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忙道:“侍身的手艺哪敢跟凤栖宫比呢?殿下觉得浓厚,下回侍身少放一点冰糖,一定做的爽口些。”

嫏嬛的兴趣不在这上头,“嗯”了一声,看向福掌柜,“那本《山石王纪》要了,另外再留几本有意思的罢。”

“是。”福掌柜笑道:“其实小的觉得,每一本都挺有意思的。”

碧水插嘴道:“殿下给你脸面,你还顺着杆子往上爬了?仔细挑挑,别随便找些就滥竽充数。”

福掌柜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嫏嬛选好了书,吩咐修月,“全都先放着书案上,等孤看过了,再分地方放置。”并没有多看碧水一眼,便起身回了书房。

碧水笑容讪讪的,----看着尾随妻主而行的修月,甚是烦恼。

心里只能安慰自己,毕竟是从小到大十几年服侍的情分,着实深厚,自己要想超过对方,往后还得多在帝姬身上下功夫。

嫏嬛按捺住心中的急切,一篇一篇的写着字,直到书桌上都铺满了,方才倦了似的停下笔,“打水来。”

修月赶忙让人打水,自己在一旁熟练的服侍着净了手。

“你出去。”嫏嬛走到了小隔间,慵懒的躺在了美人榻上,“孤想歇一会儿,让人都退出去,别吵闹。”

“是。”修月上前铺开了锦绣薄被,轻手轻脚退出去。

嫏嬛闭上眼睛,只是静了一瞬便站了起来。

在心里算了算日子,转身在书架上找了一本书出来,再打开那本《山石王纪》,随手一翻,掉出来一张挖了许多小小格子的硬纸。

按日子翻开书的页数,将来奇怪的格子纸轻轻罩上去。

----西,有谋划,详细不明。

嫏嬛皱起眉头,怎么送来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可越是这样,越是叫自己悬心不安,那一位必定是有了十足的把握,并且还瞒得紧。

燃了火折子,烧了格子纸,轻轻搅拌进了香炉灰里。

为了这个,嫏嬛夜里一晚上不得安睡。

次日进宫请安时,中宫正君还问了一句,“瞧着你近日瘦了些,是不是在外头没有吃好?”

嫏嬛笑道:“还好,只是没有凤栖宫的饮食习惯。”

中宫正君皱皱眉,海棠紫的衣袍更加衬得他表情不悦,“这么说,还是身边的人没有尽心。”略作思量,“反正凤栖宫的厨子多,调一个过去给你使唤罢。”

是关心?还是监视?

嫏嬛没有功夫确认,笑容浮起,“那怎么好意思?女儿可不敢抢了父君的厨子。”

中宫正君笑道:“什么抢不抢的?你吃的好了,父君才能安心。”

容慎侍一向不大爱说话,今儿忽地笑了,“这话很对。”他穿了一身杏黄色的广袖袍子,虽然不再年轻娇嫩,却风韵悠然,依稀可以看到当年的盛颜,“如今青嬛在外头住着,正君看不见、瞧不着,怎么能够放心的下呢。”

这话说得含沙射影,周围李惠侍、孔侧侍等人都恍若未闻。

中宫正君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看着嫏嬛笑道:“你的婚事,前几日已经跟你母皇提了。”眉眼间露出高兴之色,“你母皇也觉得凌霄不错,说他是贤淑的,与你很配,过几日就下旨赐婚。”

嫏嬛赶忙跪下,“多谢父君为女儿操心。”

李惠侍等人连声贺喜,“这可好了,我们四帝姬也长打成人,又有了那样出色难得的夫君,只等着来年添下小翁主呢。”

中宫正君笑道:“多谢你们的吉言,但愿凌霄有那样的好福气。”

孔侧侍前段吃了个闷亏,现在一想起那两个碍眼的小侍就闹心,冷眼瞧着一圈人贺来贺去,淡淡插嘴,“照这么说,我们三帝姬更应该加把劲儿了。”

月青华大婚两年,别说女儿,就连儿子也没有捞着一个。

容慎侍的脸色顿时微沉,扫了一眼孔侧侍,继而停留在嫏嬛身上,轻笑道:“我们四帝姬好本事、有能耐,在这上头必定也是厉害的。”

----意思是,嫏嬛小小年纪便沉溺男色。

早几年的时候,容慎侍因为在女帝面前几近专宠,很是有几分脾气,即便现在收敛了许多,偶尔还是不免忍不住。

嫏嬛不便跟长辈顶嘴,只是沉默不语。

中宫正君有些不大耐烦,淡淡道:“你们都先回去罢。”

嫏嬛心里悬着事儿,勉强撑着闲聊了一会儿,商讨了下大婚事宜,----不过说说,反正该怎么办不用自己管。

回到帝姬府以后,仍旧烦躁。

----这种明知道对手有动作,却不明就里,只能干等着防备的状态,实在太叫人胸闷不快了。

但愿别太棘手。

然而一直留心着,却一直没有事情发生,有种暴风雨来袭之前的奇异宁静,叫人莫名的不安。

日子一天天过去,嫏嬛的婚事终于敲定了。

吉日定在秋天九月里,一套套的仪式,女帝的圣旨,皇家的奢华聘礼,满京城的人都在议论这场婚事。

嫏嬛本人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想到以后身边多了一个人,----又不能像修月、碧水那样,随便叫来,随便挥去,微微有些头疼。

“大婚以后,就不再是小孩子了。”中宫正君看着养女,难免有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这么多年的亲手抚育照顾,怎能没有感情?

与十年前相比,亲疏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嫏嬛微笑道:“女儿长大,以后父君也可以少操劳一些。”

父女二人闲聊家常,气氛温馨。

“殿下!”修月一脸惶恐不安,垂首道:“府里来人,说是碧水晕过去了。”

嫏嬛皱眉,“叫个大夫便是,这也用得着慌里慌张的?”

“叫了。”修月的头垂得更低,仿佛殿里的人能吃他一样,声音都有些发抖,“大夫诊了脉,说是碧水有孕。”

变数横生

有孕?这么可能?

嫏嬛微微变色,----自己对碧水兴趣了了,之所以宠幸他,不过是为了中宫和夏侯家的颜面,也有一点是为了给修月避祸。

如今自己尚未大婚,夏侯凌霄还没有迎进帝姬府,小侍们岂能有孕?

这不是狠狠的扇了夏侯家一耳光吗?!

不由自主看向中宫正君,果然脸色沉的不能再沉,略微静默,方道:“父君,这不是女儿的意思。”

此时此刻,越解释越像要掩饰什么,还不如直截了当的辩白。

至于信与不信,全看中宫正君对自己的了解,全看他的理智了。

“本宫知道。”中宫正君手上握紧,指间关节突兀的鼓起,白得发亮,----以他浸淫后宫多年的性子,很少如此喜怒于色。

嫏嬛却是松了口气,还肯在自己面前露出情绪就好,当着面恼了,至少证明是相信自己的,而不是背后偷偷的来算账。

心下也是恼怒,居然有人敢在背后耍这种下作手段!

碧水自己故意有孕?这不可能,除非他傻了。

那么就是有人设计碧水,设计自己,设计了中宫正君和夏侯一家,----赶在夏侯凌霄进门之前,小侍有了身孕,岂不是让他成了京城中的笑柄?!

就算中宫正君相信自己,也肯定会恼火生气。

更不用说夏侯家的人,对自己该有多么的失望和怨怼不满,本来是联姻的关系,现在横空被人割了一刀,对双方都不利。

更便宜了那个背后的人!

嫏嬛脑海里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句“----西,有谋划,详细不明。”

“怎么了?”中宫正君问道:“可是有了什么头绪?”

嫏嬛心头一跳,慢慢舒缓了下眉头,“没有。”看向对方,“女儿只是想,能做出这样下作手段的,无非是见不得女儿和夏侯家好而已。”

----养心斋的人是自己唯一底牌,绝对不能曝光。

中宫正君冷笑道:“那对父女,自然是见不得你过得好的!”话里意思,直指容慎侍和三帝姬月青华,“他们以为这样,大婚就能取消了不成?!不过是恶心人罢了。”

明知道对方恶心自己,却只能认了,这种滋味不会好受。

嫏嬛心里飞快的琢磨着,自己和夏侯家的联姻不能更改,如果退婚,更是成了天大的笑话!眼下最重要的是,是怎么处置碧水有孕一事。

孩子不能留!

纵使自己想留,也留不住。

可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虽然从来没有做过母亲,从来不曾想过,但总有一点点微妙的感觉,----轻轻一叹,只怪来得真不是时候。

“这件事你不用管了。”中宫正君盛怒之下,独断专权的铁血手腕展露无遗,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吩咐道:“你自己年纪还小,住在外面难免有疏忽不周到的地方,身边没个稳妥的人不行,就让崔璞过去打理帝姬府罢。”

嫏嬛心里猛地一凉,----崔璞?此人在凤栖宫服侍了几十年,对中宫正君是绝对的忠心,手段和心机样样了得。

他去了,简直就是中宫正君的化身。

可是事情闹成现在这样,自己狠狠得罪了中宫和夏侯家,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甚至不敢应承的慢了,“是,都怪女儿让父君担心了。”

中宫正君似是倦怠,挥手道:“回罢。”

“殿下,碧水想要求见。”

嫏嬛原本躺在椅子上小憩,闻言猛地坐起身来,“叫他滚出去!”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被理智克制住了,静了静,“让他先回去,孤歇一歇再过去看他。”

“是。”筑星小心翼翼的退下,不敢抬头。

修月拿着美人捶蹲在一侧,轻轻敲打着。

嫏嬛不耐烦的推开,“别敲了。”眼下哪里能够真的睡着?顺手抓起一碗茶,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皱眉道:“怎么连个冰块都忘了搁?”

----大秋天的,谁还会在花茶里放冰块?

修月情知她是迁怒,不敢辩白,“是,下奴这就去添上。”又琢磨着,天凉了用冰对胃不好,只敢放了小小的两块,还在犹豫要不要端过去。

嫏嬛下了榻,一言不发已经出门。

修月赶忙追了上去,一直跟到碧水的小院止了脚步,不单如此,还招手把其他人叫了出来,自己静静的守在门外台阶下。

“殿下?”碧水有些惊喜,相迎道:“这么快,侍身以为还要等会儿呢。”低头看了看衣衫,不自然道:“殿下稍等,侍身去里面换一身衣服。”

嫏嬛抬手,“不必了,坐。”

“殿下…”碧水眼里有着不安,柔顺的坐在一旁低着头,小声解释,“避子汤每次侍身都喝了,不知道怎地…”抬起眼睛,“殿下你要相信侍身,真的不是我自作主张的,有机会…殿下记得跟夏侯公子说一声。”

眼睛里,隐隐还透露出一丝意外之喜的愉悦。

嫏嬛静静的看着他,----听说有了孩子的男人,脑子就会变得不好使,眼下看起来倒是真的了。

“殿下?”碧水长久不闻回音,有些不安,“怎么?难道夏侯公子…不喜欢这个孩子…”

原是想说“容不得这个孩子的”,觉得不合适遂改了口。

这话被嫏嬛听了,更觉得他是真的傻了。

喜欢?夏侯家要能喜欢的起来,那不是见鬼了吗?自己不能说夏侯家的闲话,也不能说自己未来帝婿的不是,只能微笑安抚碧水,“别多想了,凌霄不是那种容不得人的人,再说了,这还是孤的第一个孩子呢。”

“第一个孩子”几个字,极大的鼓舞了碧水,眼里甚至透出一点点小得意,情绪也放松了,拉着嫏嬛的手笑道:“都是殿下心疼侍身,所以才…”

嫏嬛微微一笑,手指在他的脸上轻轻滑过。

临出宫前被母亲召见,说的那几句话又浮现了出来。

“罢了。”女帝眼里的惋惜并不多,一闪即逝,“碧水出身微贱,且不说他生男生女都不知道,即便是个女儿,将来终究也是难成大器的。”

微贱?难成大器?

嫏嬛轻声冷笑,那么自己呢?在母亲的眼里,是不是也一样微贱和难成大器?即便有着中宫正君养女的名头,即便自己再努力,也是比不上月青华的吧?

尽管一早就知道这个事实,可是被母亲亲口点了出来,心口还是忍不住一痛,极力控制,方才没把情绪流露出来。

带着一丝伤感,转回头看向碧水平坦的小腹。

忍不住伸手去抚摸,轻轻的,轻轻的,像是怕惊动了里面的小家伙,最后将头也贴了上去,静静感受那些流不出来的眼泪。

“还早呢。”碧水受宠若惊的低头,看着妻主,“侍身听说,要有动静的话,至少得四、五个月去了,最早也的三个月…”絮絮叨叨,自顾自说着一些毫无意义,却自以为有意思的话。

嫏嬛的心思早就飘远了,一个字也没听清。

嫏嬛的温柔和崔璞的奉承,渐渐抹去了碧水心里最后一丝不安,取而代之的,是要生下庶长女的骄傲和满意。

这些天,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快活。

唯一让他不大痛快的是,嫏嬛大婚的日期渐渐逼近,----在帝姬府唯我独尊的日子即将结束,从今往后就要仰人鼻息过日子。

不过…摸着自己的肚子,碧水又安心踏实不少。

崔璞亲自带着人送来了点心,笑眯眯道:“昨儿送来的莲子糕用了不少,老奴又让人做了些,味道还是一样的。”

从前在凤栖宫的时候,碧水看见崔璞就要低下头,一口一个“大总管”,如今他却对自己卑躬屈膝,口称“老奴”。

碧水在一开始的不适应过后,慢慢的变得习惯了。

“辛苦大总管了。”

“应该的,应该的。”崔璞笑得快成一朵花,嘴角的胡子一抖一抖的,长年累月的习惯弯着腰,“只要碧水公子安好,便是小翁主安好,老奴也算有功了。”

碧水矜持一笑,“还早呢,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崔璞极会说话,笑道:“不论男女,碧水公子都是帝姬府的头一份,就算将来帝婿进了府,也会对公子另眼相看的。”

碧水笑着没说话,心里盼着能一举生下女儿就好了。

隔了半晌,问道:“都快晌午,殿下怎么还没有回来?”

“哦。”崔璞云淡风轻一笑,“殿下的大婚之日快到了,这些天都忙着呢,今儿出了宫就去了夏侯府,想来还要晚些才能回来。”

碧水笑容微敛,点头道:“这样啊。”

“说起来,夏侯公子真是个难得的。”崔璞又道:“家世好、模样儿好,才情和脾气也是一等一的,那个女子会不怜爱?将来进了帝姬府,少不得被殿下手里捧着,嘴里含着,哎哎…可是会投胎有好命啊。”

碧水心里更不舒服了,笑得勉强,“是啊,殿下有福气了。”

崔璞笑道:“所以啊,也难怪殿下那么上心了。”仿佛没留意到碧水的脸色,继续闲话家常,“这不…想着大婚前几日不能见面,最近天天的赶过去呢。”

“哦。”

“昨儿老奴还笑殿下。”崔璞的话头好像止不住,一串串的,“再过些日子,夏侯公子都进帝姬府,以后日日夜夜相对,有多少见不得,这是急什么呢?”

“日日夜夜”四个字,像针一样的扎在碧水心上,----夏侯凌霄出身高贵,自身又是绝色之姿,要才情有才情,要气韵有气韵。

等他进了府,只怕…不不,肯定是要成专房之宠的!

这一夜,碧水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

偏生最近的日子,崔璞来得十分殷勤,又是亲自送吃食,又是替嫏嬛送衣料的,每次还不忘东拉西扯的说上一堆。

说的最多的,自然是即将进府夏侯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