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薄薄的庚帖依旧静静地躺在桌上。

沈彻问:“都想清楚了?”

纪澄沉默不语。人在没有真正的面对选择时,总以为自己可以无私无畏、勇往直前的,可当选择真正来临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有多懦弱,又有多自私。

纪澄没有拿起庚帖,其实就已经是放弃了凌子云。人想得太多,总是难免瞻前顾后。她的确可以不顾一切地和凌子云好,可那也就意味着她得放弃纪家,甚至也算是放弃了凌家。

纪澄看沈彻冷冰冰的眼神就知道,如果她拒绝了沈彻的求亲,将要面临的就是随之而来的沈彻的打压。纪家和凌家有太多见不得光的生意了,面对沈彻,根本就不堪一击。

沈彻斟了一杯茶,缓缓推到纪澄的跟前,“你能想明白就好,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向肖夫人解释,为何突然退回庚帖。”

纪澄听懂了沈彻的暗示,忍不住道:“就算我想明白了,彻表哥可想明白了?我以为经过今天早晨的事情,应该是你求之不得退回庚帖才是。”

沈彻的眼睛眯了眯,讽刺道:“我要是退回庚帖,岂不是合了你的意?”

纪澄心想沈彻这话明显有赌气的意思,可婚姻大事哪能用来赌气,她少不得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态度,换了个语气道:“为什么会选我?”纪澄从来就不觉得自己能有那么大的魅力,可以让沈彻向自己求亲。

为什么会选纪澄?这个问题沈彻也问过自己,老太太也问过他。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从来就只有一个,只因钟意而已。

不钟意的人,宁愿不娶也罢。

只为沈彻这个心结,不知气得老太太掉了多少眼泪。打不听,骂不听,简直油盐不进。

至于纪澄,或许三年前沈彻还想不透彻,所以放不下身段,但三年里每每魂牵梦萦,三年后依然丝毫不减,入骨相思,相思入骨,他再不懂那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了。

正是因为懂,所以早晨沈彻才能压制住当场弄死凌子云的冲动,若非怕纪澄伤心,凌子云早就死了好几次了,还能容得下他在西北战场蹦跶?他真以为他屡次活命是福星在身,有老天保佑么?

可惜这些心事都不足以为纪澄道也。

纪青的小妾潘氏上禀的话还犹在沈彻耳边,“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纪澄说得多干脆啊?

只可惜即使她不喜欢,沈彻也放不了手了,但理由却说不出口。

前来晋北时,沈彻本已打算好好儿与纪澄说话,哪怕被她讥讽几句也无所谓,总要让她解开心结才好。

结果沈彻却在法弘寺亲眼目睹了纪澄对凌子云的情意,也听见了她对自己的心意,准备好的话还怎么说得出口?

纪澄等了片刻,不见沈彻回答,只好继续追问,“那么多人可选,为什么一定是我?”

“这几年纪家的生意你没管了吧?私贩军械的利益巨大,你爹已经不太听话,我要你向你爹提,拿这条线的生意做嫁妆。”沈彻道。

沈彻这话骗骗别人还可以,想哄纪澄却是不能。沈彻的手段多如牛毛,还能驾驭不了一个纪家,就私犯军械这一条,就已经是纪家的紧箍咒了。而若纪澄是沈彻的话,和纪家撇清关系都来不及呢。

虽说如今向西域输出军械是为国为民,但毕竟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段,一旦被人攻击,那就是杀头灭族的事。早在最初沈彻就已经表示过,若是事情败露他是不吝于将纪家推出去做挡箭牌的。可如今若是两家结为了亲家,一旦纪家的事情败露,沈家只怕也会有瓜田李下之嫌的。

聪明如沈彻怎么会让沈家落入这样的泥潭?

纪澄摇头道:“这个理由未免太牵强了?”

“西北这两年连年用兵,国库已经空虚,士兵的粮饷已经拖欠数月,全靠军队自己筹措。你爹同意以百万银子给你做嫁妆,之后每年都再送二十万两白银。”沈彻道。

这个理由就更扯淡了,纪澄是看过靖世军的账册的,就算两年征战耗费白银无数,但也绝对值不得沈家二公子出卖自己的亲事来换钱。

但话说到这个份上,纪澄已经知道沈彻是不会告诉自己实话的了,心里愤懑无解,说话时就难免含讽带刺,“哦,这么说来,彻表哥是卖给我家了?”

饶是沈彻脸皮比寻常人都厚,被纪澄这样一说,也是噎得咳嗽了两声,“卖不卖的不好说,也可能是有人嫁不出去需要娘家倒贴银子。”

175|天亮了(上)

这话明显是玩笑般的口舌之争了。有凌子云在,纪澄还能愁嫁去倒贴。一旦想到凌子云,纪澄便又投鼠忌器了。

沈彻打量着纪澄,脸上的粉稍嫌太厚,他所知道的纪澄可是很少涂脂抹粉的,尤其是才刚刚除了服。

“擦这么厚的粉,你爹打你了?”沈彻问道。

纪澄下意识地侧了侧头,这人真不愧是靖世军出身,眼神比刀还利。

“该。”沈彻对纪澄就说了一个字。

纪澄因有所求,不愿意跟沈彻进行口舌之争。

“今晚你能不能不去赴宴?”纪澄道。想也可知,她的庚帖已经拿在沈彻手里,这亲事已经订下,晚上若凌子云得知,还不知会受怎样的刺激,纪澄生怕他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惹得亲痛仇快。

沈彻啜了一口茶,缓缓地道:“我想不出理由。”

“你已经赢了,得到了所有想得到的,你还想怎么样?”纪澄愤愤地道。

沈彻轻笑道:“难道不应该教训一下胆敢觊觎我‘未来妻子’的登徒子?”

显然今晨凌子云说的话和做的事让沈彻深为介意,他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心里早就摩拳擦掌了。

纪澄最了解沈彻这一点,他越是笑眯眯的时候,你就越该提防。

“你别动他。”纪澄紧张地站起身道。

沈彻缓缓撑着桌面站起来,一字一字地道:“为什么不动他?他死一千遍都不足惜。”

“沈彻!”纪澄咬牙切齿地道。

沈彻扫视纪澄一眼,肃着脸道:“不想我动他就拿出十足的诚意来。从现在起,你心里要是还惦记着他,活人我可受不了,只有死人才蹦跶不了。”

这场见面自然是不欢而散。

纪澄坐在纪家送嫁的花轿里都还在自嘲,大概再没有比她和沈彻相看两相厌的夫妻了,可偏生他们这样却还要挤做一堆,成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夫妻。

世间之事真是难以预料。

花轿翻山越岭,颠得纪澄头晕恶心,心下对这桩亲事的反感就更加重了。不知不觉里又想起凌子云来,自那日法弘寺别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凌子云得到纪澄定亲的消息后上门求见过好几次都被纪青拒绝了,他想翻墙进来,却又遇上了南桂。自打沈、纪两家定亲后,沈彻便明目张胆地送了南桂到纪家,显见就是为了防范纪澄和凌子云私奔。

纪澄叹息一声,她也没脸见凌子云,只但愿她的子云哥哥不要再惦记她,从头到尾都是她辜负了他的一腔情意。哪怕恨她也好,就是别再惦记她了。

花轿一直抬入纪家在兰花巷的宅子,送嫁的是纪澄的大哥和二哥两人,沈彻来迎亲时,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在纪澄的两个嫂嫂手里将新娘子接上花轿。

白马红袍的新郎官在京城的大街上走过时,可是惹得好些姑娘家伤心落泪,沈彻迟迟未婚,大家心里就还抱着点儿幻想,现在可就彻底没希望了。

众人的眼神恨不能将那花轿的挡门帘给戳穿了,就想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姑娘,生得何种样貌,竟然配了这样高贵俊朗的新郎官。

有人的消息稍微灵通点儿,知道沈家这回娶的儿媳妇又是姓纪。联想到当初纪兰嫁入沈家时的传奇,还有沈萃那痴心人长跪求亲的故事,纪家的女人就被传成了国色天香,生下来专门勾、引爷们儿的。

这桩声势浩大的亲事足以让京师的黎民百姓热议十天半月了,说什么的都有。那新娘子的嫁妆让人见了简直直眼,第一抬已经进了沈家大门了,最后一抬都还没出兰花巷的宅子。

私下一打听才知道纪家原来是晋北大户,家里有金山银山,典型的暴发户。那些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就更有谈资了。

只说沈彻是金玉其外,常年混迹秦楼楚馆,把个偌大的沈家都败得要典当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了。这回实在是不得已,才取了个商户女儿。大家都为纪澄捏了一把汗,新娘子这嫁妆怕是将来十有八九都要被败光的。这么一想,大家伙儿心里就都平衡了,尤其是那些姑娘家或者当年曾经恋慕过沈彻的少奶奶们,都等着看纪澄的笑话哩。

实际上不仅是这些不知内情的外人等着看纪澄的笑话,就是沈家的亲朋好友在纳闷儿沈家挑挑拣拣这许多年之后居然挑了这么个儿媳妇的同时,心里未尝不在等着看笑话。

想和沈家结亲的人可太多了,得不得自然会有些怨怼。

不管她们出于何种心态,反正对新娘子的好奇心是空前高涨,纪澄三年前虽然在京师住过一段时日,可是京师人的记性向来最差,只因每日都有人走,也有人来,太多新鲜人和事等着她们去看去听,于是纪澄这样低调性子的人很快就被淡忘了。

如果不是她麻雀飞上枝头搭上了沈彻,大家怕是再难想起有纪澄这么个人来。

盖头揭开的时候,屋子里乌压压的全是人,难怪纪澄觉得憋气了,这大夏天的,那一屋子的头有味儿就够人受的了。

沈家屹立已经百年,亲朋好友数不胜数,而好奇沈彻新娘子的都更多了,尤其是沈彻这许多年都不成亲,忽然娶了纪澄,不知内情的人惊奇,而知道内情的人就更是惊奇了。

纪澄抬眼的第一瞬间就看到了沈芸、沈荷、沈芫和沈萃,自然还有沈荨,另外还有两个瞧着十分眼生的年轻妇人,纪澄猜测怕就是沈御和沈径的妻室了。她因在守孝,所以这两桩喜事都没去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