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冷儿忽然觉得怀抱中的人听到这句话时原本还发抖的身躯瞬间已僵硬如石头一般,她几乎快要抱不稳她。站起身来,她只觉心中一阵阵发冷,不由自主看向圣沨,再看向庚桑楚。两人深深相对,从各自的目光中找寻继续听下去的勇气。
楼心月直起身来。没完,当然没完。如果当真那么容易就完了,他就不会是他。如果那么容易就完了,他们压根不会走到这一步。他所做的一切,已经成为现世里来得最直接最凌厉的报应,此刻全部化作火海刀山一般的苦刑,汹涌将他湮没。
他看向圣沨,这孩子,眉目跟她那样相似,他还只是个婴儿的时候,他第一眼看到他,震惊得几乎要把他摔在地上,那样那样的相似。这二十年来他对着他,看着他越大,就与她越是相似。有时他真的很想见到他,于是要他在总坛陪在他身边。有时却又恨他,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可是无论如何,那一切的确从来没有结束过。
冷剑心起身来,她美绝天下的容颜早已哭得泣涕纵横,但奇怪那样狼狈的神色,却依然高贵美丽,无人能及。走到圣沨身边,她伸手抚他与她惊人相似的容色,那一种神情,萧冷儿即使与她相对十年,也从未见过:“昨夜你睡着时,我去看你,一直看你的脸,想到,今生我能再见到你,当真是上天赐我的福气。”她纤手停在他挺直的鼻梁上,俯面过去,眼泪沾在他下巴和光洁的颈项,“如果我此刻告诉你,我是你的母亲,亲生母亲,你会不会惊讶,会不会恨我?”
圣沨眸中茫然,不解,无措,却并没有太多惊讶。
她一句话说完,奇异的,连萧冷儿心中这许多日来的惴惴不安和惊恐疑虑,也仿佛瞬间纾解一般。她总算得到这答案,这个她情感上一直不愿面对内心里却早已承认的答案。
仿佛猜到此刻她心中所想,庚桑楚上前两步走到她身边,握住她手,朝她暖暖一笑,她立刻便从那笑容当中解答出想要的,不管接下来她需要面对什么,他都会陪着她。
萧冷儿知道不管他还是圣沨甚至镜湄几人,从前有意无意愿意亲近她,只因能从她身上找到温暖。
可是此刻在她心中,唯有庚桑楚才是她的太阳。
她在他埋藏得太深的心里汲取情感。
“你不要怪我,好孩子,你不要怪娘亲。”整个头埋在圣沨脖颈之中,冷剑心眼泪落在他身上,一滴,两滴,也不知是暖是凉,“那时,二十年前,我就以为你死了。我真的以为你死了,我找了你好久,拼命的找你,可是总也找不到你…儿子,娘求你,你不要怪娘,不要怪我…”
萧如歌暗中叹息一声,上前拉开了她,却是为了让她看清此刻圣沨脸上的神情。他眼中纯白无暇,望着她的样子,只是迷惑和不知所措,却并没有责难。
楼心月冷笑一声,负手喃喃道:“一家三口,总算是团聚了。”
“一家三口?团聚?”冷剑心整个人再次颤抖起来,目光刀锋一般凌厉落在他脸上,“如果不是我来了苗疆,如果不是我偶然见到枫儿,如果不是我终于把一切连在一起想明白,我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儿子,他至今尚在人世,而且还被你培养成冷血无情的杀手!你这疯子,你这禽兽,你恨我,恨我的儿子,你要让我们比死更痛苦,你连痛痛快快杀了他都不肯,偏要留下他,受你折磨,日日夜夜,整整二十年!”
她盯着他,目中满是疯狂的恨意,那些早已的痛苦挣扎和情愫,都仿佛只是众人的错觉:“你杀了我的父母,害了我一生,这些还不够,你还毁了我的儿子,我剩下的全部的希望!枫儿,娘二十年前为什么会找不到你,为什么以为你死了?就因为他,我知道他恨我,我知道他恨你。他最恨的是你是我和大哥的儿子!我以为他会杀了你,我以为他会杀了你…”她不住摇头,一字字,满腔的恨,“可是我还是天真,他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放过我们母子?他根本不是人!他从小让你吃尽苦头,训练你成为杀手,什么感情也没有,除了杀人,你一无所有。在楼心月的心里,这大概才是对我和大哥最大的报复。紫皇的儿子,却成了楼心圣界最阴暗卑劣的杀手,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众人早已各自呆住。
冷剑心转向楼心月,笑起来,那笑中恨意却只比先前更疯狂:“你当真以为这就已经是最大的讽刺?我告诉你,更讽刺的还在后面,只可惜连你也要失算一回,你欠我的,注定要还给我!”
楼心月看着她,二十年前所能想到的让他们夫妻得知这一幕时他的快意,在此刻面对她时,不知为何,终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真相一点点剥离,原来他终究是爱她多过恨她。
“你不是想要真相吗?你想要解释,好,今日我给你一个清清楚楚的解释。”冷剑心笑得浑身遏止不住的颤抖,“二十年前,我只当这世界全是一片荒芜和黑暗,可是当我十几年后有勇气下来紫峦山,终于也明白到什么是苍天有眼。楼心月,天作孽,犹可恕,自做孽,不可活!”
萧如歌上前一步:“剑心…”
冷剑心伸手制止他:“大哥,你别过来,让我说下去。放心,我此刻好得很,二十年来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好!”她深呼吸两次,低头原地走了两步,这才续道,“二十多年前,那时天下人都当我已经和大哥成亲。我在紫峦山住那些时候,心里总也平静不下来。我知道我自私,镜明和大哥相爱,可是我执意叫大哥跟我扮夫妻,分明是给他二人制造困扰。我夜夜都梦到原来的家和那一大片空地,梦到爹娘满脸血污然后尸骨无存,这种梦靥几乎要把我折磨疯。虽然大哥一次次告诉我没有证据,时机也未到,但我委实已受不了这种折磨,终于决定瞒着大哥下山去,到苗疆找楼心月报仇。那时我已想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和他同归于尽,然后告诉镜明真相,让她和大哥以后好好在一起。可是,可是…”吸一口气,她声音再一次被心里那痛割裂得支离破碎。
萧如歌上前强行搂住她:“剑心,不要说了。接下来的,让蓝萤说吧,我想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冷剑心这才望向蓝萤。两人神色一个痛苦,一个内疚,都是那般鲜明。
点一点头,蓝萤缓缓道:“二十年前我造的孽,逃避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要由我自己来面对。不过,后来的事情确实我最清楚,因为那都是我一手造成。”她说着望向洛文靖,那一眼中太多的悲哀和深情,如同盛放的烟火。
“我与洛大哥初识,就很喜欢他。苗家儿女,没有中原那么多规矩。我向洛大哥表白,可是他喜欢的却是思璇。思璇是我的好姐妹,我原想他们在一起我就退出。谁知后来,洛大哥回江南去成了婚,思璇嫁给楼心月,更是过得苦不堪言。我心中气不过,去江南找洛大哥,还拿走了思璇送他的东西,我知道他一定会找我要回去,就这样一路到苗疆。那时我只想在努力一次,努力最后一次,看洛大哥会不会喜欢我。可是我见到洛大哥看思璇的样子,见到他日日守在思璇的院门外却不敢现身相见,我就知道,洛大哥心里只有思璇,永远都只有思璇一个。也是机缘巧合,被我得知冷剑心来了苗疆。他们之间的恩怨,我向来清楚,楼心月喜欢冷剑心,大家都知道。思璇受那么多苦,那么多委屈,当真一点意义都没有。那时我想,若思璇跟了那么爱她的洛大哥,那我心中最关心喜爱的两个人都会幸福,那真是好。”
短短几句话,已使洛文靖面色数变,连连退后:“竟是这般,竟是这般。”看了蓝萤,说不出的羞愧苦涩,“你竟是为了我们,你竟是…”他整整误会她二十年,二十年想不通,怪她怨她,从没料到她的初衷,竟是为了他们。
掩去哽咽和泪光,蓝萤转过身去:“对不起,洛大哥,如果不是我做那样的错事,你们所有人,也不会走到这一步。”顿了一顿,她吸一吸鼻子,方续道,“我对洛大哥和思璇做的事,想必你们都知道,虽然目的想错了,但结果却是我想要的那样。只是你们大概都没想过,我对洛大哥做的事,同样也在楼心月身上下了一模一样的手脚。当年在苗疆,有谁用毒能和我相比?即使楼心月,还不是遭了我的暗算。”
楼心月蓦地抬头,整个颤抖起来。反观冷剑心,此刻却仿佛整个人平静下来。
蓝萤转过身来,满目都是荒唐:“只是我无论如何没想到,那一夜楼心月竟然会以为是楼心镜明,这委实太过荒谬。后来他为楼心镜明做尽一切嫁衣,把能对她的好都给了她,让她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反观冷剑心,她所遭的罪,我…”
冷剑心忽的轻笑起来,笑望楼心月,从容的恶毒:“没想到吗,圣君?这么聪明绝顶不可一世的圣君,竟然也没想到你迫害了二十年的那个孩子,不是你以为的萧如歌的儿子,而是你自己的孩子,你的亲生儿子!”
你的亲生儿子!你的亲生儿子!!亲生儿子,亲生儿子…
天旋地转,楼心月看着满脸震惊不下的圣沨,只觉只世界全是荒谬,全是谎言,怒吼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骗我!你们联合起来骗我!冷剑心,你休想让我内疚,让我痛苦,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绝不会相信!”
低垂着眉,冷剑心笑得泣涕连连。这世界仿佛一个无底的灰暗的大洞,她爱着恨着的男人,折磨他们的儿子二十年,从小连畜生也不如的对待。从她知道真相那时开始,就盼望看到他这一刻的神情,看到是她亲手将他推入炼狱,把他加注在她身上的一切,通通还给他!可是她这样做的代价就是让她挚爱的一双儿女都伤心欲绝,无法回转头看圣沨和萧冷儿此刻的神情,捂住脸颤抖半晌,冷剑心这才开口道:“当年我到了苗疆,找到镜明。我告诉她并没有和大哥成亲,让她不要误会。可是镜明跪在地上求我原谅,她说明知冷家灭门之事是她大哥所为,但是她没有办法多说什么,她只有那一个亲人…我怨她,我是真的怨她,可是我也知道她不好受。我们去找思璇,那是我们三姐妹,最后一次相聚。我们说了许多许多,回忆从前,也憧憬日后。那时思璇已经有了楚儿,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杀了楼心月,思璇就再也没有以后。其实思璇对这个男人的爱,始终比我纯粹。但是、但是那时我想,即使是为了最好的姐妹,我也无法放弃报仇,我太累了,除了死,除了让他跟我一起去死,我真的不知道还可以做些什么…”
转过头,冷剑心看楼心月痛苦矛盾,满目讥讽:“那一晚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张了张口,楼心月软弱得连一个音也发不出。他看进她的眼里,看尽她的灵魂里,那一晚不顾一切救他、陪他一晚的竟是她,竟是她…
“我去找你,想了一百种让你去死的法子。可是我看见你的时候,在镜明的院子里,除了我,那里连一个女人都没有。我很快明白是有人设了局,也明白那是个什么局。我心里快意得紧,我想道就算此刻我不动手杀你,只要把那道门锁上,你就死定了,没人能救得了你。可是我听到你迷乱之中只是一直叫我的名字,叫我剑心,那样痛苦,那样热切…”
“我守在房外,有多开心,就有多痛苦。那短短的时刻之内我受的折磨,比起之前那一年夜夜的噩梦带来的,只有更多、更多…”
蓝萤看着她,泪如泉涌,颤声道:“没错,我就是看准了你有多恨他,就有多爱他。那一晚我一直守在外面,直到后来你终于走进那间房…”
似没有听到她说话,发呆半晌,冷剑心发梦一般,这才喃喃道:“我想着该怎么办,一直想一直想。始终听到他叫我的名字,那样的心酸的情意。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到从前还在冷家庄时,他气冲冲向我表白的样子,当时我觉得好委屈,怎么会有人连跟心仪的女子表白也像吵架一样凶?可是那时的甜蜜,我直到站在那个房门之外,才终于体会出来。我有多恨他,我有多爱他…最终我走进那房中,我没有办法让他就这样死,这样就算他死,我抱着这些心思,也会死不瞑目。那一夜、那一夜…”她颤抖得说不出话来,那一夜他始终深情叫着她的名字。可是不久之后,当她知道,他竟以为那一夜陪他的人是镜明,当他知道她怀了孩子,以为那是萧如歌的孩子而囚禁她八个月直到那孩子出世立刻又把他带走。她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崩溃绝望,竟是这样子。
其实就算她走进那间屋子的时候,也并没有打算放过他。只是她从来是坚决利落的女子,她只希望即使是死,两人也能死得明明白白。当她知道自己有了孩子,她其实心中更坚决,就算他们死了,总算有了留下来的干干净净没有仇恨只属于他们的爱的结果,她甚至想到让镜明和大哥收养这个孩子,那样她也算放下心。
可是这之后一切都走样了。所有的事情,全部都在他意料之外。
他驱逐了思璇,也禁锢了自己。唯有镜明,他为她打算好一切,不管他日后是成功还是失败,镜明都一定会如愿随萧如歌而去。
冷剑心悲切压抑,泣不成声。
圣沨也不知为何,走上前停在她面前。她紧紧抱住他,如同抱住自己毕生唯一的希望:“儿子,我的儿子。后来我的儿子生下来,我一直记得当年我们几人结伴到香山看红叶的光景,那样的快乐无忧。那时我就说,将来我若有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要给他取名叫做枫…可是在我还来不及为他取名的时候,他就被带走了,我失了魂一样的等着。除了等,我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做。等来大哥打败楼心圣界的消息,等来楼心月重伤的消息,等来大哥说要带我和镜明走的消息,等来楼心月满脸血污那样得意告诉我我的儿子已经夭折的消息…”
楼心镜明忽然站起身来,眉目低垂,神色平静:“剩下的,我来说吧。”她转而看向萧冷儿,露出个温柔的笑靥,“我们三姐妹,我确是最好命的一个。大哥疼我,如歌心上有我,剑心和思璇,也总是护着我。那时剑心那样急切的告诉我她和大哥没什么,我跪在她面前,只觉伤心内疚,心都快碎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和如歌,可是我帮着大哥欺骗全世界,我对不起她。后来一下子,发生那么多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救思璇,想救剑心,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大哥架空我所有的权力,只是让我等着,说无论生死成败,如歌一定会来找我。我若当真只想嫁给如歌,他一定会成全我…那其间,我甚至根本不知道剑心怀孕的事,更不知道那孩子一出生就被…”
摇一摇头,楼心镜明笑得惨痛:“大哥,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做错太多事。剑心那样对你,而你,你对她。这二十年来,我日日夜夜念经送佛,只想为你赎罪。可是人命的亏欠,心灵的罪孽,我又怎能帮你赎得清?”
楼心月此刻看来倒甚是平静,只是问一句:“后来呢?”
“剑心失去枫儿,心智全然崩溃,回到紫峦山,她稍微有片刻清醒,便自杀了。”
浑身剧烈一颤,楼心月蓦然抬头望她。明明她现在就在他眼前,那自杀的绝望,却仿佛又在他心中重演一遍。
萧如歌沉声道:“我虽然救回了剑心的人,可是却救不回她的心。剑心陷入昏迷,我知道是她自己潜意识里根本不愿醒来,我心痛难受,每日只能在她耳边给她讲从前的趣事,讲我们相识,讲我们比武拼酒,但她始终未曾清醒。这当中我和镜明成了亲,镜明、也怀了孩子。”
萧冷儿一直倚在庚桑楚怀中,听到此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庚桑楚搂紧她,蹙眉道:“要不要离开,剩下的,你…”
“没事。”握住他的手,萧冷儿摇头,今日之事,她怎能不弄个清楚明白。
凝视着萧冷儿,楼心镜明目光中全是悲切的温柔:“我生下女儿不久,剑心终于醒了过来。可是她的神智早已不清,只是唤着她的孩子。那个样子,那个样子…我和如歌只是看着,都几乎要陪她一起疯掉。剑心,那样坚强的热情的大方的光彩湛湛的剑心,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本来该是富甲天下的大小姐,她还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她更应该是紫皇的妻子,是谁让她吃那么多苦?是谁让她变成这样?我想到冷家被灭门的情形,想到她找我的情形,想到她被大哥囚禁我后来看到她生不如死模样的情形,我们兄妹,欠了她数不清的债…”
她看着萧冷儿,所有人都看着萧冷儿。萧冷儿身体抖得如同糠筛。
楼心镜明声音极轻,落在众人耳里,却无疑炸雷轰然。
“没错,就如同你们想的那样,我把我的女儿抱到剑心面前,告诉她,这个就是她的孩子,是个女儿…”
萧冷儿咬住下唇,最后一丝血液也从她脸上抽走。她固执的站在原地,只想把这故事听得完完整整。
“后来发生的事,大概你们都能猜到了。不错,我装疯卖傻十几年,终于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于是抛下陪我十年的宝贝女儿,独自前去寻找线索,再去苗疆,查清楚了一切,陪着思璇,一直到今天…”抱着圣沨,冷剑心声音如同梦呓,“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枫儿。他跟楚儿一起来拜祭思璇,那一次是他们即将离开苗疆去中原部署…从那时候开始,我发现心理被那个畜生占据那么多年,我自己也变得不像个人了,见到枫儿,我是高兴,是难以置信,可是我想得最多的是,原来老天毕竟没有亏待我,原来我果真可以报仇的,果真可以!这三年来,我无数次的问自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利用,就算三年前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没有认他。如果是这样,被我报了仇又有什么意思?可是我没的后悔,是不是人其实也没什么紧要的,行尸走肉,我当了二十年,就算我丧尽天良,就算我要下地狱,也要把楼心月一起拉下地狱!”
楼心月身形硬如石雕。
“你不是爱我?你不是恨我不爱你?我告诉你,其实我很爱你!我这一生从没有爱过别人!你不是想折磨我和大哥的儿子?那是你自己的儿子,就算你欺骗自己一千次一万次,他依然是你的亲生儿子!楼心月真是了不起,本事通天不说,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是跟你一样的怪物,满手血腥,见不得人,见不得光!总有一天,你们楼心家会全部毁掉!毁得一干二净,没有人会怜悯,也没有人会记得!”
冷剑心猛然转过身来,在萧冷儿面前跪下,痛哭失声:“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而是把所有关心和信任全部给了我的女儿,你杀了我吧!我没有想过你会来,我没想过你会揭穿。这真相如此残忍,我真的宁愿瞒你一辈子。冷儿,你杀了我吧!”
退后两步,萧冷儿甩开庚桑楚的手。她脑中全是混乱,半晌捂了嘴,勉强问道:“你…你叫我冷儿,不是枫儿,所以是说,从一开始,你就一直是清醒的,你想要一个寄托,于是、于是就把我…”她紧紧盯着冷剑心,希望她能对她稍微仁慈,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是她哭着点头,哭着承认。
慌乱的踱步,萧冷儿不时的搓着手,目光望向萧如歌夫妇,立时却又转开:“你们也许、也许早就知道她是故意装成那样,或者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一个为了让她开心,一个为了还债,于是把我交给她,然后、然后看我整日陪她,我恨你们,我隔三岔五的找茬,我甚至行刺自己的亲生父亲,可是你们,一个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另外两个就像看笑话看小丑一样的看着我。装疯,卖傻,是这样,是这样…”
楼心镜明满面泪痕,上前一步:“冷儿…”
“不要叫我!”猛地大吼一声,声音尖利。萧冷儿整个人立时却又软了下去,低低重复一遍:“不要叫我。”
众人默默无言,各个盯着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呆坐在地上半晌,萧冷儿方勉强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不是故意的,娘、冷、她…她一直很痛苦,不愿意面对现实的世界,我可以理解,真的我可以。你们不愿意告诉我真相,是为了保护她,不愿意她再受刺激,也希望我好好待她,我明白。其实你们都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可是她不是圣人,她真的完全可以理解,但不代表她可以接受和原谅。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十七岁的女孩子,不管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心胸有多么宽广,想让自己有多高尚,可是她真的做不来这样快的面对和接受,她真的真的只是个普通人。
过往的一切在她眼前一一闪过,她明知自己此刻,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她目光再转向那个她放在心尖上的男人,他也正看着她。
两人对视一会儿,萧冷儿也不知为何,眼泪就湿了面颊,却还是绽给他最美的笑靥:“我们、我们是表兄妹。可是没有关系,从一开始,我从来都没有奢望过,有一天可以嫁给你。所以最多是,回到原处而已。我其实想说,就算是这样,也希望、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庚桑楚不由自主上前一步,蹙了眉头:“你…”
“我打算离开一阵。”站起身来,萧冷儿强打笑脸,目光从圣沨,洛烟然,扶雪珞等人面上扫过,“你们多保重,也不必找我,我想,我还是会回来的。”
扶雪珞几步行到她面前:“冷儿…”
“雪珞!”打断他,萧冷儿微笑望着他,“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这份情谊是不会变的。此番与你同生共死之情,我铭记于心。”
她上前大力抱一抱他,再多行几步到圣沨面前,两人紧紧相拥:“保重!”这刻他们同病相怜,也许内心里那感受,再没有人比彼此更了解。
直到萧冷儿身形渐远,终于消失不见,庚桑楚这才负手淡淡道:“今日解开我们心中的疑惑,也让我们了解一切我们应当得知的事情,多谢你们。不过你们之间的恩怨,却不必在我们面前解决。”
他转过身来,面对众人:“听着,圣沨没有你这样的父亲,也不必到此时再来跟你这心早已死掉之人续母子之缘。他唯一的亲人,是我这大哥。我话说到这里,不管从前还是日后,他都是我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再向扶雪珞和洛烟然颔一颔首:“我们走。”
几人行得几步,庚桑楚再度停下身,也不回头:“萧冷儿如今既然想要清静,若有人胆敢去骚扰她,莫怪我不客气。”说完这句话,才当真大步离开。
余下的众人,这些年恩恩怨怨,如何分解,却又另当别论。
只是,萧如歌无不惘然的想,今日让一干人得知旧事种种,却不知是对是错。
第三卷 人间世
第一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最后楼心月和冷剑心之间恩怨究竟如何解决?冷剑心是生是死?
手中折扇轻展慢摇,风生水起,庚桑楚笑颜皎皎如朝露云霞,半晌优雅耸肩:“你问我,我又怎会知道。”
原镜湄原本眼睛瞪得极大,一听此话立刻泄下气来,明知他若说不知,那便是真的不知,又恨又恼的剜他一眼:“你为何不查探清楚?”
呷一口茶,庚桑楚吟吟笑道:“此事我原本就无甚兴趣。他们是生是死与我何干,如今时机正好,我却有更重要之事。”
原镜湄嘀咕道:“巴巴的抛下我们回总坛这许久,做牛做马还一身是伤,你此时却来说没兴趣。”
手中折扇顿得一顿,庚桑楚笑意如常:“我当初追查此事,原本也是想了解个中究竟,为日后做个打算,这目的既已达到,你又何必再多问。”
原镜湄却不肯罢休:“你从中又得到些甚?”
庚桑楚眨一眨眼:“至少这第一条何处,如今便已出来。圣君大人豪言壮语,我等自然要尊崇。”
“这天下胆敢连圣君都利用的人,除了你还当真找不着第二个。”原镜湄摇头苦笑,“前些天我见过圣君一面,却总觉他像变了一个人。”
“他没有变。”庚桑楚淡淡道,“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而已。我从前在取舍之间始终拿不定主意,这一次无论圣君还是萧如歌,叫我大开眼界之余,反倒下了决心。”
瞅他片刻,原镜湄并不问他那决心为何,却突然道:“那萧冷儿呢?她难道你也不关系?此刻她却在何处?”
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折扇,半晌庚桑楚摇头道:“我不知道。”
原镜湄挑一挑眉。庚桑楚失笑:“你这是什么表情?那日大会儿一起送她离开,之后我离开便同圣沨赶了回来,这些日处理教务你都在旁边,当知我没有那等闲暇的时间去找人。”
看他眉眼间明媚的笑意和那底下隐隐的无奈,原镜湄起身,手臂撑着石桌倾身向他面前,媚眼如丝:“你、为何要向我解释?”
庚桑楚蓝眸与她直视,悠然含笑,八风不动。
“听说萧冷儿是你的表妹?”更靠近一点,原镜湄秀气的鼻尖几乎抵着他的,红菱般嘴唇,呵气如兰,“在我们族中,不管表兄妹,或者堂兄妹,那都直如亲生的兄妹一般,不知我记错没有?”
摇一摇头,庚桑楚抬扇推开她些许,笑道:“湄儿记忆力向来超凡,又怎会记错。”
再次靠近,原镜湄咬唇,眼波娇媚得几乎要滴出水来:“那么你和她,你和我…”
打量她半晌,庚桑楚忽然噗的笑出声来:“湄儿,你是在勾引我么?”折扇倒转点点她香肩,笑意更是灿然,“你幼时我便早已看光你全身,如今才来勾引我,湄儿当真不嫌太迟?”
原镜湄立刻跳了起来,双手叉腰恶狠狠叫道:“庚桑楚!”
“在!”庚桑楚立时笑应一声。
两人一个含笑,一个怒视,互看半晌,原镜湄终于泄下气去,叹道:“为何我使尽全身解数,你对着我就是不动心,甚至连眼睛都不多眨一下。”
安慰的拍拍她肩膀,庚桑楚只是笑道:“湄儿也莫要泄气,以你的丽色,天下愿意排队侯你的男人,能从城东排到城西。你若总嫌身边的人不够好,不如到处走走,兴许哪天就遇到了。”
原镜湄恹恹道:“你又要去哪里?”
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庚桑楚呷上一口,却是全不在意:“最近我们的人来得多了,听说天门和魁龙帮的人都不安分起来,蜀中一代事情颇多,我正好过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
“当然要!”原镜湄再次跳起来,握一握拳,“好容易那个碍眼的萧冷儿不在,我自然要抓紧机会。”
庚桑楚再失笑,却得原大美人白眼一个。
剑门关为蜀中要道,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其名早已在三国时期便传扬开来。
此处地势险要,但周遭风景却也颇为秀丽,倒不失为一个观景停憩的好地方。只是这好地方最近被连连滋扰,却也渐失往日清静。
剑门关下面有座翠屏山,往日向来游客不绝,但近日聚在此地却从来不成气候的魁龙帮也不知作何,突然便威风起来,帮中弟子整日里敛财斗殴。这一带的住户都不过普通村民,有心反抗却也无那力气,便只忍气吞声,那帮子人,气焰却一日日越发张狂起来。
几个猎户想来刚从山上狩猎回来,肩上都还担着血腥味四处散开的野兔子之类,一边走一边七嘴八舌议论。
其中一人愤愤道:“方才我下山的时候,看到隔壁村那位王家的姑娘衣衫不整的边跑边哭,想来又是那帮禽兽做的好事。”
另一人嘘声道:“你不要命啦,被别人听了去那还了得。”
“有什么了不起?那些家伙也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还生怕人不知道,他们是咱们中原的叛徒!”
“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
“谁不知道近几个月那魔教在我们中原的势力越来越大,魁龙帮这群无耻之徒,不是仗势欺人是什么?”
…
待到众人走远,一直坐在旁边的小池塘一角垂钓之人蓦地掀开头上的斗笠,清亮灿然的大眼睛里满是愤怒,气死了气死了,她好不容易找个好天气好地方来打打瞌睡,还以为能有个清静觉,却再一次被该死的打扰了!
清颜如玉,风采天成,一身粗布的衣衫却也浆洗得洁白,不是整整三个月不见人影的萧冷儿又是谁?
打一个呵欠,萧冷儿喃喃自语道:“魁龙帮?魔教?怎么走哪都跟这个鬼地方脱不开干系?”她迷迷茫茫游历半个月后在此地住了下来,起先一月倒也风平浪静,随后此地居民陆陆续续便染上麻烦,左右脱不过魁龙帮三个字。要说这魁龙帮起先也不过一群地痞流氓,成得了甚大气候?突然之间有了如此迅速转变,又是在剑门关这等紧要的关口,她有心不去多想,但心里却也有了些答案。
不几日便听到此地村民纷纷传到楼心圣界的人越发多的从蜀道进入中原来,那样小批小批的人马,天门如今并未完全失势,青城派就算有心,却也无力阻挡。又传到魁龙帮之所以有这变化,全因帮内首脑人物投靠了楼心圣界,由此便坐大起来。
一心要把这些事通通跑诸脑后,然而萧冷儿想起庚桑楚,却也不得不佩服他行动之快。楼心圣界筹备百年,要进入中原,此为大势,也并非人力阻挡得了。但此番由庚桑楚统领,她却不知该做何感想。
另一件事也不无讽刺,众人说道楼心圣界中人纪律严明,竟还有些赞赏有加,转头又说道魁龙帮天门中人作威作福,无不咬牙切齿。面对此情形,萧冷儿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在庚桑楚而言,楼心圣界是自己人,他花大量精力钱财训练,盼望各个都能成大器,但是天门魁龙帮之类,萧冷儿揣摩他心理,想来这些人能背叛中原投靠他们,总有一天也会为了更大的利益背叛第二次。
庚桑楚自然不屑为他人做嫁衣。更重要的是,他是磊落之人,最最看不上眼的便是叛徒之流,这一点萧冷儿早在与他初识看他惩治朱陵时已经了然。
近日她眼看这些魁龙帮的人吃喝嫖赌无忌,心下愤怒之外却更有一层悲悯的忧虑,他们都是些小人物,无甚见识和个人修养,只以为从此便能过上好日子,但如今早已两头得罪,将来被人利用完再一脚踢开之时,这些人却又该何去何从?
走在路上,萧冷儿模模糊糊想道,人的行为处事,当真会因为周围环境二改变,但本性之中,想必都还有善良的一面。
而许多人的人生尚未展开,便已糊里糊涂送了性命,或者他们致死,都不知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死。
这是不幸,还是幸运?
回到自己暂时居住的小村子,萧冷儿老远便看见邻居的少年二虎气喘吁吁向她跑来,口中还不停叫道:“不好啦!冷儿,不好了!”
皱一皱眉,萧冷儿等他站定喘得两口气这才问道:“二虎哥,出了什么事?”
“张大婶,张大婶她…”二虎一手指了身后的民屋,再喘几口这才勉强说道,“张大婶的女儿,就是云春,云春妹子被那帮坏人强行带走啦,张大婶气得直翻白眼,突然昏了过去,连心跳都停了,大家都吓坏了,想让冷儿你去看看。”
也不多说,萧冷儿立时抬步往张大婶住处走去。心中颇为难过,张大婶为人热情,平日里对她这外乡人多番照顾,云春淳朴善良,待她也是极好。如今她出门半日,便让这母女二人出事,她心下委实内疚得紧。
匆匆回了张大婶的屋子,村长和二虎的爹娘都在屋里看着,见她进来,连忙让开位置,七嘴八舌道:“大姑娘,你给张家婶子看看,她没气儿了,不会、不会…”
检查她眼鼻,片刻萧冷儿心中微微松动,勉强笑道:“大家都不必担心,张大婶她是急怒攻心,暂时假死过去而已,你们依照我的吩咐为她松一松手脚,过一会儿她自然就会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