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没见过耶律澈大开杀戒,那模样如地狱修罗,狂傲嗜血,教人想来便不寒而栗。

“你倒想的透彻。”

“事到如今,透不透彻又有何分别?”沉默片刻,他又说:“晗月总说,她跟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终有一天她要回去的。可是我知道,她就是这般嘴硬心软,她哪里舍得下我?或许她只是暂时回去她的世界看看,或许她知道我难过,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回来了。”

美人关,英雄冢。纵使冷血如他,遇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会有化为绕指柔的一刻。

我喉头发涩,艰难道:“也许,那毒并不是无药可解,苏越清可以帮你…”

他笑了:“袁君华,你真的变了,你以前不是这么婆妈的人。”

我也笑了,我变了吗?好像是的。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遇见她开始的吧。

也许是在山野中,当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手捧着热腾腾的点心,对着我甜甜地笑,叫我“哥哥”的时候…

也许是在醉仙阁后院,不经意间撞看见她对月而望,静静发呆的时候…

也许是在瘦西湖上,她贴身取出我送给她的玉佩的时候…

也许是在天牢,她焦急地掰着我的嘴唇,硬要把解药塞给我吃的时候…

也许,还有很多个也许。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年,让我的一生发生改变。

可是,尽管有那么多也许,只要有一个可是就够了。纵然今生无法厮守,可是我知道,她永远都无法将我忘记了。

“…不过,还是一样的阴险狡诈。真没想到,你对心爱的人都能用此心计。”耶律澈似真似假道:“因为任何人都无法跟死人相比,你诈死,恐怕她今生今世都要背负着对你的歉疚过日子了。”

“我就是要她歉疚,这样,来生她才会记得我。”

可笑,我是在跟谁赌气?我已经彻彻底底地输了,我还在跟谁争这一口毫无意义的气?

那一日,我亲手将她送到苏越清怀里,便知今生已经彻底错过。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东西太多太多,身份,地位,立场,甚至还有时光。

十年的时光,沧桑了年华,空白了等待。

从前我一直以为,只要我站得够高,终有一日能与她并肩执手。

所以这十年,我就凭这个信念,在刀尖上舔血,在血海里沉浮,于刀光剑影、风雨飘摇中杀出一条血路。别人依靠显赫的家世扶摇直上,我只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拼命厮杀,以性命换军功,一步步向着她的高度走去。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累,也会觉得前途渺茫,毫无希望。多少次,我身受重伤弥留人世,真想就这么闭上眼睛睡过去,甚至,我都看到过前来接我上路的鬼差。

可当那甜美的笑容浮现在眼前时,我又毫不犹豫地选择用力呼吸。

我要活下去,我要见她。

我所立下的赫赫战功引起了当朝丞相的注意,我得偿所愿拜入他的门下,在他的扶持之下,我平步青云,终于官拜镇远将军。可我永远也料想不到,我的恩师,竟然是背负她满门血债的仇人。

我笑,笑上天的不公,笑命运的残忍。

可是我不会认输,人定胜天,苦心经营十年,怎么可能就此放弃!

就在我以为我终于能够与她相配之时,却见她身旁早已有一人陪伴。那人没有一官半职,没有高贵的出生,甚至没有健全的身体,却独独有她的倾心相待。

我不明白,我究竟哪一点比不过他,为什么上天会跟我开这么大一个玩笑。

很久之后,我方才幡然醒悟,他,值得她爱。所以我输得心服口服。

以前喜欢故意与他找碴,暗中嘲笑他弱风扶柳,除了医术再无专长,不能金戈铁马守护她的如画江山。可当日在茶楼,他亲口对我说出,要瞒着她秘密随军出征时,我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他道:“若任你在外冲锋陷阵,我却躲在宫里安享太平,只怕连我自己都会鄙夷自己的懦弱无能。”

我笑说:“苏越清,我以前倒是小瞧了你。”这个男人儒雅俊秀的外表下,是铮铮铁骨。

上了战场,我才知道,他是那么足智多谋、运筹帷幄,军事谋略甚至更胜我一筹。

被困山谷十日,我们相互托付身后事,竟生出一种类似于手足之间的默契。

他受了箭伤,伤口溃烂流脓。奄奄一息之时,对我说:“袁君华,你出去投降吧。”

我习惯性与他抬杠:“开什么玩笑,你想让瑶落看不起我?我才不上你的鬼当。”

他无力地摇了摇头,苍白地笑道:“你活下去,好好照顾她。”

我心中一滞,说:“我不去,要去你去。想让我背千古骂名,你当烈士流芳百世?别做梦了。反正你也差不多了,他们不会为难你的。我镇守西北多年,早被李民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逼死我,比逼死你意义更为重大。”

苏越清,瑶落选择了你,倘若你死了,她怎么办?

况且,你投降,她定然不会怪罪你。可若投降的是我,只怕生生世世都会被她唾弃。

他居然说:“你别搞笑了,我是皇夫,我死了夏国多有面子啊…我知道你是真心对待瑶瑶,她跟你,我死也瞑目。旁的人,我不放心。”

我狠狠地将最后一口水灌到他嘴里,揪着他的衣襟吼道:“现在才想到把她让给我?你早点干嘛跟我争得你死我活啊?妈的,要让不会早点让吗!还有,谁他妈知道你是皇夫啊?你给我记着,你不过是个军师!”

吵来吵去,吵到最后,谁也没有出去投降,却等来了耶律澈的援军。

“你打算去哪里落脚?”耶律澈打断我的思绪。

“还没想好…”我低头,再无法压抑心头的苦涩,“也许走遍天涯海角,也许就此隐姓埋名,当个山野村夫,也许…我会回到京城,一如既往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仰望她…”

他夸我道:“你真是个疯子!”

若真的疯了倒好,可以忘记一切,总好过现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曾经许诺,要带她走遍漠北草原、西南苗疆、中原大地,看江南的杏花烟雨,草原的苍茫辽阔,还有苍山白雪,洱海明月…

而现在,这些都无法实现了。

也许,我会一个人守着誓言,守着我与她的回忆,走遍千山万水,做曾经想做而不能做的事。

即便此生已尽,可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来不曾离开。

明媚晴朗的山林间,纸醉金迷的青楼里,轻摇慢摆的画舫中,还有阴暗潮湿的天牢、楚王府里的书房…这些熟悉的地方,仿佛眨眼间,依旧可以看见她亦嗔亦笑的目光。高兴时的爽朗大笑,尴尬时地囧笑,生气时的怒瞪,发飙时的狂吼…

细节丰盈灵动,记载着满满的曾经。

如果当年曦容能为君慧终生不娶,我又为什么不能为了她,一个人地久天长呢?

“耶律澈,就这么被除名历史,你真的甘心?”

他反问我:“换做是你呢?你会怎么做?”

“一样。”我答得干脆。

他扯了扯唇角,挥手与我告别:“好了,时候不早,我该走了。”说完,便扬起马鞭,驾着马车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我眺望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忽地生出几分羡慕。身周的一切渐渐恢复宁静,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不想再说什么了,但是看了大家的评论还是决定半夜爬上来说两句,勉强算是完结感言。

我知道这个所谓的HE并不完美,但是在这样的三个人的故事,要一个1V1的HE,必定要有一个人离开。

没错,只是离开,不是死亡。我以前在回复读者的评论里说,袁君华会用他自己的方式让瑶瑶记住他。

他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况且我认为瑶瑶的确对他有所亏欠,所以就算他用死亡欺骗瑶瑶,让瑶瑶背负着内疚度过余生,其实也无可厚非。

写这篇文的时候,我的心情很复杂,正好处于大学时代的一个低谷,各种打击接踵而来,当时真的觉得每一天的日子都非常难过。于是就有了这篇抽风的文章。初衷只是发泄,借此驱逐我内心的抑郁。但是越写越爱,越写越无法抽离。我没有大纲,没有梗概,打算写到哪里算哪里。没想到效果竟是出乎意料的好,不管别人,我个人对这个故事非常满意。

小苏和小袁是我自认为刻画得最成功的人物,俗一点说,有优点有缺点,有血有肉,形象饱满。我用自己的视角看这个故事,看他们所有人的悲欢离合。

刚开坑的时候,我确实对袁君华没什么特别大的感觉,但随着剧情的发展,我变得非常爱他。有一段时间,我对苏越清完全无爱,我唾弃他的优柔寡断,唾弃他的瞻前顾后,相反,对袁君华的敢爱敢恨愈发欣赏。我想过要让袁君华和女主在一起。

最终会设计这样一个结局,归根结底,还是“适合”二字。袁君华一点都没有输给苏越清,他只是不适合已经成为皇帝的女主,仅此而已。

这个结局我连写了三天,整整三天我没有迈出宿舍的门,码尾声和番外的时候,我几乎是一边哭一边写完的。我并不是心疼哪一个人,单纯是被曲终人散的悲凉所感染。

这就是我的HE,并不圆满,甚至是有很大的缺憾。但我会用新坑来弥补这个缺憾。

幸运的是,当我写完劝和的时候,也算彻底走出这段阴霾。我相信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我也会努力写出更好看的文。

感谢支持到最后的读者,鞠躬。

于1月12日凌晨

67 隋炀帝三寻玉琼花

作者有话要说:一时兴起的编外之作,权当娱乐。

唐武德三年,五月五,端阳佳节。夜风清爽,荷香幽幽,月华满人间。

江南江都,胭脂佳人地,物是人非。任他朝代更迭,江山易主,这里依旧歌舞升平,玉壶光转鱼龙舞。

城内大街上,昏黄的红灯笼随风微摇。碧树交错,琼花团团簇簇,盛开似雪。街边衣香鬓影,宝马香车,处处莺莺燕燕,直胜却人间无数。

布衣男子步态有些凌乱,手中提着一壶尚未喝完的雄黄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灌。明明就已醺醺然,他的眸光却异常清冷深亮,甚至透出苍鹰般的犀利。周遭的一切繁华热闹好像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清风徐过,将琼花花瓣吹落他的肩头。他轻轻捻起,含在口中,眼内有一瞬的黯然失神。

壶中酒尽,他抛开酒壶,随意走进路边的一家酒铺,招呼老板:“老板,给我一坛酒。”

老板是个年轻人,不过而立之年的模样。他见了男子,立即取来一坛酒、两个酒碗,笑嘻嘻地坐在男子身旁,一边倒酒一边说:“荀玉叔,您来啦。来,满上。”

伙计送上香喷喷的粽子和水煮蛋,老板笑道:“今个儿是端午,您平日里替我白写了不少家书,这算是我请您的。”

荀玉没说话,低头自顾喝酒。

老板也不恼,自己小嘬一口酒,继续道:“又是一年端阳节,荀玉叔,您要找的人还没找到吗?江都说大不大的地儿,这都三年啦,就是翻,也能把江都翻个遍了。您真的肯定她在江都吗?”

端酒碗的手蓦然一顿,片刻,荀玉有些自嘲地扬了扬唇,声音沙哑道:“她若不想见我,纵然江都只是方寸之地,我都寻不到她。”

老板略有同情地望着他,思忖半晌,小心翼翼地问:“她…是您的发妻吗?”

荀玉失神,苦笑道:“不,她是我的妻子,不是发妻。”

老板不解,欲言又止,似是还想问些什么。荀玉却再也顾不得他,从襟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藕色荷包,放在手中温柔地摩挲着。

良久,他解开荷包,一枚耳坠滑落出来。耳坠的做工奇巧,一缕发辫精心织成细绳,末端缀了一小颗红玛瑙,玛瑙中央镶嵌着芝麻大小的羊脂白玉。乍一看,像极了一颗饱满圆润的红豆。

荀玉痴痴地盯着耳坠看,眼底忽然盈满温柔爱怜,仿佛那是他失散多年的爱人。哪怕倾尽一生一世的时光,他都要这样注视着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红豆相思,泣血轮回。

昭明太子,你若在天有灵,请佑我早日找到她。我愿意用余生好好补偿她,若是余生尚且不够,那么还有来世。

荀玉猛灌一口酒,口中喃喃,语意炙热而痛苦:“你究竟身在何处,为什么依然不愿原谅我…我不要皇位不要江山,我只要你…”

老板听不清他说什么,却也不敢多问。三年来,每当荀玉喝醉酒,他就会对着这只耳坠絮絮低语。旁人若是想问,被他眼锋一扫,总是寒从心生,立即噤声。

那耳坠一看就知是个宝贝。红玛瑙莹润通透,成色质地都是世间仅有。羊脂白玉细腻温润,柔亮似星辰。还有那发辫细绳,编得极为细巧精致。况且,要在小小一颗玛瑙上嵌进芝麻大小的白玉,使之浑然一体,做工之细致精美,绝非普通工匠能办到。

没人知道荀玉来自何方,身世如何。他写得一手绝妙的好字,文采斐然,靠替人写书信赚些薄银维持生计。自他来到江都,便只为寻找失散多年的妻子,一找就是三年。

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他长得像当年镇守江都、招抚江南文士的前朝皇子,也有些在朝里当过官的人说,他长得像那祸国殃民、死有余辜的亡国暴君。

却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千帆已过,空余斜阳流水悠悠。

如今新皇登基,江山姓李,百姓关于前朝隋室的记忆,也恍如旧梦,不愿多提了。

指节蓦然收紧,荀玉将耳坠紧紧握在手中。

铺子旁的琼树开得正灿烂,大朵大朵的琼花团团簇簇,如云漏月。他颓然仰头,痴望着琼树,眼中竟渐渐泛出暗淡不明的水色。

一阵吵嚷,几个船夫模样的人前后走进酒铺,吆喝着要酒喝。老板连忙放下酒碗,起身招呼他们。

刚坐下没多久,一名船夫眼尖,一眼就看见了荀玉手中的耳坠,啧啧惊奇道:“真没想到,我老张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这宝贝耳坠!你们不知道,想当年,我…”

船夫话未说完,荀玉如遭雷击一般腾地站起来,扬起手中的耳坠,急切问道:“你说什么?你以前见到过这只耳坠?”

船夫愣了愣,眼前的男人虽是布衣打扮,甚至有些寒酸,可浑身上下却莫名散发出一种王者之气,那种不怒自威的尊贵与霸气,叫人生生地感到敬畏。

“见…见过。”船夫吞了吞口水。

“什么时候?”荀玉迫上前一步,紧紧攥着耳坠,掩饰不住心里的急切与喜悦,就好像濒临绝望的沙漠旅人见到了茵茵绿洲。

船夫一五一十道:“这样算来也有好些年了,我见过一个女人也有这耳坠,她坐我的船南渡。这坠子太稀奇了,还差点被人抢去呢。那女人性子可不是一般的烈,抵死不肯给,说是祖上留下来的。我看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孤儿寡母怪可怜的,就出手替她教训了那个抢耳坠的混账。我还很奇怪地问她,怎么只戴着一只耳坠,她说另一只弄丢了…”

不等船夫说完,荀玉急不可耐地打断他:“你可记得她坐船南渡去了哪里?”

“京口。”船夫想了想,肯定道:“我记得很清楚,她在京口下的船,说是带孩子回老家。”

孩子…

如此说来,她离开他那日,竟已然怀有身孕!

荀玉二话不说,箭步冲出酒铺,几乎是一路跑着朝城外赶去。期间冲撞了多少行人,他都不在乎。

若是坐今夜子时的最后一趟渡船南下,明日破晓时,一定能到京口。

夜渐渐深了,风转急,吹落片片琼花瓣,宛若一场初雪,洁白柔美的花瓣纷纷扬扬,款款洒落。

荀玉气息粗重急促,脚步却没有丝毫放缓。他的唇畔含起一丝不经意的笑容,温柔得好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荀玉,寻玉。

玉琼,原来你早就回了南山,怪不得我在江都三年,得不到关于你只言片语的消息。

这次不会再出差错,纵使你不肯原谅我,我也一定要找到你。

这辈子,我已对不起父皇母后,对不起江山百姓,那些犯下的错,已无可挽回。可是,我绝不能再对不起你。

玉琼,我杨广骄傲一世,终是愿意为你卑微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