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难两全(八)

“这些是什么?”绣工精美的布老虎,小小的拨浪鼓,护身符,甚至还有已经有些锈住了的铜质九连环,子言不解,从洛北城迁往京城时,二皇子大约也有十二三岁了,寻常人家这个年纪的少年或许还被当成孩童,但生在皇宫,这个年纪的男孩,已经要日日跟着皇帝上朝了,怎么会珍而重之的收藏这些小玩意?

“都是我小时候的玩具!”二皇子倒不怕子言笑话,坦然道,“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但小时候对我来说,却很珍贵。我都不舍得时时把玩,常常就是摆在眼前看看就好。后来我大些了,又把这些给了六弟,他和我一样,也舍不得弄脏它们。”

“怎么可能,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脏了就再让人再做一个呗。”看着二皇子用手帕擦过手,才拿起那只布老虎,子言十分的不解,也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这老虎纵然用料讲究,绣工精美,也不至于再得不到第二个,何至于两兄弟要这样珍惜呢?

“再不可能有人给我做这个了。”二皇子摇摇头,又拿起小鼓敲了敲,脸上终于不见了日日时时挂着的微笑,而是陷入了沉思当中,许久才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家规矩极为严格,男孩子四岁起上午就要进书房读书,下午还要学习弓马,父——父亲从来不许我们玩这些,所以你明白了吧,这些都是身边亲近的人偷偷做给我玩的,一旦被发现了,可是要受罚的。”

“真可怜,我最讨厌读书了,幸好我爹说,也不指望我去考什么状元榜眼探花的,只要识得字,懂些道理就可以了。”子言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家学里专门请回来的先生,一个个只会捧着女戒大声诵读,说什么“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当时她虽然年纪小小,也听得无聊又觉得这话混账,就常常干脆趁着先生背对着她们闭目诵读时,拿起纸笔,画只大大的乌龟,再悄悄溜出座位,在纸头上沾了几颗早饭时特意带来的米饭粒,猛的拍在先生腰间。

每每先生被吓了一跳,不悦的回头,子言都早就捂着肚子大叫好痛,也不管先生准不准,便一溜烟的跑了出去,很快的,学堂里就会传来一众姐妹的笑声。

回到自己的屋子,留下观望的丫鬟小竹很快就跑来回说,绘声绘色的讲着学堂里先生发现了身后贴的乌龟图后大怒,说从来未见过如此顽劣的女学生,已经拂袖而去的事情。

那时候母亲总是很生气,不过父亲却往往不以为意,总轻描淡写的说,“师生也是缘分,既然先生觉得小女不堪教诲,我们也不好勉强,叫人备一些礼物,明天送去当是致歉吧。何况,走了一个先生,那再请一位就是了。”后来知道她更像学武艺,还干脆请了师傅来,也幸亏请了师傅来,她才侥幸没有成为了大字不识的睁眼瞎子。

“萧相在朝堂之上像来一板一眼,没想到私下里倒是开明。”二皇子没想到自己的回忆,倒引出了子言小时候的故事,他本来就觉得萧家让嫡女练武,还放任她四处乱闯很奇怪,这时气氛极好,他也就忍不住试探了两句。

“这关开明、古板什么事!”子言白了二皇子一样,“我觉得,其实我爹用的是策略,我不爱读书,强迫我也没有用呀,我只能把他请回来的师傅逐个气走。不过他按照我的想法,给我请一位武功高强的师傅就不一样了,我喜欢学武呀,每天都乖乖听师傅的话,师傅说每天要认多少字,背多少书才能学一招功夫,我都有听,为了能多学两招,多枯燥的文章,我都背得下去!”

“还可以这样?”二皇子失笑,“你师傅看来是文武全才,不知如何称呼?”

“你要干什么?”子言却立刻露出警惕的神色,“我师傅姓什么,才不要告诉你,我可告诉你,我还没有学全他的功夫,上次才会被你的护卫打伤了,等我学全了,我一定打回来!你不许打我师傅的主意,他是我一个人的师傅!”

“知道了,小气鬼!”二皇子本来满腹愁绪,被子言这么胡搅蛮缠的一番,心胸倒觉得开朗了许多,放下布老虎和小鼓,他仔细的将盒子又整理了一遍,末了找出一只纯金的小小蛐蛐罐子,才小心的将盒子放回原处,再度用厚实的土埋上。

“这个给你玩吧,是波斯国的贡品,”把蛐蛐罐子递给子言后,他轻声说,“估计你会用到,总比放在这里不见天日的强一些!”

“贿赂我?”子言也觉得这个蛐蛐罐子做工与洛北城常见的迥然不同,心里倒也喜欢,嘴上却忍不住逗二皇子说,故意大方的说,“放心吧,收了你的礼物,你私下玩这些玩具的事儿,我不说出去就是!”

“真是大方!”二皇子无语,拖起子言进了东侧的一间厢房当中。屋子里虽然早就人去楼空,但还维持着旧日的风貌,临窗摆着书桌,上面仍搁着厚厚一叠字宣纸,只是纸面上积了厚厚的黑色灰尘。而屏风之后,卧床上一应寝具都无,但镂空雕刻的木床还完好无损,他一路看过去,发现屋子里虽然一切如故,只是却连个能坐下的位置也没有。当年他带着六皇弟离开这里的时候,曾经发誓再不要住在这么狭小偏僻的所在,只是如今……如今又如何呢?宽阔的皇子府,哪怕比邻而居,他和六皇弟也再不能如儿时一样亲密无间相依为命了,满目锦绣,可惜,却带不来丝毫的温暖与快乐。当年的他可能根本不会想到,原来一生中最无忧无虑快乐的记忆,竟都留在了这里。

“我的生母是父皇身边的宫人!”不知怎么,他就有了倾诉的欲望,居然对着一个见过没有几面的女孩说起了深埋在心中的往事,也许她根本不会懂,他想,或许他也没指望她会懂,只是希望在这个时候,有个人可以安静的听他说些什么。“她十三岁入宫,因为心灵手巧,被总管太监赏识,才一点点从最低层的粗使宫人,熬到了能够服侍父皇。”

“其实我不大记得她的样子了。”他的思绪飞快的跳跃着,子言本以为能听到一段堪比话本故事般传奇的宫闱秘辛时,二皇子却说,“六皇弟出生时,听说她难产,等我终于下了学,跑到她的寝宫时,只听到院子里一片哭声。”

二皇子和六皇子的生母出身卑微,而且早逝,子言这些年也偶尔听到陈老太君和大太太在言谈时提到过,只是宫里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她也从来不以为意,没想到,如今简简单单的从一个当事人的嘴里听到,他明明也没说什么,她的心却忽然一沉,竟隐隐有些心酸的感觉冒了出来。

“你很想她吗?”知道不该问,可是脑袋却管不住嘴,子言还是不知不觉的问了出来。

“不知道,谁知道呢?”二皇子微微摇头,苦笑了下才说,“其实她还在的时候,我也很少能见到她,一般也只有等到宫里有大型的宴会时,才能远远的看她一眼,或许我有些羡慕你吧,有娘亲在身边,时时刻刻都能关心你,提点你。”

有娘亲在身边,也未必就能时时的关心自己,特别是在自己还有个孪生妹妹的时候,子言想,其实自己也没比他强到哪里去,可是这话就不能再说了,不然在外人耳中听来,她有亲娘还这样说,明显是在炫耀,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谁之心(一)

“说起来,我也见过六皇子呢。”略一思索,子言决定岔开话题,想想过往,忍不住说,“不过他比你可和气多了,人也好。”

“哦?”二皇子瑾奕微微扬眉,“这话怎么说?”

“你看,第一次遇见他,我和慕狐狸,哦,就是慕定南,”子言想了想,不确定二皇子知不知道慕定南是谁。

“镇远王府的二公子?前阵子在京中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人才,”二皇子自然明白子言为什么忽然停顿,说道,“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听到二皇子的前半句话,子言只觉得心跳一阵加速,隐隐的有着与有荣焉的感觉,好像被夸奖的人是自己一般,只是这份隐隐的欣喜和得意还没来得及表现出来,就被那后半句话生生卡住了。

“慕家一门都有将帅之才,世子已经凭战功封侯自不必说,便是他的几个弟弟,也都凭着战功有了功名和前程,我看慕定南也是文武双全,不知为什么反而是慕家诸子中,最声名不显的。”二皇子轻轻一叹,似是惋惜的说,“男子二十而冠,他也快到及冠之年了,这般埋没于洛北城,实在是可惜了。”

“人各有志,你觉得可惜了,也许别人不这样认为呢?”子言马上就想辩解,不是所有男人都想战场立功、马上封侯的,只是话即将出口,她却猛然想到两年前,慕家军在定安州与匈奴大军血战时,慕定南曾很长一段时间足不出户。她还记得,那时候他为大哥的受伤而流露出的担忧,为自己不能与父兄并肩作战而痛苦不堪,还自暴自弃的说自己文不成武不就,只能作为家族联姻的工具。想到这些,她就再说不出什么慕定南更喜欢如今这种闲散生活的话来了,语气也低沉下来,“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见战场的残酷,证明自己的方法很多,最好还是别再打仗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二皇子却轻笑出声,摇摇头推门走出了这间满是灰尘的屋子,“谁不希望能永享太平,可惜咱们愿意这般想,匈奴人却定是不肯的,他们住的地方多是荒凉大漠,草多粮少,民众放牧为生,居无定所,偏偏民风彪悍,吃喝不愁时还好些,一旦三餐不继,不来中原抢掠,难道眼睁睁饿死不成?”说道这里,停顿片刻后,仿若自言自语般说,“恐怕这三五年内……不说这个了,怎的话题跑出这么远,你第一次遇到我六皇弟,是什么情形?”

“我不是孩子了,还有当时的情形,我不记得了!”子言也回过神来,慕定南也好,家国大事也好,对她来说都太过沉重,她都恨不得放在一边,永远不想才好,只是话题才转回来,她一句话说完,立刻在二皇子脸上看到了似笑非笑的神情,不免有点羞窘,解释道,“那年我们去划船,谁想到忽然下了好大的雨,洛北城明明好些年没发过水了,那次偏偏我们就遇上了,浪把船都拍翻了,我们好容易才上的岸。”

“哦!”二皇子点头,“也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喂,我说的可是九死一生的事,你偷偷笑什么?”子言有些不满,追到二皇子身边,“很好笑吗?当时河道宽了好多,到处都是水,雨一直下,我们都受伤了,可怕被后面涨起来的河水追上,只能拼命跑!”她撅着嘴说,“周围都是一人高的庄稼地,连方向都分不清,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没有笑你,”二皇子停下来,转头认真的看了看子言,“只是觉得,你的运气很好。还未迁都之前,我也见过一次洛北河泛滥,当时也是下大雨,河水好像和天连成一片了,所过之处,庄稼淹没,房倒屋塌,我记得,那一年冲走了百姓数百人,无一生还。”

“嗯,太君也说我运气很好,当时又累又伤,我就记得自己昏倒了,结果醒过来的时候,人却在一辆马车上,就我们的人,就是六皇子,是不是很巧?”见二皇子说得很真诚,脸上的神情也并无嘲讽之意,子言释然,“不过那时候还不知道救我们的是谁,因为他已经走了,马车上只有个婢女照顾我,她说自家公子姓陆。”

“六皇弟当时应该是奉命去定安州办事的,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偶遇。”二皇子说,“后来你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

“慕定南呀,定安州那边打仗了,他说在城里遇上了救我们的那个婢女,我们原想着去道谢的,结果一见面,他就认出了六皇子。”子言说到这里,又上下的看了看二皇子,才说,“幸好六皇子人极好,第一次见面救了我们不说,第二次还邀我们去京城,说要带我们去大相国寺和好多好玩的地方呢。”

“太过记仇不好!”二皇子讪然,转身走了几步才说,“如果你去京城,我也可以带你去好多好玩的地方。”

“真勉强,还是算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可以自己去好多好玩的地方的。”子言冲着二皇子的背影扮鬼脸,撅嘴挤眼,结果表情还来不及收回,二皇子却又回过头来,似是想说什么,视线正落在她的脸上,结果“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有那么好笑吗?”被人看到这么丑的样子,子言有点恼羞成怒,她从小和男孩子玩闹惯了,一时也忘了二皇子的身份了,跳过来就举起拳头恐吓道,“再笑就揍你了!”

“嗯——”二皇子没料到子言会有如此反应,呛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才说,“好吧,不笑了,我们走吧!”然后抬手,很自然的握住子言举起的拳头,转身前行。

倒是子言,先是被自己的自然反应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右手被二皇子握着,他的掌心柔软而滚热,手指修长有力,她想要抽手,手肘向后用力,一下却没能挣脱开来。

子言不是第一次被人握着手,只是这一次的感觉却最怪异,二皇子的手掌好像一壶滚开的水一般,扣在她的手腕上,那种烫的感觉瞬间就顺着血脉,如针一样猛然刺在她的心口上,不是疼,也不是痒,是介于疼和痒之间的一种感觉,让人浑身上下都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你放开呀!”她知道她该大声说出心里这一刻的怪异和不满,只是声音发出的时候,她才发现,那一句话,细弱得有点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不能放,不然真挨打了就麻烦了!”幸而二皇子看起来并未注意到她的异常,头也不回的拖着她大步向前走,一边调侃道,“从小到大,敢在我面前这么举拳头的女孩子,你还真是第一个,胆子不小!”

……

从行宫出来,子言只觉得分外不自在,二皇子一路拉着她的手,几乎横穿了整座宫城,才在他们进来的宫门处松开手。那里有一些人在等待着,修葺这么一座当年几乎算是被废弃的宫城,应该是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反正他立刻被那些人围住了,子言则趁着他不注意,匆忙出了宫门。

在熟悉的街路上游荡了一会,手腕上残留的那仿佛灼人的热意才渐渐消散在晚风中,子言抬手看了看右腕与平时并无差别,才长长的出了口气,觉得适才的怪异,许是夏天到了,天气太热的缘故。

作者有话要说:懒人要变勤快,是个痛苦的过程,不过有亲们的支持,我觉得我还是有动力的,特别谢谢“快乐的小二b”我会努力的!

第六章谁之心(二)

“小姐,可是找到您了!”想开了心里的那份不自在是因为什么,子言立刻神清气爽,抬头看看天色,想到这个时辰回家,难免要在晚饭桌上遇上阴阳怪气的子柔,这两年一直当自己不存在的子默,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子莹,不免觉得有些倒胃口,正想着反正出来了,不如去吃点别的,用过饭再回家,不想还没想好吃些什么,六福和小竹在街口就远远瞧见她,已经一溜烟的跑了过来。

“我才出来一个下午而已,大呼小叫什么?”子言蹙眉,颇有些不耐烦。

“您也知道您出来一个下午了,一个时辰前,老太君就派人来问过几次您去哪儿了,什么时辰回来。”小竹一把捉住子言的手臂,拖着她就往回走,“求您了,快回去吧,不然老太君一会等急了,该叫妈妈们把我们领出去全部卖掉了。”

“这都什么和什么!”子言啼笑皆非,推开小竹的手,“我要吃和记的烤鸡去,吃完饭自然回去了,你们要么跟上,要么回家去等。”

“可是……”小竹眨眨眼,才想到自己忘记说重点了,连忙说,“可是二爷午后过来看望老太君,还送了好些野味过来,说是昨儿上山打猎得的,又说前几日吃了老太君的鹿肉,怕老太君改天想起来说他吃白食,正好这次的猎物好,才特意来孝敬老太君的。”

能被小竹直接成为二爷的,除了在京中的正经二少爷,如今洛北城里除了慕定南是再没有别人,子言迟疑了一下,自从上次从倚竹苑出来吵翻之后,她先是病着,后来又把心思放在找二皇子上,算来他们也有十几日没见了。只是她都受伤卧床那些日子了,他竟也不曾派人来问候过一声,心里惦记别的事情的时候还不觉得,这时却颇有些不是滋味,也不知道他既然躲着她,今天怎么忽然又肯来了?

“老太君欢喜得不得了,”瞧见子言的神情变化不定,小竹一时也不知后面的话该说还是不该说,可是……想想还是咬牙压低声音,絮絮的说,“听说,今儿下午,老太君看了那些野味之后,就拉着二爷商量这些野味的吃法,还叫了厨上的人去,很是研究出几道别致的菜式,所以特意叫了姑娘们,说晚饭都过去,大家热闹热闹。”

“算了,野鸡、野鸭、野兔子原也没什么好吃的,这个时节天又热,想来也不肥美,姑娘早就吃腻了,还是去吃和记的烤鸡最好!”六福眼珠一转,拉了小竹一把,数落道,“你日日跟在姑娘身边,还不明白,二爷上次又得罪了姑娘,姑娘正恼火着呢,二爷若不去家里还好,这会儿在家里,凭他拿出什么山珍海味,姑娘再不会回去吃晚饭的,省得见了面心里堵。”

“行啊,几天没见,就长本事了!”小竹不知道六福怎么胡言乱语起来,一时又想跺脚,又想干脆一脚踹在他身上,不想子言已经悠悠开口,“都会激将法了?”

“那是——”被揭穿了,六福也不尴尬,反而嘿嘿乐了起来,颇有些谄媚的说,“不长点本事,怎么对得起姑娘整天带我们出来见的世面,再说,这日日出来听书,也不是白听的不是,总得学点什么不是?”

“那我们回家还是不回家?”小竹看看子言,再看看六福,一时也没想明白。

“当然回家,上次他把我的那份鹿肉给吃了,这次不吃回来岂不是亏本了?”子言面上不屑,心里难过之余却还是有几分欢喜的,慕定南早不露面,晚不露面,偏偏中午她在醉仙楼遇上了欧海平,下午他就跑来了,不是为了她,她才不信。何况,他们去山上打猎,原本就是无聊时的游戏,野鸡野兔有时还有只大雁、或是个把的野狼野狐狸,都是时常有的收获,平时怎么不见他这么有孝心,还巴巴的孝敬到姨祖母这里来?这样想想,心里的两三分喜悦也就渐渐扩大到五六分,不知不觉脚步就轻快起来,等到了萧府大门口时,六福和小竹已经跟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老太君住的上房里,这时已经是灯火通明,子言走到院门口,已然听见阵阵说笑声,快到晚饭时间了,院子内外,丫鬟婆子更是川流不息。她的脚下不知怎么就停住了,在陈老太君这里,她一贯是所有人的中心,过去很多年,仿佛没有她,上房永远不会这样热闹似的,可是今天,听着里面笑语盈盈,不知怎么,她就生出了一种陌生感,心里只觉得这样的热闹都和她无关,这一刻,在这里,她多余得就像一个不该出现的陌生人。

“老太君正念叨着,三姑娘来了怎么却不进去!”有人掀了湘妃竹的帘子出来,一眼瞧见子言站在院门口的影壁墙前,立刻笑说,“这回人齐了,屋里姑娘们正说饿了呢!”

子言有些茫然的看过去,有一会才分辨出说话的人是陈老太君身边的大丫鬟白玉,而她愣神的功夫,白玉已经诧异的迎了过来,扶住她的手臂关切的问道,“三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服?”

“没事,可能今天太热了!”子言笑笑,摇了摇头,想把自己心里那古怪的念头摇晃出去,呼吸间,心里已经清明起来,忙顺着白玉的搀扶,往屋里去。

“三丫头来得这样迟,该罚!”进了屋子,果然,她的一众姐妹都在,正围坐在陈老太君的身边,一个个拿着扇子掩着唇,都笑得花枝乱颤。子言的视线不可避免的遇上了端坐在陈老太君身边的那个人,一瞬间的静默,陈老太君已经笑着向她招手,嘴里念到,“这大毒日头也挡不住你,我看你娘当初就是生错了,你原该是个小子才是。”

屋子里上上下下都应景的笑了起来,子言一阵风的扑到陈老太君怀里,拉着她的衣襟来回摇晃,撒着娇心里却是微凉,慕定南的视线,只在她进来的时候看向她,然后便仿佛她是个陌生人一般的平静移开,哪怕刚才错身而过的瞬间,他的视线也很平静的落在一旁的子默身上,子默正小声说着什么,她并没有听真切,只是知道,他听得很专注,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还没进来,就听见老祖宗笑得开怀,慕家二哥哥再说什么,逗得您这么开心?”撒过娇,坐到陈老太君身边,子言的视线从屋内其他人身上扫过,才问,“说来我也开心开心!”

“不过是些市井见闻,老祖宗和诸位妹妹平时不常出门,听着新鲜罢了。”慕定南却淡然的说,“至于三妹妹,这些个怕都是听腻、看腻的,我再说也不过惹人腻烦罢了。”

“怎么会呢?慕家二哥哥说的故事都新奇着呢,又好玩又有趣,三妹妹肯定也是喜欢的。”子柔用罗扇掩着唇,一脸笑意的看向子言,“是不是呀,三妹妹!”

“新奇又有趣吗?比醉仙楼的说书先生如何?”子言也笑着,不过眼中已经没了笑意,在淡淡的瞥了子柔一眼之后,随意的说道,“说书先生靠这个为生,故事初听还好,听的时间长了,也觉得不过尔尔,慕家二哥哥又不靠这个吃饭,又能多新奇有趣?”

“这丫头,又胡说!”陈老太君看了看慕定南又看看子言,在心里叹了口气,嘴上却呵斥子言,“再胡说八道,这般没轻没重,祖母可要生气了!”

“不过是句玩笑话,二哥哥不会恼的。”子言撅嘴,看了看陈老太君,又飞快的瞄了慕定南一眼。

“也不是孩子了,玩笑话也要有分寸!”陈老太君仍旧板着脸,不过语气已经和缓下来,拍拍子言的手,又转头看看慕定南,慢慢的说。

“不要紧,三妹妹惯会开玩笑,”慕定南笑笑,“从小到大,侄孙早习惯了,可不敢当真。”

作者有话要说:姑娘们节日快乐!七夕是乞巧节,不知道还有没有地方保留着乞巧的风俗?

第六章谁之心(三)

“你们兄弟姐妹的,就该和和气气才好!”陈老太君仿佛不曾感觉到一丝一毫的针锋相对,笑着点点头,就吩咐人摆饭。

一道道菜肴上桌,果然样式新奇,大家一道一道尝下来,子言独独对一盘酸甜微辣的菜情有独钟,特意要叫了厨娘来问是怎么做的。

“这个我吃着也好,是鸡肉,只是口感比一般烤得嫩好些,也比炖的入味。”陈老太君也觉得好,等厨娘到了,便让她细细说做法。

“这是奴婢家乡的做法,用料也有限,”厨娘是个西南口音的媳妇子,倒是干净爽利,听见这道菜被夸奖,连忙回道,“不过因着用料简单,通常也不敢呈了给老太太和姑娘们尝,其实主料就是两条子野鸡胸脯子肉。”

“这饭菜就要这样,做法简单点反而更好吃合口。”如何过油,如何调汁,这屋里没人想要知道,因而厨娘也不过三言两语就说了做法,陈老太君倒喜欢这样的回答,满意的点点头,吩咐赏了钱,还嘱咐以后这样的菜可以常做来吃吃。

一时间用饭完毕,众人又陪着陈老太君说笑了一阵,慕定南便率先起身告辞。陈老太君上了年纪,这时也有些精神不济,便顺势说,“你们姐妹也早些回去吧,夏天虽然热,但夜里也别贪凉着了风,不然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厉害了!”

子柔子言几个齐齐答应了,便也出了门,她们姐妹的居处都在后面,与慕定南出了上房便是两条路,子默适才起就有些心事重重,这时便有些落后,只是视线几次在慕定南身上停驻,终是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眼见着子柔和子莹都走在了前头,还频频回身寻她,也只能紧咬嘴唇,转身而去。

“月亮今天原来没从西边出来!”很快的,溶溶夜色中,便只剩下子言与慕定南两个人,子言抬头望天,半晌忽然说,“月亮既然不是从西边出来的,你怎么这么有空跑来吃饭?”

“无论怎么忙,饭总是要吃的。”慕定南慢悠悠的走着,到了相对空旷些的夹道,才开口继续说,“我也是怕有些人太过没脑子,一闲下来难免就要惹事,于是什么不知根底的人都敢接近,也不怕将来难以收场。”

“既然是有些人的事,和慕二爷有什么关系呢?也值得您百忙之中拨冗前来?”子言跟在他的身后,不过保持了几步的距离。

“你胡闹也要有个限度!”慕定南却豁然转身,月光下,他面色格外的清冷,“欧海平不认识他,可如今二皇子殿下人在洛北城,这消息也不算什么秘密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找到萧家,但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那绝对不是你能招惹的!”

“我什么时候招惹他了?”子言的面色也是霍然转白,她是怎么遇到二皇子的,难道不是因为他慕定南,如今他倒好意思来嘲讽她,还用这么不堪的词汇来说她,心里的委屈顿时再也压抑不住,她虽然尽量压着声音,可嗓门还是在不自觉的提高,“他是什么人我不清楚,但你是什么人我很清楚,你说的话和他的比较起来,更不值得相信!”

“你——”慕定南气得几步走到子言面前,洛北城也好,京城也好,大家闺秀他见过不少,就没见过一个像萧子言这样的,不仅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专能曲解人的好意,最可恨的是,都把人气得跳脚了,自己还理直气壮。他觉得有必要骂醒她,只是距离近了,他却看到月光下,她洁白如玉的脸颊上,两道浅浅的水痕,再稍稍向上移动一点视线,她清泉一样的眼眸中,竟也是波光闪烁,对上他的视线便仓皇的躲到了阴影处,于是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他怔了好一会,心里只觉得好像被一把钝刀子搅过,许久才放缓了声音低低的说,“你是女孩子,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也不懂,二皇子他……在宫里地位尴尬,”说到这里,他停了会,才艰难的说,“离他远一点,别让自己陷到无法掌控的局面里,不管你还信不信我,我都是为你好。”

“都是为我好吗?”子言飞快的抬手在脸上蹭了两下,只是衣袖蹭得掉眼泪,却蹭不去心底弥漫而起的酸痛和无助,她自然知道很多事,慕定南是为了她好才这样说,这样做的,可这世界上的事,不是一句为了她好,就能一言以蔽之的,也不是一句为了她好,她就能欣然接受,然后快快乐乐去面对的。如果为了她好,就是让她一天比一天的绝望和痛苦,那这真的是为了她好吗?

“都是为你好!”慕定南慢慢的抬头,也去看天上的一轮皎月,仿若自语,也仿佛在安慰着谁一般的说,“或许也不止是为你好,也是为我好,为萧家,为慕家好,为了大家都好!”

“他不会在洛北城久留,离他远一点,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末了,慕定南匆匆撂下这句话,便决然而去,再不曾回头。

这一夜,子言睡得极不安稳,梦境接踵而至,却纷繁杂乱。

一时是她还小的时候,又气跑了一位师傅,担心爹爹下朝回来会责罚她,便躲在祖母房中吃果子。祖母房里有许多人,都在围着祖母说笑,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她的亲事上,“镇远王府家的二公子,小小年纪已经是面如美玉,俊秀不凡,倒和我们家三姑娘顶顶般配!”说话的人仿佛是三太太,然后周围的人都点头说着“极是!”

一时媒人就上了门,手里拿着写在大红纸上的庚帖,说着什么合了八字,原是天作之合。她羞得躲在帘子后面,听着祖母和爹爹娘亲商量她的婚事。

大红的织锦料子上,她一针一线的绣着富贵花开,那大朵的牡丹在她手下仿若活了一般,开得恣意而耀眼,婚期临近,祖母和爹娘为她准备了许多的嫁妆,屋子里原来挂着的鞭子、刀剑都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各色绫罗,各种摆件,大小金器。许多人来恭喜她,说镇远王府的二公子刚刚在西北立了军功,纵然不能承袭自家的爵位,这次回来皇上也必然有封赏,到时候她少不得也要诰命在身,说不得也能成为侯夫人或是王妃。

她心里总觉得有什么是不对的,可是细想又仿佛事事原本如此,她和慕定南从小青梅竹马,早早定了婚约,为了让她嫁得风风光光,慕定南还不顾家人的阻拦去从军,然后阵前奋勇杀敌,不到两年的时光,已经统领西北大军。

就这样,大婚之期转眼就在她的忐忑中到来了,她穿上亲手绣制的礼服,安安静静的等候他来迎娶。

鞭炮声响得震天,屋里陪着她的姐妹们都跑出去看热闹了,她也忍不住轻轻揭开厚实的盖头,想早一点看见他一身大红的模样。

只是等了又等,外面的笑闹声却徒然安静下来,有人尖着嗓子再说些什么,她要很努力,很努力,才听得什么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之类的话。

慕定南果然被封了王,只是她的喜悦还没来得及表达出来,圣旨的后半段已经足以让所有人色变,他不止因为军功封王,而且还被公主看中,要成为驸马!

他已经是她的夫君了,他们马上要拜天地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不甘心,她想要找皇帝去理论,他是皇帝不假,可皇帝也要讲道理不是吗?怎么能这么随意就拆散他们?他们定亲,明明已经有十几年了。

周围的场景在飞快的变幻,仿佛她想到什么,什么就会发生一样,转眼间她竟真的站到了金殿之上,而慕定南也站在她身边,以一种悲凉的眼神望着她,望着她,再然后,他说他这一生只爱她,所以不能娶公主,继而,大丛的鲜血忽然从他的胸口喷射而出,他在她的面前徒然倒地。

“不要——”子言尖叫,徒劳的想去捂住那伤口,捂住那喷涌如泉的鲜血。

“姑娘,三姑娘!”有人却在这个时候大声的叫她,大力的摇晃她,她愤然想要挣脱,却猛的自梦中惊醒。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谁之心(四)

“姑娘,做噩梦了?”烛光摇曳,子言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心跳如雷,上夜的绿柚只穿了贴身的小衣站在床边,看她醒来,才轻声问,“时辰还早,要喝点水吗?”

子言无声的摇摇头,重又闭上眼睛,身边悉悉索索的声音里,绿柚小心的放好纱帐,拿着烛台退了出去。当黑暗重新笼罩整个屋子,她才再次睁开眼,望向外面,急速的心跳正在渐渐平复,原来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她想,原来刚刚的一切都只是梦,真真假假之间,她倒好像瞬间走完了一生,只是也幸好是一场梦,再真切也总有醒来的时候,再痛彻心扉,这一刻也能安慰自己说,他还在,他们都还好,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后面的时间,子言辗转反侧,睡睡醒醒,早晨起床练功的时候便有些心不在焉,鞭子几次脱手而出,如果不是一旁伺候的小竹反应还算灵敏,恐怕身上就要多出几道伤痕了。

“替我去和师傅说一声,今天我不舒服,就不去了。”反复几次,子言只觉得心里越发烦躁,将鞭子丢到小竹手中,早饭也懒得吃,换了身衣服,直接往外院走,准备骑马出城散散心。

不想这会马房那边却是热闹非常,远远就听到蹄声凌乱,间或还有嘶叫声传来,几个养马的小厮都挤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好像在瞧什么热闹。

“都堆在这儿干什么?”子言正气不顺,手里鞭子一扬,吓得几个匆忙回身的小厮都是一缩脖子,其中有胆大的,忙战战兢兢的回话说,“劲松院的贵客昨日让人送了几匹马来寄养,小的们自来就没见过这么霸道的马,一时看呆了。”

“霸道的马?”子言倒有了些兴致,示意小厮们闪开,几步走到马房院门口,然后也惊呆了。

印象中永远整齐干净的院子里如今好像经历过一场大战一般,干草麦麸遍地都是,萧家养来拉车的几十匹高头大马这时都显得畏畏缩缩的,挤在马棚的一角上。而她的坐骑,那匹爹爹特意找给她的大宛马,平时总是独占马棚最宽敞舒适地点的骄傲身姿也不见了,这时竟趴在地上,眼看见她,才有气无力的抬头叫了几声,大大的眼睛里,居然扑簌簌的掉下泪来。

与萧家诸马不同的是,此时院子里居然有一匹白马在四处闲逛,间或在某个食槽里啃两口草料,所到之处,诸马回避,居然无有敢于争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