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不提防肚子传来一阵熟悉的疼痛,雀儿已是第三胎,晓得是到时候了,叫了出来,本在旁边晒日头的丫鬟忙丢了手上的活计上前来扶她。

这次生育极快,稳婆进了房,不过两个时辰就抱着孩子出来道喜,又添了个哥儿。杜桐接过孩子,这几乎是最近自己得到最好的消息了,贴一贴孩子的脸,他笑着对旁边的杜太太道:“娘,这孩子就叫希俊吧。”

希?杜太太的眉皱一皱,这不是玉字辈,但随即就笑道:“好,就叫希俊。”说着接过孩子往他脸上亲了亲:“小希俊,多好的名字。”

雀儿听到名字的时候,也愣了一下,但随后就笑了,希俊,最少还有希望。雀儿出月子的时候,一来这也是自己第三个孩子,二来杜二老爷家回来原因大家影影绰绰也知道,虽说那边的钱已经全都填了亏空,也没那么招摇。只是在家里摆了桌酒,除了家里人,外客也只有凤儿和方太太了。

雀儿只是坐在那里听着她们说话,除了胭脂几个,旁人也不晓得日后杜桐的前程就没了。方太太赞过孩子就和杜太太说起明年杜桐也该赴考了,还惋惜地道:“可惜这边二叔叔家现时回来了,不然去求求王爷,走走关节,一个进士定是跑不了的。”

胭脂正坐在她对面,听到这话,心里像被针刺到一般,不由看向雀儿,见雀儿还是那样,杜太太已经开口了:“抡才大典,自然要真才实学,靠了关节,说出去也是不响亮的。”方太太听了这话,不由点头道:“确是小姑说的对,我太急躁了些。”

王氏还不晓得内情,也笑着道:“大伯母说的是,自然是要靠了真才实学,我还和你三侄子说了,要他好生读书,等下一科,也中个举人,给大家争气。”胭脂心里越发不好受起来,装作要吐,拉一下雀儿:“这胎我总觉得有些爱吐,大嫂怀这几胎都不大吐的,还要大嫂指教些。”

雀儿会意,两妯娌起身离席。到了外面胭脂见四下无人才叹道:“坐在那里,似被针扎一般,也是我无用,若我爹再在王爷面前有分量些,恩典求的更大,也不至如此。”雀儿拉着她坐下:“你这又何苦,算来算去,这帐也算不到你头上。”胭脂吸吸鼻子:“总是我们在京里没做好,才连累你们。”

雀儿拍一拍她的背,也没有说话,猛然朱愫的声音响起:“五婶,什么连累?难道说除了亏空,还有旁的事?”这突如其来的事惊得胭脂差点跳起,雀儿望向朱愫那边,她站在门口,身后跟着的丫鬟手里端着个茶盘,想是来送茶过来的。

雀儿示意丫鬟把茶盘放下,丫鬟放下茶盘就急忙退出。雀儿瞧着朱愫:“这事,对不起的是二叔,王爷大怒,虽没把他们功名革掉,前程也没什么了。”

朱愫有些不相信地望着雀儿,怎么她会这样说的轻描淡写?雀儿望着朱愫,眼里一片坦然:“是真的。”朱愫抖了一下,缓缓吐出一句:“当年?”

雀儿叹气,若当年知道今时,或者就不该叫杜棣弃学,而是杜桐了,随即雀儿摇头,不管是谁,这前程都是断送定了。

终章

雀儿只觉得嘴里有无尽的苦味,明明错的不是自己,可是现在是自己在这里,承受朱愫可能的怒气,或者还有怨气。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

看着她眼神坦然,眼里清澈,朱愫的手抬了抬又放下,此时说什么呢?嘲笑,讽刺,或者是大骂,都改变不了什么,况且自己的丈夫弃学经商,不光是为了杜家,他曾说过,好男子怎能用自己妻子的嫁妆来供给呢?

朱愫伸手搭上雀儿的肩,微微叹道:“这些日子,辛苦大嫂了。”她说的依旧心平气和,雀儿微有点诧异,接着就笑道:“竟是我错了。”胭脂在旁,听着她们的说话,见她们两相视而笑,有些糊涂,笑着开口道:“大嫂二嫂说什么呢?竟像在打禅。”

雀儿和朱愫双双回头,雀儿已经伸手拉胭脂坐下:“没说什么,不过是提起往事罢了。”朱愫也只是一笑,胭脂是聪明人,明白她们话里,和前些日子的事有干系,微微叹道:“虽说我爹他升了知府,可胳膊总扭不过大腿,况且还有…”想到当日范家的嘴脸,胭脂微微顿住,一口一个已在王爷跟前求了情,王爷才大发慈悲,只让自家填了亏空,没有再追究旁的。

若不是自己早已寻人去王府打听清楚,只怕还真会被他们这番话给蒙骗了,雀儿已经推一推她:“别再想了,现时既已回来,等再过些日子,想着怎么做些生理,日子还要往前面过。”

胭脂不由拉住雀儿的手:“大嫂,本该我安慰你的,谁知倒要大嫂安慰。”朱愫已站起身抿嘴一笑:“婆婆常说,做人要互相扶持,况且你我都是杜家的妯娌,自然更要如此。”雀儿也笑了:“没有前程就没了前程,横竖功名还在,只要我们齐心合力,哪怕没有好日子过?”

朱愫笑得依旧那样温柔,胭脂刚想说话,王氏的声音已经响起:“大嫂二嫂五婶,你们竟在一起说悄悄话也不带着我,难道说我这常年在家的,比不得五婶这个才归家的香不成?”

朱愫伸手拉了下王氏,雀儿瞧着王氏的神色,似乎隐隐能见到她眼里有泪,想必她也是清楚的,只不说破,白她一眼道:“那是,五婶可从京里给我们带好吃的了,你的呢,还不快些拿出来?”

王氏轻轻噘一噘嘴:“我啊,好吃的没带过来,只是大伯母说,这一个个都走了,酒席成什么样子,还请你们先回去席上坐着呢。”雀儿伸手拉了朱愫:“二婶,既如此,我们就回席上奉承老人家们。”

王氏也扶了胭脂:“五婶有了身子,酒不能喝,席上有核桃炒肉,还要多吃几口才是。”妯娌们说笑着往外面走,只要人好好的,全家都齐心合力,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过了几日,雀儿见杜桐并不像前些日子一样,只是在家里发闷,反而成天往外跑,问过小厮,知道他也不在书房里面。自己丈夫,雀儿还是相信的,晓得他不会在外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可是这成天往外跑不说一句也不成样子。

等他一回来,雀儿就遣退了丫鬟,自己给他脱鞋换衣:“你这些日子总不见人,娘问起几次,我只说你出去散心,混过去了,只是你平日去了哪里,也要告诉我一声。”杜桐呵呵一笑,抬眼去瞧雀儿,见她面上虽还笑着,那眼里已满是嗔意,不由起了逗一逗她的心,捏一捏雀儿的手:“我在外面有了个知己,想把她接进家来与你作伴,这些日子就是忙这件事呢。”

雀儿先是一愣,那脸上的笑早放了下去,把手上的东西摔下,就坐到一边去了。杜桐见她恼了,不由哈哈笑了起来,听到他的笑声,雀儿知道他是逗自己,起身啪的一掌打过去:“得,你真要在外面相了个,要抬进家来,也要先问问爹娘那关你过不过得了?”杜桐这下笑的更开怀,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雀儿还扭了扭,终究还是坐了下去。

杜桐这才笑着说:“你也知道,我除了读书,旁的事是一概不会的,家里铺子,我也去哨过,只是光他们说的话就不明白了。”说着,杜桐不由叹气:“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雀儿听着他的叹气,用手按了按他的肩,杜桐转头见妻子眼里此时只有担心,反倒笑了:“我读了这十多年书,旁的不明白,还是晓得些道理的,我思来想去,若不走考试这路,似我这般,除了入幕就只有笔耕为业,闲来时也可以学着前人,记载一二,纵不能传世,也足可自娱,就不晓得,你是不是会嫌为夫日后只能当个教书匠?”

雀儿白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偎到他怀里,杜桐抱紧妻子,闻着她身上发出的淡淡香味,心里原本有的一丝不甘也消失了。能如此,已是极幸运的,有爱妻娇子,无需为衣食奔忙,可以静下心来教几个学生。日后,老了时,也当桃李满天下了吧。

杜桐这主意拿到杜老爷他们跟前,杜老爷自然只有说好的,杜二老爷心里有愧,全是自家连累了侄子,本来还预备过些日子,等王爷的气消得差不多了,再进京托人去说。此时见侄子有了主意,再不似前几天那样,心里更是高兴不已,在旁出了无数的主意,这房子该选在那里。杜桐这样的,自然不能收蒙生,要去寻谁家要荐书,先把名气传出去,这样才好收学生。

此时朱尚书回乡已经一月有余,他德高望重,被本县书院请去做了山长。杜桐的事,他也听妻子说过,听得他要在家收几个学生,动了心思,命人拿了大红全贴到杜家门上请杜桐去书院教习。

老尚书的面子,书院的贴子,又是遂自己心的事情,杜桐自然听从,也无需人家茅庐三顾,择了日子就到书院教学生了。

一桩大心事既已了了,全家还是照样过日子,孝敬公婆,操持家务,瞧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日子就这样像水一样过去。

杜桐在书院里面,除了教习学生,闲了时也研习书籍,不光是当年那些经史,凡是书都有所涉猎。读的越多,名声越大,渐渐传了出去。也有学生专门慕他的名而上门求救。朱尚书见状,以自己年纪已然老大,该让青年学俊执掌书院为由,将山长一职让给杜桐,自己回家颐养天年去了。

杜桐此时也算心满意足,在学业上钻研更苦,闲了时也记些志怪之类,还和几个说得着的朋友结个社,春朝花夕之时,写个诗,填个词,日子过的甚是快哉。

杜二老爷在家待了些时日,想必风声已经过去,拿出银子来开了商铺,卖的却不是南货,而是从广州那边来的一些外洋来的东西。家里又添了几亩田地,杜二太太在庄里,逢年过节才接她回来一遭,离得远,似乎怨气也少些,杜二老爷也觉得妻子没那么可憎,见了面也有些笑容。

又见杜棣做生意得法,杜二老爷索性学着杜老爷的样,把生意全交给了杜朴。自己只和两个兄弟在家逗着孙子女们,闲时一起喝茶,兴来时也下盘棋,兄弟三人,倒比年轻时更亲热些。

这日杜老爷和两个兄弟正在园里亭上坐着赏牡丹花,瞧着远处几个孙子女在玩耍,杜老爷摸摸胡子,笑着道:“谁知一展眼,连孙子都这么大了。”

杜三老爷还是抱着他的蛐蛐罐在那里看,听到杜老爷的话,只一抬头就又低头:“那是大哥二哥福气好,像我,只嫁出两个女儿,虽已抱孙,总是外孙,两个儿子还小,要大哥二哥这样的日子,还不晓得几时呢?”

杜二老爷呵呵一笑:“前儿不是听说有人给两个侄子说亲了吗?不过也就七八年的事,三弟你急什么?”说话时候,火炉上的水壶已滚,杜老爷从炉上提起壶,往茶壶里重新放了茶叶,把水倒上,闻着茶香,顿觉心旷神怡。

有个小厮进到亭里秉道:“二老爷,范家舅老爷遣人送了帖子过来,说想请二老爷过府一叙。”杜老爷正在倒茶的手停下来,范家不是在京城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杜二老爷接过茶:“知道了,就说我身体不适,在家养着呢。”小厮领命而去,杜老爷疑惑地瞧向弟弟,杜二老爷只是喝一口茶,并没说话。

晚些时候,雀儿也知道范家回来的事,顿时也愣住,范家不是在京城过的风生水起吗?怎么这时又举家回来了?杜太太愣住之后,就吩咐雀儿找出几样东西来好让人给范家送去。吴妈已经在旁边笑了:“太太,这就叫报应,当初范家连自己亲妹夫家都害了,现时王爷有了新帮手,自然也就不要他家,听说回来的比起当年二老爷家还有惨一些,不光这些年在京里赚的钱全填了亏空,连他家在京里娶的儿媳都没跟回来,剩下的一些钱财,也被那儿媳说这是她当年的嫁妆,全都带了回去。”

说着吴妈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太太,所以说,还是要做善人。”杜太太只是白吴妈一眼,并没阻止她,一时东西已经找齐,派了个婆子送了过去,说辞自然还是那套,家里事忙,就不到府了。

雀儿见吴妈带着东西出去吩咐人了,笑着对杜太太:“娘这些年,渐渐由着自己性子了。”杜太太瞧她一眼:“不是你说的,贤惠大度也要瞧是什么样的人,总是亲戚,面上总要过去,若照了我的心。”

没说完杜太太就停住,雀儿并没接口,朱愫已经进来:“婆婆,晚饭已经备好,在哪里用呢?”杜太太按一按头:“哎,人老了,不中用,好像也只有想着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用什么样的饭了。”

雀儿和朱愫两已经一边一个搀起她:“这是婆婆的福气。”杜太太瞧她们俩一眼:“得,你们这是变着法夸自己呢。”

雀儿和朱愫都笑了,扶着杜太太走出去,杜琬跟在后面,她年纪小,又得杜太太的宠,一路说的话只惹得众人发笑。

雀儿想起杜桐昨日接到的那封信,不过是说他现时既已成名,何不下科再考,到时再投到王爷门下,一个知恩图报,另一个爱才惜才,岂不是美事一桩?

若是数年前,杜桐或者会欣喜若狂,昨日杜桐读完信就把信放到烛上烧了,回头对妻子道:“功名利禄,在我瞧来已是浮云了。”

雀儿想到这里,脸上露出笑容,鼻中又有桂花的香气,坐在上面的是正在和杜琬说话的杜太太,她脸上的笑容也是那么开怀。雀儿和朱愫的眼碰在一起,妯娌俩相视一笑,骨肉团圆,衣食无忧,岁月静好,尽在于斯。这,或者就是娘在菩萨面前替自己求到的福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