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遭遇
范自鸿是在一处歌坊找到樊衡的。
京城里出名的酒楼数不胜数, 却都不是樊衡想去的地方。跟韩蛰同样心狠手辣、性情冷硬的锦衣司副使,因家族获罪后陡然卑微的出身,在京城里交友甚少。前几年锦衣司铁腕强劲,虽是韩蛰顶在前面, 许多事却仍需樊衡出手去办,面对面的交锋, 得罪了不少人。
世家高门对手握重拳的相府心怀忌惮,面对韩蛰时避之不及, 亦有敬惧。
对于罪奴出身的樊衡, 则是惧怕之余, 内心里又有不屑。
这些年樊衡出入京城, 身边除了锦衣司的部下,没见半个朝堂同僚,私交好友。他常年奔波忙碌, 也从不去雅致酒楼,偶尔得空, 会往城东僻处的海棠坊喝酒,也不招舞姬歌伎, 只要两坛酒,紧闭屋门,听着外头的笙箫旖旎,喝完酒后扔下银子, 翻窗而去。
这事虽不张扬, 次数多了, 仍能落到有心人的眼里。
——譬如范自鸿。
歌坊掌柜知道樊衡的凶煞名声,原本不敢透露处所,被范自鸿一锭金子砸过去,当即招了,只是不敢带路,远远比划着指明白,赶紧躲开。
海棠坊是座两层的阁楼,底下歌舞不休,看客如云,二层则是雅间。
范自鸿走到樊衡所在的拐角,敲了敲门,见里头没动静,便推开门扇。
里头没反锁,仿佛是专为樊衡这种人留的,布置得整洁简单。
惯常的旖旎软帐皆被撤去,只剩一方长案,周围设蒲团。樊衡穿的仍是锦衣司副使的官服,盘膝坐在蒲团,自斟自饮。沁染过血迹的刀横放在长案上,在范自鸿敲门时,已然出鞘半幅,乌沉的剑身泛着冰寒的光泽,而樊衡双目冷厉,正望向门口。
范自鸿拱了拱手,“樊大人,打搅了。”
“范大人。”樊衡不悦皱眉,利刃归鞘,仍旧垂眸斟酒。
“不请自来,樊兄可别见怪。”范自谦碰着冷脸,也不介意,往樊衡对面的蒲团上坐着,见旁边盘中仍有数个酒杯,自取一枚斟酒饮下,“好酒,只是绵软了些。樊兄这种身手,该往河东多走走,那边酒烈,喝着过瘾。”
樊衡睇他一眼,并未答话。
范自鸿虽出自河东高门,却是从小兵历练起来,跟军伍中的粗人打交道,受过部下恭维,也受过耿直部将的顶撞。既是为招贤而来,这点冷脸自然不在话下,也不介意,仍分樊衡的酒喝。
樊衡也不多理会,两坛酒喝完时,面皮微微泛红。
他理平衣裳,狭长的眼睛眯了眯,里头目光仍是清明,盯着范自鸿,“酒喝完了。”
“我再要两坛。”
“不必。”樊衡手按刀柄,仍是凶煞的锦衣司副使模样,“为何而来?”
“甄家的罪行列了几百条,三司会审到如今,仍未审完一半。久闻锦衣司办事雷厉风行,再复杂的案子接过去,也能昼夜不息的审问,很快查明。不知这回,为何如此缓慢?”他把玩手里的酒杯,眼底里颇有审视玩味的意思,“难道事涉甄家,樊兄怕得罪人?”
樊衡冷然不答,抓起佩刀,拿上头银勾挂在腰间,抬步欲走。
“樊兄——”范自鸿仍旧端坐,将杯底的酒液喝尽,“锦衣司虽是韩蛰统辖,樊兄身居副职,自有面圣奏禀、协助决断之责。他如此以权谋私,袒护甄家,樊兄就眼睁睁看着?”
话音才落,耳畔金戈微响,樊衡双眼冷似寒冰,锋锐的刀刃已架在他脖颈间。
“范达人应该知道,擅自窥探插手锦衣司的事,是何后果。今日之话,我权当没听见。”
说罢,锋锐寒芒在范自鸿眼前闪了闪,樊衡回身推开窗扇,纵身而出。
范自鸿瞧着他背影,不以为忤,反露出些许笑容。
…
春试后进士放榜,学子欢欣,却仍未能压住对甄家的议论声。
因学子陆续返乡,京城里的议论喧嚣也随之带到各处州县,有被甄家亲眷欺压太久的,甚至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写了万民书送往京城。
永昌帝自然是不会看的。
但这些事吵吵嚷嚷,也让他难得安宁,连去北苑赛马时都没多少兴致。
这日实在憋闷得紧,索性摆驾出宫,往紧邻皇宫的高阳长公主府去。
先帝昏聩了一辈子,身边虽有妃嫔无数,膝下子嗣却单薄。永昌帝和高阳长公主都出自皇后膝下,得宠的贵妃曾诞下一位皇子,却是生来痴傻,越长大越傻得厉害。永昌帝对那弟弟没甚感情,早早就封了个王位囚禁在王府里,身边除了当初贵妃跟前的得力嬷嬷肯用心照应,旁人都不太瞧得起,几乎被满京城的人遗忘。
永昌帝心里肯认的,也只高阳这一位姐姐而已。
皇帝驾临,满脸苦闷烦躁,高阳长公主自然要设宴招待。性好奢华的骄纵公主,府邸里的每样器物都是仅次于巍峨皇宫的,美酒醇香,美人歌舞,永昌帝很快就有些醉意了,在宫人的陪伴下,往净室更衣。
厅里美人犹自歌舞,长公主背靠鹅毛软枕,怡然自得。
永昌帝来长公主府的次数不多,更衣后瞧着曲廊折转,佳木繁荫,索性吹着风游荡,瞧瞧公主府里的美人儿。行至一处水边,周遭安安静静,临水有座小阁楼,窗户半敞,里头有人坐在案旁,正专心抄书。
从窗外瞧过去,她坐得端正,夏日薄衫勾勒出停着的胸和曼妙脊背,耳边一缕发丝垂落,侧脸也很好看。歌舞喧哗之后,酒意被风吹着愈来愈浓,永昌帝憋闷烦躁了半天,出宫消遣后心绪甚好,瞧那美人长得漂亮,便琢磨着要往里走。
屋里,章斐正朝经书,专心致志。
自去岁在锦衣司牢狱里见韩蛰护着令容,杨氏又借章夫人的口传来那样的话,她便知痴心错付,嫁入韩府已成奢望。
想得明白,却未必甘心。
杨氏当日跟章夫人提过几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章夫人也曾打探过几户,虽也是官宦人家子弟,也因仰慕章老之名态度殷勤,她却始终没有中意的,左右推诿,甚至说出不愿出阁的话。章夫人起初只当她是气话,还纵容着,拖到如今,见章斐真有这心思,毕竟着急起来,母女俩每回见面,总要提一提婚嫁的事。
章斐不愿出阁,甚至想过出家入道,却还没拿定主意。
府里聒噪,她不可能搬离府邸,别处有交往的人家都是瞧着章夫人的面子,总难逃开这话题,唯有高阳长公主这里清静,且两人又是旧交,便时常来往。
近日因先太后忌辰将近,外头虽没动静,高阳长公主心里惦记,便想抄些佛经。
心意虽好,高阳长公主却是玩乐惯了,抄不了几页便被旁的事岔开。
章斐出自书香门第,章老当初身为太师,也深得先太后敬重,便想请章斐帮忙抄几本。
两人一拍即合,长公主心意有了,仍能高乐,章斐也有了抄经的借口,每日清晨来长公主府里,或是借公主府邸看书莳花,或是帮着抄经,或是跟着出去散心游猎,虽性情截然不同,处得倒融洽,已有了半月。
今日章斐心静,想着多抄些,用过午饭后便在此独自抄经,这会儿已有点累了。
阁楼修得齐整,书案往里便是小憩用的雕床罗帐,章斐时常在此午睡。
她搁下玉笔,端详抄出的经书,甚为满意,旋即起身去关上窗户,欲往里头睡会儿。
谁知才关上窗扇,便见门扇被人推开,她只当是公主府的侍女,随意瞧过去,却见进屋那人明黄衣裳,金冠玉带,身上绣的云纹龙爪清晰分明。那张泛着奇异微红的脸也是熟悉的,先前进宫陪伴甄皇后的时候,曾见过两回。
章斐微惊,听说过永昌帝好色的毛病,见他关了门,心里便是一跳。
“民女…叩见皇上。”她迟疑了下,跪地拜见。
永昌帝倒是沉得住气,酒意往上涌,瞧着她跪地躬身的姿态。年近二十的女人,身子已日渐饱满起来,却因未经婚事,有种不自觉的收敛羞涩。他对章斐印象不深,只当是公主府上请来的寻常女客,虽没认出来,仍道:“在这里做什么?”
“民女帮长公主抄写经书。”章斐仍跪地回答。
永昌帝点了点头,往里一瞧,果然墙边摆着书案,上面有摆好的纸笔。
遂踱步过去,将经书翻了两页,字迹清秀端正,如同其人。
夏日天热,酒后的色心一旦勾起来,便蠢蠢欲动。
永昌帝坐拥天下,后宫虽有盛宠的贵妃,瞧见动人可怜的宫女,仍能就近临幸,何况这是在姐姐的府邸里,这女人也比那些宫女——甚至范家那对姐妹——多些勾人的姿态。在此处临幸这书香温婉的女人,显然能比在皇宫里得趣得多。
他故意咦了一声,“这里抄错了。你过来看。”
章斐有点迟疑,怕永昌帝真如传闻中荒淫,见他并无异样,又怕是自己想多了。
跟着章素在外过了数年后回京,见识底气毕竟有限,章斐纵然有长公主照拂,也没有忤逆抗旨的胆子,只好站起身走过去,去接永昌帝递来的经书。
谁知经书没接着,手指却被永昌帝给紧紧握住了。
她心下大惊,察觉那力气颇重,忙道:“民女还有事禀报长公主…”
“姐姐召了她的男宠,不会见你。”永昌帝色心一起,说话便没了顾忌,趁着章斐没胆子抗旨的时机,将她手紧紧握住,往前半步,趁机将章斐抱在怀里——虽不及范贵妃丰满妖娆,不及范香狐媚勾人,这羞涩躲避的正经模样却能叫人怦然心动,别有滋味。
永昌帝管不住朝堂天下,却有力气管住一介女流。
夏日衣衫单薄,厅里的靡靡歌舞和身段婀娜的舞姬早将身体里的火勾起,这会儿贴上丰满柔软的身躯,永昌帝便不管不顾起来。满宫女人压榨之下,永昌帝身子虽掏得虚弱,力气却还有,见章斐挣扎,紧紧抱住,伸手捂在她欲图叫人的嘴上。
“朕临幸女人,不介意让人看见。”说着,用力一撕,便将章斐背上衣衫扯去大半。
章斐脑子里轰的一声,脸色都白了。
她不敢叫人,生怕引来公主府的侍女,事情传出去,阖府上下声名扫地。
她只能用力挣扎,力气却远不及永昌帝。
第152章 露馅
章太师的孙女,中书侍郎的千金入宫做嫔妃的消息传到韩家, 杨氏跟令容都大为诧异。
自去岁出了范贵妃丧子的事, 韩蛰跟章素那一番交谈后, 章斐便几乎没进宫过,固然是因甄皇后禁足不见旁人,也是章素摆明态度添了罅隙——至少甄皇后解开禁足至今,因外头的事接连不断,宫里没特意设宴赏花,章斐也没再入宫问安过。
谁知会突然入宫当了永昌帝的女人?
杨氏满心讶异, 觉得事情古怪, 派鱼姑往章家送了几样时兴的东西,鱼姑送罢回来,已然探了些消息, 据说是永昌帝派人下旨来求,章斐点头应允。因章老是先帝的太师,永昌帝颇为礼遇, 虽说章斐未曾侍寝诞子, 却破格封了妃位, 甄皇后也赏赐了许多东西。
章斐前脚进宫, 后脚章夫人就病了, 不见外客。
朝堂上,章素也比平常沉默, 虽沾了皇家姻亲的光, 却不曾露出半个笑脸。
宫里传来的消息就更古怪了。
章斐进宫后有单独的殿宇居住, 当晚以抱恙为由,不接圣驾,过后连着两日都是如此。永昌帝也没再往那边去,仍旧在范家姐妹的宫里流连,倒是甄皇后走得勤快,借着从前的交情,对章斐嘘寒问暖,添了许多人手。
只是新妃入宫,又有清贵家门,却始终闭宫不出,除了曾去拜见甄皇后,旁的妃嫔那里连面也没露。
这情形让人摸不着头脑,但甄皇后殷勤照拂,想借章老的清雅之名挽回甄家些许名声,态度行事都有点露骨。
可惜没半点用处。
甄家的罪状列了二三百条,没了锦衣司雷厉风行的铁腕决断,刑部和御史台又不可能将全数精力搁在这上头,京城里甄家和范家暗自使力,往各处查访取证的人也跑断了腿,从二月底闹出到五月中旬,拖拖拉拉的两个半月,才算将大半罪名定下。
案情奏报写了厚厚一摞,甄家这些罪虽不像谋逆作乱,但积少成多,飞蛾群似的扑过来,听着仍旧吓人。德行不端,欺压百姓,以致民怨深重,物议如沸,朝堂上恳求罢黜甄嗣宗,废除甄皇后的呼声越来越高,甚至有御史踩着范家给的银票和后盾,提出废除太子的建议。
甄家却死守在角落,犹做困兽之斗,永昌帝被范逯叔侄逼得紧,犹豫不决。
事情拖得久,韩蛰也颇觉头疼,从锦衣司衙署出来,跟韩镜在藏晖斋议事大半个时辰,踏着傍晚暑热未散的青石甬道,往银光院走时,冷沉深锁的眉目才渐渐舒展。
…
令容如今身子已有点重了,九月底的身孕怀到如今已是七个半月,孕肚显眼得很,御医几番把脉,都推测产期在七月中下旬。
许是韩蛰这数月都在京城,偶尔能给她做些美食提吊胃口的缘故,令容明显长胖了些,身段丰满之余,脸蛋手臂能捏出点肉。
令容有点发愁,怕坐完月子胖得更厉害,每日里有意多走几步,少长点肉。
待韩蛰回到银光院时,就见令容挺着肚子,左边宋姑右边枇杷搀扶着,在院里慢慢儿散步。盛夏天热,她身上穿得单薄,纱衣垂落飘摇,将腰腹间的弧线勾勒得分明。两只手下意识地交叠护在小腹,头发松松散散地挽着。
见他回来,令容便停了脚步,道:“夫君用饭了吗?”
“还没。”韩蛰一手握住她手臂,一手扶她肩膀,进了屋,自将官服脱了,换身家常的外裳,同令容用了饭,陪着去外头散步消食。
夜幕下暑热渐消,风还未凉,走过去正惬意。
甬道两侧和游廊下的灯亮着,光芒昏黄。因令容时常散步消食,姜姑对这一带格外留心,每日叫丫鬟打扫两遍,连小石子儿都不放过,收拾得干干净净。
风吹动衣袂,韩蛰将手掌贴在令容小腹,触手暖暖的感觉,小心翼翼。
眼角眉峰的冷沉锋锐在回府后渐渐消融,他惯于杀伐,便格外觉得令容腹中的孩子柔软娇小。手掌停住片刻,感觉到里头的动静,眼底便添了笑意,连声音都有点轻,“今天闹腾吗?”
“这两天乖了点,太医说过了七个月,会慢慢长大,老实些。”
令容驻足,跟韩蛰的手并排,过了会儿,手底下又动了动,霎时笑生双靥,“定是他想夫君了,白日里可没太多动静。”遂拉着韩蛰的挪到右上边,“夫君试试这里。”两人等了好半天,小家伙果然应景地动了动,幅度还不小。
这般隔着肚子跟小家伙玩,自是乐趣无穷。
令容吃吃笑罢,又觉得不满,斜睨韩蛰,“白日里等好久他才肯理我,倒是夫君厉害,一回府,连他都坐不住了。”
杏眼流波,声音娇软带嗔,甚是娇憨的情态。
韩蛰唇角勾起,满心冷厉尽去,在她脸颊轻吻了下,“里头毕竟是个女儿。”
“何以见得?”
“白日里体贴乖巧,是心疼你,必定是女儿。”韩蛰说得一本正经。
令容低笑,知道他这是无师自通的哄她,有点不习惯。
沿着游廊慢慢走,两侧绿荫浓翠欲滴,走了半天,令容将韩蛰许久没舒展的眉头来回瞧了几遍,忍不住道:“夫君待会要回书房吗?”
“不回。”韩蛰似愣了下,瞧着她,神情不解。
令容驻足,背靠廊柱,抬手将指腹落在韩蛰眉间,轻揉了揉,“这两日夫君回来,总是愁眉不展,又不肯跟人说。”杏眼流波,灯笼光芒给她脸颊镀了层朦胧,她似有些迟疑,片刻后收回手,低声道:“我很担心。”
她垂眸,偏着头背靠在红漆柱子上,双手无意识地绞着绣帕。
心里毕竟是忐忑而担忧的,夫妻成婚已有四年,孩子都快出生了,韩蛰虽不像从前似的连受伤的事也死死瞒着她,但夫妻同床共枕,最亲密的事都做了,涉及朝政的话题却仍甚少提及。偏偏宋建春身在吏部,傅益又在兵部,有些事绕不开,她提起时,仍须小心翼翼地避嫌。
这般处境,她起初不觉得怎样,如今却是越来越难忍受。
外头将甄家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就连韩瑶和杨蓁结伴来探望杨氏时,还曾提过几件关乎甄家的传言,到了银光院,韩蛰却半个字都没提过,有意避开似的。
令容当然知道缘故,正因如此,心里便愈发难受。
夫妻之间,除了浓情蜜意、彼此照拂,她想要的似乎更多。哪怕有些事无需开诚布公,先前韩家的密谋她也不敢去触碰,但事到如今,明眼人都有了猜测,她身在其中,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却谨慎避开,隔膜的日子久了,只会将罅隙变成裂缝。
令容也不知是不是怀了孕的缘故,近来想到这事便觉得不高兴。
她咬了咬唇,睇韩蛰一眼,见那位仍旧沉默,有点负气,“夫君不想说就算了。”
转身想走,却被韩蛰揽住肩膀,她不敢乱动,只好靠回廊柱。
四目相对,令容气鼓鼓的不高兴,韩蛰眼眸深邃,神色渐而肃然。
“真想知道?”
“只是觉得难受。”令容垂眸,盯着他墨色衣衫下结实的胸膛,想靠过去,又没动,只抬起手指,抠上头的银线暗纹,“夫君身居要职,经手的都是朝堂大事,我很清楚。这两天夫君愁眉不展,我担心,又不敢问。”
她小心翼翼的,五根嫩葱似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紧握。
韩蛰看得出她有点忐忑,甚至紧张。
这也是他想不明白的——初结婚时令容如履薄冰,除了妻子的本分,半个字也不肯说,他不觉得意外。但时至今日,床榻里颠鸾倒凤,她非但变着法儿指使他做菜,从前的敬畏躲避尽数消失,胆量渐大,还敢顶撞闹脾气,甚至在夫妻调笑时小声叫他节气大人,在他故意板着脸后又撒娇服软,却显然口是心非。
她不怕他,甚至渐渐有了点恃宠而骄的味道,娇憨得让人想揉到骨血里去。
但她连“节气大人”那种话都敢说,却始终小心翼翼地避开关乎朝政的话题,甚至在谈及宋建春和傅益的婚事时,都有收敛回避之态。
锦衣司里审案无数,韩蛰的目光早已修炼得老练毒辣。
避嫌敏锐得过头了,显得刻意,难免叫人奇怪。
韩蛰一手握着她肩膀,一手撑在廊柱,俯身凑近些。
“为何不敢问?”他的声音低沉,手指伸过去,落在她秀颔。怀孕后长得肉嘟嘟的,指腹抵上去,愈见柔软娇嫩,他轻轻抬起,迫她与他对视。
目光深沉而洞察,他压低声音,又问道:“你在害怕什么?”
令容的神情明显紧张了下,仿佛怕被看穿,试图避开他的目光。
韩蛰迅速凑过去,吻住她唇瓣,双目却睁着,近在咫尺。
“害怕什么?嗯?”他的目光如同审视,却收拢双臂,将令容抱在怀里。
第153章 坦白
令容心里咚咚地跳着, 直觉不妙。
虽没见识过韩蛰审问犯人时的狠厉, 却领教过他鹰鹫般的洞察, 她道行毕竟太浅,没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沉着。
双唇被他亲吻舔舐,溽热潮湿, 那双眼睛里却藏着玩味。
毕竟是谋逆大事,她仍不敢确信韩蛰的态度。
令容呼吸都觉得艰难起来,想往后逃,却被廊柱和他的双臂困着。她竭力镇定, 不自觉地躲开韩蛰的目光, “不是害怕。是锦衣司里的事都关系重大,我自知不该过问,何况, 我怕问了夫君不肯说,自讨没趣。”
“是吗?”韩蛰退开些许, 呼吸落在她脸上, 像是暖热的风扫过, “跟锦衣司无关的呢,像是舅舅和你哥的仕途, 就算我提起, 你也不深问。”
“我…”令容卡住,有点做贼心虚般的紧张。
似乎是有几回, 韩蛰跟她提过宋建春和傅益的仕途。宋建春才能出众, 背后有曹震那牢固的姻亲, 手握一方军权。傅益少年才俊,跟淮阳侯府结亲,对于出自寒门却跻身高位,靠杨氏背后的定远侯府跻身高门的韩家而言,无疑也能稍微有所助力。
这显然是为韩家所谋的大事铺路,她看得出韩蛰的用意,所以当时小心绕开。
谁知道那样含蓄的态度,仍被韩蛰窥破,还记在心上?
锦衣司里的凶神果然令人发指!
当时为何不深问呢?令容想不出理由,怀孕后脑子都迟钝了些似的,憋了半天,脸蛋渐渐红了,因韩蛰的脸近在咫尺,索性凑过去在他唇上愤愤咬了下,“不想问而已,还要理由?”
韩蛰舌头扫过被她咬出的轻微痕迹,倒没再逼问。
其实是能猜到的,她性情虽散漫慵懒,要紧事上却敏锐谨慎。韩府中男人尽数居于高位,杨氏拴着京畿守军,韩瑶和尚政往西川搭了线,宋建春在朝堂上固然跟韩家没过分亲近,但潭州时的情形令容也见过,宴请蔡源中长子的事她也知道,只是彼时他随口一提,她没敢深问。
京城里风浪在即,她行事素来有分寸,他信得过,也无需再刻意隐瞒。
韩蛰将令容盯了半晌,才道:“看出来了?”
令容心里猛地一跳,对着那双深邃的眼睛,渐渐读懂其中意味,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迟疑片刻,才谨慎而含糊地道:“嗯。”
“什么时候?”
“忘了。”意识到怀孕脑子不太好使后,令容就有了底气,“真忘了,被夫君吓的。而且…怀里添了这小祖宗,脑袋就不管用了。”
韩蛰唇角动了动,“你还会怕我?”
“怕啊,当然怕。”令容看他神情不似方才肃然,心里紧绷的弦松了点。
各自虽没点破,但夫妻四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府里深藏的秘密被挑破,韩蛰并非预想中的沉冷,令容松了口气,也算是找到借口了,“起初不敢问,是怕行事越矩,惹夫君不悦。毕竟夫君说过,擅自碰你东西的,哪只手碰了砍断哪只,万一我问了不该问的,夫君必定会生气。且老太爷向来不喜欢我,倘若夫君都对我生分芥蒂了,我该如何自处?后来不问,是怕猜得不对。”
韩蛰指腹在她柔软的秀颔摩挲,“就那么怕我生气?”
“擅自碰夫君的东西就砍手,这话我梦里都记着。”令容寻回镇定,倒打一耙,“是夫君当时太冷淡,又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我如履薄冰,话都不敢多说。哪怕后来夫君对我好,心里也还是害怕。”
提起这茬就委屈,令容抬手,轻轻砸在他胸膛。
韩蛰低笑了声,站直身子,将令容抱在怀里。
“我不说,是怕这件事吓着你。”他低头瞧着那双漂亮的杏眼,“怕不怕?”
令容颔首,旋即又摇了摇头,“有夫君在,不怕。”
何况,已经身在这条船上,怕也没用。
…
事情挑明就好办得多了,令容的孕肚夹在中间,微微撅臀的拥抱姿势有点难受,索性让韩蛰寻个鹅颈椅坐下,她在旁坐着,背倚廊柱。
夜风轻柔,花枝微摆,目光越过屋檐,月亮挑在树梢。
令容少了顾忌,因担心韩蛰,问道:“夫君这两天是在为甄家的事发愁?”
“有点麻烦。”
韩蛰轮廓冷硬,将令容微有点浮肿的小腿搭在膝头,按太医的嘱咐轻轻揉捏。
“母亲说案子都查明了…”
“案情查明,罪名也有,甄嗣宗不肯退,皇上也不批。”
“是为了太子吧?”令容虽在内宅,从杨氏只言片语中,也能猜出点端倪。
韩蛰稍诧,侧头看她。
甄家的罪名固然摞满御案,却多是家奴亲友的罪行,不是谋逆造反这等须断然抄家问斩的死罪,算到甄嗣宗头上,可轻可重。
永昌帝虽觉颜面扫地,对甄家也愤怒不满,听见御史们废太子的言论,反倒犹豫——荒淫昏聩之外,对亲生的骨肉,他毕竟是心疼的。而甄嗣宗负隅顽抗,显然也是想赌永昌帝对太子的情分,盼着永昌帝能像当初袒护田保似的,对甄家留点余地。
永昌帝毕竟是皇帝,他不点头,谁也不能越俎代庖地处置相爷。
局面僵持数日,范家叫人群起而攻,甄嗣宗却不肯认栽,到底让人头疼。
夫妻俩既已挑明,韩蛰也没隐瞒,将大致意思说给她听。
令容闻之蹙眉,“甄相这是拿太子做赌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