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看着连波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其实除了帮他干活,她很少跟他说话,说不到一块去,谁叫她没文化,他讲啥她都听不懂呢?但她知道,他是个好人,从来不摆架子,只是大多时候他很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海边的岩石上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天晚上,连波在海边待到很晚才回宿舍。吹了太久的海风,半夜发起了高烧,模模糊糊中他好像梦见了母亲,依然在病中,看着他不住地叹气。黑暗中,他真的听到了母亲的叹息,那么清晰,仿佛近在耳畔。

“小波,妈妈好担心你。”

“妈妈,我该怎么办,我现在该怎么办?”他在心里问母亲,焦虑而痛楚。母亲分明听到了他的心声,叹道:“我早就说过,很多事放下了就放下了,老搁心里头早晚会出事,你这个样子真是让我很不放心。孩子,不管发生什么,你只要记着,用你的心真诚地对待别人,豁达一些,宽容一些,你会得到理解的。”

我爱你,跟你没有关系(9)

“可是我感觉,她一定更恨我了。”

“小波,你已经长大了,自己犯下的错,自己就要勇敢承担责任,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就是生性懦弱,太像你爸爸了。”

“妈妈,你一定对我很失望,我做人做得这么差…”

“怎么会呢,你始终是我的孩子,即便你犯错妈妈也是有责任的,可惜我已经没办法帮你纠正错误,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小波。”

“妈妈…”

连波记得他是在梦中哭醒的,醒来枕畔都湿了。是的,妈妈说得很对,他就是太懦弱!他不记得他已经多久没有和母亲在梦中“交流”过了,以往每次在他有心事的时候,他要么在日记里写下来,要么就在心里跟母亲对话,他不迷信,但坚信母亲一直在看着他,只是他的所作所为一定让母亲很失望。

高烧一直到凌晨都没有退下去,连波昏昏沉沉地摸起来吞了几片药,结果早上醒来就迟了,差点误了上课。

刚上完课,老杨就要他去办公室接电话,说有人找他。可是待他拿起电话,对方却不做声,连波喂了两声忽然也屏住呼吸不吭声了,刹那间仿佛全身通了电,他猛然意识到这电话谁打来的…

“朝夕,是…是你吗?”他呻吟着吐出一句。

“哒”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随即传来嘟嘟的忙音。连波拿着电话的手微微发抖,脑子里嗡嗡直响,好半天他都保持着拿电话的姿势,像是舍不得放下。

他摇晃着扶住办公桌慢慢坐下,才发觉背心已被冷汗浸透。

“朝夕…”他捂住脸哽咽,感觉置身无边的黑暗,他的世界再也没可能照进一丝一缕的光明,因为是他给了她黑暗,那么他还能希冀会有光明吗?

朝夕,我一定不会再懦弱的。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四天后,樊疏桐返回聿市参加二毛的葬礼。

除了那天在机场“碰巧”遇见,这四天里他只见过朝夕三次,都是吃吃饭喝喝茶什么的。朝夕虽然没有表现出厌恶的情绪,但是他也不好意思老缠着她。倒是他准备回聿市的头天下午,朝夕主动给他打电话,要他跟二毛的家人转达她对二毛的哀悼,两人通完电话晚上又见了一面,地点在后海的一家酒吧里。

樊疏桐先开的口:“有没有跟连波联络,他刚回的G省。”

朝夕出了会神,淡淡地说:“打过一次电话,就头两天,但我没有说话,不知道说什么。我跟他…完了。”

“恨一个人的滋味不好受,朝夕。”樊疏桐一语双关。

“我没打算恨他,因为觉得连恨都不值,非常非常的不值。”这么说着,朝夕微微低下了头,酒吧的灯光朦胧暗红,朦胧的灯光映在她脸上,稍稍有了几分血色,但仍难掩饰那底下的苍白。

樊疏桐只觉心疼,握住她放在桌台上的手:“朝夕,别再陷进那样的黑暗里好不好,连波的事情…其实他也有很多苦衷,我不是帮他说话,而是希望你能真正的快乐起来,不要再纠缠在过去的事情里了。我们都受了这么多的苦,包括连波,他也没少受苦,当初被老头子逼走,这些年他在外面也不容易,我们都应该好好生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好不好?”

朝夕微微一笑,看着他:“你成熟了很多,哥哥。”

她叫他“哥哥”,而不是“疏桐哥”,这个微妙的称呼变化让樊疏桐立即有些兴奋起来,他挠挠脑门摸摸下巴,顾左右而言他:“唔,这个,都这么大岁数了,总不能还跟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样吧?朝夕,你也长大了,我们都长大了,经历了那么多,我们没有理由不幸福。我有个朋友是写书的,我记得他在一本书里说过,幸福其实很简单,关键是看你想要什么。”说着又轻咳两声,定定地看着朝夕,“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知道我这人一向嘴笨,我,我现在还单身,嗯…我的意思是…”他支支吾吾,最后终于咬咬牙,“朝夕,我想给你幸福。”

我爱你,跟你没有关系(10)

他的样子逗乐了朝夕,朝夕竟然咯咯笑了起来:“你想追我,是吧?”

“…”

“哥哥,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你是个好人,真的。跟某些伪善的人比起来,你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就像你说的,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没有理由不幸福。但是这幸福未必是我们两个在一起才有,相反,我们之间隔绝着太多的东西,是没有可能在一起的,我不恨你了,并不表示我可以选择和你在一起。没有办法,哥哥,我做不到,有些东西可以成烟云,有些东西却是长在心间的刺,拔不掉了。我惟愿你能幸福,就像你也希望我幸福一样,我们都有着各自的人生轨迹,在可以看得见彼此的距离里,若能看到对方幸福,哥哥,这其实是最好的。”

“朝夕…”

“何况我和连波之间的事还没有了结,就是了结了,我们三个人都彼此看着,你觉得我们有可能在一起吗?”

这样的话说出来,朝夕居然显得很平静,脸上无悲无喜,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说什么都没用了。樊疏桐仰起面孔,连连摆着头:“朝夕,你到底是不懂我,不懂,你是真的不懂…哪怕是懂一点点,你都不会这么说。”

樊疏桐这时候终于明白,朝夕已经完完全全地撇开了他,她能如此坦然地面对他,收起所有的锋芒,她是真的放下了过往的那些事。但同时也断了他向她靠近的路,不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因为她把话讲得很清楚,她和连波的事还没有了结,这就表明她要靠近的是连波,而不是他!

其实一直就是这样,连波才是她内心真正惦念的人。樊疏桐知道,他和连波之间必然是少不了一场对决,就算连波想放弃,朝夕也会逼着他面对。

晚上回到酒店,他又喝了很多酒,给连波打了个电话,他说:“连波,我买了块墓地呢,在黑皮手里买的。不知道将来是…是你埋了我,还是我埋了你,但肯定我们中间有一个要躺进去,连波,这是我们逃不了的劫。”

次日樊疏桐抵达聿市的时候,下着小雨。他没有回公寓,而是直接去的殡仪馆,二毛的葬礼就在今天举行。还没进入殡仪馆呢,沿途就见各色小车排着长长的队,将本来就不甚宽敞的马路挤得水泄不通。樊疏桐等了十来分钟,车子几乎在原地未动,他很不耐烦,下了车抽烟,跟送他来的公司的司机说:“你回去吧,我步行过去。

司机一脸无奈:“回不了,这里没法倒车。”

樊疏桐往前后瞅了瞅,果然是密密匝匝,别说倒车,就是往旁边挪挪都没地儿。他跟司机说:“那你就在这等着吧,我先过去了。”

其实步行也没多远,十几分钟就到了。樊疏桐站在殡仪馆大门往里看,只见整个前院都摆满了花圈和花篮,仅留了个过道通行,进进出出的人都得侧着身子过,好在现场有不少保安在维持秩序,不至于太乱,过道两边亦有专人引导宾客进入大厅吊唁,每位来宾都会发朵小白花,来宾也都很自觉地戴上。

樊疏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还真没见过这么大排场的葬礼,他戴上小白花,跟着人群往前面走,刚走几步就被人往旁边一拽。“过来,这边!”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拉出了队伍,不用看,闻味都知道是寇海。

“你怎么在这?”樊疏桐甩开他的爪子。

“我来帮忙的,人太多了。”寇海领着樊疏桐绕过成堆的花篮和花圈,快步走到殡仪馆的侧面,原来这里有张侧门,“我们从这走,直接通向大厅的。”

我爱你,跟你没有关系(11)

“干吗走这?”

“这是贵宾通道,我已经守候你多时了,首长。”寇海一边说一边打量樊疏桐,但见其一身笔挺的名贵黑西装,戴着墨镜,整得跟黑社会似的,如果不是胸前佩带着小白花,很难想象他是来参加葬礼的,寇海忍不住数落他,“你是来参加葬礼的吗?瞧你这身行头,都可以去T台走猫步了。”

“你丫才走猫步呢!”樊疏桐瞪他一眼。都这时候了,两人都忘不了斗嘴。寇海朝樊疏桐的身后张望,存心刺激他:“嗳,你没把朝夕带回来啊?”

樊疏桐脸一沉:“滚!”

“我滚不了,我还要帮忙呢,细毛都哭瘫了。”寇海一副欠扁的样,凑到他耳根低声道,“不过你爹来了,你要不要滚?”

樊疏桐愣了下:“他来干什么?”

“你爹跟细毛他爹是战友啊,能不来吗?”这时候两人已经走到了大厅的入口处,寇海似笑非笑地瞅着樊疏桐,“你现在滚来得及,我帮你打掩护。”

“你丫找抽是吧?”樊疏桐横他一眼,不但没滚,还大摇大摆地走进吊唁厅,边走边一本正经地跟寇海说,“我挺想我爹的,真的。”

“是嘛,那你这次回来可得好好孝敬你爹。”寇海打死都不相信他的鬼话。

“嗯,我肯定会好好孝敬他的。”樊疏桐云淡风轻的,脸上愣是看不出端倪。可寇海瞅见他这样就心里打鼓,一把拉他到边上:“嗳,我说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还记得吧?”

“我答应过你什么?”樊疏桐挑着眉,一脸无辜。

寇海知道他又要耍赖了,正欲跟他理论,他一闪身已经进了灵堂了。灵堂同样是一片花的海洋,全部是清一色的白玫瑰,据说二毛生前最喜欢的就是白玫瑰。跟一般灵堂播放哀乐不同的是,因二毛生前喜欢听肖邦,灵堂里反复播放的是肖邦的曲子,缓缓流淌的音乐声中,只见二毛静静地躺在玫瑰丛中,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戴着钻石皇冠,神态非常安详,像极了童话里睡着了的公主。二毛从小就漂亮,长得像八十年代的电影明星龚雪,有“小龚雪”之称。除了遗像,灵堂里摆放着很多二毛各个年纪时的巨幅照片,童年的、少女时期的,还有些是她成年后的演出剧照,无论是哪种角度、哪种神态,都见其凝眸婉转,眸光清澈,那惊世骇俗的美丽让前来吊唁的人无不扼腕叹息,真是天妒红颜啊!

除了悲伤过度无法出席葬礼的朴远琨夫妇,朴家的人都在场,据说现在二老都在医院里,大毛朴梓欣及其丈夫傅阳,还有细毛都是一身黑衣,低着头伫立在一侧,代表朴家一一对前来吊唁的来宾回礼,不时有啜泣声,气氛凝重而悲伤。

何夕年也在场,一身黑西装,衣线笔挺,气质卓然,只是他消瘦得厉害,呆呆地看着二毛的遗体,谁跟他说话他都不理。他好像仍然不能相信女友已经不在人世,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那种悲恸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樊疏桐神色肃穆地走到遗像前深深鞠躬,行礼。

站在家属队列里的细毛本来还好,一看到他,顿时低头呜咽起来。樊疏桐绕着二毛的遗体走了一圈,走到了细毛的跟前,搭住他的肩膀:“节哀。”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细毛抽抽搭搭,哭出了声,樊疏桐拍拍他的肩膀,“坚强点,二老还指望着你照顾呢,晚上我们再聚聚。”“嗯…”细毛点头。

樊疏桐继续往前走,走到了何夕年的跟前,原本何夕年没看他,可是樊疏桐却看着他,说了句:“爱一个人,是不会失去她的,爱她,她就永远在你心里。”

我爱你,跟你没有关系(12)

何夕年有了反应,呆滞地望向他。

樊疏桐非常认真的样子,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谢谢。”何夕年嘶哑着吐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节。

樊疏桐跟他点点头,侧身走到了旁边。

“呃。”寇海过来拉了他一把,“去贵宾室休息下吧,你刚下飞机。”

两人并肩往贵宾室走,寇海忍不住又打量樊疏桐:“你知道吗,你是今*礼上第一个让何夕年说话的人。”

“是吗?”樊疏桐不以为然。

“是的,谁来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理,真是奇了怪了,偏偏跟你说话。”寇海百思不得其解,“我跟他说话他都不理的。”

樊疏桐道:“因为我跟他是同命人。”

“瞎说!朝夕又没有…乱讲!”寇海白他一眼。

“这你就不懂了,得到一个人和失去一个人,跟这个人存不存在于这世上没有直接的关系,你没有恋爱过,你不懂的。”

“谁…谁说我没恋爱过?”

“你那是恋爱吗?”樊疏桐嗤之以鼻,“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爱情?”寇海支支吾吾:“爱情,爱情就是爱情呗。”

樊疏桐哼了声:“真替你不值,一辈子没恋爱过!”

“那你告诉我,爱情是什么,别以为你真是情圣。”寇海很不服气。他最恨别人说他不懂爱情,英子说,黎伟民也说,连成天忙着卖墓地的黑皮都这么说,寇海就不明白,他明明都是很认真地谈恋爱,情史也算是丰富了,怎么就不懂爱情!

“我告诉你什么是爱情。”樊疏桐拉过寇海,转过身指着灵堂说,“看见没有,当你爱的人躺在那里的时候,你恨不得一起跟她躺进去,生死和她在一起,哪怕焚为灰烬也要在一起,那就是爱情!你有过吗?”

“既然这么说,那你怎么不把朝夕带回来?生生死死和她在一起?”寇海知道说不过樊疏桐,就搬出了朝夕,他知道这是樊疏桐的死肋。

樊疏桐直视着灵堂,目光凝成火种似的星芒,闪闪烁烁:“我一定会带她回来的,她一定是属于我!谁也夺不走!”

寇海却显得很冷静,瞅着他:“士林,老实说我很钦佩你对感情的执著,但是这世上很多事就是这样,过于执著反而得不到,你说我不懂爱情,好,我不懂!但我至少知道爱情是讲缘分的,什么是缘分?有缘还得有分,这你明白吧?如果你和朝夕没那缘分,怎么强求都不能在一起,倒是像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什么都顺其自然,没准哪天还能把朝夕娶进门呢…”

“你敢!”樊疏桐一把锁住他的喉骨,出手极快。

寇海被他掐得差点断气:“你丫放手!我,我是说如果…”

“如果都不行!除非你想死!”

“你快放手,大家都看着呢,放手!”

话音刚落,旁边凑来一看热闹的,幸灾乐祸:“哟,打上了?”

两个人扭头一看,是黑皮,戴着顶鸭舌帽,猴脸儿一本正经,瞅着他俩左看右看,“这多新鲜哪,可有些年没见你们打架了,不过你们也不瞅瞅这是什么地儿,死者为大,在这打架也不怕遭雷劈。”

樊疏桐这才松了手。

寇海呛得直咳嗽,指着他:“你丫真是一禽兽!”黑皮反倒说寇海:“你也是的,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底子,还跟他扛…”说着指了指贵宾室,问樊疏桐,“你爹在里边呢,要不要进去打个招呼?”

“去啊,干吗不去?”樊疏桐整理下衣服,大步朝贵宾室走去。

寇海看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呀呀呸的!我还以为这些年他收敛了,丫就是*难改,开个玩笑都不行。”

我爱你,跟你没有关系(13)

黑皮倒觉着好奇了:“你开他啥玩笑了?”

“没什么,就是随便说说的,我说有可能哪天我会把朝夕先娶回家,我话还没说完呢,他的爪子就伸过来了,丫跟特种兵似的,出手也忒快了。”

“那你是活该,这种玩笑也开?”黑皮一点也不同情,反教训他,“对他来说啥玩笑都能开,就朝夕你沾都别沾,否则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说着想起什么,凑上前低声道,“知道不,这小子在北京犯事了,估计气还没消,你说你是不是找抽…”

寇海骇得一凛:“啥,又犯事了?朝夕又告他了?”

“嘘,小声点!”黑皮把他拖一边,神秘兮兮地说,“刚从唐三那得到消息,我们的士林在京城把一重要人物给得罪了,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据说跟朝夕有关,你猜这人是谁?”寇海想了想:“北京那儿…只要不是阮丘雄,其他人都不在话下。”

黑皮猛拍大腿:“就是他!”

寇海眼睛瞪得老大:“怎么会是他?”

“可不,这回麻烦大了,阮少这人谁惹得起?虽然我对他不是很了解,可听唐三说,那可不是什么善茬,一般不惹别人,但若有人惹了他就死定了,士林是禽兽,他可是禽兽中的禽兽,号称京城头号祸害。”

“有这么严重?”

“比这更严重!我听唐三说,前几年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商泡了他的妞,阮少当时也没怎么着,泡了就泡了,就当没这回事似的。结果不到半年,那富商就因为商业上违规操作进了局子,全部家底都被冻结,人到现在都没出来,明眼人都知道是谁在背后发的力,但那家伙就有这能耐,收拾你了还不着痕迹,让人落不着把柄。别看士林莽莽撞撞,打起架来不要命,可他是一根肠子通到底,若跟人家玩起阴谋来,哪是人家的对手,人家才是江湖上的这个——”黑皮竖了竖大拇指,意思是老大。

寇海一听这话就急了:“那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