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燎原还看到他的舍友郭小天, 和隔壁八班的一个女生一起,很是吃了一惊。郭小天是个小个头, 还长了张娃娃脸,班里男生们之间开玩笑, 经常叫郭小天“小学生”,怎么连“小学生”都早恋了?
恋爱,究竟是什么感觉?
“曲燎原, ”宋野叫他, “来端盘子!”
他应了声,疾步到窗口去。在学校宋野不叫他“小曲儿”,是他自己要求的,理由是这小名幼稚,不像是个大男生, 宋野就叫他名字,有时也叫他“弟弟”。
宋野给两人买了两碗拉面,每碗拉面送一份泡菜萝卜,学生卡里被刷掉了七块钱,还剩下十几块。
“明天去充卡,”在桌边坐下,宋野把卡给他,说,“另外一张卡也没钱了,晚上洗澡你拿这张。装好,洗完记得拔卡。”
曲燎原没接,道:“你拿着吧,今天晚上不去洗澡,太冷了,穿衣服脱衣服就能冻死我,明天再洗。”
宋野说:“昨天你也是这么说的。”
曲燎原大大咧咧道:“才两天没洗,我同桌这礼拜都没去洗过。”
“一礼拜?”宋野脸上大写的嫌弃,说,“你要是也那样,就别来找我了,我怕熏到我。”
“……”曲燎原把卡接了,揣在兜里,又道,“晚上我还给你打热水,放学了去我们宿舍拿。”
其实他比较怕热,并不是太怕冷,不想去洗澡也是想偷懒。
宋野却是很怕冷的,晚上睡觉还需要塞热水袋,否则暖不热被窝。但实验班每晚多一节课,放学比别班要晚,回去后锅炉房的热水都变成了温水,装热水袋也不太热。
曲燎原每天会提前帮他打好一壶热水,等他第三节 课放了学,再去411宿舍拿。
气温一天比一天低了。
按照规定是十一月十五号才供暖,还要再熬几天才有暖气,学生们早上的起床和晨跑,就都变得很艰难。
早上吹了起床哨,大家还都缩在温暖被窝里不愿起床,能暖一时是一时。
江波从被窝里伸了脚出去试探温度,发出嗷一声惨叫。411宿舍众人被他叫清醒了,陆续起床,各个瑟瑟发抖地穿衣服。
到晨跑回来,身体倒是暖了,要去洗漱时,放在宿舍窗台上的一排刷牙杯被集体冻住,拿不下来。几个男生苦中作乐,由班长兼舍长曲燎原做裁判,其他几个人比赛拔杯子,比谁拔得快,谁输了谁今天值日打扫宿舍卫生。
赛况十分激烈。最终的冠军是江波的上铺,老末是郭小天,杨晨光中途退赛,他犯了技术性错误,把杯柄从杯子上拔了下来。
舍长曲燎原庄严地用双手把笤帚交给了郭小天,恭喜他得到这个光荣的值日机会。
411宿舍首届晨间拔杯子大赛圆满结束!
早上第一节 课预备铃后,姚望踩着点跑进了教室,到和曲燎原隔着一条过道的座位坐下。
这一段时间又轮换了几次座位,曲燎原也换了新同桌,但姚望还是和帮补课的郝艳坐同桌。曲燎原事先已经向曹老师报备过这个情况,曹老师也同意了。
降温后的这几天晚上,姚望晚上都不回宿舍,回家去睡,曲燎原听他说了他家离学校很近,骑他的死飞回家只要十分钟。
“哎,”曲燎原叫他,说,“今天你去和曹老师说一声,不然宿管老师要找学校告状了。”
姚望道:“知道了。”
他没吃早饭,从单肩包里拿出杯装豆浆,捏着杯子几口就喝完了,但插管时没有插好,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豆浆洒了出来流得到处都是,他的同桌郝艳忙从抽屉里拿了包纸抽给他。上课铃响了,他还手忙脚乱地在擦桌子擦裤子。
数学老师进来,他历来严厉,同学们都赶快坐端正抬头看讲台,这样他一眼就看到了和别人不一样的姚望,脸一沉,道:“姚望。”
姚望把纸抽放下,站了起来。
老师道:“这次期中考,数学考了多少分?自己和同学们说说。”
姚望:“……六十多。”
老师道:“六十一!多什么多?差点就不及格了,就这还有脸上课时间喝豆浆?”
姚望不说话了,低着头。他被罚站了一节数学课。
下了课,姚望坐下,郝艳好心安慰了他几句,他也不理人家,脸色阴沉。
曲燎原本来在和前桌说笑话,看见了,说:“你这回进步好几个名次,多亏了郝艳帮你补课。”
姚望这次考了五十多名,当然还在“差生”行列里,不过比六十名是有进步了。
他扭头看曲燎原,道:“班长,一起上厕所啊。”
曲燎原:“我不去……”
姚望已经起身过来,单臂卡着曲燎原的脖子,硬把曲燎原从座位上拖走了。
出了门,曲燎原挣扎道:“你松开点,我喘不过气了。”
姚望松了手,改为环着他的肩。
“我真不上厕所。”曲燎原道。
“陪我去,”姚望道,“我一个人没意思。”
曲燎原只好随着他走,说:“郝艳是你的小老师,你对她要礼貌一点,尊师重道懂不懂?”
“我平时对她挺好的。”姚望道,“刚才心情不好,不想说话。”
曲燎原道:“因为罚站了?为成绩吗?其实你进步了好几名,就是数学差一点,我看你英语考了九十多。”
“我问你,”姚望疑惑地问他,“你是怎么从五十多名进步到二十多名的?你是本来成绩就好,中考没考好吗?”
曲燎原一下笑了,道:“哈哈,你真是问着了。多亏了我哥,不然我现在说不定在哪个技校学电气焊。”
他把自己从中考前一模连普通高中都够呛能上的成绩,到以过线一分有惊无险考上了市一中的经历,简短地说了。
这时间姚望上完了厕所,洗手时心悦诚服地说:“牛逼……你和宋野都挺牛的。”
曲燎原得意一笑,道:“所以你也别这么快泄气,虽然你是借读生,可是能过借读线,说明你初中基础还是可以的,再加把劲,总能赶上来。”
“才不是,”姚望示意往外走,到外面校园里,身边没人了,他才说,“我爸给我请了四个家教,每天放学回家要给我上课到十点多,这才凑合过了借读线。”
曲燎原:“……”
姚望觉得请家教偷偷学习是件丢人的事,说:“咳,你不要跟别人说。”
“不会说的。”曲燎原保证道。
姚望还有些不可思议,说:“我那四个家教都是特级教师……我操,宋野也太屌了吧。”
这是夸宋野,曲燎原连脏话也没纠正了,高兴道:“他真的很聪明的,幼儿园就会背唐诗三百首,我们院里有大人不信,要考他,拿着书随便挑一首,哪首他都会背。不过他也是真的好学还用功,小学就把四大名著都看了,后来还看了好多国外的名著,我都看不懂。他出门旅游都带着习题集在路上做。你知道《书虫》吗?就那英汉双语对照的小说,他现在把大学版的那几本都看完了。”
姚望:“……行了行了别说了。”
“人比人气死人吧?”曲燎原哈哈笑了一番,又认真劝诫他说,“你看我哥这么聪明了,还比别人都更努力,成绩排在前面的同学都是这样的,你的同桌郝艳,还有刘晓晓,她们也都很用功。咱们如果轻轻松松就能赶超这些人的成绩,那努力这两个字,还有什么意义?努力如果没有意义,这个世界就不公平了,也就……”他突然卡了壳。
姚望:“???”
曲燎原想不起宋野后面还说了什么,只好草率地结了尾,总结道:“反正,我们要坚持努力,毕竟一口是吃不成胖子,罗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
姚望嗤笑起来,说:“你这是从《心灵鸡汤》里背下来的吗?”
《心灵鸡汤》是班里在传看的一本书,曹老师教语文,布置有每日摘抄任务,好多人都抄这本上的句子。
两人到了教室门口,曲燎原背着手,派头十足地说:“你管我从哪儿背来的,觉得有道理能听进去,就照做。”
“好,照做。”姚望道,“这次没考好,就不厚着脸皮朝你要奖励了,下次吧。”
曲燎原早忘了有过这个约定,一脸茫然:“什么奖励?”
姚望:“……”
他突然用刚洗过的冰凉双手去碰曲燎原的脸。
曲燎原“哇啊!!!”一声惨叫,向后躲出去好远。
姚望:“哈哈哈哈。”
中午放学,曲燎原去一班叫宋野去吃饭。打饭前,两人在食堂里的水池前洗手,曲燎原洗得潦草,湿过下水就当是洗过了。
宋野稍稍挽起了袖子,露出一节肤色健康、并隐约能看到血管脉络的手臂。其实吃饭时间,食堂里现在充斥着只有饭菜香味,但曲燎原总觉得自己能闻到宋野身上的味道,一种洗衣粉香气混着舒肤佳香皂还有一点宋野自己的体味……不好形容了。
宋野洗完了,转过身来。
曲燎原心里突突两下,左顾右盼,不由自主地用手摸了下自己的耳垂,感觉到自己的手很冰,忽然想起姚望上午开过的玩笑。
“走了。”宋野叫他。
他看着宋野狡猾一笑,宋野还不明所以,他就一个箭步上前,两只手捧住了宋野的脸。
宋野被冰得闭眼皱眉,一瞬间英俊的脸几乎扭曲,要向后退着躲开,曲燎原却变本加厉地把手摸到他脖子上,还向衣领里面伸进去。
宋野:“……”
他突然不躲不动了,注视着面前的曲燎原。
曲燎原本来还是调皮捣蛋在捉弄人的笑模样,被他注视了片刻,嗖一下收回了手。
宋野却笑了,问他:“弟弟,好玩吗?”
曲燎原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为什么脸上有点发热。食堂的人太多了吧。
“快走,打饭去了,”他说,“我想吃砂锅饭。”
他在前面走,宋野在后面,把双手贴在他脖子上,他“嘶——”一声,缩了缩脖子,道:“看你小气的,还要报复回来。”
“你个二百五。”宋野在他身后骂他。
第41章 探视和雪夜
曲燎原经常被宋野说是“二百五”, 其实听起来和高秀月说他是一样的, 不像骂他, 倒更像是一个亲密的称呼。
他不会生气,但是隐约觉得,宋野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除了长高以外,还多了种以前没有、也没在其他人身上发现的特殊品质。
他说不好究竟是什么,对这种品质有点喜欢, 也有点羡慕, 希望能在宋野身上感应到更多,还希望自己也能拥有。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 他才知道,这种品质叫性吸引力, 或者叫,性感。
现在不但他还不懂, 宋野自己都并不是有意识地在释放这种东西。
这天依旧是第三节 晚自习下课后,实验班学生才放学回到宿舍。
宋野到411宿舍去拿曲燎原帮他打好的热水,本来还想和曲燎原说两句话, 曲燎原裹得严严实实像个蚕蛹, 只露着脑袋,脸冲着墙,已经睡着了。
他只好提着暖水壶回了宿舍。今天晚上又降了温,外面还刮着大风,他决定也偷一天懒, 不顶着寒风出门去洗澡了,灌好热水袋塞进被窝最里面,就去了水房刷牙洗脸。
稍后他回来,想倒杯水喝,发现暖水壶里只剩了一点有水垢的底,问舍友们:“你们谁倒我热水了吗?”
“我倒的,”有个已经进了被窝里的舍友道,“刚才我吃药倒的。”
“怎么了就要吃药?”宋野问他。
舍友道:“就前两天被冻感冒了,一直不好。”
宋野说:“太冷了,晨跑要多穿点。”
舍友笑着说:“嗯,宋野你也是啊。”
宋野拧好杯盖,也上床睡觉,热水袋已经把被窝下半截、脚的部分暖热了,睡觉时脚不冷,其实也就能暖洋洋地入睡了。
睡着之前,他还是忍不住腹诽了舍友一百句——我弟给我打的热水,谁准你说都不说一声就倒光了?活该你感冒一直不好。
月中,终于供了暖,学生们度过了每年入冬前后最难捱的一段时间。
2006年的冬天也随之正式来了。
这一年的冬天,发生了影响宋野和曲燎原一生的两件大事。
第一件,十二月初,宋志国的案子尘埃落定,一审获刑八年,他本人当庭表示不会上诉。
第二件,前后相差十天不到,刚进十二月中旬时,国营407厂由于经营不善、亏损严重,不得不顺应局势,自此拉开了企业改制的序幕。
数日后的周五,一中上完了这一大周的课,学生们中午放假,曲大江在校门口接到宋野和曲燎原,带他俩一起去位于市郊的本市看守所。
两人这才知道宋志国前几天已经被判了刑,可以和家人亲友见面了。而且到元旦后,他就要被送离本市,到省会的监狱去服刑。
到了看守所,根据宋志国本人的要求,曲大江陪同宋野一起进去探视他。
曲燎原这才发现自己要被独自留在外面,就有点忐忑,他第一次来看守所,这里有种极度压抑的寂静与肃穆,令他感到十分紧张。
宋野来的路上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此时才开了口,道:“小曲儿能和我们一起进去吗?我爸很喜欢他,也见一面吧。”
曲燎原心里一松,觉得温暖也觉得心酸,朝宋野站得近了些,但又不知该和宋野说什么,就只双眼关切地注视着宋野。
宋野对他笑一下,眼里流露出几分无奈的哀伤。
曲大江去和所方说了下情况,回来道:“可以一起进去。”又嘱咐曲燎原,“进去后不要乱说话。”
朝会客室走的时候,曲大江走在前面。
曲燎原在后面悄悄握住了宋野的手,宋野马上用力反握住了他,他感觉到宋野在竭力克制着情绪,那只手冰凉,还阵阵轻微地战栗着。
他俩都以为,进去后会像电视剧里演得一样,宋志国坐在桌子后面等着见他们,身后也许还有两名警察随时准备约束他的行为。
但里面只有宋志国一个人,也没有坐着,而是立在桌旁,身上穿着深蓝色的犯人制服……戴着手铐和脚镣。
曲燎原的印象里,宋志国一直是位很儒雅也很帅气的叔叔,现在头发被剃掉,几乎接近光头,瘦了很多,脸颊甚至都有些凹陷,金边眼镜也换成了黑框镜,但是看脸色,健康状况应该还可以。
曲燎原听到宋野在轻轻抽气,担心他是哭了,忙扭头看他,他的表情却很冷静。
宋志国没有先与儿子说话,而是直直朝着曲大江,郑重地屈膝跪下,认真地磕了个头。
曲大江被惊了一跳,忙上前去搀扶起他,曲燎原也要迈步过去,被宋野拉住,声音很低,细听是有些颤抖的,对曲燎原说:“你别管。”
宋志国此举自然是为了儿子,既是感谢这大半年来曲大江夫妇对儿子的照顾,也有着更深一层的托付。
他注定要缺席儿子的成长,高中、高考、大学、参加工作甚至,如果宋野结婚够早的话,人生中这许多重要的时刻,宋志国也许全部都没有机会参与了,他只能把还未成人的儿子,交托给目前来看最值得信赖的曲家。
他和曲大江交谈着,宋野和曲燎原在旁边安静地听着。
宋志国忍不住用余光看他的儿子,发现宋野用一种极度眷恋的目光望着自己。
这是宋野这几年来第一次对他流露出这样的情感,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和曲大江结束了谈话,宋志国才把目光正式投向了宋野。
“小野,你长高了。”他笑着对儿子说。
宋野用看父亲的柔软目光看着他,道:“爸,你离家的前一天,我和你吵架,说的都是气话。我早就不恨你了。”
“我早就知道了。”宋志国还是笑着,眼镜后的双眸里隐有泪光。
探视结束,从看守所回到407厂,冬日天短,已经接近傍晚。
回到家里,曲大江把情况和高秀月简短说了下,高秀月进两个高中生的房间来看宋野,想安慰他几句。
宋野倒是平常样子,还反过来安慰她:“高姨,别替我担心,我没事,这么久了,早就有心理准备。八年也不太长,表现好的话还会减刑,说不定不等我大学毕业,他就出来了。”
他把高秀月准备的话都说完了,她只得暗暗叹气,冲曲燎原打了眼色。
曲燎原会意,妈妈是让他好好陪着宋野,就点了点头。
高秀月这才出去了。
宋野又陷入了沉默,安静地坐在自己床边。
曲燎原小心地看了他片刻,慢慢坐过来,挨着他,想说什么,又怕说错。
两人就这样一起沉默着,半晌都没说话,直到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天快黑了。
“你等我一下。”曲燎原起身出去了一趟,很快回来,给宋野看自己从曲大江衣兜里摸来的烟和打火机,用询问的眼神看他,意思是问,想抽烟吗?
宋野道:“去外面。”
曲大江和高秀月都在家,他俩在家里抽烟是有点不像样子。
两人便从家里出来,到了楼下,宋野就向曲燎原要了烟,曲燎原递给他,并认真地帮他点了,看他抽了一口,才又给自己也点了一支。
宋野抽着烟,眯起眼看了看暗色的天空,抬脚朝外面走去。
曲燎原不知他要去哪儿,忙跟了上去。
起初两人还是并肩而行,但宋野越走越快,曲燎原只得加快步子努力跟他。
到了家属院大门外,曲燎原突然意识到宋野可能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才慢慢落在了后面,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