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方向是沙丘的背风坡,我们稍微绕一点过去。”

佐僵硬地点点头,按照四月说的转向了另一侧,但还是不回头,也不与四月搭话。两人的样子与前几日比起来似乎不同了。四月几次想和佐说些什么,佐却总好像怕什么一般,不是支支吾吾地敷衍,就是索性装没有听到。

第六日,对百里予安的搜索又是没有结果。

晚上二人扎营准备休息之时,佐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盯着篝火发呆。四月将行囊整理好,又安置好吹雪,走了过来,自然地坐在了佐的身边。他的肩膀碰到了佐的肩膀,佐下意识地向另一侧稍微躲了躲。

四月一怔,随即叉开了话题,“佐,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呢?”

“啊?什么?”

“你的家乡,阡泥城。”

阡泥城……佐在过去千百个纪元里还真的没有去过阡泥城!她于是侧头,“你去过吗?”

“没有,所以想问问你。”

听到四月的回复,佐放心了,她说。“哦,阡泥城啊,入口的地方有一片光线很差的森林,门口有三只猛兽狮子、豹子和狼,别看它们凶恶,但不管它们说……吼的有多厉害,你不理睬它们就没事了。阡泥城里面也很大,先是一条宽广的河流,河岸种满了长相有些诡异的花,之后分为大约十几个环,每个环里都住了不同的人。最中心的地方又是很宁静的花园,我们的主人就住在那里。但总而言之,那里是个很无聊的地方,每个人都生活得不太开心,所以我才总想着出来。”

四月静静地听着佐没有表情地讲着,遂好奇问道,“阡泥城在沙漠之中,也会有森林和大河吗?”

佐一怔,然后说,“那里可是个神奇的地方。”

“既然那里生活得不快乐,为什么不考虑搬到别的地方,比如中原?”

“南方总比北方温暖很多,但苹果到了南方却又小又涩,然而在干冷之地则是圆润脆甜。不管那里有多么令人沮丧,有些人总是要生活在某个地方。”Z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面孔苍白,眼生冰冷,夜晚沙漠的风吹起她褐色的头发,她看着稍远处无尽的黑暗,似乎感到了与四月的分离。这些话与其在对四月说,不如是在对自己说。她突然感到,或许Q与她的赌注,就是地狱之君为她安排的“试炼”。就算是输了,只要她还想以前一样冷如冰刃,硬如磐石,她还是可以执行任务,成为最强大的死神。

但佐知道,自己在动摇,内心在渐渐溃散,就如山崩地裂,于是她的语调显得格外坚定,坚定到冰冷,“不管要面对什么,我必须回到那里。”

四月没有再接话,他默默地看着佐,半晌只是吐出三个干巴巴的字,“休息吧。”

他们用厚毯卷起自己,席地而眠。吹雪在不远处已经舒服地睡着了,佐盯着星空,思忖着明天会找到或不会找到百里予安的种种可能性。而四月对着篝火,看着它缓缓燃烧直到火星殆尽。夜晚的沙漠就像地狱之中的该隐环一样冰冷。

二人一夜未眠,却也一夜无话。

第七日的阳光,如约而至。

太阳尚未攀升至正顶,宽广无垠的金色沙漠之上,出现了蜃景。

一座崭新的砖城平地而起,砖城上飘着色彩丰富的旗子,城池结构更是错落有致,绿色的枝桠探出城墙随着微风轻舞,看着它们几乎能听到里面隐隐传来流水潺潺的声音。

四月和佐一同看着这如幻的城市,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

四月如水,可此时水面却掀起了阵阵波纹,他的声调微微扬起,“佐,我们到了。”

而佐此时却面如死灰。

若今日没有找到百里予安,四月走他的阳关大道,她以失败告终重返地狱,二人天人永隔,永生不能见,佐却也不欠四月什么。可到了百里予安,四月因佐而死,重返天界,二人仍然再不能见面,佐却无法接受自己害死四月。

她不希望四月死。

他温润如玉,淡漠如水,她却想看他再牵着那匹傲娇的马,行走四方,带着不耐烦的神情,步大漠孤烟万里,逆凌波行船千寻。只要他停下来时,能想起西域曾见的引路人,她便十分满足。想到这里,佐觉得羞耻,而同时,她又觉得幸福。

太多复杂的情绪冲进脑海,佐伸手拉住四月的袖子,轻轻地说,“明天,再去百里予安可好?”

四月回头,逆着强光,他清秀的相貌却看起来十分温和,“明天百里予安可还出现于此?”

佐一怔,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她无法骗他。在他面前,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死神的力量。

四月于是安抚道,“我进城是为了找件东西。但我办事很快,若你不敢进去,便在外面等我,我留下吹雪陪你。”

佐摇了摇头,“那我还是和你一起。”

她没有松开他的袖子,他便任由她拉着,二人向幻城走去。

(6)

城门高耸,巨大的牌匾上写着“百里予安”。

于四月看来那四个字是汉文,于佐看来,那四个字却是地狱的文书。四月见佐愈发不安,不由安慰道,“我与你之前的寻宝人不一样,你不会有危险的。”

佐木然地点点头,幻城大门就在此时向二人缓缓地打开。四月又看了一眼佐,遂带着吹雪一并踏入了幻城大门。

百里予安,集小宛之富贵精华。城外结构错落有致,城内建筑则精细有加。

绿木成荫,流水潺潺,不仅比外面凉爽很多,连空气里都漂浮着水的香味。街道整齐空阔,石路的花纹整齐而精美,进城不久即看到了一大片喷泉,水池旁的西域雕塑均为金玉而成。吹雪见状,撒欢一般地跑过去,直接靠着喷泉就大口地饮了起来。

佐对四月点点头,“百里予安里没有任何活物,但水都是真的,喝了没有关系。”

四月这才稍稍放心,“我受人之托来找东西。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能找到。”

“我和你一起。”佐坚定地说。

四月一怔,却没有麻烦的感觉,他指指水池旁的树荫,“那我们也先休息下吧。现在时间还早,不用那么着急。”

二人于是走到不远处的树荫,席地而坐。

沉默片刻,佐突然发问,“四月,我认识这样一个女孩。”

四月以为她又像前几日般要给他讲故事,于是便转过身来,面对着佐。

“她有着巨大的权力,可以掌控人的生死,但她却天性冷酷,受人委托、杀人如麻。虽然从未自己动手,但却间接害死了很多人。不管是七八十岁的老人,还是四五岁的孩童。她完美地执行每一项任务……这样的女孩,你觉得如何?”

四月点头,“这样的杀手,倒是听说过。身为女子有的时候反而更可以狠下心来。若她是迫于立场,我可以理解,但若是手染满鲜血,她却以完成任务为骄傲,我本人实在是难以苟同。”

佐一怔,不由觉得喉咙哽塞,接下来的话也变得艰难了起来。她支支吾吾,总算是说出来了,“但就是这样的女子,突然有一天,对自己的目标动了心。倘若要完成任务,她便会死,而若要活下去,她便要对自己最不舍的人动手……”

说了一半,Z突然走起了神,自己在时空之中穿行那么多个纪元,这样的情景,不正是在过去千万个例子里生离死别的最佳总结。彼时她不能理解为何人类不会去背叛,而当自己站在四月面前,当自己为他心动,她却落入了和那些被她害死的人一样的困局。

她感到自己对死神Z这个身份感到异常的陌生。

她猛地摇头,大声地说,“这个故事也没什么意思,就当我没有提过吧。”她站起身来,走向吹雪饮水的水池,迈步跨了进去,看似玩起了水,“难得在沙漠里有这么多水,奢侈一下!”

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她栗色的长发在水中散开映着阳光泛起了华丽的色彩。她却身着白衣,看起来纯洁而不食人间烟火。死神突然一头扎进了水里,因为她感到自己的眼眶正在涌出从未出现的液体,液体炙热得足以将她冰冷的皮肤灼伤。当她从水里出来,四月站在池畔将她拉了过来,用袖子轻轻地擦拭着她头上和脸上的水珠,“先走吧,已经过午了。等任务完成,我们去到阡泥城,你想怎么玩都可以。”

四月自然地计划着未来和她的事情,这一点让佐更加觉得悲哀。

她顺从地随着四月上岸,衣服上的水渍在阳光下一会儿就干了。四月拉起佐的手,指间传来的温度,几乎要把死神的融化。佐又想哭了,但她咬牙忍住了这脆弱的情绪。

她是死神,死神怎么能哭泣呢?

他们牵着彼此,带着吹雪,在百里予安的人家里搜寻了起来。

目的是富商留在这里的一面镜子,镜子可以穿透生死两界,照出另一界的人像来。四月有一个委托人给出的简单地图,虽然大致上与百里予安的城池结构相符合,但因为委托人的年事已高,不少细节已经相当模糊。二人勉强找到了那条街道,可那个时候城中日晷已经指向下午,而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沙漏也已经漏过了大半。佐警告四月说,“沙漏漏完之时,百里予安的大门就会关闭,幻境就会开启,而人就会随着城沉入沙底。如果这次你没有找到,也不要勉强,保命要紧。”

四月颔首,“这里不过十数家,应该很快。”

可进了屋子,四月才觉得事情可能比想象得麻烦,委托人形容过那面镜子的大致样子,可几乎每家都有着那么一面椭圆形、有着西域花纹的镜子立在柜子上。四月无法判断哪扇才是正品。见他犹豫,佐便好奇发问。四月将困扰告诉了她。她听毕拍了拍四月,“不要紧,我能判断。”

“你怎么判断?”

佐一顿,然后自信地说,“我原是小宛人啊,记得吗?”

二人于是快速地进出各个屋邸,天色渐晚,城里也越来越安静,似乎只有细沙簌簌下漏的声音格外清晰。还有两栋屋子就可以查完这条街,而时间也非常紧迫了。佐再次叮嘱,“如果找不到,我们就先离开幻城。保命要紧。”

两人快速地搜索了一遍倒数第二栋屋子,但却是无功而返。即将离开之时,佐突然说,“那里的书架好像有点奇怪。”

四月闻声过来,发现那果然是个暗室的机关。他移动书本,书架遂向侧面移去。

二人进了暗室,房间里自是金银财宝应有尽有,极尽富贵,而房间正中央的宝台上,却只是放着一面朴素的镜子。

“应该就是它了。”四月上前,可突然发现镜子里并映不出自己的影像。他一怔,可紧接着,走到自己身边的佐却出现在了镜子里。

那里,她身穿黑色短裙,眼神冰冷,表情淡漠。四月转头,佐依然是一袭白衣,站在他的身侧。他不由有些迷茫,此时佐伸手拿起了那面镜子,转身向外走去,“就是它,我们走吧。”

她快步走在前面,四月紧跟在后面。

沙漏里的沙子只剩很少一点就要落完,百里予安干净的街道上逐渐漫上了沙粒。佐拿着镜子跑在前面,而四月牵着吹雪快步地跟着她。不出一会,二人就来到了另一扇大门的门口。

门上用汉文写着『浮生若梦』,在这里,佐转过头来,将镜子递给了四月。

“这里是百里予安的西门,再过一会儿,城就会开始下沉,此处就会出现幻境。你带着镜子快点走吧。”

四月没有去接镜子,只是问,“我们一起,接下来就要去阡泥城了不是吗?”

佐看着四月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开口,“镜子里会照出并非人界的景象。我并非人类,因此会出现在里面。”

四月一怔,然后笑道,“又如何?三界如此宽广,你想生活在哪里,我都可以陪你一起。”他伸手去拉她,可佐却猛地一下退后闪躲着。

“还记得之前给你讲过那个杀人如麻的女子吗?”说到这里,她不由面如死灰,“我接近你,并非巧合。但如今我却……无法完成任务,这是奇耻大辱,我宁愿留在百里予安。”

四月依旧微笑,可等了一会儿,佐的样子依然绝望。他的面孔不由也变得悲哀,“只有我死了,你才算是完成任务吗?”

佐点点头,“但我不想这样。”

就在那一刻,佐伸手推住四月的背,把他强硬地推出了『浮生若梦』的大门。吹雪嘶鸣一声,跟着四月跑了出去。四月刚刚回身,墨色的眼睛还来不及转来看向佐,那扇大门便在二人之间关闭,沙砾逐渐堆砌了起来,渐渐地覆过了佐的脚面,也开始掩埋那大门。

很快,佐就会看到幻觉了,只是不知那幻觉对死神是否有用,否则若能在自己最想见到的景象里死去,不失为一种浪漫。心里产生了愿望,死神便会变得脆弱。就算再回到地狱,她也无法再向之前一样执行地狱之君的任务了。佐心想着,不由觉得几分悲戚。可就在此时,大门发出巨响,四月驾着吹雪生硬地闯了回来。他一如初见,一袭白衣,配着如水宝剑。

佐一愣,随即自嘲道,“原来幻境对死神是有用的。就好象第六环上方的桥一样。”

可就在此时,那“幻影”对她伸出了手,“佐,和我走吧。我们远走天涯,你再也不用回那个地方,再也不用执行那些惨无人道的任务。”

幻影多半会做出被迷惑之人心想

即便在幻境里,佐也无法再对四月说任何谎言。她勉强扯出个微笑的面孔来,“四月,我们有着彼此的立场。而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而幻影也向微笑了,温润如玉,清澈如水。

“那,佐,比起我能活下去,我更希望你可以活下去。”

就在那一刻,佐突然意识到什么。

这句话不会是佐希望四月说出的话,因此真正的“幻影”是不会说出这句话的。

可当她发现这点的时候,对方已经跳下了马鞍,那温暖的手不轻不重地握着她的手腕,就像舞池里牵引着女伴的绅士一样,轻柔地将她向外送去。当他们交错彼此的时候,他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那样轻轻的,似有若无的一句话,让佐几乎无法确认这些词语是否出于他的口。

当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了百里予安的门外。大门再次在二人之间关闭,四月墨色的眼里是满满的笑意,那温和的光芒似乎把佐完全包裹了起来。

死神觉得恐慌,她大喊,“四月,出来!让我留在百里予安,即使在那里,我也不会死,因为我是——”

她的话被百里予安沉重的城门挡在了外面。她拼命地去推那扇门,可城池已经半埋入了沙砾之中,空中漂浮着钟声,就像一首波澜壮阔的挽歌。佐隔着门大声地呼唤,“四月,你快出来!”

城池缓慢下沉,佐不明白,那样巨大的城可以好象沉入水底一样慢慢坠落,而她却只能站在沙漠之上。她用更大的力气去推那扇门,可是门纹丝不动。她只能无助地大喊,“四月,你在哪里,四月!”

可很快,用地狱文书书写的『浮生若梦』牌匾离她越来越近了。那原本水声潺潺、漂浮着木草香气的城已经化为了漫漫黄沙。佐无法推动那扇被埋在沙子里的门,紧接着,她甚至连门都看不到了。

“四月!四月!”

她推着门的手渗出了微微血渍,她的喊叫声渐渐变得轻微,最后化为哽咽一般的颤抖。她哀求着、卑微地跪在渐渐消失在黄沙之中的百里予安之上。

“四月,我推不动这扇门……”

佐的鲜血融进了无尽的黄沙里。她的耳边,四月的最后一句话还在回响。

四月他最后说,“我只遗憾,无法履行承诺,与你共赴阡泥城。”

四月,你不知道。这一切因你而起。

没有你,我一个人去那里做什么呢?

(7)

就在此时,四周空间旋转,天翻地覆。时空如跑马灯却是向后飞散而去,与四月徜徉星空之下,笑谈千年过往,与他在集市准备物资,还有和他大漠茫茫初识。

可转瞬,化为无尽黑暗。

当一切尘埃落定,她已经站在了地狱之君的花园外。

司掌死亡和睡眠的双子不知去了哪里,可那恬静的水池,巨大榕树下的荫凉和空气中甜美的茶点味道从未改变,此刻,看起来就像虚假的一样,可明明数秒前,一切都在绝望地沉入黄沙,四月他……就在门的另一侧。

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

佐迷茫地站在那里,无法言语。

她反应了好一会儿,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赢了。

在失去死神力量、完全没有任何准备还被Q陷害的情况下,她再次赢得了赌局。

这一切都是她的计划,她以引路人的身份接近急于寻找百里予安的四月,获取他的信任,在不知不觉中和他立下以言为约的赌局——佐带四月去百里予安,四月带佐去阡泥城。没有实现自己承诺的人即为输,或者,中途死去的人默认为输。

Z突然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激烈却又带着几分凄惨。死神没有绝望,因此没有希望,没有痛苦,因此没有快乐。而在这一刻的Z,就好象一个凡人一样,迸发着愉悦的笑声,却又好像地狱最深处的死灵一样,表达着深深的绝望和痛苦。

就在此时,地狱之君的声音从接见室里传了出来。

Z没有停止她的大笑,完全忽略了她主人的召唤。

过了许久,她才移开了盖住自己的眼睛的双手。深琥珀色的眼睛里流出了红色的液体,地狱中的死神没有眼泪,因此她流出了鲜血。

她收敛了笑意,好像失去魂魄一般地走进了地狱之君的接见室。

关上大门,气温骤然又降了数度。原本恬静的小型花园和大片的两生花都不见了。眼前一片黑暗,而佐就伫立在那片深深黑暗里。

过了没多久,地狱之君的声音缓缓地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