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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残阳如血时,莫石南在上次同姜湖分手的车站见到了姜湖。
因为山电,一些能撤走的居民在震后又有一部分移到了外地避难。
除了抢险者,零散活动的人此刻并不多。
莫石南已经将东西准备好,换了个硬壳信封包着。
风在刮,吹来海边的咸腥,也吹来那些来自山电的污染物。
姜湖拿到东西之后,在原地站着。
莫石南:“这里终究不安全,我不留你做客,回去吧。”
他们此刻都置身那个隔离区之外,莫石南尚且如此说,那么置身内里的人呢?
姜湖回:“我看了新闻。”
莫石南:“我们会比福岛做得好,这是一定的。”
姜湖黑眸如石:“因为敢牺牲?”
莫石南皱眉,听了这话,他第一反应是:“你怪瞿蔺?”
姜湖:“要是怪,我不会来。我如果不理解,他会更苦。”
莫石南似是有些触动,但更多的是浑身透出的无奈:“我们只是目前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除了砸进那些人力物力,而这都难免牺牲。
姜湖浅嗯了声,似是听进去了。
莫石南怕自己面对姜湖这张坚毅的脸会向她透露更多消息,于是说:“我帮你买票。”姜湖走,还是要到邻市转机才行。
他走向那几扇售卖窗口,姜湖没拦,捏着那个信封,等他。
这里的车票已经不需要身份证件购买,因为太多灾民已经遗失了证件,莫石南很快拿着纸质车票出来。
回到姜湖身边时,他一路途经正在道别的老人和老人的儿子、儿媳,老人正在洒泪;以及从隔壁城市来寻亲却没找到亲人的一位年轻姑娘,也在掉泪。
再看向姜湖时,莫石南略显心烦意乱。
站在候车厅内目送姜湖上了车,莫石南仍旧站在原地没动。
他口袋里还装着一张瞿蔺说先留在他手中的条儿,类似遗言的那一张。
耳畔又听到候车厅内不知谁在哭,搅得莫石南太阳穴在疼。
莫石南骂了声,迈步闯过检票口,飞速冲着姜湖此前上的那辆车跑。
他还没靠近,已经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嗡鸣声。
大巴车车窗都是密闭的,莫石南敲开已经被司机关上的门,在大巴即将发车离站的这一刻跳上车。
越急,越乱,他第一眼没找到姜湖,于是在满心慌乱下大吼了一句:“姜湖!”
额头上都吼出了青筋。
整车的人都随着这声吼看向莫石南,终于有一道人影站了起来,是姜湖。
莫石南抹了把额头跑出的汗,从口袋里把该给姜湖的东西还给她:“漏了一张,你拿好。”
姜湖接手,不待她说什么,莫石南已经立刻转身,跟司机致歉,并再度逃一般唯恐失态地跳下车。
莫石南刚下车,司机就关门起步,大巴缓速挪移,离站而去。
姜湖的手机立刻震了,是刚逃走的莫石南。
莫石南背对着那辆正在远去的车,拨给姜湖电话。
姜湖接起来,同时打开那张被对折的字条看,另一边听到莫石南哑声说:“我有他的消息。”
但是他开不了口。
姜湖用眼睛看到的是:“送你的那串钥匙,如果我出来,那是我的聘礼;如果我没有,那是我送你的嫁妆。
万一不幸是后一种,这辈子一定别等我。
我回来,长成一个能许你终身的男人至少要十八年,那个时候你的人生已经蹉跎过去了。你往前走,每次天黑之后,还会有新的太阳升起,我会保佑你。
在我墓碑上留一个你的名字,等下辈子吧,下次我先来找你,上你的车。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努力追你。“
耳中,莫石南说了第二句:“他已经不在这里,被运到北京。哪怕是最后一面,我也希望你们没有遗憾。我问过了,即便是亲属,也不给探视,但你也许有办法…”
后面莫石南还说了什么,但姜湖已经听不到。
钻入她眼中和耳中的那些字眼,全如子弹打在她心上,姜湖在最初的怔过后,心脏漫过一阵接一阵的疼。
那里阴了天,落着雨,在重复一次次的天塌和地陷。
大巴在前行,可她的心没有方向,好像往哪里撞,都会流血。
她是来找瞿蔺留给她的东西,但她找的不是遗言。
她等什么,都没想过等到这些。
心底有穿堂风过,有水结霜,已是天寒地冻的那个季节。
天黑之后,是会有新的太阳升起,但那轮灿烂的太阳照耀的地方,只会有昨日凋零的黄花。
身旁的阿姨在拉拽姜湖的胳膊。
姜湖慢动作般机械地转身,深情茫然,听到对方说:“别难过,没了跳下车的这一个,还会有更好的。”
会有吗?
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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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三十年的岁月,姜湖从未借用过姜式武的力量。
可这一次,她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姜湖裹着满身萧瑟回到南山的时候,正在家的程佩和姜式武望着她溃败的神情都是身心皆震。
姜式武阖上正在读的报:“蹿进来的这么冒失,魂儿这是又丢哪儿了?”
姜湖身心被一个念头催着在跑,她言简意赅:“爷爷,我得见一个人。”
没有遮掩,也来不及想办法遮掩,姜湖重复:“求您帮我,见到他。”
姜式武等她解释。
程佩从未在姜湖脸上见过那种凄惶之色,姜湖因为那个男人和她深谈的时候,脸上没有那种神色,那时姜湖从容。
姜湖的眉眼像她。
这一瞬间,看着姜湖,程佩仿似透过姜湖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时候,她也是用同一幅神情对姜式武说:“爸,他还活着对不对?”
程佩静了多年的心镜,裂了条缝,被岁月掩盖住的伤疤突然就被撕裂开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些过去,原来只是她不曾记起。
姜湖曾经对她说:他死了,我多个清明时要怀念的鬼。
姜湖此刻脸上的表情不止写了这些,真得如姜湖所言她只陷到这种能抽身的地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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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式武虽然也□□,可到底是护着姜湖和姜行的。
国内能收治核“难民”的医院有限,很快便查询到结果。
姜湖临走前,想起电话里对方告诉他的情况,姜式武嘱咐:“姜姜,不要强求,人难免有力不从心,身不由己的时候。有时候,你得为对方考虑,适时放手。”
姜湖想,这如同医生说家属请做好心理准备吧。
说得再委婉,也一样是让人难以接受。
程佩很快从后面追出来,拦住姜湖。
姜湖眼白泛红,无意和程佩纠缠:“我必须见他。”
程佩:“我不是要阻止你。”
姜湖额前发被风吹乱,人显得憔悴。
程佩说:“我陪你去。”
姜湖似乎没听明白。
程佩:“我和你一起去,你现在,不能自己行动。”
姜湖看她,长久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姜湖继续往前走,似是有一丝动容,隔了很久后,说了句:“谢谢。”
程佩近乎即刻眼底一红。
她们是母女,她的陪伴理应是常态,但姜湖却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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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接机,送姜湖和程佩去医院。
套着军衬的男医生脸上似是有同情,他说:“你们虽然来了,虽然人还清醒,但我还是不建议见面。他现在仍旧是个辐射源,你不能碰他,不能和他有任何接触。我们将病人隔离,即担心他们感染,也担心污染扩散。”
姜湖哦了声。
她想,一般人重逢或者分别时,会拥抱,会牵手,会拥吻。
可有人正在告诉她,她不能碰他。
男医生继续:“你见了第一次,可能会想第二次。今天他的模样还是完好的,明天可能就不是,这既考验他的心理,也考验你。他不适合激动。”
已经近在咫尺,怎么可能不见便返程。
姜湖回:“我见过,有心理准备。”
在瞿蔺去见莫石南的那个夜里,她在那些浏览器跳出来的图片上见过那些溃烂和鲜血淋漓。
男医生坚持:“在别人身上,和在他身上,我想对你来说不一样。”
是不一样,你看着别人流血,和自己受伤怎么会一样。
男医生说了很多,后来的话,姜湖没有听进去太多,程佩留在外面,姜湖穿好无菌衣,等着即将而来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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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区里的病人不多,一位女护士引姜湖往前走。
指给她病房门,对方便离开。
姜湖推门的手在颤,她在原地闭眼三秒,再睁开眼时眼底那些晦暗的情绪都被逼退,留下的是平静。
姜湖向那张病床靠近,没有溃烂,没有触目可及的鲜血,眼前安睡的瞿蔺还是完整的。
走近了,瞿蔺此时瘦可见骨的脸在姜湖眼前放大。
姜湖想用手抚摸他,但不能。
她在病床旁坐下,想碰他的手,但不能。
姜湖想像姜行醒来那一刻她做过的那样,吻瞿蔺,吻他的唇,可不能。
此刻她离瞿蔺咫尺之距,但她不能感受他的体温,不能触碰他的脉搏,不能听他的心跳,她想做的事,很多都不能做,不被允许。
适才离开的女护士在走前安慰姜湖,说别哭,希望也有的。
姜湖不会。
她什么都不能做,除了看他。
来见他的时间一共不长,如果哭,眼会花,就看不清他什么模样,她不允许自己看不清他。
等了很久,瞿蔺那双闭阖的眼,眼皮开始颤动。
姜湖收紧呼吸,等待他睁开眼,而后发现她。
瞿蔺眼睛睁开后茫然了片刻,眨了下,而后认真看着姜湖。
等他聚焦,姜湖问:“意外吗?”
瞿蔺摇头:“每天都见。”
闻言,姜湖喉一哽,静下来时告诉他:“活的,和梦里的不一样。”
她随后站起身,上半身下压,撑在瞿蔺两旁,两人的呼吸缠在一起。
身体不能接触,呼吸总是可以的,这是她离他最近的地方,和他接触的方式。
瞿蔺却锁眉:“姜湖,你得离我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