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胆大包天的贱民。皇后安康,岂容你胡言乱语。”只要一声令下,皇宫的禁卫军即可送慕锦归西。萧展极力压抑胸中滔滔怒意,迟迟没有喊人。

“皇上莫不是忘了,两年前,皇上派人到西埠关暗杀草民,草民巧合和皇后娘娘同行,于是连累皇后娘娘惨遭不测。”

“你……胡说!”萧展抓住慕锦衣领的手背青筋暴起。

慕锦补充:“那晚月色朦胧,皇后娘娘不知被谁击中一掌,当场没了呼吸。”他没有说谎,李琢石当场没了呼吸。不过,之后又有了。

那天过后,萧展将朱文栋的飞鸽传书信看了又看。

刺客说,皇妃倒地不起,没有了呼吸,来不及查探脉搏。萧展觉得这里有不对劲,他不确定她的生死。但是,朱文栋的刺客招招致命,她极有可能当场毙命。

萧展不再细想,仅告诉自己,她没有死。他见不到她,是因为她病卧在床。

萧展编排了一个完整的前因后果。

慕锦却残忍地撕掉了谎言的幕布。

萧展吐字如冰:“信不信,朕现在就杀了你。”

萧展萧澹

萧展的眉目有了和先皇一样的凌厉。

萧展杀戮的脸近在眼前, 莫怪乎, 信上说龙颜大怒。这一威怒何止刀光剑影,更是伏虎降龙。

慕锦一动不动:“皇上宅心仁厚,如真要赶尽杀绝, 草民这两年不会这样安乐。”

“萧澹, 朕忍你忍得够久的了。”当上国君的萧展哪里还受过这等气。杀慕锦易如反掌,没有皇上的命令, 慕锦走不出这座皇宫。但是……

“草民感激皇上的不杀之恩。”慕锦顿了顿, 又问:“皇上难道不想知道,皇后娘娘那一天晚上究竟如何?”问得挺认真,也很严肃。但如果能卸下眼角的笑意,这话更具说服力。

萧展接收到的是来自慕锦的嘲弄。他表面不动声色, 手背青筋却暴露了心思。“朕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

“哦,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慕锦低眼:“要杀要剐,任凭皇上处置。可怜皇后娘娘, 最后一夜走得悲凉。”

明知慕锦这话是故意的, 萧展仍没有克制住,手上一松,猛地后退了一步。

慕锦直视萧展:“一人做事一人当,希望我的项上人头落地之后,皇上能够饶过我的妻女。”

萧展忍住澎湃的心潮,居高临下地蔑视慕锦。

慕锦继续说:“回来大霁, 听城军讲起, 皇上近年颁布了几个利民政策, 受到百姓无比爱戴。有皇上这一明君,是百姓的福气。而我身为大霁子民,甘愿认罪。”

萧展讨厌萧澹的傲气,也讨厌失了傲气的萧澹。四皇子不该前来认罪,从他为了女人疯魔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萧展想要打败的四皇子了。

冲天鹰隼不战而败,下海蛟龙玩物丧志。

“呵。”萧展坐回了龙椅。这一把龙椅是他一人的争斗,他斗志昂扬地游荡在无人的战场,原来对手懒得望他一眼。

太子时期,担心先皇将皇位传给四皇子,萧展偶有念头绝杀萧澹。杀气闪过就闪过了,萧展没有付诸行动。

后来,萧展登基称帝,杀死萧澹已没有意义。所以通缉他为朝廷钦犯,逼得他有家归不得。

然而,萧澹又组成了一个家,女儿也生了。朝廷钦犯当得如此自在,天底下还有谁比萧澹更可恨。

不,当然有。

霁东的那一场决堤洪水,令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有的更是家破人亡。萧展那时翻着奏折上的伤亡人数,再看当地官员营私舞弊,贪得无厌。

他赫然而怒,去了皇后寝宫。他与床幔说:“琢石,你道我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你该见见,这些领朝廷俸禄的蛀虫杀了多少大霁百姓。我要他们的命,又何须仁义。”

朝廷贪官污吏远比慕锦更可恨。

与此同时,萧展又回忆起。

大霁和百随休战之后,初初几年断绝了来往。战乱的西埠关民不聊生。那里是边疆,京城贸易走到那里已是尽头了。

先皇有意和百随通商,遭到了许多大臣的阻挠:“两国既有宿怨,为何还要通商?”先皇一意孤行,和百随签订了商贸文书。这带动了西埠关的经济,两国往来商人多,老百姓有了各种各样的营生。大臣们这才明白皇上的苦心。为了振兴西埠关,先皇甘愿和交战国勾销恩怨。

萧展缓缓说:“男人应以大局为先。”帝王以江山为重,他或许可以试着和慕锦谈谈条件。这不是妥协,是为了大霁。

慕锦坦然自若:“我可以为了我的妻女上刀山下火海,这亦是我的大局。”

“有一日,先皇与朕秉烛夜谈。朕以为,先皇会嘱咐朕留你一命,他却没有。皇家子弟得天下,舍亲情,舍友情,又舍下爱。”萧展手握扶手:“先皇他真的舍弃了吗?御花园那一摔跤,要了一代君主的命,听起来十分荒诞。而你为爱走天涯更是可笑。”说到最后,萧展真的笑了。

“皇上大爱无疆。”跟徐阿蛮相处久了,阿谀奉承的句式,慕锦也信手拈来。

萧展觉得十分讽刺,到头来只有他一人舍弃了一切。那一个可以和李琢石花前月下的少年萧展,恍若隔世了。

少女李琢石又是什么时候不见了?

“念你有妻有女,若是命丧黄泉,留下孤儿寡母。又是平添大霁的愁苦百姓一名。”萧展这话说得生硬:“朕可以饶你一命。”

“谢皇上不杀之恩。”慕锦一脸感激。

再感激也带着虚伪。萧展沉眼,静静思索。

慕锦也安静。

两兄弟在几句话间达成了某一种和谐,却又继续挖掘对方于自己有利的条件。

萧展先打破了沉默:“朕也有条件。”很是神奇,在将慕锦和贪官污吏比较之后,萧展发现自己可以在转念之间放下私怨。

在萧展的眼底,慕锦见到了算计:“皇上请讲。”

“皇后娘娘是生……”萧展哽了下,“是死?”

“回皇上。”慕锦诚恳地说:“草民和皇后娘娘同行西埠关,两年前的记忆或有错漏。但是,当场没有呼吸,这是皇上的刺客也确认过的。”

萧展气急,险些攻心:“呼吸可以闭气,刺客却没有查探心脉,你个刁民,休得再诳骗朕。”

慕锦轻轻勾了勾唇角,这一幕似曾相识。但萧展又不是曾经的慕锦,萧展有其责任,他也不敢成魔。慕锦问:“皇上可以给我什么?”

萧展冷笑:“朕可以赦免你的欺君之罪。你既有妻女,也不想当一辈子朝廷钦犯,累妻女东躲西藏。”

“是。”慕锦脸上有一抹温柔,像是陷进了某个回忆里。“从前我心高气傲,连天子也不放在眼里。有了妻子,妻子贤惠。生了女儿,女儿可人,见她们一眼,心底就像揣了一瓶蜜。可惜,上京途中路途坎坷,她们留在了西埠关。而我尚未来得及拜访我的岳父——”

萧展忍无可忍,又打断了他的话:“说正事即可。”

“是。”慕锦正色:“草民此次前来,也正是为了请皇上赦免草民的通缉令。”

萧展质问:“那你又可以给朕带来什么?”

“皇上。”慕锦恭敬地回答:“皇后娘娘的坟就立在西埠关,坟上飘有一条长/枪的红缨,皇上若想去见见,草民可领路前行。”

萧展像是被卸了力气,好半晌没有说话。低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眼睛像是坠在了深潭里。再抬起头,他又摆出了帝君的威严,盯着慕锦:“除了刚才一事,朕还有条件。”

慕锦仍然坐在椅子上,差点习惯性支额:“皇上请讲。”

萧展说:“朕要的是你。”

慕锦客气回道:“我们是亲兄弟,有违常伦。”

萧展没有理会他的调侃,继续说:“这些年,你过得逍遥,想必背后的势力都还在。”

“皇上,我原来是靠慕家的金山银山混日子,逃亡之后偷了些银子,勉强维生。我的妻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跟着我吃苦耐劳。”慕锦指指身上的囚服,“我沦落至此,难道是在牢中拉拢党羽么?”

真的,若不是慕锦这一指,萧展都没有注意慕锦的囚服。凭慕锦这睥睨天下的姿态,将囚服穿成了龙袍一样。

萧展说:“你若为朕所用,朕就和你谈条件。”

慕锦笑:“我乃一介草民,有什么用。”

“一个商家胆敢收养假死离宫的皇子,胆子就够大了。之前慕府被封,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朕不觉得这是普通的商家。朕这两年一心一意忙于国事,自问无愧先皇,无愧大霁。”萧展誓要让先皇明白,他才是皇子之中的真天子。“治国不是只凭国君一己之力。朝中文武百官各有各的党羽,后宫几位嫔妃,每一个的背后都有靠山。朕坐上这位,同样要防止大臣谋权篡位。霁东洪水一事,朕深知,铲除朝廷中的昏官亦是刻不容缓的国事。朕相信你将来也不会夺朕帝位,便要借你之力,为大霁百姓谋福。”

慕锦看着萧展。萧展真的不一样了,哪怕心系李琢石的生死,也能冷静联想到朝中政治。萧展一边劳心大霁天下,一边清除朝中异己,他的决心越大,受到的阻力也越大。他更要收揽利己势力,与他方均衡。

“皇上,草民不愿参政。”宫中的尔虞我诈,慕锦不是玩不来,而是厌烦。

“你可继续当你的慕二公子,朕正是想要民间义士。”慕锦有先皇血脉,朝中几位对先皇忠心耿耿的重臣,当年曾力挺前太子。萧展不愿慕锦进宫,免得节外生枝。

慕锦问:“皇上不问皇后娘娘的山坟,立于何处?”

“皇后娘娘一直在朕的皇宫。”萧展不愿多谈:“容你考虑三天。这三天,你不得离开京城。”

慕锦起身,行一礼:“草民告退。”他是大霁子民,为这一国君行崇敬之礼。

萧展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在慕锦迈出门槛时,唤住了:“慢着。”

慕锦停下,回了头。

“皇后娘娘……走得是否辛苦?”萧展的问话含在唇间。

耳尖的慕锦听到了,回:“不知道。”

“那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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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锦走出了皇宫,上了守在宫外的马车。脱了囚服,换上一件干净的外袍。

回忆刚刚所见的萧展。皇上的鬓角已有一丝白发。

慕锦以为自己脱身凭的应是李琢石,萧展想到的却是国事。

慕锦说:“我是输了。”

萧展才是英明的大霁国君。

先皇在九泉之下该是欣慰,他的太平盛世后继有人了。

成亲上集

逝潭里的东西二财, 在慕府被封的时候, 不知以什么为食。

两只圆头圆脑的小东西游过来,活蹦乱跳,用尖利的牙齿欢迎主人的回归。

慕锦下了桥:“寸奔, 给喂几片生肉, 估计饿坏了。”

花苑里只剩下了小六,小十和十四。

她们也算是跟着慕家同生共死了, 在慕家得罪皇家时, 也没有半路撇清关系。

慕锦看着三个美姑娘,如实说:“我即将去西埠关提亲。你们想要什么,除了我这个人,其余都可以。”

几人面面相觑。西埠关, 不就是二十的家乡?

小十向小六挤眉。

小六回了一个眼色。

三人在城郊避难时,以为二公子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小六偷偷和小十窃喜,二公子要是不回来, 她们就赖慕家一辈子了。

结果, 二公子竟然回来了。

二公子这人三天两头得罪贵族,小六觉得自己这条小命折腾不起,于是盼着离府。既是二公子说,什么要求都可以,小六也就不客气,二指伸出, 要了两马车的金银珠宝。比出手势之后, 她又心虚地收回。

“好。”慕锦同意。

趁胜追击, 小十和十四也跟着伸出二指。

“好。”慕锦也应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花苑,三个美姑娘又静了一会。

小十才开口,一脸“我早知”的表情:“我说过,二公子和二十之间不简单,有故事。现在信我了吧。”

“我们这是捞得比小九还多了?”小六惊诧,又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十四回头看一眼院落:“我们是最后的人了。”

“嗯。”小六喜笑颜开:“十四,你要回哪里?”

十四又向掩日楼的方向看过去:“暂时无处可去,我先到罗小蝶的猪肉铺买几斤猪肉。”

小十坐在石凳:“我们以后只能抱着金银过日子了,我居然也成了一个嗜财的俗人。”

小六笑起来,跟着坐下:“我们有才有貌,还有一辈子花不完的银两,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日子啊。虽说留在这里过得也不错,可我也想去买一个百随相公。小九不是说了吗,百随男子会疼人。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可以使唤的男人。”

小十摇头:“我还是喜欢大霁的公子。”

“那你就去买大霁的公子。”小六骄傲地说:“放眼京城,恐怕好多大霁的公子还没我们富有。”

“小六,你除了钱能不能讲一些其他的,比如真情。”小十长叹:“千金难买真心人。”

小六仍然高昂着头:“男人有腿自己会走,我们建一个小钱库才是长长久久。”

小十点头:“是有道理,但我还是想找一个真心人。”

小六拍了拍小十的肩膀:“那你慢慢找。”

两人说了这么多,十四忽然问:“那十五呢?”

小六和小十互看了一眼,小六说:“她在山上一直没下来。”

小十摩挲下巴,莫测高深地说:“不简单,有故事。”

十四又说:“二十和十五关系好,二公子应该不会为难十五的。”

小六的圆眼睛忽然睁大了,跳起来说:“二公子会不会给十五……三车?”小六后悔了,刚才应该伸出五个手指的。

“你呀。”十四笑斥:“还是想一想以后怎么不被人骗钱吧,我的富有大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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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达成了共识,萧展赦免了慕锦朝廷钦犯的罪名。

慕锦和寸奔前往西埠关。

临近西埠关,慕锦联系慕府当地的钱庄,置办彩礼。接着,一些人浩浩荡荡的,往徐阿蛮的家出发。

从百随过境,徐阿蛮就已经带着女儿回了家。

不见男人,只有自己的女儿和一个奶娃娃。

徐爹和徐娘担心女儿遭了欺负,生下一个父不详的孩子。

徐阿蛮笑着解释说:“爹、娘,孩子的爹是京城人士,我和他的故事说来话长,我跟他在百随过了两年,孩子也是在百随生的。回来大霁,他先回京准备聘礼去了。”

徐弟弟和徐妹妹围着徐阿蛮笑:“大姐,这小娃娃真漂亮啊。”

京城和西埠关一来一回,足足有十来天的路程。

徐爹听了女儿的话,日日在门口翘首:“这些纨绔子弟,会不会始乱终弃啊……”

徐阿蛮说:“不会的,他一定会回来提亲的。”二公子一定可以跟皇上和解,堂堂正正上门求亲。

徐爹叹了一口气:“当初把你卖去大户人家做丫鬟,本想到了十五六岁,就将你赎回来。在当地找一个男家。谁知你失了音讯,爹娘到处寻找,不见你的踪影,原来你去了京城。”

徐阿蛮拉住徐爹的手:“爹,我这些年也很想念你们。”

徐弟弟和徐妹妹很喜欢逗弄奶娃娃。

“叫舅舅。”徐弟弟说。

小娃娃摇了摇头:“帖帖,帖帖。”她刚学说话,只会喊几个音。好一阵子没有见到自己爹爹了,她想爬到徐弟弟的肩上,寻找自己爹爹。

可把徐弟弟吓了一跳,连忙抱住这小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