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极 作者:悠长一世
文案:
我一直在寻找的极音,弹得一手好琴,隐于蝶谷,闻名于天下。
我找他,却只是想拜托他帮我做一件事情。
当我费尽艰辛,终于见到他的时候,我才骤然发现,
原来我一直在追寻的,并非我真正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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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关键字:主角:小凉,冬允 ┃ 配角:砂磬,极音,湔雪 ┃ 其它: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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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那一天,我终于杀死了灵山湔雪,从此会当凌绝,天下人,再无人不知我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其一
我坐在破旧的敞蓬马车里。
从左源到上京三天的路程,因为是和别人共用车子,路费只花了我十文钱。车子在凌州停了一次,五个人下了四个,然后又上了一个。
那个人似乎是个琴师的样子。我把我的行囊放在眼前的小台几上,他把他的雕花镶金长琴放在我的行囊旁。行囊里装满了我从左源淘来的玉石,车身随着前行而摇晃,我的行囊撞到他的长琴,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起初我没有理它,但是它们一直这样响个不停,心里有些燥了。我抬眼,想把我的包囊移开一点,正巧他也抬眼看向他的琴。可这个时候,路又变得平稳了。于是我把已经伸出去的手收回去了,他也调整了一下又一次坐好。可这时候,琴和玉石又碰到了一起。
他于是便对我说,“从左源淘了玉去上京?”
我没有回答,把行囊收回来了一点,“你是哪家的琴师?”
他笑着把琴抱到自己身旁,“爱好罢了,水平差得很,没有哪家要我长呆。”
他说得有些可怜,我又看了他一眼,黑色的眸子犹如星子般闪亮。我便安慰他,“上京的人喜欢漂亮的事物,你长得这样,随便哪家都会愿意你呆。”
他听我说完便轻轻地笑了。我又嘱咐他,“不过要小心,上京的人很坏很滑头。你这把琴来头不小,可要小心收好了。”
他点点头,“姑娘不愧是生意人,一般人只看到一把破琴。”
我没回话。他的琴上刻着玉溪骨龙,就算一般人也能猜到这是名琴渔歌。明明是个高手,却假装自己水平般般,和这个人谈话真没意思。
他没感到我的不屑,反而将琴又放回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闲扯起来。他说他叫冬允,凌州城郊罗衣镇人士。家里是当地出名的世代的琴师,渔歌也是家里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小时候就被父母逼着学琴,但是总是学不好,天天被骂,一来二去过了十年,终于等到周围的人终于捶胸顿足地放弃逼他学琴后,才发现他已经老到什么都来不及学了。
我笑了,“有什么是来不及学的?你看起来才弱冠年纪。”
他也跟着笑,“我笨啊,学了十年琴,还是烂到不行。懂得人看我拿这琴,总以为我是高手。但是所谓希望越高失望越大,听过我一曲就再也不愿意听了。还连连唉声叹气,说这琴落在我手里算是毁了。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差……”他抬手拨了一下琴弦,不愧是名琴渔歌,声音透彻,高音如歌低音如泣,音符如同断落的珍珠,滴滴答答地倾斜出来,转瞬连这破旧的马车也变得气氛高雅起来。
但是他的手法确实谈不上高明,就连我这样一个外行也看得出来。但是我还是安慰他,“挺好听的呢。”他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拘谨地笑笑,却把琴收了起来,不再碰它了。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随即就听到窗外唰唰风声,最后铛地钉嵌进破旧的车身,发出钝钝的声音。我一听,便知道这是凌空镖。从凌州到上京的路上,这拨劫匪可是出了名。他们惯用凌空镖,先埋下陷井,等车子掉进去,然后便再一通乱射,把车夫保镖都弄得或伤或死,再下来劫钱劫色。
我平生最看不起这样出来混的。抢劫平民不说,还要用凌空镖这样的暗器。用了暗器不够,还要埋陷井。这得是多么胆小、多么卑鄙、多么猥琐的一群人。我二话不说,把自己的那袋玉石往冬允那里一推,叫他不要离开车,拔出我背后的窄剑就冲出了马车。见我出来,那些无耻小人就更加疯狂地向我扔凌空镖。我抬眼一瞟,车夫已经被被射得混身是血,一团烂泥般瘫软耷拉在车旁,就连车前无辜的两匹马都被射死了。居然有人扔暗器好像不要钱似的,漫天下雨。
我用脚狠狠一踏地,挥动手里的长剑,轻松地挡开了他们疯狂投向我的暗器,飞身就到了他们躲藏的岩石后面。这种小人,果然不出我所料,一个一个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脸也蒙得严严实实的。见不得人嘛。若是光明正大,谁大白天蒙着脸!见我上来,他们有些惊讶,纷纷向大石的另一面躲去。我脚下又用了点力气,仗着自己身轻,如箭一样地弹了出去,轻松地就追上了那些妄想和我捉迷藏的人。
他们看到我的面孔,不知为何好像打了鸡血一般激动了起来。或许是看出我不过是个女孩子,心里就有了胆子,也不扔暗器了,纷纷抽出刀来。我冷冷笑了,我的武功虽然距高手二字尚远,但是对付这些三脚猫却是绰绰有余。于是我挥动长剑,剑峰挑起长风,在日光下翻起白花般的影。不出半炷香,剑身就已经渐渐地鲜血染红,等我最后一次抖剑,将他们的血甩到地上时,凌空镖叮叮当当地散落了一地,举目,周身已经没有了半分生气,
我揪起地上人的衣服,擦干净了随着我多年的剑,收到背后。这时冬允抱着琴和我的玉石颤颤巍巍地从马车里钻出来,看着周围死得干干净净的场景,脸色发青。我一跃下去,从他手里接过行囊,“放心,跟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其二
冬允一路都跟着我。他抱着琴,带着微笑,让我给他讲江湖的事情。
我说江湖险恶,你弹你的琴,不要管那么多。
他说那就听侠女的事情。我被他一口一个侠女叫得有些飘然,但有实在磨不开面子让他这样叫下去。就好象他一个普通的琴师,用了渔歌就会被人高估,一旦真相大白,大家反会更加失望。我也是,我的剑术就好象他的琴技,还差得远。若被行内的人听到他这样叫我,可能会笑掉大牙。
我便截住了他的话头,“你知道江湖里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是高手?”
他依然轻轻笑着,“我虽不懂江湖的事情,但是却有听琴的人给我讲过江湖的传闻。最顶尖高手,当属西疆砂磬、东湖沉焰、北玄泣天和南山月影。”
他没有一上来就报西沙七剑和鹫峰三少,说明还真是听过不少。我却不服,有些好胜地顶了回去,“这四个人确实是顶尖高手,不过却还有一人,是绝世高人。这四人中任意一人都无法将其击败,传闻只有沉焰和泣天二人联手曾将其勉强牵制。”
他却没有惊讶,只是看着我。我心底一下低落,不过连这个都知道吧。而这时,他的脸突然耷拉了下去,“真的不知道,你不是逗我吧。”
我骤然得意了,“没听说过就对了。此人居于蝶谷,名为极音。总是一身白衣,绝招貌似也与声响有关,所以名字里有个音字。”我顿了顿,看向冬允,“据说琴技也是天下无人出其右。”
他怔了怔,然后笑笑,“名字蛮好听,但我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位琴师。”
“好听归好听,蝶谷极音却是强得不得了。除却砂磬、沉焰、泣天和月影,还没有人见过极音还能够活下来。”
“真是令人心有戚戚。”他抱着琴,俊俏的面容舒展着,如履清风一般跟着我。
我瞥了他一眼。一个琴师,却没有琴师的样子,背着那么重的琴,赶起路来却如此轻松。我心下起了疑,于是行路时假装伸手去碰他,一边又偷偷放了真气来探他的底儿。但是真气放出去,碰到他就散了。这个人不仅不擅长武功,恐怕一点儿功夫都不会。若是高手,真气放过去就碰不到底儿,若是不如自己,真气很容易就能探底,对方几斤几两也容易明白,而只有啥都不懂的白丁,关节筋脉都没打通,真气放出去才会散了,浪费进了空气里。
我白了他一眼,嘱咐道,“小心地跟着我,你若出了事儿,救你可麻烦。”
他又是一愣,随即点点头。
我们又走了两个时辰,天气有点热,我已经出汗了。我心想,估计这个琴师也快不行了,我便提议二人一并到前方山谷内的小镇留宿。客栈的名字叫悦来,这种俗气的名字听起来就好象黑店。一进门,老板娘果然暧昧地看着我俩——尤其是冬允,一边抽着烟斗,酸溜溜地说,“哎,客栈今天大满,二位只能挤一间了。”
我从行囊里拍出一块玉来,放到她眼前的柜台上。
她看看玉,又看看我,“真没办法,若实在不方便,就让这位抱琴的小哥和奴家挤一挤,奴家不介意。”
我摊摊手,无所谓地看向冬允。看他一副有点急得不知怎办才好的样子,心里又有点得意,但脸上还是装着为难的样子,“真是的,想想办法。”
老板娘挑起兰花指,烟斗指指大堂,“这也怪不得奴家不帮忙,你们也知道,这个镇子旁边就是蝶谷,蝶谷大雾,终年不散,每年只有这几天能有机会靠近,这些八成都是旅客。”
我随着她烟斗的方向看向大堂,独眼的、秃头的、络腮胡子的、长须及地的、虎皮缠身的。五花八门的长相,唯有的共同点是人手一样家伙。老板娘,竟然骗他们说这些人来蝶谷是看风景的。我不由在嘴边掀起个弧度,却没有心思戳穿她,“过不了几天就会空出房来的,在那之前,我们就将就下。”
她吐了口烟,一边收起我那块玉,一边对冬允抛了个媚眼,身子一扭,从柜台下面拿出把钥匙来,“二楼拐角的那间,客官睡好。”
我接过钥匙,一旁的冬允正看着我发呆。他的眼睛特别好看,乌黑乌黑的闪着清澈的光芒。我脸上一热冲他挥挥钥匙,“走了。”听到我的声音,他仿佛刚从梦里醒来一般,微微一笑,便抱着琴跟着我上来。
老板娘不厚道,我那么好的一块玉,她却给了我这么小的一间房。房间小不说,却还只有一张床。我的脸立刻就沉下来了,从床上扔了被子到地上,“冬允,不然你睡地上,不然我睡地上,你看着办吧。”
他又是一愣,没动,也没说话。我有点恼了,“难道还想一起睡床?”
我这句话说得有点直白,他好像做梦一般看着我,听过我的话,反应了好久,才默默地抱着琴走到墙边,慢吞吞地铺起被子。看着他清瘦修长的背影,我突然心中有那么一丝莫名的不忍,可转念间又狠下心来。就算是琴师也是男人,还有让我一个女子睡地上的道理。当下我就爬上床,背冲着他,用被子蒙上了头。
但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独处一室过。每每想到冬允就在我身后,想到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正看着我,我就莫名地觉得如芒在背,怎样都睡不着。就在我以为这晚上就要在失眠中毁了的时,困意突然袭来,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沉沉睡去了。夜半似乎听到楼下吵闹,心里有点担心,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冲着地上叫了声“冬允”,没听到回答。我强睁开眼睛,似乎看到他抱着琴躺在那里,就觉得放心了,一合眼,又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其三
早上睁眼的时候,还真的看到他抱着琴躺在那里。
阳光洒进屋子,他乌黑的头发散在额前,细长的双目合着,棱角分明的嘴唇微微抿着,俊秀极了。我盯着他那么几秒,突然觉得脸上要烧起来了一般。我当下扭过头,拿起我的剑,推开门就蹬蹬蹬地跑下了楼去。大堂里却非常安静,远没了昨日的热闹。老板娘面如桃花,亲热地说,“房空出来了,少侠再给我一块玉,便给二位换到两间上上房。”
她肯定一眼就看出我是女儿身,今儿叫得这么亲热,果然是要坑我的钱。我是无所谓钱的,反正钱在手里就是要花了,花不干净,也带不去。我就又扔给她一块玉,嘱咐她安排两间相邻的厢房。
昨天那群彪猛的人不知何时离去的,早晨的客栈空空荡荡的。我坐着慢悠悠地喝茶,太阳升高了,才又陆陆续续地来了人。冬允好像还没醒,我便继续喝茶,想着自己的心事。
突然桌上放了一把剑,我还没来得及抬头,已经有个白衬黑衣的男子坐在了我对面。我一愣,刚想开口说这里已经有人,他却扭过头去,对老板娘挥挥手,“给我来两壶酒,这位姑娘的账都记在我头上。”
他这样一说,大堂里不少人就都看向我。我扮男装向来都不伦不类,几乎稍有眼力的人都能将我识破,但大家也都给个面子懒得揭穿我。而如今,他这样点了出来,大堂里竟然还有人对着我吹起了口哨。他嬉皮笑脸的,一边吃着花生,一边把花生皮儿随便地扔到桌上,还鼓起脸气儿,一吹,花生皮儿就连滚带爬地纷纷飘落在了地上,“你也是来蝶谷找极音的?啧啧,这么秀气的丫头,不要争这个功了,把命搭上就不好了。”
我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会他,想要起身回房间去。他无赖一般地过来抓住我的手腕,继续说,“喂喂,别着急走,不如和我联手吧?自己去和那个妖怪玩命不太好吧。”
我有些恼了,不由暗暗使了力气转动手腕。他一副斯文的样子,力气却大得吓人。我一怒,不由手指加了全身的真气,反扣住他的手。可那一刹那,心底一空,真气源源不断地往他身体里去,却怎样也探不倒底儿,倒是自己被吸住了一般,想松开手反而不行了。
他顺势握着我的手,竹节一样的手指嵌到我皮肤里,“你这么握着我,想必是答应了吧?”
我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但是真气却被他吸着,身体越来越没力气了。他顺势就扶着我,对周围看热闹的人得意地笑笑,“姑娘,你没事吧?不如扶你到我房间休息休息?”
他这样叫嚣地说着,突然楼上一声琴响,大堂里的人都警惕地抬起头,却看到冬允远远地站在楼梯上。他的脸色很不好,长琴歪歪地倒在他的脚边,想必是刚才没拿稳拨到了琴弦。
“冬允……”我小声地叫他的名字,拼命示意他不要多管闲事。大堂里的人一见他的样子,骤然爆发出雷鸣一样的笑声。
“哈哈哈,拿着个破琴,难道也是来蝶谷找极音的!”
“看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
拉住我的男子更加示威地嬉笑,“哼,还是让这丫头跟着我鹫峰二少比较好。皇城出的奖赏太丰厚,所以搞得什么样的三脚猫都不知深浅。”鹫峰二少这名字一亮出来,大堂里便是一片倒抽气。今年蝶谷真是热闹,看来鹫峰与西沙要联手除妖的消息,真不是假的。鹫峰二少一边享受着众人的吹捧,一边将脸向我靠近。喝了花雕的他嘴里发散着酒味,这么一个没品的男人,竟然也好意思叫自己是“什么什么少”。我拼命地向后躲着,但他有些恼地一用力,我身体里的真气就又猛地短了几分,腿一虚,我一个踉跄,几乎要自己送上吻去。
猛地,眼前一凉,仿佛一阵风吹过。
紧接着,碰咚一声,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而我,眼前没了那张猪嘴,取而代之的是喷得冲天高的血,喷得我雪白的衣服上都是黑乎乎红乎乎的血花。那一刀砍得如此干净利落轻描淡写,若不是我刚才确实是被这鹫峰二少的内力吃得死死的,我还真以为眼前被砍了头的人就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那么容易就被人取了性命。而大堂里的人更是惊讶了,大家都是识时务的俊杰,不过半晌,就全跑得不见踪影。
“小凉,”我抬头,冬允叫着我的名字,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抱住了我。
“我没事我没事,冬允你别怕。我什么场面都见过。”我尽力安慰着他,但是身体却不由微微发抖。好恐怖,刚才二少牵制着自己,自己确确实实是一点儿都动不了,多年的功力差点被反吞。而那个人居然一下子就取了二少的性命。冬允抱着我,手掌轻轻地摩挲我的后背。手掌莫名地有些发热,心里觉得安心了不少,身体的颤抖也渐渐平稳了。
我透过冬允的肩膀,看向站在我们后面两步远的年轻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其四
【其四】
他一头红发,有着深深陷入眼眶的眼睛和高高挺立的鼻子。此时,他似乎正在有些滞然地看着冬允,或者是看着我,或者透过我俩看着更遥远的什么地方。沉默了半晌,我突然想到,自己与冬允这样的姿势,确实有些奇怪。于是,我匆匆推开冬允,向那位红发的青年道谢。
那一刻,他的双眼仿佛才聚焦到我的身上。他挥手叫老板娘上了些酒菜,又示意我们坐下。
老板娘见怪不怪地一边指挥人把倒在厅里的尸体拖了出去,一边擦地,一边又叫人上了些酒菜。冬允一直没有说话,似乎为刚才没能够帮到我而感到不开心。我道谢了几次,那个红发的男人也对我爱答不理,我于是心里不由也有些压抑,有些自暴自弃地喝起酒来。
偌大的厅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酒杯碰撞桌子的声音和筷箸敲击碟子的声音。
他总算开口,声音因内力而低沉浑厚,其中又带着一点异域的口音。他说他叫砂磬,原本是西域人,但是长期住在中原。
他说了一半,我就有点讶异地打断他,“你不会就是西疆砂磬?”
他皱皱眉,似乎并不喜欢我这样叫他。
我叹了口气,“难怪鹫峰在你面前宛若孩童。”四大高手的实力,我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看过之后,就更觉得自己差得太远了。心情有些低落,但我又顿了顿,“你来蝶谷也是为了极音?”
他酒杯已经送到了嘴边,听我问了这句话,他看向我,半晌,又将酒一饮而尽,“是。”
我有些讨好一般地又帮他把酒斟满,“为什么大家都想要杀死蝶谷极音?”
他继续喝,“皇家重赏。”
我一听不由有些着急,“你也是来杀极音的?”
他把杯子重重放下,杯底敲在木桌上,渐渐地,白瓷儿的身上裂开了一道细碎的痕。
然后,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不。我只是来找他。”
我松了一口气,然后连忙又给他倒满酒,“我也在找极音。大侠能不能带我一起?”我看他一个劲儿地喝闷酒,心里不由有些紧张,我不由拉住他的袖口,仿佛怕他跑了一般,又继续说了下去,“我也不是要杀他。我只是要找到极音。大侠……”
我话正说了一半,他伸出另一只手示意我别再说了。我抬头一看,他的脸上已经有点红了,深棕色的眼睛不确定地看着我,“别叫我大侠。”
原来是不好意思了。我看着这世上绝顶高手有些腼腆的笑容,自己也不知不觉就跟着笑了。
那一刻,室外似乎挂起了猛烈的风,客栈破旧的窗门激烈地拍打着,随即猛地向里面翻开,发出彭彭的声音。一直不知躲在哪里的老板娘大惊小怪地跑出来,一边去关窗户一边囔囔着,“哦哟哟这是怎么了,明明天气挺好的噢。”
我正回头想看个究竟,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冬允站了起来,脸上依然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他看起来却显得更加苍白了。他一句话没有说,起身向二楼走去。一路上从不离身的琴,就被他那么扔在桌边。也难怪,刚才看了那么血腥的一幕,他肯定已经开始觉得不舒服了。
我心里有些担心,便想追上去。刚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被砂磬紧紧地拉住。
我脸一红,刚想说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他却先开口了。
“为什么要找极音。”
我愣住,他却顺势起身,原本拉住我手的手总算松开,可紧接着,他却扣住了我的肩膀。他的手指结实有力,此时就似乎掌握不了力度一般,紧紧地扣进我的肩膀,我甚至能感到他的指尖在微微地颤抖。
然而,若砂磬用了真力、哪怕是三成力,我的肩膀怕是早就不在了吧。
他又问了一次,“为什么要找极音。”
我顿了一下,“我有事想要拜托他帮忙。”
听到这样一个答案,他仿佛有些惊讶。砂色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我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
“我知道,我不认识极音,我也知道他是绝世高手,也是出了名的魔头。但是这件事只有他可以帮到我……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找到他,拼拼运气。”砂磬比我高了足足有一个半头,此时他又扣着我的肩膀,居高临下地逼问着我,他巨大的身体在我的头顶投射出了一个黑黑的影。我说起话来不由有些没有底气。但是我依然保持着冷静,没把最关键的事情告诉他。
因为若我告诉了他,他一定会觉得我疯了。
他似乎要嘲笑我一般,刚想开口,我却用上了吃奶的劲儿,硬是从他手里转开了身子,抱起冬允扔下的渔歌,尽我最大的努力以最快的速度退到了楼梯口,“不管如何,我一定要找到极音。”
像怕听到他的回复一般,我逃命一样地向二楼跑去。已经记不得老板娘配给了我哪间屋子,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门就冲了进去。却直接撞上了冬允。
琴重,身体容易失去平衡,我差点向后摔去,所幸冬允伸手扶住了我。
冰凉的手指仿佛透过我的衣衫碰触到了我的皮肤。冬允的眼睛是细长的形状,而蕴着静静光芒的乌黑双眼仿佛能看透一切。他长得实在是太美丽。面对着他,我总是莫名的紧张。我稳了稳情绪,径自地说了起来。
我说刚才的场景确实太血腥,冬允以后出了事不用自己跑下来很危险。又说那个救了我的人是西疆砂磬,所以一切都没事了。
冬允只是静静地听着我说,我觉得他似乎太镇定了一点,于是就很担心地向他凑过去了点,“冬允,你真的没事吗?”
他依然只是看着我,不回答。他的眼睛仿佛是对我无言的拷问。我就只好继续说,“有件事我蛮对不起你。其实我坐上那马车不是为了去上京。我的目的地就是蝶谷。我要找到极音。但是找到极音可能要花很多时间,蝶谷就算散开了雾也非常危险。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出来。所以没有办法带你去上京了。”
对着他的沉默,我只能一直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找极音?”
他的声音沉稳、宁静,如同山涧里静静流过的雪水,让人不由会仔细聆听。而短暂的失神过后,我才意识到他问了一个与砂磬一样的问题。我偏过头去,不愿回答。
他并未与砂磬一样又问我,只是淡淡地说,“我同你一起去。”
我连忙拒绝。将渔歌放到他座椅的旁边,认真地说,“很危险,你带着渔歌,去你该去的地方吧。我会给老板娘留足够的钱,让她找几个武艺高强的人送你去上京。”
冬允几乎没有停顿,只是转身来看向我。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从他微微踅起的眉头,我似乎能感到一股痛彻心肺的哀伤。
哀伤,哀恸,哀思。
好像钝钝的刀子,慢慢地划着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与之相当的悲戚,随即转化为一个疯狂的念头。
想要伸手碰触他。
拥抱他。
为了前往蝶谷,我从左源搭了前往上京的马车。而马车停在了凌州。似乎是为了我见到他,为了此时我能够张开双臂,将这个被莫名哀伤团团笼罩的人紧紧拥在怀里。
但是我仍然是有理智的,我并没有向他伸出手,我只是把渔歌狠狠地推到了他的胸前。
他没有伸手去接,仿佛根本不在乎这举世名琴。只是任由沉重的琴身压在他的胸膛。我看着渔歌,他看着我。
这一刻,我忽然厌恨起他这双美丽的眼睛。我快速地起身,再不解释,匆匆地摔门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其五
【其五】
那一夜,我睡得十分不安稳。
总留着点精神,注意着外面走动的声音,同时又因为白天的惊吓,心里不由有些疲倦。就这么半睡半醒之间,隐隐做着模糊的梦。梦里我弹着绝世的好琴,对着一袭白衣的男子温婉地说着什么。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感到他无限温暖的目光,和极尽宠溺的微笑。而一转眼间,眼前一片铺天盖地的鲜红。
走廊里猛地传来我期待已久的脚步声。肌肉紧绷,我猛地打挺起身,推开门,尾随着脚步声的主人,离开了客栈。
仍是清晨。蝶谷白雾。
沉重的雾气仿佛无形的手,带着凝滞的湿意,向我压来。我几乎无法喘息。四周无止境的白色,仿佛梦中人纯洁无瑕的长衫。而他温润的笑意,化为了一个无法忘却的印象,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似乎从未见过他,又似乎他如此熟悉。
我跟着砂磬。
他耀眼的头发好像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在大雾里指点着我的方向。
但他毕竟是顶尖高手,走步宛若行云流水。而我在后面,也顾不上隐藏真气,用上了吃奶的劲儿拼命地咬着他的身影。而随着我们的深入,白雾的加浓,他仿佛更加得心应手,身形反而更快了起来。
我这三脚猫的功夫,终究是坚持不了多久。没过一炷香的功夫,我就被他甩出去好远。但这时丢了方向,我就绝无生还之理。我拼命运气提速,但是还是被脚下的藤蔓绊倒,狠狠地摔落了下去。蝶谷的藤蔓纠错、粗大、复杂。与树紧紧相盘,指向天空。茂密的树叶遮挡阳光,错综的藤蔓迷乱路迹。白雾久久不散,蝶谷,擅入者必死。
我焦急地抬头。砂磬早已不知去向。
他的内力深厚,气也很强。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正在沿着某个方向渐渐远去。
四周骤然格外安静。我伸出手,白雾中几乎见不到自己的手指。虽然心里早有觉悟,但是说一点都不怕,却是不可能的。
砂磬清晨入谷,只因谷中布着极音精妙的迷阵。传说中此阵以极音的气为基,由无数多边形组成。就算是四周毫无遮掩、日光直射的平地,入者都有可能在里面怎样也绕不出来。何况现在这样藤蔓四生、大雾弥天的恐怖景象。砂磬必然是算好,在正午大雾稍褪的时候,他到达阵的中心,在那短短的一个时辰内解开最终的障碍,进入蝶谷的心脏。
而我,只能呆在这里,等雾散开的那一个时辰,拼命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能够逃出生天。
四周安静得好像要死去一般。我已经连砂磬的气都感觉不到了。
我抱住膝盖,闭上了眼睛。
原本是寒冷的雾,似乎变得温暖起来了。我想起了我小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父母,想起了我的家,想起了和我一起青梅竹马的小崖。我们一起在院子里,院子里种满了粉色的桃花,微风吹过,桃花散落在眼前如镜般碧绿的翠湖,天空似乎下起了粉红色的雪。湖边有座小亭,父亲将它命名为悠然居,我和小崖则叫它微凉天涯。我们坐在亭子里,我弹着琴,小崖在我旁边。或者是静静地看着我,或者是慢慢地写他的字,或者悠然地舞着他的剑。
那时我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但我相信,我有一天会嫁给小崖。
我们继续坐在微凉天涯,他舞他的剑,我拨我的琴。
然而永远无法忘记,五年前的那个恐怖的夏夜。魔鬼闯入了这片纯净的地方!魔鬼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佩戴着绿色的玉。他们是那样的高手,手里一把看起来那样细的剑,竟然如此轻松地就杀死了公爵府的卫士,杀死了我久经沙场的父亲,我弱不禁风的母亲。还在襁褓里的弟弟被他们拉出来挑在剑上,我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愣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正巧在我家的小崖,拿起他的剑拼命地保护着被这些魔鬼攻击的我。但是小崖那么脆弱,他们将剑刺入了他的身体,他们将他的尸体踢起,扔到了翠湖里。水花伴随着血水飞溅进空气里。
为首的魔鬼出来了。他带着金色的面具,手里细长的剑闪耀着冰冷的光芒。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我的周围是一片黑暗,我手里只有一把脆弱的琴。但是,
我想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
我抽起小崖掉落在我身边的剑,我用尽全力,冲向他……
我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一定要杀死你!我要杀了你!”
“小凉!睁开眼睛!”
谁在用力地摇晃着我的肩膀,叫着我的名字试着将我从恶梦里唤醒。但是我无法从恶梦里醒来了,我永远都无法醒来了。
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弟弟死了,小崖……也死了。我的人生还剩下什么呢,我已经不记得这五年我是怎样度过的,我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我喃喃地说,“湔雪……”
摇晃我肩膀的手停了,我睁开了眼睛,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冬允。他的面孔比大雾还要白,他的眼睛比深夜还黑……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要找到极音,因为我要杀死,灵山湔雪。”
他终于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我,然后默默地低头,拉过我的手。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经鲜血淋漓。想必是恶梦里一直拍打着地面所致。他开始给我包扎手掌,这时我才渐渐冷静了下来。我开始好奇为什么冬允会在这里,为什么刚才围绕着我铺满一地的藤蔓现在都不见了,为什么笼罩着我的雾渐渐散去了。
我有太多问题,但是他替我包扎着手掌,我却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很短暂,也许很漫长。他终于帮我包好了手掌。
然后他带着如常的微笑,慢慢地说,“我陪你去找极音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其六
他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藤蔓交错的林子,极音精心布下的阵,此时在缓缓初升的太阳下渐渐现出了它原本的面目。
大雾散去,其实这里并没有那样恐怖。四周净是百年古树坚毅挺拔的身体指向遥远的天空,蔓藤如同纤细的女子,藤身开着洁白的小花,紧紧依偎着树干。冬允拉着我的手,我们慢慢地走在林子里,阳光从树荫的缝隙里洒落下来,金缕交错,我不由有些彷徨。
我从未碰过冬允的手。但是我习惯他凉凉的手指,宽大的手掌。我们的手指交错,两只手就好象天生一对一般契合在一起。我们走过最外层的林,经过潺潺的溪水,继续,向阵的中央走去。
我终于开口,却是无关紧要的话题,“冬允,渔歌呢?”
他不假思索地答道,“还了主人。”
“什么?”我讶异,“你说那琴是你家传的。”
他回过头,看着我,“曾经是我的,但是送了人。遇到你的时候,我只是借用。”
我们停下了脚步,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冬允,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明明一点武功都不会,我……”我想说我还曾经用真气探过你的底儿,但是还是没好意思说出来。
冬允回答我,“你再探一次试试。”
“啊?”
“我知道你用真气试探过我。但对目前的你而言,我想要隐藏实力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我踌躇着,战战兢兢地向自己被他拉住的左手运了真气。那一刻,就好象一个人一脚踏空落入了无底洞一般,真气源源不断地被他吸进去。但是与被鹫峰二少拉住时不同,鹫峰对我,仿佛是在以武力争夺我的气,而冬允,则好像我身上的气原本就是他的,现在正争先恐后地回到他的身边。
才不过一瞬的功夫,我的脚下一软,已经有点站不住了。他微微推手,紧接着,绵长的内力伴随着强大的气又咕咚咕咚地涌回了我的身体,那一刹,心脏猛地一跳,似乎有点掌控不住,而紧接着,自己的四肢变得温暖而有力,筋脉也似乎更加畅通。我心有余悸地看着他。他却苦笑,“我不会伤害你。刚才的你,连我一成功力的气都挡不住,实在是太脆弱了。我给你输了一点气。”
一成功力,冬允的一成功力,就强于鹫峰数个级别。
我惊讶地说,“冬允,难道你是四大高手中的一位?”
他只是默默摇头。我不依不饶,“不是四大高手,你就只可能是极音了。不然你怎么可能这样厉害?”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不远处,慢慢地说,“到阵的中央,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进了阵的中央,就可以找到‘入口’。”
他拉起我的手,继续向前走。我慌慌张张地跟着,嘴里不停地说,“砂磬应该已经走在前面了。”
他“嗯”了一声。
我又继续说,“冬允你武功这样高强,为什么一开始要装作不会武功?”
他顿了一下,反而问了我另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找极音。”
这个问题他问过,砂磬也问过。我见他似乎不愿意先回复我的问题,终于只好回答他,“因为我要找灵山湔雪。这世上只有极音能找到湔雪。而我要杀死湔雪。”
他闻言,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嘲笑我,但是却也不置可否,“你的实力,想杀湔雪……?还是你指望极音会帮你?”
我有些恼了,但是依然一口咬定,“我只要极音告诉我湔雪在哪里,之后我必然一个人去找他。就算死在他的面前,我也要拔刀相向。”
他长长叹息,“你好好活着,有何不好。”
“你不懂的。”
我已经活不下去了。
我闭上眼,又睁开眼。冬允穿着白衣,冬允牵着我的手。看着他的背影,就会想起为了保护我而死的小崖。我黯自伤心,不由喃喃地说了出来,“哪怕只有小崖还活着……”
哪怕只有他在,我都不会觉得这样孤独。这样无法停留在这个世界上。
他沉默着,我们继续向前走。周围静谧如同死亡,我开始慢慢地讲我的故事。我给他讲我引以为傲的父亲,温婉贤慧的母亲。
我的父亲,是世袭的护国公。爷爷的爷爷随□□争得天下,被封为公爵,我家代代荣光。到了我父亲这一代,他更是为族争光,北征蒙古,东击倭寇,万荣加身,平民亦赞不决口。终于功高盖主,皇上动了杀心。
我爹在朝中得到众人的支持,皇上没有办法轻易动他,于是他先收了我们的兵权,把我们从熟悉的北方调封至贫瘠的中部。我爹忠心,得知皇上对自己的忌惮,从最开始皇上要剥夺我们兵权时候他就有所察觉。于是他主动辞去了兵部尚书、蓟辽督师的职位,并且遣散卫队,只带了数名跟随我们已久的仆人前往赣西。在那里,我们重建立公爵府,打算平平稳稳无欲无求地度过余生。
然而当今皇上怎会是一般人,只要有人妄想触动他的权力,他就定会赶尽杀绝。随即,在他的默许下百官弹劾。然而,他却假意屡传圣意安抚我们。父亲便相信皇上会看在我们有功,保护我们。然而,最终,一纸莫须有的九大罪,将我们的希望彻底粉碎。
父亲未曾想要反抗,他以忠烈为自己的荣耀,只恳求皇上留我家人性命。然而皇上残酷如斯,随着圣旨,他直接指派了直属的暗杀团队。黑衣、莹玉,请大内高手坐阵,势在必得。领头人名为湔雪,出于灵山,却一直为朝廷效力,手段狠辣,出手,无一不成功。
那日……我娘抱着我尚在在襁褓中的弟弟与爹爹在后园赏花,我与小崖在微凉天涯抚琴舞剑。转瞬鲜血喷溅,一生的忠诚换得九门灭族。
“百年荣耀,护国公张氏九族,只余我一人。”
我们终于走到了阵的中心。
作者有话要说:
☆、其七
极音的阵是复杂的,而阵的最中央,却豁然开朗。空旷的六角形平地,最核心的地方,却是一棵高耸入云,仿佛永远望不到尽头的古树。虽然我小的时候家里的院子里不乏百年古树,但是眼前的这一棵,怕是要有千岁的年纪。繁盛的枝叶,在高高的天空中铺散开来,阳光打在叶子上,投射在六边形的阵中,化为无法破解的图腾。
冬允开口了。
他不再掩饰实力,缓慢的语调一如既往宛若山涧流水,但是却能让人感到其后饱含着的深厚内力。
“??小凉,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我茫然地看着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骤然转向我,美丽的脸庞失去了日常的冷静,带着哀伤、不安与渴求。
“回头,我们离开蝶谷。我带你离开上京、离开左源、出关,前往西域。我们从此不去想李氏天下,不去想灵山湔雪,不去找蝶谷极音。”
他继续说着,拉住我的手放开,又扣住我的肩膀,他走上前,他将我抱入怀里。
“如同我们在马车上的相遇,那句你说的话。现在我送还给你,跟着我,我会保护你。”他用了力气,我突然发现,平日看起来俊秀文静的他,胸膛竟然如此宽厚,双臂竟然如此有力,“和我在一起,忘记你的小崖,我们浪迹天涯,再不回来。”
冬允的能力绝对不低于四大高手,除却极音我从未见过,他不亚于武林里的任何一人,而此时,他的声音里竟带有了几分恳求的意味。恳求着我,这样一个脆弱的女子。
风缓缓吹进蝶谷,阳光被慢慢吞进再次弥漫起的大雾里。树影闪动,四周似乎有细碎人影闪动,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我被他抱着,不能动。或者我心里不知为何,也有那么一丝不愿挣脱。
在马车里见到他的时候,那一双美丽的眼睛,就好象征服了我。他抱着琴一路跟着我,不知不觉,我已经不愿离开他。五年以来失去的记忆与彻骨的孤独,我不想在一个人。
冬允,他能不能让我不再是一个人。
忽然耳边飘来熟悉的琴声,高音如歌低音如泣,似远似近,划过我的耳膜,随即消失。
而我浑身一激灵,仿佛从噩梦中骤醒一般,发疯一样挣扎着推开冬允,惊恐地盯着他俊俏而略带憔悴的脸庞。
难道,只为一个见面三日的人,我就可以背叛我身上流动的血——
羞耻、不甘、懊恼涌上心头。我向后退了几步,声音也随着怒意渐渐发抖起来,“冬允,接下来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杀死湔雪是我人生的意义,我??”
我看向阵中央的千年古树,琴声从树中缓缓传出。
我不能停在这里,我得过去,找到极音。我自己走了过去,却被他从身后一下拉住了手。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他轻轻地说,“小凉,别去。放弃这些吧。你找到了极音,你就会失去一切的。”
我看向冬允,执拗地重复了一次,“放开我,我要进到这个阵里去。”
他又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用另外一种方法劝我。而最终,他只是干涩地说,“这里是极音精心布下的阵的最核心。你难道要硬闯吗?”
我用力想要挣脱他的手,但是他只是轻轻地将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于是我便动弹不得。恼怒之下,我只说,“我宁愿死在极音的阵里也不要停在这里。你若不帮我,便放开我。”
他沉默。长长的睫毛挡住了深黑的眼睛,我看不到他的心思。
好久好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只打算这样拉着我变成化石。而就在这时,他却突然抬头,反手扣着我的手,说, “好吧,那我陪你去。”
琴声突然停了,四周涌起了弥天大雾。
我紧张地说,“现在怕是晚了吧,错过了最佳的时机。你先停下来,现在冒进很危险。”
冬允只是继续向那棵大树走去,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冬允。”
“冬允!”
他没有停步,只是侧过头,淡淡地问,“小凉,你觉得极音是怎样的一个人?”
极音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怎会知道。我连他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他是江湖里最强的人,四大高手之上的顶尖高手。他弹得一手好琴,隐于蝶谷,擅于布阵。几年来,他杀人无数,多半是陛下的近卫军。他似乎一直反对着皇帝,而皇帝自然也将他视为眼中钉刺,几次暗中集结武林好手想要将他除去,却因为这阵,几乎没有人能得以见到他的面目。而听闻数年前,他真的进宫行刺皇帝,却被挡了下来。自此,便没了音讯。
他们说他就隐在蝶谷,蓄锐养精,等待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再一次杀入皇城。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了,皇帝为了牵制武林才制造出他还活着的假象,每年重赏,让无数自大的武者死在他的阵里。
我对极音的了解就是由这样的一片片道听途说而得来的。他们都这样说,这世界上知道极音死活的人,或许就只有灵山湔雪。而知道湔雪下落的人,也或许只有极音。我只想找到极音,我并不在乎他是怎样的人,有如何的相貌,我只在乎他能否让我见到灵山湔雪。
转瞬间,脑海中划过若干思绪,思考了半天,也总结不出什么来,只好干巴巴地说,“他的琴弹得很好,你听到刚才的音乐了吗?我从未听过那么好的曲子,一定是极音弹的。”
冬允顿了一下,突然轻轻地扬起嘴角,弯起的眼角带着几分宠溺的笑意,“那样的水平怎能和极音相比呢?”
“说得你好像极音一样。”我撇撇嘴,“莫非你连弹琴也隐藏了实力?”
他还是在笑,“我的琴弹得真得很糟糕,所以早就放弃了。那天你听到的,已经是我的最高水准了。”
“是嘛?”我表示怀疑。
“是啊。”
“极音的琴到底弹得有多好?”
“恩,怎么说呢。有种达到音之极限的一般感觉。若他要你悲,你便会落下泪来,若他要你喜,你便会不自觉地随之哼起小曲。”冬允慢慢地说,“不过他多半是悲的。他喜欢在湖边弹琴,弹琴的时候,没有表情,也不看琴盘,只是发呆一样盯着湖水。然而,他虽然表情平平,琴声依然如同大江破浪,排山倒海,听他琴的人,江湖高手、市井街贩、烟花女子、教书先生、行人、轿夫、孩童、老人、衙役,他们不管有什么样的心情,在听到他的音乐时,都不由把藏在心底的悲伤事翻出来了。”
“听说极音的武器也与声音有关,他琴若是出神入化的好,也不出所料。”我插了一句嘴。
“不,不是你想的这样。”他如闲话家常一般地说着,脚步却不停,“极音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很执着,但是又对很多事情很无所谓。他杀起人来干净利落,但是却又对与他无关的生物抱着十足的怜悯。他从来不喜欢为别人演奏,也不喜欢为任何目的而演奏,他演奏只是因为他自己想,旁边恰好有人的话,就听吧。那些江湖上传闻他的琴与他的武功有关系的,基本上都是谣传。”
“听起来这么神秘。”
“他是很神秘。”冬允笑得如沐清风,拉着冬允的手,原本周围狰狞的树影、白雾都变得不再可怕。他们化为梦境一样柔软的白色,包围着我们。冬允的脚步缓慢,但我们行进得却很快。我从过度的紧张里慢慢放松了下来,我的脑海浮现了一个本早就该出现的问题。
为什么冬允这样了解极音。
作者有话要说:过去一个月,感冒了,之后就加州->阿拉斯加->加州->巴西,现在在里约热内卢,明天出发去Florida,网络不太好,更新比较辛苦。音极不定期更新,会在新年大结局。法老的宠妃在我回到加州后亦开始更新。本篇也在悦读纪12月号上连载。
☆、其八
我的问题只是飞快地闪过脑海,但是出于本能地,我没有继续思考下去。或许因为,我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了极音布阵的中心,那颗千年古树的面前。银色的树干周身隐隐散布着极音残留的气,我仰头,问了一句很傻的话,“极音在这树上吗?”
冬允一顿,随即无法抑制地笑,拉着我继续向银色的树干快步走去。我不由有些慌张,“我们就要撞上去了,你干什么。”
他回道,“我们不会撞上去,我们必须穿过这个树洞。”他的话刚说完,我们已经迈入了大树的身躯。巨大的树洞中满溢出无尽的黑暗,过了好一会儿我的眼睛才慢慢适应。又是极音的阵,他用自己的内力隐藏了树洞的入口,若不是冬允,我绝没可能找到。仿佛了遮掩心中的不甘,我迈出几步,执拗地走在前面,脚下一空,身体转瞬失去了重量,飞速地向下掉落而去。还不及慌乱,手中便感了温暖。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冬允拉住了我。想到是冬允陪着我一起掉落下去,便是莫 名地安心。不是因为知晓冬允强大的武功,而是因为感觉熟悉,熟悉冬允无处不在的保护,和指尖传递来的温度。
从左源开始,这一路,他一直在我身边。
那个时候,心里掀起一丝渺小的“生”的希望,我希望能够找到极音,杀死湔雪。然后,我希望能和冬允在一起。
他微微用力,我便能逐渐控制自己的身体。我说:“我们会这样掉落多久?”
“掉落多久??”冬允顿了一下,随即他抹去了声音里的疑惑,“你之所以感觉我们在掉落,是因为极音的阵。若是内力不强的人,起初会感觉自己在掉落,四肢就无法动弹,随即随着掉落的速度增加,他们便会无法呼吸,最后因为心力衰竭而死。”
我心里很紧张,一开始的失控感随着冬允手指传来的温度好了很多,但我仍然觉得自己在掉落。 冬允握住我手的力量又强了一点,“小凉,不要怕,有我。”
那一刻,温暖的气从他的手里灌向我的身体。我的双脚下仿佛长出了平整的地面,延伸向遥远的天际。我找到了身体的重量,我抓紧冬允的手,感觉自己又站回了大地之上。四周的黑暗如同梦魇一样随着清晨的来临骤然褪去,四周幻化为黯淡却温暖的银色,冬允漆黑的眼里映出我的脸。 我侧过头,透过他俊秀的面孔,我看到银色的尽头,透露着清爽的天空的颜色。
我伸出手,手指越过他的身侧,指向凝近而遥远的出口。
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伸手帮我将掉落在脸侧的一绺头发轻轻别回耳后,微笑,“是的,小凉,出口一直在那里,只是你没有看到。”
仔细想想,再粗大的树干,理论上来讲也不过是几十米的距离。之前看到的那些黑暗、掉落、遥 远的通道,一直以来都只是极音布下的精妙陷阱。随着我的脚步,出口不断地向我们逼近。这时,不远处似乎传来悦耳的音乐,仿佛进入树洞之前的曲调,却较之美妙了数倍。那种奇妙的曲调,我无法形容,却也不能抵抗地一直被它所吸引。冬允似乎也听到了这样的音乐,他的脚步放缓下来,拉住我的手也有些微地颤抖。我想告诉冬允我听到了这样若非人间的音乐,这一定是极音的作品,我就要能见到极音了。这这一刻,头一下子变得很疼,疼到让我想流泪。我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不得了。我有预感,踏出这个出口,我就会发现我忽略的是什么,然后一切都会改变,再也变不回来。
我突然很害怕,脚步竟然下意识地放慢了起来。冬允垂首,看回扶着额头的我,“小凉?”
我抬起头,看着他脸上的微笑,莫名地带着几分痛苦般的扭曲,而在看到我的时候,他似乎又在拼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小凉——”他扶住我的肩膀,有些紧张地用手指擦向我的眼眶。我心底泛起一阵又一阵如同巨浪般莫名的哀伤,情绪飞速地膨胀起来,我的心已经无法承受。我终于忍不住,身体靠向了冬允。
“这、这也是极音的阵吗?”我呢喃着,泪水不受控制地向下流,“我很痛苦,我无法呼吸。”
他身体一僵,似乎不知应当怎样回答我。然后,过了好久,他终于开口,“是的??这是极音最后的阻碍,过了这里,就到了你想去的地方。”
“我不想走了,我走不下去了。”这样的哀伤使得我变得脆弱,我不想去探究这些是为了什么。 起初的预感变得强烈,一旦踏出树洞,一定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再也无法挽回了。
“小凉,已经来不及了。”他有些强硬地将我推离他的怀抱,双手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强迫着我和他一起向前走去,“出口前的最后一道门,极音的乐曲会激发你心中最剧烈的情绪。我们不能停在这里。”
他拉着我,大步地跨出了眼前的树洞。那一刻,耀眼的光芒将我们包围了起来。心中因哀伤而起的痛苦如同潮水般褪去,冬允握住我的手也变得坚定起来,不再颤抖。我深深吸气,庆幸自己又逃过一劫。同时我也不由好奇,冬允,刚才你心中激起的感情,是怎样的呢?
光芒渐渐消失,所有的幻觉与不安定在这一刻变为清晰的现实。映入我眼帘的场景让我几乎要失声叫了起来。脚下是青翠的草坪,眼前是古典的凉州庭院风格,左手侧是清澈见底的湖,四周种满了桃花,微风拂过,粉色的花瓣四下散去,仿佛甜甜的雪。眼前的花园小路通向深色的雕花木质凉亭。凉亭里放着一架古琴,琴前似乎站着谁。冬允拉住我的手松开了,我几乎来不及回头看他,心中的疑惑和即将见到极音的兴奋催使我飞速地沿着小路向凉亭跑去。
我跑到了凉亭前,原本站立在琴后的人已经走到了凉亭的前面。他红色的头发仿佛要燃烧起的火焰,随着湖风吹拂悠扬地翻卷,一点点吞噬着我内心的希望。这时,冬允已经跟了上来。他站到我的旁边,淡淡地招呼道,“砂磬。”
砂磬微微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随即他碧绿的眼睛扫过伫立在他面前的我们。 他轻轻地说,声音里夹杂着莫名复杂的情绪,“极音??欢迎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其九
【其九】
对于冬允,我脑海中一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怀疑,为什么冬允会有如此高强的武功,为什么要一直跟随着我,为什么不愿意我去寻找极音,为什么??这样了解极音。问题如同细小的水珠在我脑海中慢慢跳跃、凝集,随着砂磬那一句问候汇聚成巨大的水流,猛烈地冲击向我对他的信任。
不,或许我们一开始就没有信任。只是我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情,不愿意去怀疑冬允??因为我想要在冬允身边。他阻止,或许就是不愿我来到这里,然后发现他就是极音的事实。
我于是连忙侧身,看向冬允,“冬允??如果你是极音,拜托你、不、求求你,告诉我湔雪在哪里。”他没有表情地看着我,似乎不打算回答我这个问题。我慌了,冬允不帮我,我就失去了找到湔雪的最后希望。我伸手拉紧他的胳膊,声音里几乎带着颤抖,“冬允,不管你出于任何理由隐瞒自己的身份,我绝对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我只是想找到湔雪而已,求求你??我只是想找到他。”
我几乎要跪下去,却被他一把扶住。一旁的砂磬想要走过来,脚步尚未接近,他便一挥手,将砂 磬挡在了数步之外。“砂磬,站在一边。”他的声音淡漠而冰冷,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我敢肯定,砂磬若再往前一步,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向他出手,伤害他甚至??杀死他。砂磬想必也有同感,我看到他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原本沉稳的表情变得如同四周流动的空气一般不安定。
“小凉,起来。”他双手稍一用力,我便不受自己控制地站直了起来。他看向我,漆黑的眸子里是极尽的温柔,“我答应你,我会帮你除去你恨的人,即使他是??湔雪。”
那一刻,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东西。而下一刻,我联想到冬允高强的武功,我差点雀跃地流出泪来,“那我们快些!”闻言,他微笑着轻抚我的头发,随即又说,“在那之前,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故事?我歪过头,不解地看向他。
他依旧微笑着,“讲完后,我们就去杀死湔雪。”
我真想告诉他,先不说这些,我们先去杀死湔雪,然后若我还活着,我愿用我余生的时间去听你讲任何故事。但是这样焦急的豪言壮语却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消失殆尽。冬允的表情平淡,却令我无法拒绝。犹豫之间,他已经缓缓开口,故事从一个年幼的孩子开始。他的言语稳逸,谈笑间我的眼前不由渐渐地展开了他所描绘的画面。
那个孩子住在凌州城郊罗衣镇,他的家是世袭的乐师。一把祖传的名琴,只传给每代当家的继承人。乐师传男不传女,每一代,家里人都会对家族里的男孩进行精心的培养,稍大一点,再随着他们技艺的精进与乐感的天分决定那一代的继承人。其他人,必须放弃音乐,改做其他。幸或不幸,到了故事中的时代,这家人只有他一个男孩。无论家人如何悉心栽培他,他的演奏总是差强人意,引来长辈不住地叹息。放眼国内,稍有名气的世家,与他年纪相仿、甚至年轻他数岁的孩 子都要有比他更出色的技巧与天分,百年琴艺,终于岌岌可危。
然而,改变这个孩子命运的事情发生在他父亲一次寿宴的演出中,一位相貌古怪的老者看到了当 时尚年幼的孩子。那人带着深深的斗笠、穿着破旧的行者衣,他说,“这个孩子不是学琴的料,但却是练武的天才。若能交给老朽磨练,不出三年,他必能于武林崭露头角,五年,可登大内高手,十年,天下无人敢称出其右。”孩子的父亲大笑,拒绝了他。那位老者却摇了摇头,伸手抓住孩子的右手,苍老的声音浑浊却内力深厚,“这个孩子,你家怕是容不下的。”
父亲大怒,命家丁将老者赶了出去。那孩子只说自己右手有点发热,并没有其他的感觉。父亲又命人找了医生看过,折腾了两个时辰,确认没事才放心下来。那孩子只记得父亲在离去前轻轻拍了拍他的头,“琴师,手是最重要的。好好休息,我家的继承人,非子莫属。”那一刻,孩子只觉得感动,内心发誓一定要好好练琴。但是那一句话,竟然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夜,孩子忽然觉得自己的右手异常灼热,白天被老者握住的地方散开巨大的热度,在他身内来回地冲撞着。只觉得口干舌燥,又觉得异常的暴躁不安,周身像被灼热的浊浪包围一般,他下意识地挥 动的手脚,想要冲破这样的不舒适。
突然,耳中猛地传来遥远的破音,紧接着他骤然睁开双眼,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自家的院子里。 清冷的月光打在他洁白的衬衣上,他的右手似乎紧紧地握着某样未知的物件,垂首望去,竟是一 把玉气凌然的宝剑。而下一秒,他骤然发现,正有鲜血沿着剑的尖端慢慢地滴落下去。他凝神,竟然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已经染满了深红色的血液。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颊,手指上竟然也全部是触目惊心的红色。他惊恐地尖叫起来,扔开手里的宝剑,拼命地跑向父母的厢房。只一瞥,他便猛地坐在了地上。想要哭泣的冲动哽在喉咙无法放出,一开口,竟然变为无法抑制的呕吐。眼泪和呕吐物一起混着脸上的血水往外倾斜。吐干了以后,身体仍然剧烈地排斥,化为无法停止的干呕。
“干得不错。”略带熟悉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恐怖,孩子猛地回过头去,带着血丝的双眼里映出白天的老者负手而立的身影。几乎没有半分犹豫,他挥起手中的剑就直接向那老者冲去。斗笠下苍老的嘴角略带微笑,只一弹手,孩子就飞出数丈远去,狠狠地摔在院口白石镶玉屏之上,一口血猛地喷洒到地上,鲜红的颜色在月光下格外触目惊心。“放肆,你的内力不过是我借给你的。 身体无法承受,自然会做出走火入魔之事。”
老者顿顿,又有些得意地笑道,“不过,你从未习武,竟然能承受我的内力长达数个时辰并将其运用,好,甚好。”
孩子挣扎着站起身来,嘴里还不住往外涌着鲜血,他却硬拼着,又想向老者发动新一轮的进攻。 而这次,连一步都没有迈出去,就又被强大的气击打了回来,狠狠地被固在了墙上。老者微掀斗 笠,月光下露出他由眉头一直划到右唇下侧的丑陋伤疤。整张脸左右的颜色一深一浅,此时显得他更加狰狞恐怖。
“今日是你的幸运之日,做个交易吧,孩子。” 老者笑得非常怪异,你跟着我,苍峰魑离。三年 必有小成,五年定成大器。届时,你可登科大内,可会武霸武林,或你就试试来杀死我——跟我习剑,是你唯一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其十
【其十】
冬允的故事尚未讲完,我已经将他的手狠狠甩开。双眼因为愤怒、惊诧及强忍着的泪水变得通红。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望着这个俊美得如绝世尘的男子。
“原来是你,你是魑离的关门弟子。”
“??那之后,我便跟了魑离。”他看着我,双眼不愿离开半分,“他是天下大恶之人,却亦是武林绝顶高手。我跟着他,三年初出茅庐,五年我便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我没有别的愿望,我只想杀死魑离。我于灵山闭关两年,在第七年,我练就了无双的雪剑。我带着满腹的决心前去找魑离时,却发现他已经命将终已。
“他见我来了,骤然大笑,紧接着就拔剑与我争斗。我起初有些犹豫,但是他巧妙地引导着我的剑招,诱使我最后一招直穿他的胸膛。鲜血四溅,他却狂妄地大笑,仿佛完成了一项绝妙无比的计划。他说,‘事到如今,你还有何退路??你杀师弑父,天下人再无法容你,我死后,你便是武林第一,你便是天下大恶。没有人会怀疑,你就是我魑离的关门弟子,你是我魑离的继承人!哈哈哈!!’
“我怒极,一剑下去,断了他的性命,也彻底落入了他所说的话语。他临终时的诅咒化为永不能消去的梦魇,缠绕着我,折磨着我。我疯狂般地开始进行我的赎罪,执行我的正义。新任李式储 君身怀大义、胸有抱负,我便弃了江湖身份,入了大内。三年来,为储君做事,清扫江湖派 别??亦挪除朝内奸臣。”
“??三年。江湖原有十数个各式的派别高手数百位,如今只剩下西疆砂磬、东湖沉焰、北玄泣天、南山月影、西沙七剑和鹫峰三少。新帝登基后疯狂清理门户,法令不能覆盖之处均有大内高手一一解决。黑衣、莹玉,为首之人面戴金色面具,出于灵山,名为湔雪??”眼中的血管因为 极度的愤怒膨胀了起来,我的视野里一片模糊的鲜红,数年前家中惨案如果昨日一样清晰地一一再现,我咬着牙,一字一句继续说了下去,“湔雪为大内效力,因此不再算于武林高手,论其实力,江湖却无人敢称其右。传闻他师承极恶之人魑离、之后杀师弑父——”
“小凉,你听我继续??”他伸出手来,想要碰触我。我几乎想也没想就将他的手狠狠打掉。
世界泛起异样的鲜红,我耳边又回响起进入树洞时极音那难忘的旋律。我从身后抽出宝剑,指向不远处盯着被我甩开的手有些发怔的冬允。
“拔剑。”我慢慢地说道,吐字异常清晰,“灵山湔雪,我要亲手杀了你。”
冬允,或者是湔雪抬起头,看向我,而我却看不清他的表情。脑海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高亢地尖叫,吞噬着我的神经,侵蚀着我最后的理智。胸中似乎有巨大的热量在撞击着我的身体,千回百转,却无法找到出口。我深深吸气,让自己的意念集中起来,我本来就是要站在湔雪面前,杀死他。不去管他为何出现在左源的马车里,刻意隐瞒武功,阻碍我寻找极音——我抬手,窄剑 直逼湔雪门面。他几乎没有眨眼,只是轻移脚步,就避开了我全力一击。
“灵山湔雪,我要杀了你!”我失去了理智,叫着,反手又是一剑,果然又是空击。来回来去了十几招,我根本无法碰到湔雪。眼泪已经布满了脸颊,我的呼吸因为不甘、愤怒和绝望而紊乱了起来。我嘶哑地又喊了一声,“拔剑!”
四周一片沉静,风吹过湖面,树影轻抚。我似乎听到湔雪轻轻叹气,然后他淡淡对砂磬说,“之后,就交给你了。”紧接着,四周的声音猛地消失,周身的空气产生异样的扭曲。我知道,我被湔雪的阵包围了起来,再次出阵,若非他死、必是我亡。
与此同时,湔雪从背后缓缓地拔出了他的剑。
湔雪在还是冬允的时候,从未在我面前用过剑,因此我也是第一次见识他的武器。他的剑很细,如若蝉翼弱不禁风,却因灌注了湔雪极大的内力而隐隐闪着银光。这把剑的力量,即使是我也一眼便也得知——我不可能打过这把剑的主人。宿命既定的时候,我反而觉得一丝坦然。父亲说过,人生在世,不可少了气节。今日,就算死在湔雪剑下,我张珺凉依然不辱护国公张氏最后一人的荣耀。我挺直腰身,嘴角扯出一丝不屑的笑容。伸出右臂,我的剑直指数步外的湔雪。
他似乎犹豫,我听到他说,“小凉??”
那个名字触动了我心底最深处的伤疤。叫我小凉的父亲、叫我小凉的母亲、叫我小凉的小崖—— 他们都死在了这个魔鬼的刀下,我竟然毫不知情地让他这么叫了我一路。我一边疯狂地大喊“住 口,不许你叫这个名字”,一边挥剑猛地冲上去。我竭力又出了十招,依然没有碰到湔雪半根毫毛。身体却越来越热,原本四处流窜的热流不能抑制地敲打着我的胸膛,又流向我的四肢。
我用力一挥,竟碰到了湔雪的剑。而那一下,我随身带着的剑就生生断为两截。向一侧飞去,叮 当一声脆脆地落在了地上。我疯狂地跑过几步,捡起另一半残剑,不顾疼痛地握在左手。我从未用过双剑,可这一刻,两手都拿着短器的时候,我骤然有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身体里的热浪转 换为巨大的潮汐,猛地向我侵袭过来,漫溢过我的四肢百骸。我身体里充斥了强劲而深厚的内力,我几乎无法承载,出于本能地,我将两手向胸前一合,双剑与空气产生了巨大的共鸣,我的真气随之释放了出来,宛若千丈飞流的瀑布,喷涌而出,随着气流的方向,击向湔雪。
湔雪被我击了一个趔趄。我更加疯狂地挥动手里的剑——并非直接击向他,而是操动着空气的流向、再与真气合一击打而去。我不知为何我变得这样厉害,我只知道湔雪必须要用他的薄剑聚集 全力才能抵挡我的攻击,而我仍在不断地逼近湔雪。就在这时,脑海里突然又一次响起早时极音弹奏的乐曲,哀伤如同巨浪一般涌来,我几乎无法呼吸——眼前一片异样的浓白,就在这时,突然右手短剑似乎刺进了什么东西。不、与其是说是我刺入,不如说是那东西主动刺向了我手里的 短剑。
温暖的液体喷溅到我的手上,那一刻,一直模糊的湔雪的脸,突然变得格外清晰。
清澈的双眸如同海水侵润过的黑色岩石,苍白的肌肤如同二月初春的白雪,挂着血丝的嘴角带着微笑,“小凉,我说过,我会帮你杀死任何人,即使他是湔雪。”
他的胸口渐渐殷出狰狞的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
☆、终结
小凉,我替你报了仇,让我把故事讲完,好吗?
短剑插入湔雪胸口的那一刹那,一种强烈的不安又一次向我的心头袭来。我忘记了什么,我一定错过了什么。为什么我的仇人会自己撞到我的刀口上,为什么他此时会露出如此安静的笑容,而他刚才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不明白呢——
“我最后一个任务,”短剑深深地埋在湔雪的胸口,我的右手握着短剑,而湔雪又用他的双手握住我的右手,不让我将短剑拔离,亦不让我离开。他只是用内力压着被刺穿的疼痛与巨大的伤害,带着我熟悉的微笑,这样说着,“最后一个任务,清理张氏门户。”
“张氏对新皇的威胁最大,新皇还是储君的时候就已经将其列为心头大患。拔出这颗帝王的眼中 钉只是迟早。我带领大内高手来到张氏一家时,离我初次习武正巧十年。对我而言,那是一次十 分残忍且冗长的任务,我们把张氏九族的名单一一列出,分派为多个支队,江南海北,同日下手。 无论是襁褓里的孩子,还是七旬有余的老人,我们都必须毫不犹豫地杀死。但是??我放过了一个人。”湔雪苦笑着,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她是张帷国唯一的女儿,举世闻名的音乐奇才,不过三、四岁年纪时就十分出色,待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已经是天下绝顶的琴师。她的琴,可称之为“音极”。若他要你悲,你便会落下泪来,若他要你喜,你便会不自觉地随之哼起小曲。”
湔雪放开了我时,他的血已经沿着剑柄流到了我的手上。他捧起我的脸,冰凉的手指细细地划过我脸颊的轮廓。他轻轻地说,“我仍在罗衣镇的时候,就曾听父母提起那个孩子。后来十年,苦练剑法之时,却也总莫名地想要打听下那个女孩子的信息,琴艺进展如何,现在又在何地??一晃过了十年。隔着黄金面具我再见到她时,她正挥着长剑向我冲过来。”
湔雪笑得很轻松,看着我的眼睛充满着眷恋的怀念,“她就好像数年前的我,为了报仇,不惜余力。我的想法很单纯。我想知道,那个拥有我没有的天分的孩子,若是要她习武又会是怎样,若能满足她的愿望,最后又会怎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放过了她,找了别的丫鬟的尸体来顶她。之后,我便不再为皇上效力,隐姓埋名,带着那个女孩,和她一同开始了在蝶谷的隐居生活。她要报仇,我便教她习剑,但是她却聪慧异常,自己琢磨出了最适合自己的武功——以双短剑为媒介,将内力与周身空气合一,予敌人以巨大的打击。她的武艺来自对声音的控制,并非直接的音乐。”
他还在继续说,但是声音却弱了很多,“不,现在想想,那时所谓的好奇,只是我下意识找的借口,我只是不舍杀她??不愿看她死去。”
我惊慌失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围的空气由先前的浓重,变得渐渐清爽起来。我能感觉到湔雪的阵在变稀薄,逐渐消失。湔雪就要死了??我突然觉得插在他胸口的短剑异样灼热,我猛地甩开他的手,硬生生地从他面前退后了几步,他的神色黯淡了下去,却还硬撑着原有的笑容, “小凉,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他顿了顿,最终无法再微笑出来,“很多事情,我宁愿你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你会过得快乐。 而另一方面,我又希望你想起来。我不愿意你忘记我,哪怕你对我的感情只有憎恶、痛恨,那也好过我从你身边走过,你看都看不到我。我暗中跟着你那么久,终于忍不住,当你在左源上了马车的时候,我跟了上去,那时,我已决定将命交给你。”
他呼了口气,“小凉,对不起??但是我从未后悔我以前做过的事情。五年,与你在一起,听你的琴,与你习剑,还有??那一切,让我生存的意义如此丰足,我已毫无留恋。”他反手扣住胸前的短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向外一拔,利剑挑断了湔雪胸前的筋骨,穿破了他的内脏,鲜血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染得一地鲜红。他方才一直用内力顶着,才说了那么多话,而此时,他却自己卸了力。他撞到我的剑上时,我的手里正是满满的内力,那一剑是致命的。若撤了力,常人连片刻也无法支撑。那身材俊挑的白衣青年,随着鲜血的涌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的水人,一下子摔落在地上。
我有些发怔,四周的阵哗啦啦地从头顶破碎开来,我仰头,看到了蔚蓝的天空。奇怪的是,我的心里并没有预想中报仇之后的快感,却也没有出乎意料的痛苦。我抬头看着天空,惊讶于自己出奇的平静。阵完全破开,湔雪余留的气在我周围淡淡缠绕,似乎不愿离去,但终究,它们一点一点、缓慢地散进了空气里。我站在湔雪冰冷身体的前面,身上、手上都是他的血,一直等在阵外的砂磬皱着眉,碧绿的眼里映出我孤单的身影,他缓缓地说,“极音,没想到你真可以做到这步。”
他走过来,抱起湔雪的尸体,“湔雪为了你,与你一起携手杀入大内,刺杀新帝。阵前,新帝告诉你当年出手的人是湔雪,你大乱阵脚,刺杀失败,他几乎陪了命才把你救出来,足足修养了半年才恢复元气。你却自己封闭了记忆,忘记了你们的过往,独独保留了对灵山湔雪的憎恨。他始终跟着武功随着记忆被封住的你,保护你,不然你早死了千百回。”
砂磬的话语平淡,却冷漠而尖锐,“现在,你终于杀死了湔雪,从此以后,天下武功你确属第一。 然而,新皇围剿你的队伍已经到了,东湖沉焰、北玄泣天及西沙七剑联合出手,没了湔雪,你好自为之。”
他语毕,转身就要离去,我鬼使神差一般开了口,“你要带冬允去哪里?”
砂磬愣了一下,回头仔细看了看我,眼里竟有了几分不屑,“我要带着湔雪回到灵山。”他又顿了顿,继续说道,“极音,以前我只是觉得你有些冷漠,但现在我却认为你是个没有心的女人。 湔雪对你怎样,就算你不记得,也不会没有半分感觉。难道他还不值得你的一滴眼泪么?”
话语到此,他冷冷一笑,脚下一踏,身体高高弹起,随即一晃,就消失在了庭院深处小路的尽头。 转瞬间偌大的园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假。地上两把残剑,还有湔雪留下的血迹,我转身,慢慢地走向不远处的凉亭,凉亭里名琴渔歌静静地等着我,亭上木牌雕刻着 “微凉天涯”四个字。每一步,我就好像和过去更接近一点:
“我什么时候才能会当凌绝??就好像冬允你这样厉害?” “冬允,你说,是谁杀了我的全家,我变厉害以后,是不是就可以向他们报仇。”
“明日??你真的会与我一道去刺杀皇帝?”
“好,那之后,我们就离开上京、离开左源、出关,前往西域,到砂磬的老家去,一起弹琴,一起舞剑,永远在一起。”
天下这么大,只有湔雪可以找到极音,也只有极音可以找到湔雪。
湔雪、砂磬、皇帝,他们都知道我一直在寻找的仇人就是湔雪。我却不知道,我把湔雪当成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叫着他的假名冬允,依赖着他、眷恋着他,除却复仇,湔雪,就是我生存的唯一动力。
而如今,我亲手杀死了湔雪。
我在琴前坐定,双手抚上了熟悉的琴弦。无需思考,音乐就宛若流水一般倾泻而出。在蝶谷的林子里,湔雪就给我输入了他大半的真气,内力冲破了我在身体里设下的封印,武功自然地回到了我的身体,湔雪死去的那一刹,记忆好像涨潮时的海水,争先恐后地涌回我的脑海。
我总算明白湔雪临死前最后那一番话,他不愿我想起来,不想起来,我便会过得很简单。但我不后悔自己想起来,至少在最后的时刻我明白了树洞里心中潮汐般难以抗拒的情感从何而来。
周身树影微微晃动,我能感到有人冲破了我一年前精心布下的阵,进到了我这片仿造张王府所建的藏身之处。我能感到他们强大的气,和势在必得的杀意。我调动身体里源源不断的真气,建立 起了巨大的阵,将入侵者拢括进了我的领域。
四周化为一片淡淡的粉色,我想起天空中飘落的桃花。湔雪在那里拿着剑,舞着天下无双的雪剑。 我在这里弹着琴,抚着湔雪赠我渔歌。当阵破开的时,我就可以再次见到那片天空,湔雪一定会伫立在阵外等我,带着那双清澈而闪亮的黑色眸子,带着那副温和包容的笑意。
从此我们一起弹琴、一起舞剑,永远在一起。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