半边身子为她所见,可她却十分肯定那就是他。

她看不到他的双眸,却也能感觉到他眸子里的悲伤。

这一刻是自进入东宫以后,她唯一觉得自己还活着,还和过往拥有的生活有所关联的一刻。

原本受到羞辱也不肯落泪的她,在此时却抑制不住的湿了眼眶,那些温热的水汽差点就要自眼角滚落。

此时,却有人扯了扯秦婉的袖角。

是顾子陵,提醒她摄政王还等着她回话。

秦婉回过神来,却不忍收回目光。

她久久凝视着又向黑暗中隐入几分的武士,失魂落魄般喃喃:“云虽然飘渺无踪,却始终守护在身边,就算不在身边,也萦绕在心里挥之不去。”

她莫名说了这些连自己也不慎明了的话。

大殿中一时又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摄政王若有所思道:“碧罗姑娘此话甚是玄妙,令本王钦佩,只可惜你是太子殿下的姬妾,否则本王定要引为知己。”

顾子陵又暗地里扯了扯秦婉的袖子,秦婉这才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对摄政王行礼道:“摄政王错爱,令碧罗惶恐。”

看过这些画后,想不到危机竟得以解除。

摄政王未在为难于她,只夸赞了两句就令她退下。

秦婉回到席间,略松了一口气,便急于举目张望。

她急切的寻找那个方才捕捉了一瞬的身影,可看遍人群,却再也没有寻到他。

此时的李云,实则就在大殿外,与她隔着一扇门的地方。

透过镂空的门,他暗自凝视着大殿中那个四处张望的女子。

方才她的一席话,令他受到极大的震撼。

他想起当告诉秦婉他的名字时,她抬头凝视着天上的云翳,而后露出了无比美丽的笑颜,对他道:“这名字很适合你。”

这些日子,他一直隐藏的很好,始终在暗中保护她。

可是当他看到大殿里展开的那些云图,便再也无法保持一个杀有应有的冷静。

他看到她分明凝视着他说出那些话,她分明看到了他。

可是他也同样不能忘记此时能留在她身边的原因。

不能让她看到,这样只会让一切变得更加复杂。

仅仅只是那一扇镂空的门,却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她可以在他遇险时出手相助,却偏偏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

他一直小心谨慎恪守的这份距离,竟在她的一句话间支离破碎。

原以为将她送入东宫,她就理所当然的回到原本应该属于她的位置,理所当然的受到太子殿下的宠爱和保护,不必在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这样很好,总比和他这样的亡命之徒有瓜葛要好得多。

可她却当着众人说出了那样的话。

从握起手中之剑时起就已经死去的心,从腐枝枯叶中苏醒,让他不知所措。

他只能握紧手中的剑,握紧,再握紧。

然而剑刃都在撞击着剑鞘,似在对他加以嘲笑。

秦婉浑浑噩噩的熬完宴会的剩下的时间,宾客散去后,便径直回到了奉化殿,将自己关进屋内。

她趴在桌边叹气,这一夜经历了太多的东西,让她来不及消化。

抬头之际,她却又自敞开的窗户上看到天空中围绕明月的云翳,于是更加懊恼。

摄政王,太子殿下都在场啊!还有那么多的宾客。

她怎么就说出了那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一定也听到了,也同样看到那些画里的云,只是不知他是不是也猜透她的心思。

身为武士的他一定擅长洞察人心,一定也猜到了。

秦婉焦躁的起身将那两扇窗关上,而后泄气的坐回椅子上。

此时此刻,她更应该担心自己的前路,担心整个秦氏一族的责任她能否承担,不是该纠结这个啊!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刚才宴会上的情景,就不禁幻想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后清冷的眼眸中浮起的嘲讽跟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