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杜二太太被安置在马车里,杜太太又叮嘱胭脂千万照顾好了她,也就洒泪离别。
转眼又过了两个春天,这两年杜二老爷都有信来,只是从没回来过,说在京城里寻的大师说过,杜二太太还是住在京里比较好,若回了家乡,难保那股邪气又沾染上了。
他们不回来,杜老爷虽想念弟弟,不过现时家里确是比杜二太太在家时候要安静的多,他男子家也理会不了这么多,生意的事也大都教给杜棣,闲暇时又重新看书写字,杜桐倒打趣父亲是不是想去挣个举人回来。
此时家事有两个媳妇交替管着,杜太太跟前有罗氏服侍,闲暇时含饴弄孙,给婚期定在这年十月的杜桦预备嫁妆。杜桦已经十六,自从定亲那日起,就跟在嫂嫂们跟前学着料理家务,平时又自己刺绣嫁妆,见到的人都夸她端庄大方。
雀儿这时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秋闱在即,杜桐成日关在书房里面念书,雀儿除了照顾孩子,还要给丈夫准备东西,偶有空挡,也要给小姑尽一分心,忙得似陀螺一般。
杜桐心疼妻子,让她别再亲力亲为,横竖有下人呢,雀儿明知道他心疼自己,依旧佯装生气道:“怎么,你是嫌我太过笨手粗脚,忙不过来吗?”
此时的杜桐早不是当年初结亲时候的懵懂少年,知道妻子这话有撒娇的意味,拉住她的手就道:“我不过是心疼你。”说着往她微微隆起的肚皮上面摸去:“我这不是心疼我们的二女儿吗?”
雀儿脸上的笑容更甜,抬头瞧着他:“怎么,你不想再添个儿子?”杜桐摇头:“你瞧瞧那个小子,顽劣不堪,哪有大姐儿聪明伶俐,乖巧可人。”本来杜桐赞女儿,雀儿是开心的,可是想起这些天杜桦和杜太太说的话,不由叹息道:“可惜这么乖巧的女儿,到时也要嫁出去。”
说着雀儿往丈夫身前又偎紧些:“要是个好婆婆,也就罢了,若像二婶子那样,我宁愿她一世不嫁人才好。”杜桐并没笑话她,吻着她的头发轻声地道:“我晓得你心疼女儿,只是大姐儿现在还小,八月才满五岁呢,等到出嫁,少说还有十来年呢,到时你好好地给她挑个女婿不就得了。”
雀儿脸上还是没有多少笑模样,只是扯着杜桐的袖子,什么话也没说。给女儿挑女婿,给儿子挑媳妇,瞧着还有许多时光,其实转眼就到,雀儿想到这里,不由轻轻叹了一声。
杜桐见妻子依旧不悦,想起旁的事:“对了,前儿我和二弟说,让他也下场,可是二弟回绝了我,想着你去找二弟妹,让他劝劝二弟。”
这两年杜棣的生意做的甚好,不知是杜棣命中带有财星还是旁的,一年少说也有两千银子的利,杜桐或许就是瞧到这点,才劝杜棣也跟着下场,谁知杜棣竟回绝了他。
雀儿果然抬起头:“你有这个心,是极好的,只是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杜桐迟疑一下,这才道:“我想着三弟也已进了学,我们今年同时下场,二弟他本就捐了个监生,如若我们三人都下了场,到时三兄弟都题名,岂不美哉?”
杜栋是去年过了童子试,虽没有当年杜桐进学时名次那么高,消息传到京里,杜二老爷也是高兴的,家书上再三嘱咐,要杜栋听长兄的话,到时兄弟一起下场,同时中举,也是一件喜事。
这是好事,可是为什么杜棣不同意呢?雀儿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找朱愫在旁劝说这是自然的,朱愫虽口里不说,可平日从她行动举止之间,雀儿还是能瞧出来,她心里还是盼着杜棣能够得个功名的,毕竟,纳来的监生算是异道。
雀儿是个急脾气的人,第二天一早就去寻朱愫,几句话一说,就挑到要下场的事上,朱愫手里本来拿着块要给杜桦做嫁妆的缎子在看颜色,听了雀儿这话,脸上的笑慢慢敛了起来,叹道:“大嫂的美意我明白,只是此时不同往年,休说你兄弟不想下场,就连我,也不想着他下场了。”
不甘
雀儿怔在那里,朱愫盼着杜棣读书成名的心,是胜过众人的,雀儿还当她是十分欢喜杜棣下场的,谁知竟是如此。朱愫缓缓伸手抹平缎子上并不存在的细纹,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入了商道,这圣贤书就再读不进去,又何必去打眼现世?”
雀儿的心一沉,想起当日自己劝朱愫的话,不由看向她:“二婶此时还在怪我。”朱愫抬起眼,眼里神情没有方才那么沉静,不过随后就低下头摸着缎子,似乎一心感受这缎子上花纹的凹凸:“大嫂说什么呢?当日你也是为了杜家好,再说,经商也是正道,不然,”
朱愫顿一顿,接着又道:“或许我手里的嫁妆全都填完,也不到他们兄弟读书成名,哪有今日手头有活钱,连小姑的嫁妆都可以办的极为丰盛。”
雀儿听出她话里的那丝不甘,又看出她唇边微微的讥讽,张口想安慰,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当日的事,虽遂了自己的心愿,但对朱愫来说,几乎是打消了她所有对未来的向往。毕竟,自己和朱愫的想法并不一样,自己只是想着,怎么样能让杜家走出困境,而朱愫想的,却是金榜题名,这样才算是夫贵妻荣。
听到雀儿的叹息,朱愫反而笑了:“大嫂又何必叹息,各人自有各人的福气,况且你兄弟也说了,在商场日久,越发觉得当日的念头太过书生气,夫既如此,做妻子的自然就要跟着。”
朱愫这话其实也没什么不对,雀儿只觉得有什么又苦又涩的东西漫上心头。当日杜太太的话犹在耳边,要做开头的人,就要有背负着被人骂的心。
一阵沉默在她们之间流过,还是丫鬟来报,说杜太太找朱愫,雀儿才和她分开,望着朱愫匆忙前去的背影,雀儿在那里站了半响,自己和朱愫,终究是不同的。
小冬已经上前扶住她:“奶奶,这日头有些毒,我们先回去吧。”雀儿搭住她的手,回头笑道:“还真舍不得你嫁出去,只是一转眼,你也十八了。”
小冬是去年她娘来求过雀儿,许了一家庄户人,说定了今年腊月出嫁,等忙完杜桦的婚事,她也就该回家待嫁了。
听到雀儿这样说,小冬的脸红了,不说话只是笑,瞧着她的样子,想起初见时候那瘦怯怯的孩子。算来嫁进杜家已经六年了,连杜琬都已五岁,时光真是霎霎眼就过,若当日答应了杜太太,和她一样的苦撑,今日朱愫是不是就不会怪自己?
雀儿微微摇头,没有了朱愫这头,说不定又有旁的,为开销起的争执,是听得不少了,到时候没米下锅,就算有了朱愫的嫁妆能顶得了一时,也顶不了一世。今日受朱愫一人的埋怨,好过受众人埋怨。
鼻子里传来荷花香味,雀儿奇怪抬头,原来不知不觉间已走到花园里了,面前池里荷花开得正好,雀儿有些抱怨地瞧着小冬:“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小冬咦了一声,雀儿摇了摇头,自己怎么忘了,定是顺着路走过来,没有拐弯,这才到了花园里面,怎么怪得小冬呢?正要转身出去,亭子里有人招呼:“大嫂也是过来赏荷的吗?”
说着亭子里走出罗氏,她身后还跟着王氏,王氏手里还牵着个一岁的小女娃,那是她去年得的女儿,名唤杜珏,正睁着圆鼓鼓地眼睛瞧着雀儿。
雀儿停下脚步,笑着道:“三婶四婶好雅兴,想到来这里赏荷花。”罗氏已经停下脚步:“我不过是个闲人,又没孩子,也没家务,不在这些事上消遣,还能做些什么?”这话里有些哀怨,罗氏过门已经三年还没有喜信,杜太太膝下孙子女现在已经不少,也没说什么。
倒是罗氏的娘家有些着急,若不是碍于杜家三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只怕早就预备几个丫鬟过来做生子的事情。饶虽如此,罗太太也常去送子娘娘面前给女儿求子,光送子观音就请回来了三尊。
雀儿眼尖,见罗氏带上的荷包从没见过,再一细瞧,上面绣的图案有些稀奇,像是两个胖娃娃,难道说又是罗家送来给罗氏求子用的?见罗氏虽说着话,那眼还是瞧着自己肚子,既羡慕又不甘,这种事情,自己这个做大嫂的还真不好开口问,只是逗着杜珏玩了一会也就分开。
王氏和雀儿一起走出来,走出一段才叹道:“其实我瞧四婶,婆婆慈爱,四叔也是个疼媳妇的,家里的家务无需料理,这些事,放宽心自然就来了,偏生亲家太太那里,只是担心个不住,不说旁的,杜家又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家。”
雀儿捶一下她的肩:“我就猜今日四婶又找你说什么了,只是这些话,我们有儿有女的反不好说。”王氏又叹了口气,此时已经走到二门那里,雀儿停下脚步:“她素日和你最好,你也只有多劝劝她,旁的,也就没什么了。”
王氏点头,两人各自行礼告辞,雀儿望着她的背影,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顺了这个就必然要违了那个,也只有放宽心了。如此一想,方才为朱愫的那些感叹又消散了一些,但心里终究还是有些闷闷的。
杜桐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雀儿手里拿着一个笔,好像是在那里教杜琬写字,可是走近些瞧瞧才见她只是拿笔乱画,笑着从她手里抽走笔:“怎么,有了身子,连字都不会写了?”
杜琬已经自动爬到杜桐的膝盖上坐好,皱着小鼻子说:“爹,娘不乖,教我写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还不如我。”雀儿直起身子看向女儿,手作势打去:“小坏孩子,会在你爹面前告你娘的状。”
杜琬早紧紧俯在杜桐怀里,作势喊道:“爹爹救我。”杜桐哈哈大笑,一手搂住女儿,一手把雀儿的手握紧:“好了,她孩子家,你就让着她些。”雀儿也不是真和女儿生气,白杜桐一眼:“你啊,就护着她吧,到时候成个跋扈的性子,我瞧谁敢娶?”
杜琬的头抬起,对着娘一笑:“娘,我已经学了好多的字了,而且大姑姑还说,要教我刺绣,我也在学规矩的,不像弟弟,现在只知道吃。”杜琬年纪虽小,几句话说的极清楚,杜桐把女儿放下:“知道你能干,你弟弟呢?”
杜琬摇头,一脸长姐的模样:“弟弟啊,早熬不住去睡了。”雀儿点一点女儿的额头:“你弟弟还小,你三岁时候也和他差不多。”说着往外面叫奶娘:“把大姐儿抱下去吧,都这时候,也该睡了。”
奶娘应声进来,行礼后带着杜琬下去。只剩下夫妻俩的时候,杜桐才按一按妻子的肩膀:“方才我见你有些不高兴,是不是今儿在二弟妹那碰了钉子。”见杜桐又提起这事,雀儿顿时觉得满心都是委屈,抬头见杜桐的衣衫被杜琬弄皱好大一块,伸手替他理着,半日才叹了口气:“哎,当年的事情,的确有我的私心在里头,今儿为这个受委屈,也是应当的。”
话虽这样说,雀儿手下的力道还是大了些,险些把杜桐的衣服扯烂。杜桐低头看着妻子,当日那个站在自己跟前有些瑟瑟发抖,脸上还有抱柴火时留的印迹,身上也不是什么好衣衫,可是一双大眼还是又明又亮。
今日的她已是个温婉的小妇人,除了那一儿一女,肚子里还给自己怀了一个,唯一一样的,就是那双大眼依旧又明又亮。杜桐不由笑了,手往下握住她的手:“你的私心虽说是为了我,可是也是为了杜家。”
为了杜家,雀儿偎依在丈夫的怀里,眼睛微微闭上,做了杜家的媳妇,是杜家的人,自然就要一心为杜家想,是好是坏都要自己承担,这,才是当日公公选自己做媳妇的目的吧?
杜棣拒绝下场的事情,杜太太也知道了,知道的时候她只是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瞧着朱愫,眼里似乎不复往日的温柔。朱愫咬了咬唇,不过杜太太没有训斥她,半日才道:“二奶奶,当日的事…”
只说了这八个字,杜太太就觉得再也没法说下去,心头一酸,眼泪不由流了出来,慌得朱愫急忙站起跪在她面前:“婆婆,媳妇知道不该如此,可媳妇的心里。”
说着朱愫也流下泪,杜太太弯腰把她扶起:“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要怪,只能怪我这个做长辈的,没早些想到生发,当日才让你妯娌左右为难,冒了骂名做了许多的事情。”
朱愫低着头,杜太太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愫儿,我知道,当日姐姐把你许配过来,也是望着他能读书成名的,可是当时的杜家已比不上早先了,不然,你先前当家那段时候,也不会用你的嫁妆填补。”
朱愫虽早料到杜太太知道自己用嫁妆填补家用的事情,可是她一直没说,后来杜棣做生意得法,自然也还了自己。杜太太看着朱愫:“愫儿,你难道不晓得,老二他做生意,除了他自己之外,尚书女婿的身份可是帮了大忙。”
不是不晓得,而是不愿想,朱愫低头,似乎那样想了,就会明白这个做生意的不是谁都可以,而是只有自己的丈夫最合适。
杜太太叹气:“愫儿,你是个聪明伶俐,知书达理的,道理我想你也都明白,恼一恼也是人之常情,这次恼了,下次就不要再恼,当日的事,确是没有法子,只能让你受委屈了。”朱愫的泪已经不自觉地流下:“婆婆说什么呢,做杜家的人,谈什么委屈不委屈?”
中举
杜太太伸手替她擦着泪,轻轻叹息:“难,都难啊。”朱愫的泪越涌越多,渐渐有些止不住,杜太太把她搂到自己怀里。朱愫俯在她怀里,眼泪哗哗地流,似乎要把心里压着的苦全都流掉。
过了会,朱愫才直起身子,话里带着鼻音:“叫婆婆瞧笑话了。”杜太太摇一摇头:“你嫁过来也五年多了,难道不晓得我是真的把你当女儿疼,想恼了,想哭了,就到我跟前来。”
这话让朱愫又红了眼圈,但随即就低头柔声道:“媳妇晓得了。”杜太太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笑容,没有再说旁的,吩咐丫鬟进来伺候朱愫洁面梳妆。
丫鬟们得了令,拿水盆的,递手巾的,送脂粉的,在屋里穿梭不止。把方才屋里的沉郁气氛一扫而空,杜太太瞧着这些,就这样吧,世事没有十全,如此已经够了。
七月转眼就到,杜桐再次赴省城考试,这次还有杜栋,跟去的仆从也多了些。雀儿心里没有上次那么焦虑,倒是王氏头一次和丈夫分离那么久,常借着过来帮着杜桦做嫁妆的机会,来找雀儿说话,不外就是问问大概几时能到,几时下场,几时回转这些。
雀儿心里明白,杜二老爷在京城,杜栋夫妻在家乡就似没了爹娘一样,说相依为命也不为过的,王氏心头比自己焦虑多也是常事,只是尽力安慰她罢了。
日子过的平顺,雀儿在心头暗自计算着日子,算来还有四五天他们就该回家了。这时来串门的凤儿告诉了一个大消息,被拖延花期许久的宁二姑娘终于嫁出去了。
王氏听了咦了一声:“怎么表姐出嫁,我半点风声都没听到,按理该去添妆才是。”凤儿自从另嫁之后,日子过的舒心,比起原先要丰腴一些,手里拿个小锤子敲着松子,笑着说:“按理呢,这姑娘家出嫁,总是要遍请亲友的,可是这二姑娘嫁的,宁太太是不高兴的,况且嫁的又是外乡人,听说只是在自家摆了桌酒,拿了些衣衫首饰做了嫁妆,连鼓吹都没有,只在家里拜了堂就算了事,不等三朝,女儿女婿就回了家乡…”
罗氏本来是在逗着杜珏说话,听到这个,不由哎呀一声:“这还不如寡妇再嫁呢,怎会如此草率。”王氏的脸色已经变了,雀儿忙倒杯茶给她,顺便给罗氏使了个眼色,罗氏猛然想起宁二姑娘算是王氏的表姐,急忙闭口。
凤儿想必也想到这层,把敲出来的松子仁一个个拨到盘里,笑着道:“那些事不过是旁人家的,妹妹,听说大姑娘这次出嫁,连帐檐都是顾绣的,这顾绣做衣衫倒见的多了,做帐檐还没见过”
雀儿笑着说:“本来婆婆也说过,用这个未免太奢侈了,可是禁不住二叔说,就这么一个妹妹,家里现时又比不得往年,嫁的又是那样的人家,自然事事都要齐备,才好让小姑去旁人家好做人。”
一提起嫁妆这些,女人家总是感兴趣的,罗氏连连点头:“说的是,这绣活人人都会做的,只是那顾绣为何总和旁的不一样,舅奶奶,听得你的刺绣也是极精的,这顾绣到底精在哪里?”
凤儿含笑着说了,她和罗氏一问一答,方才宁二姑娘的话题自然没有人提了。雀儿不时插上几句,看见王氏虽笑着,但和平时稍微有些不一样,虽是远房表姐妹,不过这总和提起完全陌生的人是不一样的。
宁二姑娘嫁的人不过几天也就知道详细了,宁家经过两次分家,元气已经大伤。宁大爷在经商一道,又不是那么很擅长,当初不过是仗了知府的势,知府卸任,谁还把这个前任知府的妾舅放在眼里?
连做几笔生意都没有什么利息,外面已经在传说宁二姑娘的嫁妆原本已经齐备了,只是都被宁大爷拿去填在生意里面。一个没有了嫁妆,家里又是这等情形的女子,自然更没有人家来说亲。
年纪已然拖到老大,还没有嫁出去,恨得宁太太成日在家里抱怨,不是抱怨杜太太就是抱怨宁大奶奶。宁大奶奶这几年操持家务,时时捉襟见肘,又被婆婆时时抱怨,哪还是原本那样温柔?
面上还是露出一些不高兴,也夹枪带棒地回过几句。这更让宁太太气得要死,只是此时私蓄也被宁五爷拿得差不多了,剩下几件不多的衣衫首饰,还要想着给宁二姑娘出嫁时候带去做嫁妆。算来算去,竟还要靠着这对不晓得能不能靠得住的大儿子过日子,儿媳妇的埋怨,也只有听在肚里,哪敢去和人诉?
只是抓紧时机,瞧着有个合适的就好把女儿嫁出去,好了了这桩心事。一个年纪已上二十的大姑娘,又不可能去给人家做妾,哪能有什么合适的肯来寻?
还是今年六月,宁大爷去年和人赊了一批布,到今年也没还了帐。这家就来寻宁大爷要他还钱,宁大爷此时手头哪有钱还出来,只是连连哀求,摆上酒席请这客人吃了几顿,听得客人去年丧了妻子,要寻个合适的人做填房。
何不把自己妹妹嫁过去,宁愿不要彩礼,白白给了,也好堵了他的嘴。不晓得宁大爷是怎么说的,客人又见了宁二姑娘一面,也就点头允了。
宁太太虽嫌弃这人年纪太大,家里又不是什么富足的,不过女儿年纪已过二十,再不嫁只怕等到自己死了,做哥嫂的更是待她不好,也只得点头。择了个日子,在自家拜了堂,摆了桌酒就算把女儿嫁了出去。
这事传出去,未免又被人笑话了一场,说宁大爷这卖来卖去,把妹妹都抵了债。不晓得情急之时,会不会把亲娘卖去给人家做婆子,也能解几日的嚼裹。这些风声又传进宁太太耳里,气得她又大病一场,宁大奶奶虽也照常伺候,只是那些养身补品就再见不到了,躺了三日也就起身。
雀儿知道详尽,不觉微微摇头,当日若宁太太知道会是这样结局,是否会拦住宁大爷让他不把宁大姑娘送去做妾?随即又笑了,这世间的人,多是只知道眼前不知道往后的,宁太太也没想到寄予厚望的儿子竟是那样吧?
杜桐在中秋节前赶了回家,好和家人一起过节。这是杜桦在娘家最后一次过中秋了,杜太太在宴席上只是不停地让女儿吃些东西,眼从没离开过她的脸,当日生下来时,不过是那样红红皱皱的一小团,怎么转眼就要出嫁。
雀儿在旁边看着,又见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吃月饼的杜琬,只怕自己女儿出嫁时候,心情比起杜太太也差不多吧?既有喜,又有忧,到底是喜大于忧?还是忧大于喜,雀儿想只有到那时才能明白。
一家人说说笑笑,王氏拿起一个月饼:“大伯母,这是公公在京里送出来的,说得是稻香村的月饼,侄媳妇也不敢先尝,还请大伯母先尝尝。”杜太太含笑接过,转手就递给杜桦:“你先替娘尝尝。”
罗氏已经笑了:“婆婆心疼小姑,小姑嫁过去,定也会遇到婆婆这样的好婆婆的。”杜桦的脸红了下,嘴里虽在嚼着月饼,也不晓得这月饼是什么滋味。
席上旁的人也笑了起来,雀儿虽跟着笑,也在算着日子,按了日子,这几日就该出榜了,但愿丈夫能够心想事成。
过完中秋,全家还是在准备杜桦的婚事,杜桐虽和平时一样,每日照常读书,闲了时就教孩子们写写字以做取乐。可是雀儿还是能看出他眼里的一丝迟疑,害怕和担心,这种事情,任何安慰的话都是不起作用的,雀儿没有旁的法子,只有让儿女们多和父亲亲近,拉着丈夫猜自己肚子里是男是女。
杜桐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忧虑影响到妻儿们,可是虽和孩子们玩笑,偶尔他眼里的忧虑也泄露了这些。雀儿明白,但又不能讲出来,只有陪着他了。
转眼就到了放榜日,这日早起杜桐只是呆呆坐在床边,披着件衣衫不晓得在想什么。雀儿在杜太太跟前说了几句也是心神不宁的,杜太太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手里端着茶半日也没喝进去,过了会才说:“你回去吧,瞧瞧去,防备个万一。”
雀儿行礼退出去,快走到自己院门口的时候就见到一个丫鬟急匆匆地跑过来。小冬忙呵斥她:“没规矩了吗?又不是火烧了房子,跑这么慌张做什么?”
丫鬟停下脚步,满面的喜色:“大奶奶,方才门上来报,说是外头报子来了,咱们家大爷,中举了。”中举了?雀儿觉得腿有些软,小冬忙扶住她:“恭喜大奶奶。”雀儿走了两步,手扶住院门,对方才那个丫鬟道:“当真?”
丫鬟连连点头:“咱们家大爷,不就是讳桐的,奴婢怎么会听错呢,现在报子还等在外面呢。”雀儿心中一阵狂喜,随即定一定回过神来:“快些去报给太太他们。”说着吩咐小冬:“快去吩咐门上,请报子们进来喝茶。”
说着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往里面走,方才外面这样闹腾,杜桐在里面已经听到,只披着衣衫就冲了出来:“雀儿,方才那丫鬟说的是真的,我中举了?”雀儿不觉眼中有泪,说不出话,只是连连点头。
杜桐一震,身上的衣衫也落了地,中了,终于中了,从五岁开蒙时到现在,足足十八个春秋,就为的题名这一刻。今日终于听到了,杜桐想得不是来年春榜之时联捷,而是觉得有些恍惚。
雀儿擦一擦眼里的泪,上前笑着说:“好了,别站着了,待会贺喜的人只怕就要到了,快些进去,我服侍你穿衣梳洗,好出去见人。”
肺腑
杜桐似乎没有听到一样,还是雀儿轻轻地推了推他,他才低头对妻子说:“辛苦你了。”这话差点让雀儿眼里又一热,低头咬唇,抬起头时又是一张笑吟吟地脸:“进屋去吧,梳洗了,好去给爹娘请安。”
杜桐把妻子的手握紧,两夫妻再没说话。雀儿服侍他洗脸梳头,打开头绳,把辫子散开,雀儿拿着梳子一遍遍替他篦着头发,篦得很慢很慢,杜桐也没催促她,只是看着镜子里的妻子。
偶尔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遇,不过相视一笑罢了。不一时雀儿已经把杜桐的辫子辫好,头绳也绑了上去,又拿过一件新衣裳,抖开给他换上。
在雀儿弯腰下去给他换上新鞋的时候,杜桐止住她:“雀儿,等明年,我一定联捷,给你挣个诰封来。”雀儿只抬头浅浅一笑,并没有说话。
外面已经响起小冬的声音:“大爷大奶奶,老爷太太请你们过去呢。”雀儿把杜桐衣衫上的皱褶又扯一扯,这才直起身,往后退一步,细细地瞧着自己的丈夫。
湖蓝绸袍,配的是枣色绣了牵牛花的腰带,旁边带了个葫芦状的荷包,浅绿色的穗子,这些都是雀儿的手笔。杜桐被她瞧的不好意思起来,走前一步道:“我晓得你做针线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可是我现在不是以前那么年轻,不配穿这样色了?”
说着摸了摸枣色腰带:“瞧瞧,这个色,儿子穿了才好,那是我这样老头子穿的?”雀儿抿嘴一笑,拉着他出门:“不到三十呢,还正当年,我们走吧,不然爹娘又要久等。”
等到了杜太太的上房,不光是杜老爷夫妻,旁的人也全到了。杜老爷捻着胡子满面是笑地坐在那里,杜太太虽然依旧庄重,脸上的喜色是怎么都掩不住的。
雀儿夫妻紧走两步,丫鬟已经放好了拜垫,两人跪下去磕头。杜老爷挽起杜桐,手拍一拍他的肩:“老大,终究不负你寒窗苦读啊。”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杜太太已经扶起雀儿,刚想要说话,见朱愫虽也笑着,但那眼里偶尔闪过了一丝落寞。不由心里暗叹了一声,笑着对杜老爷道:“虽说老大苦读,若没有老二弃学经商,现时只怕生计都难,哪还能有这题名之事?算起来,老二的功劳才更大。”
听到提起自己,杜棣忙上前一步给杜太太行礼:“娘这话叫儿子惭愧死,儿子本来读书就不如大哥,商贾一事反倒是本等,今日大哥中举,是大哥十多年寒窗苦读之功,儿子怎么敢无功受禄呢?”
杜老爷已经转身对这两个儿子笑着说:“好,好,都有功,你和你大哥,一个读书有功名,一个经商有产业,兄弟同心,这才是兴旺之相。”
这话说的大家都笑了,杜梁已经佯作叹气:“大哥读书有了功名,二哥经商有了产业,就我无能,只有去庄上收租了。”杜太太撑不住笑出来,招手让杜梁走到自己身边来,伸手替他扶一扶已经歪掉的帽子:“你啊,都成亲这么久了,一逮到时候就撒娇,不光你哥哥嫂嫂们笑话,我瞧连你媳妇也笑话你呢。”
罗氏本在一边站着,听了这话,手里只是绞着帕子,唇边露出笑容。这是难得的大事,聚在一起说笑了会,吴妈来报酒席已经备好,杜老爷带着他们兄弟们出去喝酒,杜太太和媳妇女儿在里面饮酒。
见儿媳们又要站着伺候,杜太太先命丫鬟们把椅子摆好,这才笑着说:“今儿又没什么外客,还守着那些规矩做什么,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你们都坐下,伺候有丫鬟们呢,今儿高兴,定要尽情痛饮几杯才是。”
三个儿媳行礼告座,杜太太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送到朱愫跟前:“二奶奶,这些年多承你打理家业,这才能让你大伯安心读书,今日中举,你的功劳是头份的。”慌得朱愫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婆婆这样说,折杀了媳妇,媳妇打理家业不过是本分罢了,哪能谈得上什么功劳?”
说话时候不禁去瞧雀儿,雀儿心里明白,把朱愫按到椅子上坐下:“二婶,娘从不说不实的话,这杯酒是当敬你的,还不快些接过。”说着已经拿起那杯酒送到朱愫跟前,朱愫见雀儿如此,心里不由有些惭愧,急忙接过酒也没说话,一饮而尽方道:“婆婆方才说的,今儿要痛饮几杯,来来,先给大嫂满上。”
说着提起酒壶给雀儿斟满一杯,雀儿没有推辞,也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歪一歪头对朱愫笑道:“二婶,我也该敬你一杯。”
杜太太见她们互相敬酒,笑着道:“来,大家都要痛饮。”说着自己举起酒杯,罗氏并没有动酒杯,脸上带有一丝羞涩:“婆婆,媳妇今儿喝不成了?”这话让雀儿她们都停下说话,罗氏见众人都瞧着她,脸色的羞涩更深,低头抚着腰带。
瞧她这样,杜太太的眉一皱,接着就笑道:“是不是又要给我添个孙子?”罗氏年纪小,听了这话,那脸更是红得像块红布一样,只是点一点头。杜太太这下更乐了:“这是大喜事,怎么现在方说?”接着就回头对罗氏的丫鬟嗔道:“你们这些是怎么服侍的,四奶奶有喜这样大的事也不见你们来回。”
罗氏的丫鬟上前行礼道:“回太太,四奶奶上个月没来,奴婢们就说是不是有了喜,要不要回太太寻个好医生来瞧瞧,四奶奶说怕做不得准,到时又是一场空欢喜。”杜太太随即明白,之前也有过两次月信没行,等传了医生来一瞧,又说不是喜,难怪罗氏疑惑呢。
罗氏脸上的红色已然褪去,细声地道:“婆婆要怪就怪媳妇。”杜太太已经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这延续子嗣是大事,就算误传了医生也当不得什么,你又何须如此。”丫鬟在旁连连点头:“太太说的是,还是前儿四奶奶归宁,亲家太太听说了,传了个医生来,诊出来的。”
罗氏脸上又开始红了,杜太太笑着安慰她几句,雀儿她们又起身给她道喜,杜太太命吴妈寻些补品药材让罗氏的丫鬟带回去。
这个喜讯让酒席上的气氛又添一重喜,杜太太从嫁进杜家来,今日算是最高兴的,连连饮了数杯。她量本就不高,这么几杯酒喝下去,已是醉眼朦胧,眼只瞧着席上这些儿媳们,雀儿豪爽大方,朱愫温柔可人,罗氏虽比不上她们两个,也是宜室宜家,并不像当年?
想到这,杜太太刚想说话,猛然酒涌上来,打出一个酒嗝,忙用手去掩,雀儿见状忙起身给她捶着,又吩咐丫鬟去做醒酒汤送上来。
杜太太止住她,拉住雀儿的手道:“雀儿,直到今日,我才明白许多事不是竭尽心力就能得到的。”雀儿一怔,当着众人叫媳妇的名字,这似乎不是杜太太教养做出来的事。朱愫也想到这层,从丫鬟端来的水盆里捞出热手巾,挤干水上前给杜太太擦着手脸:“婆婆要对媳妇们有什么训诫呢?”
杜太太一张脸红扑扑的,把手巾接过来顺便擦一擦手又放了下去,瞧着雀儿,眼里有一丝迷蒙:“我从小只以为,操持家务就是女子的本等,少了进项,克扣自己用度就够了,妯娌们有不好了,定是我自己做的不对,今儿才明白,这些也对也不对。”
此时不光雀儿朱愫,罗氏杜桦也站了起来,围在杜太太跟前,杜太太眼里似乎有一点泪,话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呢还是几个媳妇听:“你们二婶子那样,我一味只让着她,放肆太过,只用大道理去说她,她不听,我只当是我的教化之力还没做到,况且当日杜家,本就亏了范家,谁知时日长了,竟让她性子越发骄纵起来,小恶不除,渐至酿成大祸,算起来,竟是我错了。”
想起杜二太太,雀儿的眉皱了皱,其实当年杜二太太嫁进杜家时候,年纪也不过就是十六七岁,再娇惯的姑娘,若婆家这边有人弹压住了,还是能拗的过来的,也不至于酿成今日这种。
杜太太已经没有往下说,只是摇头叹息:“错了,竟是我错了。”眼里似有泪流下来,雀儿和朱愫对看一眼,上前扶起她道:“婆婆,您醉了,下去歇息吧。”
杜太太伸手拉住她们两的手,眼看向罗氏:“答应我,日后有了什么事,定要说出来,你们里面妯娌相合,他们外头兄弟才能同心,这样,杜家才能真正兴旺。”雀儿她们忙齐声应了。
杜太太并没松开手,叹息道:“当日若我真能想到这层,杜家也不会这样快就…”杜太太哽咽一声,看向雀儿又看向朱愫:“也不会就苦了你们两个。”朱愫低下头,雀儿看向朱愫,朱愫似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雀儿也笑了。
罗氏瞧着这个,歪着头微微一笑,杜太太见状更放心了,这样的话虽说说过数次,可是之前那几次,杜太太都觉得有些不踏实,今儿总算踏实了,她把手放开,用手撑着额头,微笑道:“此时,我是真正能含饴弄孙,再不想旁的了。”
雀儿已经示意众人重新坐下,拿起丫鬟刚送上来的醒酒汤递给杜太太:“娘,你是早该如此了,二婶大家出身,哪是旁人可比的?”杜太太瞧着雀儿脸上毫无芥蒂的笑,接过已经有些凉的醒酒汤,温煦的眼看着朱愫,朱愫已笑了,笑得坦然自如,杜太太这才一口口喝干醒酒汤,虽是酸的,喝在杜太太嘴里,无端多了一些甜蜜。
第 88 章
杜桐中了举,这亲戚们当然要来贺喜的,等杜桐去省城赴过鹿鸣宴,拜过老师,又回到县里见过学里老师,去祖宗墓上竖过旗杆,这些俗套一一完了。远近亲戚就来贺喜,这种大事,自然不是轻轻就放过的,杜家又择了日子,把杜桐的蒙师请来,连着亲戚们,吃酒看戏,好不热闹。
席上不光是赞杜太太好福气,雀儿也有无数的人来夸赞,若是个轻狂些的,只怕还当了真,雀儿只一笑就罢了。举目望去,席上并无宁张两家的人,宁家是不必说了,王小二过年,已是一年不如一年,至于张家?
雀儿敬过一巡酒,刚要回座位就听到有人在那说话:“杜家大奶奶不是张家的女儿吗?怎么今儿不见张家太太过来?”雀儿不由站住,往那边瞧去,见是两个眼生的,说话的是个穿红的少妇,她旁边那个年纪稍大的,瞧样子是她亲戚,拉一把说话那个的袖子:“我说你是头一次出门来应酬的,难道还不知道当年的事情?”
说着在那个人耳边俯耳说了几句,红衣少妇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就说呢,张家现时生意越来越差,现放着两个能干的侄女婿不去求,反求到我家门上?”年纪稍长那个掩嘴笑了:“张家的事,提起来也是笑掉人大牙的,当日如此,谁又会想到今日?”
红衣少妇正要笑,猛然抬头瞧见雀儿,忙收住笑意,对雀儿道:“恭喜大奶奶,等到明年杜大爷联捷,我们还要尊大奶奶一声孺人。”雀儿忙微微一福:“多谢吉言,今日人客不少,若有招待不周处,还望两位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