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在这?”

她点点头,蹑手蹑脚推开了虚掩的门叫我看看。我便凑过去看,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堆满了瓶瓶罐罐,工人都在忙碌

3、青花翠-2 ...

原来这里是御窑厂在京中所设的场馆,所有要送入宫的瓷器都存放在此。

我在心里默默念了好几遍,才想出一句不唐突的话来问:“你是御窑厂的人?御窑厂也有女子么?做什么的?”

她伸手比划,纤细的手指像握着一支无形的笔在空中划着一道道曲线。

我反问:“画画?”

她抿着唇笑了,清雅的容颜犹如陡然间绽放的一朵白玉兰。

我的气息不知怎么就窒住了,呆呆看着她。

她执起我的手,在我手心里一笔一划写字。

她的手宛如玉琢,指甲尖尖的、泛着微微的粉色,在我掌纹间游走。我的手心顿时奇痒无比,一直痒到了心里。

我只顾心猿意马,却错过了她写的字。于是厚着脸皮说:“再写一遍。”

她很有耐心地又写了一遍。

是一个很复杂的字,瓷?我喃喃念出口:“画瓷?”

她颔首往后退了一步,与我保持稍许距离,微眯的眼里朦朦胧胧像遮了层薄雾似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双眸子的确就是那样的,我脑子里凭空蹦出一个词,烟视媚行。

古书里写的烟视媚行,大概是形容这样的女子吧。

“丝绦,你在外头做什么?”门后有个妇人的声音传出来。

她动了一下,脸侧过去像是有些担忧的样子。

我窃窃笑了,原来她叫丝绦。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汉人能写出那么多美丽的诗句来,想必是汉家女子给予的灵感。

紧接着,门被拉开了,戴着头巾的妇人手里拎着一块油腻的布,她见到我们显然吓了一跳,一把将丝绦拉了进去,盯着我问:“你们是什么人?”

齐安也下意识地往前走两步挡在我面前,答:“外地来的,在这里迷路了。”

“赶紧走吧。”妇人指了个方向,然后飞快地将门关上。

我捕捉到了木门紧闭的那一刻丝绦的眼神,是微微朝旁边扫过去的。她还在担心躲在柴堆里的人。

我当然不会去告发,逃人法本就是我想要废除的苛政。从前碍于摄政王的势力我无法作为,将来我总能找到机会来解除这样的禁令。奴化汉人,并不是什么英明的政策。

齐安欲言又止,他应该知道我看见了那个人,我却装作视而不见,大跨步离开了。

因时间仓促,这一天玩得不尽兴,可意外的收获令我很知足。我认识了一名汉女,她叫丝绦,虽然不能说话,但是让我领略了什么叫烟视媚行。

夜晚躺在椅子里,一面听着宫女弹琴鼓瑟,一面闻着丽妃给我煮的茶香,我的手指总是不由自主地翘起来,学着她那样在空中画着一道道曲线。我并不知道画瓷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神秘有趣。

丽妃给我递来的茶我没有接,她看见我的手指不

3、青花翠-2 ...

停地在动,好奇问:“皇上今天遇见了什么高兴的事儿?”

我想与她分享出宫的见闻,但是担心她知道以后会惴惴不安。丽妃那性子很是温顺,也很是懦弱。倘若哪天母后问几句话她说漏了嘴,我可不好受了。

齐安端着一盘绿头签来到我面前,小声说:“皇上,好该翻一回皇后的牌子了,不然太后娘娘那边不好交代。”

“朕何需交代什么?”我冷笑了一声,别过头不再理他,只顾和丽妃说笑。

齐安垂着头退出去叫托盘交给小太监,又进来说:“因万寿节宫里要添置些东西,皇上那边可有需要赏赐的嫔妃?”

“没有特别的,就依例按等级赏赐。”

“是。”

眼看齐安要退出去了,我又叫住他:“等等,给丽妃这里多添些取暖的东西。她尤其畏寒,不比其他人。”

丽妃受宠若惊在我面前跪下了,“臣妾多谢皇上隆恩。”

她总是这样的,把一点点小事看得很严重,时常被我母后盯一眼都浑身哆嗦。其实我也知道她在宫中不易,没有其他妃嫔那样的出身,没有惊艳的容貌。

可我喜欢呆在她这里,清净自在。

她很聪明,知道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就像我对床第之欢的抵触,她早看出来了。因此她不会像其他嫔妃一样巴巴要我的宠幸。

这样隐秘的心事,我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所以待她要亲厚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蜗牛,谢谢围观~~

4

4、青花翠-3 ...

次日下了朝,我就迫不及待要去问一问博学多识的范太傅。

西风一扫,树叶纷纷落下,黄的、青的、红的,有些干燥极了,踩上去喀嚓响。我想起昨天那条巷子里的落叶,铺得像地毯一样,宫里的落叶永远不会像那样。

“画瓷?”范太傅有些意外,躬着身子说,“皇上,这画瓷是制瓷过程中的一种技艺。简单来说就是在瓷器上作画。有釉上彩、釉中彩、和釉下彩,若皇上十分有兴趣,老臣可以去找个画瓷工来仔细询问。”

我端起案上一只茶杯细细端详了起来,原来瓷器上的图案纹饰都是这样画出来的。

她是御窑厂的画瓷工,或许我平日用的那些碗碟杯盘中就有她画的。一定有,景德镇御窑厂每年出来的瓷器数不胜数,一定有她画的。她那双宛如玉琢的手会画出怎样的画来?我实在很有兴趣知道。

紫檀案上的宣纸被风刮得哗哗作响,镇尺几乎都压不住了。

我就站在案边盯着杯子一动不动,从那些繁复的红蓝花纹中看见了自己照映在光滑釉面上的眼睛。不知为何,我的眉眼之间已经没有了夏族人的残暴凶悍,反而平和优柔。

我觉得她会喜欢我。莫名其妙就冒出了这样一个荒唐的念头,若小鹿之触吾心。

风声呼啸,候在门外的齐安忽然唤道:“皇上,方才小双来报,太后往御书房去了。”

我浑身一颤,将茶杯搁下。母后定是来找我说皇后的事。

皇后册封了没多久,我极少去看她。昨夜齐安劝我翻皇后的牌子,我料到他是听了母后的话。

“范太傅,朕改日再来与你聊。”我强作镇定道。

众人俯首弯腰恭送我时,我才觉得微微发慌,不知母后会要我怎样。

我落了几本古籍在御书房的龙椅上,被母后拾去了。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在翻看。

从前摄政王不让我看的书,现在我都可以大大方方地摆满御书房。本朝沿用汉人的语言和文字,这恐怕是摄政王一生当中最值得赞赏的举措。但是他总是要禁掉一些东西,比方儒术、佛法,他是不喜欢的。

御案上有尚未焚尽的香,一缕缕微弱的烟从香炉的孔里头钻出来。我头一次注意到这香炉是瓷制的,蓝底珐琅绘着菱花纹饰,其上描了金。不知是不是她的巧手绘出来的。

母后终于放下了书,回首问:“皇上喜欢儒家典籍?”

我收回视线,诚恳答道:“这御书房里藏书万千,什么都拿来看一看能长见识。”

她直言道:“皇上这本孟子都翻得陈旧了,一定烂熟于心,理应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垂眸不再看母后,这的确是我的过失,我不会反驳。

“后宫这么大,都是为了繁衍皇家后代所建,皇上却夜夜宿在同一个地

4、青花翠-3 ...

方。若她能争气些,母后也不会为难她。皇上,雨露均沾才好,这样方能开枝散叶。”

“朕明白。”

“皇上每回都说明白,可从来不依规矩行事。”母后看我的眼神中似乎有点怨气,但是她的修养极好从不发作,只是甩下话来,“今夜去皇后那里,我已经和她说了。”

我低低地“嗯”了一声。皇后长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若是换身衣裳站在我面前,我指定认不出来。可她却是我的妻子。

母后欲离开时,忽然停住脚步问道:“赣南地区在闹起义,听闻皇上不愿意镇压。”

我仍然垂着眸子,说:“出兵镇压只会令汉人的抗争越强烈。”

母后问:“皇上有更好的计策?”

“朕已经在和户部商议,拟定移民之策。”

“皇上打算移民?兴师动众就不怕民怨沸腾?”

“将起义势力集中的江南地区的人口分散到周边各地,削减他们的势力。而北方大批汉人可以往南迁移,以均衡各地的人口数量。虽然是有些兴师动众了,不过…前些年的战乱,中原人口锐减,想必母后是了解的,许多城是空的,农田农林也荒废了,将各地人口均衡之后,家家有田种,难道会惹来民怨?”

“皇上…”母后沉沉叹了声,“肥沃的土地都被贵族圈了地,剩下那些空城和荒地都是十分贫瘠的。”

“去贫瘠的地方自给自足,与在肥沃的土地上给贵族当奴隶相比,他们必定愿意选前者。”我对此十分笃定,汉人早已废除奴隶制,而我们夏国的文明远远落后于中原,以落后的手段来统治汉人,只会遭受越加强烈的反抗。

母后不再说什么,眼神里似乎流露出几分欣悦的意思。

我看着御案上流光溢彩的香炉,心情如那上面的珐琅一样五彩斑斓。如今没了摄政王的高压势力,我总算可以做些我所认为正确的事。

夜晚去皇后寝殿用膳。

她始终低眉顺目,我疑心她也不记得我的样子,若褪去了这身皇袍,她指定认不出我来。

这样的夫妻大概天底下仅此一双。

皇后是母后的表侄女,眉眼倒是不像,但总觉得哪里有相似的地方。我盯着她的时候,她正巧抬头,四目相对,她的脸颊霎时显出一片绯红。

她低着头将一碗亲手盛好的汤递到我面前,“皇上,请用。”

我有些恍惚,想要记起来大婚当日我们是如何度过的,可惜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后例行公事来看过她几回,没觉得她是这样内敛的性子。

我心不在焉喝着汤,眼睛却忙着扫视桌面上的碗碟。抽空还将手里的汤勺翻过来看了一下款识,的确是景德镇御窑所出。花纹样式都是宫里面常见的,并不新鲜。

但是我莫名其妙地放不下。

“皇上

4、青花翠-3 ...

喜欢这勺子?”皇后问。

我勉强笑一笑,“花纹样式不错,只是底色浓重了些,不够轻盈。”

皇后仍然低着头,说:“这一套百鸟朝凤是臣妾被册封时皇上所赐。”

我赏赐的东西多了,哪里会记得这个。担心她不自在,我又补了一句:“皇后乃一国之母,这样的庄重典雅才能与皇后的身份相配。”

她神情有细微的变化,像在极力克制什么。

我不喜欢这样,沉默得让人烦躁不安。

而她一下一下抬起筷子,慢吞吞地将饭菜送入口中,好像这饭菜一点都不可口似的,反而很折磨。

既然于我于她都是折磨,那还吃什么?

我撂下碗筷,瓷器敲在檀木上沉沉的声响吓得宫婢太监们全跪下了。

皇后浑身一僵,也缓缓在我面前跪下。

每回遇到这样的境况我都想笑。我并没有觉得什么,是他们都喜欢小题大做。

我离了席,将皇后拽起来,一直拽着她往寝殿里去。

没过亥时我就回了昭阳宫,外面下了霜。

看见宫女提着风灯穿梭于窄道长廊,冷冷清清。

我完成了母后交代的事,如释重负一般。

丽妃一定以为我会在德阳宫过夜,故而早已睡下了。我进去时蹑手蹑脚,不想惊醒她。但她还是醒了,慌忙失措地朝我下跪行礼。

“地上那么凉,快起来罢。”我伸手去扶她,总觉得自己是个祸害,扰得所有人都不安宁。

我坐上榻,丽妃替我脱靴子,她频频抬头看我,欲言又止。

我无所顾忌地笑着说:“朕不习惯身边睡着一个陌生人,就回来了。”

丽妃又站起来替我解开发辫,小声说:“皇后可不是什么陌生人。”

侧目望着菱花镜中我们二人的倒影,被烛光映得温暖而舒心,我握住她的手说:“除了你,其他的都是陌生人。”

丽妃眼眶一红,背着我抹眼泪,衣裳窸窸窣窣地响。

我总是笑她如此自卑、懦弱还爱哭,但也真真是个没有心眼的可爱女子。

抹了好一会眼泪,丽妃才忸怩地转过身子来对我说:“臣妾昨日去找如嫔说了会话,看见她弄了些文房四宝在屋里,像是要学字。”

“那日朕与她游园时随口念了句诗,她便记住了,还说是好诗,叫朕给她写在绢帕上头,后来又闹着说要学写字,呵呵,由她去。”

“是什么诗?”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我念完之后瞥及丽妃的神色,漫不经心补了一句,“李义山的诗过于晦涩,不好懂。”

丽妃低头笑一笑,用簪子去拨了拨灯花,将灯罩盖上。光晕好似滴在水中漫延开来的颜料,将这一隅漾漾地染透了。我半眯着眼端详丽妃的手指,脑里却晃着另一只手的模样,不自禁地轻轻捉了过来按

4、青花翠-3 ...

在胸前,“你也想学吗?”

丽妃微微怔住,小心翼翼答:“臣妾愚钝,恐怕学不好。”

“不怕,朕教你。”我闭上眼,将她拉入怀中。方才从皇后宫里出来一直觉得心慌凄然,此刻才踏实了,疲惫地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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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青花翠-4 ...

秋风充盈了整座皇宫,树叶纷纷离了枝桠随风而落,躺在地上安宁不了多久就被扫走了,然后被送去御膳房用来点灶火。真是可惜了,若是能落到泥土里,还能化作春泥,如今却只能化作一缕青烟。

“皇上觉得有何不满?”

母后的声音淳厚,将我的视线从窗外拉了回来。我望了眼宫女们高高捧在头顶的绸缎,摇摇头:“并无。”

“那就这样吧,打赏下去。”母后挥挥手,令她们都退下。

这批绸缎都是万寿节给宫眷赶制宫装用的,织造局费了不少心思,可我觉着看来看去无非是那几种纹饰,乏味,只要衣能蔽体怎样都好。

环视周围宫女的穿着,无一不是青蓝的长袍外罩坎肩,刻板极了,我忍不住问:“为何我们都用绸缎做衣裳?甚少用纱绢或丝棉的衣料?”

母后端茶抿了一小口,指尖上的护甲釉光闪亮,过了会说:“是祖宗定的规矩。”

什么祖宗,不过是摄政王罢了。我在心里默默表示不屑。

母后又说:“缎料的衣裳,配上青、蓝、赤、黑这样的色彩才显得庄严,厚重的衣料方能御寒。倘若在湿热的南方,自然穿不住缎服,那些地方的汉人穿丝绢或棉麻的衣裳也是被允许的。朝廷虽然是我们的,但我们对异族百姓也算宽容。”

“宽容…”我无意识地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如今才开始宽容么,会不会太迟?

母后语气平淡说道:“皇上,朝堂之中,各方势利相互牵制是好事。勋旧大臣固然有他们坚守的缘由,若想放宽逃人法,还需从长计议,切忌操之过急。”

“是。”我毕恭毕敬应道,想来她今日也不是专程请我来看衣裳布料的。只因这几日与呼延为首的大臣们闹得不好看了,才令母后担心。呼延宗室袭镇国将军爵位,如今的呼延将军正是我的国丈大人。可惜,他们全家我都不喜欢。当然,这种任性的话我不能说,连在丽妃面前也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