嫏嬛想起当初刚进宫,第一次见到这两位姐妹时的情景。

月青华大自己两岁,前头的帝姬又没有养大,她便等同于长女,加上生父容贵侍当时很受恩宠、位分高,难免被周围人捧着供着。

那种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高傲,与自己的诸般不适应,还有因为父亲亡故的精神恍惚憔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月青华就好像一轮皎洁的明月,光华四射、闪烁夺目,自己只是一点微弱的星光。

月青霜则全然不同,除了最初看自己的一点惊讶,继而平淡待之,既像是温文有礼的客套,又像是漠不关心。

“四皇姐。”月青瑶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嫏嬛面前,掀起纱衫袖子,让阳光从中间对穿而过,“看见这里面藏着的金线没有?好不好看?”

她与前面三个姐姐全然不同,没有经历从荣宠跌落冷落,也没有自幼流落在外还失去生父,更是活泼机灵没有半分毛病。

她的父亲孔侧侍年轻、正当宠,自身又是最小的帝姬,如今才得六岁,无须操心成人的烦恼,算是后宫里过得最快活的人了。

若是与六岁时嫏嬛的境遇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嫏嬛拉起她的袖子,认真的看了看,轻轻摩挲那蔷薇花的图案,问道:“这是谁家绣工做的?说了名字,回头我也让人做一件穿。”

用认真的表情,把妹妹的得意奉承的十足十。

----在众多兄弟姐妹中,自己是出身最低的,又没有父族可以依靠,就像一棵无根的浮萍,前程漂浮不定,所以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得罪。

更何况,还是这个倍受宠爱娇惯的妹妹。

月青瑶俏皮的歪着头,慢吞吞道:“那…四皇姐得帮我一个忙才行。”

嫏嬛笑道:“好。”

“就是…”月青瑶附耳低声,“前些日子入学习字,抄书抄的手都疼了,四皇姐你帮我写一些可好?嘘…别让父侍知道了。”

三个姐姐里面,一个总是高高在上的孤傲样子,一个冷若冰霜不爱理人,只有嫏嬛最能跟她合拍,因而总是喜欢缠着腻歪。

孔侧侍在旁边轻斥,“瑶儿,又在叨扰你四皇姐什么?”

“没事。”嫏嬛抬起头微笑,不提妹妹想借自己偷懒的事,只道:“怨不得母皇喜欢七妹,我也很喜欢,又活泼又讨喜。”

提到了女帝的偏心,孔侧侍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身子更直了些,嘴上却道:“讨喜什么?不过是仗着自己年纪小,四下讨人嫌罢了。”

中宫正君端坐在正中椅子里,含笑插话,“小七的确招人喜欢。”

容慎侍勾了勾嘴角,没有出声儿。

诸如刘侧侍等人,则都跟着奉承说笑了几句,----一则中宫正君都开口了,二则孔侧侍是新宠,不论碍于哪个情面,少的不附和着点。

等到闲话说得差不多,每日的晨昏定省总算告一段落。

嫏嬛恭恭敬敬离开了凤栖宫,走到僻静处时,眉宇间流露出一丝疲倦厌恶,但是转瞬就消失了,仿佛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四殿下。”漂亮的鹅卵石小路上,迎面走来一个翡色宫装的少年,神色间有些紧张,左右环顾了一圈儿,小声道:“下奴有事单独禀告。”

修月识趣的退了一步,并且挥退了身后宫人。

“是碧水啊。”嫏嬛脸上笑盈盈的,问道:“不知是什么事?”

对方是中宫正君身边的宫人,之前曾经想攀附月青华,可惜没被看上,----和月青华有过瓜葛的人,月青霜自然是避得远远的。

月青瑶又太小,女帝那边更是没有机会。

听说碧水家里人早死光了。

好歹在宫里混了这么些年,眼界不比寻常人,更是不肯随便配人屈就,选来选去也就只剩下自己了。

----若非如此,以自己前途不定的境况,他又怎么会这么热切?

连个奴才,都是别人挑剩下不要的!

碧水眼里尽是卑躬和讨好,凑近几步,“今儿下午,威毅伯府的大公子会到宫中请安,到了晚上,正君会让殿下一起用膳。”

威毅伯府,----中宫正君的母族夏侯一门。

“夏侯凌霄?”嫏嬛思绪飘动,记得年幼时曾经见过一次,是个模样性情都很出挑的小男童,年纪小小便光彩夺目。

----中宫正君果然甚是关心自己,连婚姻大事都早早谋划妥当。

只不过,夏侯凌霄的母亲前几年过世了。

长房一支在族中算是没落掉,中馈权力移交二房,夏侯凌霄是长房的独子,并无姐妹可以照拂,身边只得一个寡居的父亲。

嫏嬛心里清楚,如果夏侯长房还有女子撑住门面的话,夏侯凌霄是嫡出,本身又是那么的出挑,中宫正君多半舍不得配给自己。

但是配庶出的夏侯家公子,母皇那边又肯定不会答应。

----真是巧了,眼下的夏侯凌霄,简直像是给自己量身定做的帝婿。

碧水等了许久不见回音,小心翼翼唤了一声,“殿下?”

“嗯?”嫏嬛怔了怔,回过神来笑道:“你对孤有心,孤将来不会忘了你的。”心下不由自嘲,…将来?自己的将来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殿下…”碧水闻言大喜,情绪激动道:“只要…只要为了殿下好,碧水就算肝脑涂地,也心甘情愿。”

嫏嬛俯身打量着他,含笑不语。

----除了到自己身边,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吧。

碧水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安抚,不由缓缓抬起头。

“你先回去。”嫏嬛微笑道:“免得等会儿有人找你,反倒生出事端。”

“是。”碧水恋恋不舍,一去三回头的慢慢走远了。

修月这才跟了上来,一句话也没多问,只是悄悄打量了一下,因见嫏嬛的脸色不大好看,赶紧无声无息的低下头去。

嫏嬛回到住处,懒懒的躺在竹椅里休息,悠悠道:“修月,跟在孤身边实在是委屈你了。”

“下奴不委屈。”修月忙道:“殿下是天之骄女、万人景仰,下奴不过是一介奴才,能服侍殿下…”

“行了。”嫏嬛冷冷打断他,嗤笑道:“受万人景仰的是母皇才对,再说还有三皇姐在前,再不济…六皇妹也比孤值得高攀得多。”

修月小声道:“殿下神仙之姿、气度非凡,不与别人…”

“呵呵。”嫏嬛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一双莲紫色的眸子光华流转,好似璀璨的宝石一般,“孤竟不知,修月你的小嘴这么的甜。”

说话间,一只雪白的柔荑探向对方的脖颈间。

修月当即跪下,微微低头。

嫏嬛的手顺着往下滑,轻巧挑开了那浅蓝色纱衫的束带,露出一片洁白的胸膛,旁边的茱萸若隐若现,令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殿下…”

嫏嬛忽然停了手,神色带出一丝倦怠无趣,“你是孤身边最亲近的人,莫要学外面那些人,尽说些假话、谎话来敷衍孤。”

修月急急分辨,“殿下,修月不敢!”

“出去罢。”嫏嬛合上眼睛,挥手道:“孤想小憩片刻。”

人间有绝色

晚膳时分,嫏嬛果然见到了夏侯凌霄。

一双欲语还休的明亮凤眼,轩眉舒展、轮廓如削,配以宽阔挺拔的身形,仿若一尊浓郁华丽的神祗,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即便只穿一身寻常长袍,依旧丝毫不能掩盖他的惊人容颜!

人间有绝色,当是此子。

嫏嬛微微怔忪,----这样出挑的骄人之姿,又姓夏侯,若不是他母亲早亡,若不是中宫正君有意联姻,是绝对不会和自己扯到一起的。

帝姬?那也得看有什么父亲,有什么父族。

不知道,这位夏侯公子是否正在委屈呢?

中宫正君见嫏嬛出神,嘴角不由勾起一丝笑意,“阿嬛不认识了吧?这是你大表哥凌霄,你们小时候也见过的,都别太生疏。”

嫏嬛故意让视线多停留了几秒,方才一笑,“大表哥好。”又回头,“还是好些年前见过的了,想不到隔了几年,大表哥竟然出落的这般可人,都不敢相认了。”

这样直白的夸赞,让夏侯凌霄略有些不自然,上前行礼,“见过四殿下。”

中宫正君接着话茬道:“凌霄大了,不好再像小时候那样随便出来。”

“说这话便生疏了。”嫏嬛笑盈盈道:“大表哥是父君的亲外甥,早就该时常进宫来陪陪父君,给父君说话解解闷儿。”

中宫正君自然爱听这话,忙道:“听见没有?还是阿嬛孝顺本宫。”

夏侯凌霄微笑道:“是,帝姬为人纯孝。”

中宫正君又道:“阿嬛说得也有道理,往后你多进宫来说说话儿,便是不喜欢陪我这老头子,还有阿嬛呢。”

夏侯凌霄忙道:“舅舅每天操劳后宫之事,殿下亦没有空闲时间,只怕打扰了。”

嫏嬛看着他们装模作样的推辞,心里轻轻嗤笑,过不了多久都是自己的帝婿,又何苦再说这些虚话?既然事情已成定局,亦只能说几句场面话应付,因而笑道:“怎么会打扰呢?还是父君说的对,女儿正想听听外面的新鲜事儿呢。”

夏侯凌霄略作矜持,方才应道:“是,等殿下得空罢。”

后宫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不过一时三刻,夏侯凌霄和嫏嬛一同用晚膳的消息,就迅速的传遍了。

消息送到三帝姬府时,不过多用了半刻功夫。

月华初升,皎皎若雪。

偏僻幽静的六角水榭小凉亭,坐着两个举杯小饮的女子,月青华一袭素雅干净的家常衣衫,让她看起来更加的孤傲清贵。

“夏侯家与四帝姬联姻一事,再平常不过。”

说话的女子,眉目英气、肤色白净,悠闲的坐在一旁石凳上,并没有因对方是帝姬而拘束,----此人乃是帝姬府第一谋士,苏珺凤。

晋国夫人的嫡长外孙女,母亲苏岚官居正二品吏部尚书。

她还有一个身份,是三帝姬月青华的帝婿之姐,其弟苏宣和,正是这座帝姬府的男主人,二者关系不可谓不近。

“可惜了。”月青华轻声一笑,“那样的绝色,就要配给宫里的那只笑面虎,实在有些糟蹋…”话锋一转,“不过美则美矣,只怕也不是好啃下来的。”

苏珺凤淡笑,“夏侯家的美人,那可都是玫瑰花儿呐。”

月青华的脸色忽地冷下来,“玫瑰花虽然扎手,到底比那些路边的野花有用。”手上握着酒杯,关节微微发白,“就没有办法改变吗?”

嫏嬛生父去世、父族没落,在将来争夺皇储的道路上,吃了很大的亏,即便是养在中宫正君名下,到底不是真正的嫡出。

如果能够跟夏侯家联姻,有了利益纽带,得到整个威毅伯府,以及其旁根错节的关系支持,形势便会发生很大变化。

这绝对不是月青华想看到。

----可是想让中宫正君改变联姻的念头,无异于痴人说梦。

苏珺凤端起酒壶起身,上前给月青华满了一杯,轻声细语道:“眼下正君盯咱们盯得很紧,绝不可以出错。”顿了顿,“至于四帝姬的婚事…只能小心瞧着,如果有机会最好,没有则一定不能轻举妄动。”

月青华眉头微蹙,良久过后,纤纤玉手抬起碧玉酒杯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嫏嬛正躺在轻巧透风的长条竹椅里。

修月手里拿了六菱绡纱团扇,坐在小凳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风,不时的为其添茶递水,但却一句话也不多说。

“孤记得…”嫏嬛合着双眸,说话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去年得了几副有年头的古画,还有一方难得的松烟宝墨,等下你去找出来。”

“是。”修月应下,问道:“是要给夏侯公子送过去吗?”

“嗯,明儿罢。”水晶珠帘微微晃动,一个白净的大眼少年探了个头,嫏嬛心情本就不好,不由蹙眉,“谁在外头?”

修月看了一眼,回道:“是筑星,想来有什么事。”待她“嗯”了一声,方才朝外面喊道:“进来罢。”

筑星是中宫正君挑选的人,一向不得嫏嬛欢心,虽然看在中宫正君的面上,对其甚是温和宽容,但私密的事绝对掺和不了。

可惜了一副好皮囊,竟然至今都还没有侍寝过。

筑星隔着帘子,禀道:“殿下,正君让人送来了消暑汤。”

“放下罢。”嫏嬛看着那淡淡绛红色的汤汁,散发着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还有幽幽桂花香,----应该很好喝,很凉快,可是却没有半分胃口。

筑星让身后的宫人上前,放下一个托盘,取出里面躺着的一张纸,“夏侯公子听闻殿下喜欢古琴,便想亲手做一架送与殿下,做为过些日子的生辰之礼。”

嫏嬛接了图纸,神色认真的展开细细看了起来。

“因为不知道殿下的喜好,画了三个图样,想让殿下亲自选定一个。”

自己的喜好?嫏嬛轻笑,----还有中宫正君不清楚的地方么?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让贺礼显得郑重罢了。

三个图样都挺精巧的,但是最后一个才是自己“应该”喜欢的。

自己喜欢喝桂花酸梅汤,平时喜欢穿蓝色、紫色系的衣服,曲子爱听曲调起伏悠扬的,吃热饭时不爱配凉菜…还有很多很多的喜好。

比如男色,就“偏向”修月这样瓜子脸、长眼,面貌清秀一类的,而不喜欢筑星这样浓眉大眼的,所以当初挑选侍寝之人才弃了他。

这些都是中宫正君一清二楚的,也是自己想让他清楚的。

十年来,从来没有出过一次错。

嫏嬛选好了古琴图样,再当着筑星的面,十分享受的喝完了酸梅汤,这才打发了人出去回话,自己则倦倦的合上了双眸。

歇了一会儿,由修月服侍着去沐浴更了衣。

“殿下早些安睡罢。”修月轻轻的放下了床帐,猫着腰要退出。

“今晚留下。”嫏嬛没有伸手,只是让视线停留在对方脸上,“你去换身衣服。”每到夜深人静时,那种漫无边际的孤寂感总是不断涌来。

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温暖,也是好的。

方才能让自己冷静,而不是被暗夜一般的孤寂弄得失控。

那日以后,夏侯凌霄便隔三差五的进宫请安。

随着相处时间增多,两个人相处的越来越“融洽”,很快就是嫏嬛十六岁生辰,有关大婚分府之事,随之提上了日程。

这日一大早,嫏嬛去凤栖宫请安,正巧的看见碧水跪在地上,一脸泪汪汪的,一问才知是打碎了一只贵重的花瓶。

这是宫里罚人最常见的手段,胡乱编个理由而已。

嫏嬛心里明白的很,中宫正君是在向自己示威,他要告诉自己,宫里没有什么人和事能瞒得过他。

中宫正君像是懒得听碧水的哭诉,不耐烦道:“拖下去,打死了事。”说完,有意无意的朝下掠了一眼。

嫏嬛状若未见,只是站着不动。

碧水可怜巴巴看了过来,眼里充满着期盼的神色,然而迫于中宫正君的积威,不敢开口求援。

夏侯凌霄目光微动,解围道:“舅舅素来仁厚宽和,何必为了一个奴才生气?”

中宫正君淡淡道:“本宫没什么好生气的。”

夏侯凌霄又道:“打得鬼哭狼嚎的,反倒叫舅舅听得心烦,不如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略作惩罚也就是了。”

中宫正君迟疑了片刻,方才摆手,“罢了。”顿了顿,“既然凌霄你开口求情,那就饶了这个蠢材吧!”

碧水为人十分机灵,赶忙朝上谢了恩,又对着夏侯凌霄跪了下去,“多谢大公子为下奴求情。”说着,“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