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德,你是否真的觉得自己受到上帝的恩典?”
牧师每日定时的问话再次唤醒了贞德的梦。
此时贞德只觉得浑身发冷,精神怎样也无法从刚才的噩梦里脱离。
梦里的查理对她充满着防备、猜疑、甚至嫉恨。
他对她所说的信任就好像她幻想出来的水泡一般。贞德突然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登基之日那位对自己说“请留在我身侧”的年轻国王,还是使者送给她的残酷的梦。
她深深地吸着气,却压抑不住心底的慌乱。
“我不知道。”
~5th Dream~
第五个梦讲述的是贞德被判火刑半个月后。
就她在狱中一边担心着查理、一边等待死亡之时,在遥远的法国南部,查理斜靠在自己王宫的软垫上,惬意而慵懒地阅读着平民诗人维庸的作品,大遗言集。当他读到这一段“我再不害怕谁将我纠缠,因为一切都归结于死亡”时,门突然被敲响了。
他懒懒地说,“进来。”
幕僚带着一个女孩走了进来,为难地说,“陛下,她无论如何希望能够觐见您。”
查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放肆,如果想要觐见,白天的时候通过正常的程序。出去。”
幕僚沉吟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反而是那个女孩开口说,“我有关于贞德的事情,必须当面禀报。”
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那简单的音节像一颗尖锐的针,刺进了查理的心脏。他放下了维庸,看向来人。站在幕僚身后的女孩子,其貌不扬,她的装束甚至有几分粗鄙。可看到她坚定的神情,查理本能地相信她确实知道贞德的近况。
他坐直了身体,甚至感到自己的后背有些微微紧绷。
“说吧。”
少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陛下,贞德以异端罪,会在七天后被处以火刑。”
“我知道。”查理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几分急促,可于旁人听来却又是如此的冷酷无情。
“她的审判持续了四个月,英格兰人给她加诸了奇怪的罪名,比如穿着男装,异端罪和女巫罪,可……”她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某种一触即发的情绪,但她终究是以平静的口气继续说了下去,“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陛下,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告诉您。”
查理展眉,似乎期待着她要说的话。
“贞德请我带了一样东西给您。”
查理挑起了眉毛,“拿过来。”
少女向前慢慢走着,当她在查理面前站定的那一刹,查理从她眼中看到了熊熊燃起的仇恨。可就在此时,粗陋的匕首已经刺进了他的心口,少女的眼里不带一滴泪水,“你根本不配让贞德为你效忠。”
“贞德,你是否觉得自己受到上帝的恩典?”
贞德流着眼泪从梦里醒来。
刺杀查理的少女正是她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梅。她陪伴着自己走遍了法国的每一个战场,装扮着男孩子,跟在她的身侧,为了法国、为了她而鼓起了全部的勇气。
就连这个时候,她还会不惜自己的生命去为自己报仇。
而她却依然盲目地忠于着那个冷酷的国王。
看到查理被刺倒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凝结了。
~6th Dream~
查理倒下的那一瞬,落入了一片浓厚的黑暗。
当他睁开眼睛,银发的死神伫立在他身侧,冷漠地说,“你已经死了,但还有七天的时间。七天之后,你可以选择再次死亡,那么最后出现在你脑海里的人便会活下去。反之,如果那个人死了,你便可以长治久安。”
查理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死神似是而非地笑了笑,“不用怀疑,我说的‘那个人’,指得是贞德。”他又看了眼查理,“你好像有话要说。”他用短手杖点了点他的肩膀。
查理猛地吸了一口气,随即问道,“贞德七天后便会被执行火刑,是真的?”
死神的眼里带着几分鄙夷,“你担心?那或许你应该亲临现场,确认她的死亡。”
查理顿了顿,随即说,“我不是……”
“不用和我辩解什么。好好利用这七天吧。”
话音刚落,查理就从黑暗中猛地苏醒了过来。
手拿沾满鲜血匕首的少女一脸的惊慌,随即她又整理心情,面上流露出了视死如归的神情,“我不后悔,亦不认为刺杀你这样的人有罪。你并非比他人高贵,在我眼里,你是个极端胆小而自私的人。”
查理摸了摸自己胸口早已愈合的伤口,摆了摆手,“我不怪罪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坚定地说,“梅。”
“好,梅。贞德让你来找我到底为什么?杀我吗?”
梅一愣,随即咬住了嘴唇。沉吟了好久,她才不情愿地摇了摇头,“贞德被俘之后,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狱中见到了她。她被人严刑逼供,又害怕被狱中的犯人侵犯,只好穿着男装,把自己弄得十分狼狈。我和其他人想将她救出去,可她却说……‘如果我逃走了,那么就是从侧面承认了自己在说谎。如此,陛下的声望会受到质疑。’”
梅哽咽了一会儿,然后说,“不管我们怎么劝,她都要留在狱中。但她有一个最后的请求,她希望我们来到希农,确认你一切安好。你没去救她,她一直坚信是因为你受伤了、或者死了。她甚至说,如果你仅仅是不知道她被俘了,那就不要告诉你。她的生命,正可以维护你的统治。”
梅不再抽泣,她抬起双眼,带着恨意地看向查理。
“不要以为我死了,一切就会终结。以后,会有无数贞德的朋友、簇拥者等着杀死你。”
查理回头看了眼她,细长的眼里却带着以前从未有过的色彩。无数种情感交织在一起,梅不懂国王的心思。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叫人进来捉拿梅。
他只是略带疲惫般地挥了挥手,“我说过,我不怪罪你。”
~Last Dream~
查理的仆人将梅带离了希农的城堡。他们给了她一小笔钱想让她在某处安居,却被梅坚定地拒绝了。
那一天,查理举办了一个漫长的会议。在他的臣子面前,他交待着各种各样的政策、边界的事情,甚至连尚幼的皇储都立定了下来。
会议结束之后,查理突然决定要出发前往某个地方。
只有一位自小照顾他的老臣帮他准备了马匹和普通人的行装,将他从后门送出了希农城堡。
即将上马前行之前,查理突然说,“你知道贞德那个女孩儿吗?”
照顾查理的臣子已经有点老眼昏花,他想了想,随即说,“是的是的,那个效忠您的孩子。”
查理一怔,然后自然自语一般地说,“果然,你也觉得她是忠诚的吗?其实,如果她找人求我来放她出去,我会答应她的。”他继续道,“可她总是那么独立、坚强,就好像、她不需要我一样,不管我是作为一个国家的皇帝,还是一个长她数岁的男人。我气她、恼她、刻意一次次地将她推入险境,现在想想我真是自私,原来,我只是想证明……”
老臣沉默地站在一边,他的耳朵不好,也没有太听清楚查理的话。他只是恭敬地说,“陛下,请您一定多加小心。希望您能够早日归来。”
此时查理扬了扬嘴角。
可梦里他的口型看起来十分模糊,随即这一切对话都溶入了黑暗里。
第七个梦在没有完结之时就被终止了。
士兵比平时更早地来到了贞德的牢狱之中,却没有牧师前来询问她每日都会听到的问题。士兵们将她粗暴地从牢狱里拉起来,反绑住双手,向外推去。
贞德扬起头,曙光从牢房上面的窗子流露进来。
行刑日,就是今天。
【5】火刑
士兵们在广场上用干燥的树枝堆起了巨大的柴堆。
他们用锁链将贞德绑在木桩上。主教拿着神杖,斥责着她,而围观的英格兰人则怒骂她是魔女。
在嘈杂的人声里,贞德保持着静默。漫无目的地四处看着,却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树枝被越来越多地放在她腿的周围,几乎要将她的腿半埋了起来。
就在此时,死神再次出现在了空气里。
“你好,使者。”贞德像平常一样地对V打着招呼,但她不再提“天父”二字。
死神看了看手里的信函,然后冷漠地说,“你看完了我送你的七个梦,有什么样的感想?”
贞德顿了顿,“谢谢你。但最后一个梦没有结束。”
“因为在第七个梦里,查理正日夜兼程地赶到这里。我想,他是要确认你的死亡吧?”
贞德的睫毛颤抖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日常的样子。V趁机说,“别担心,你还有一次机会。今天牧师还没有问你那句话,等他问你的时候,你便承认自己没有得到神谕吧——这才是实话啊,贞德。我并不是天父的使者,你也知道。你从头至尾,只是在利用我的幻象,想要帮助查理七世而已。”
“不是这样的!”贞德羞恼地抬起了头。
V笑着,“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便一语未发,是你自己提到了法国王储;在希农的城堡里,你其实已经认出了查理,却处心积虑地演出了那样一场戏;查理登基之后,你只要臣服于他、留在他身侧作个女官便好,是你自己——选择了继续征战,因为你想增加查理对你的认可、甚至依赖。”V叹了口气,“贞德,你在幼年的时候,便见过王储的画像了吧。你知道查理的相貌,你亦知道他的身份——你至今的努力,真的仅仅是在为法国而战吗?而若不是为了法国,为了查理七世其人,一切值得吗?”
贞德仰着头,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死神,却映不出任何影子。
死神再次躲进了时间的缝隙中,他消失的一刹,四周的嘈杂声再次席卷而来。
贞德的视线在人群中划动,带着复杂的心情寻找着她所期待的身影。
不管他穿成什么样子、打扮成什么样子,她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不管是在希农城堡的晚会,还是在纷乱嘈杂的市场。即使知道,就算他身在此处,也是为了确认自己的死亡,可她还是期望能够看到他。
她想知道他最后一个梦里要说什么。
她也想问,如果在他登基之后,她愿意留在希农,再不出征,是否自己就真的可以一直留在他的身侧。
可是,正午的钟声响起了,查理没有来到刑场。
取而代之,每日来找她的牧师捧着圣经走到她的面前,英格兰的牧师,说着蹩脚的法语,但他的眼里却带着对这个年轻的女孩的悲悯。
“贞德,这是最后一次问你了。”
贞德抬起头,然后微笑地说,“神父,可以给我一个小的十字架吗?”
牧师一愣,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十字递给她。少女手里握紧了十字架,琥珀色的眼神却渐渐变得清澈而坚决。牧师叹了口气,随即问出了那个问题。
“贞德,你是否觉得自己受到上帝的恩典?”
民众、士兵、教士都摒住了气息,大家等待着少女的回答。
贞德却露出了一个奇妙的微笑,好似嘲讽,又好似欣慰。
“如果没有的话,希望上帝能赐予我;如果我已得到,希望上帝仍给予我。”
这便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在那之后,即便在熊熊烈火燃起,她在黑色的浓烟中挣扎的时刻,她始终一言不发。
在后世的无数文学、诗歌、歌剧作品里提及一段,都会写贞德的虔诚,体现在她死去的一刻,依然在向上帝祈祷。还有说法是,因为她是真的获得了神谕,上帝庇佑她免除了那些被烧为灰烬的痛苦。
但死神却知道她在生命消亡之时所经受的痛苦与煎熬。
在目睹无数次七日之约之后,V的表情似乎初次被动摇。他皱着眉头,五官微妙地紧绷着。
“为何还是失败了?为了一个冷酷的君主咬牙坚持到最后,火刑可是很痛的。”
【6】
“第七个梦里,查理到底去了哪里?”
时间的缝隙中,佐透过鸟笼的栏杆,看向外面巨大而冰冷的V。
V无聊地说,“他在赶往鲁昂——就是刑场的路上。”
“他果然是想来确认贞德的死亡吗?”
“不是。”V挫败地看着手里的信函,“我猜想,他想与英格兰人谈判,用自己的生命换取贞德活下去。然而,他临行前与老仆的对话被幕僚发现了。他们小心翼翼地跟着查理,确认他要前往鲁昂后,击昏了他,把他强行带回了希农。查理是教徒,他不能自杀,又有无数侍从盯着他,他就只好活过那七天的时间。“
佐转过头,看向浓烟滚滚的刑场,“贞德到最后都不知道查理在前往来找她的路上。比起背叛,明明彼此愿意为对方牺牲,到最后却都没有心意相通,真是太可怜了……”说到这里,佐忽然明白了,她转过头来,质问道,“所以第七个梦没有讲完,就嘎然而止。”
V面上的笑意一如既往的冷漠,“呵,是又如何。”
“你不觉得这次的七日之约,从执行的方式上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么?”
V垂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那当然,目的不同。你以为仅凭从画像上了解,贞德就会这样忠于查理吗?此番,我们不仅是要获得贞德的背叛,更是要击毁她与查理……啊,不谈这个,你想起来自己和这个时代有什么关系吗?”
佐被V带着转换了话题,她侧着头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却依然没有丝毫头绪。
V从鸟笼里把佐拎了出来,往前一扔,她就变回了原来的大小。死神打量着她栗色的长发和深琥珀色的眼睛,不由说,“你和贞德,都有一样颜色的眼睛和头发。”
“但我们长得可完全不一样。”佐耸耸肩。
“哦,也是。”V的注意力从这件事上移开了,他正准备思考该如何拿着这个失败的任务去交差时,记忆里却又闪过了另一个画面。V突然说,“你还记得小云雀吗?”
佐一怔,又拍了拍自己七日水晶的袋子,“当然,她选择了牺牲自己的生命,换取她母亲继续活下去。”
说话的时候,小云雀的样貌跳入了脑海。茫茫黄沙中,那个女孩子有着与佐和贞德一样发色和眼睛。随即,两个人一并落入了沉默。
之前,血族的圣祖该隐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和她的轮回,还有几重。”
轮回,正是暗示在漫漫时空的旅程里,一个人或许并非只活过一次。果真如此,贞德、甚至小云雀,或许真的与佐有些联系。地狱之君不惜周折,派下了特殊的任务来针对贞德,而佐作为一个人类,又可以破天荒地来与他同行收集七日结晶。这一切背后,到底是怎样的考虑?
V感到十分好奇。
宛若数千年来沉寂无趣生活里,闪起的一颗跳跃的火星。。
而此时,佐似乎也下定了决心,她拉起死神冰冷的手,快速地穿过时空的缝隙,冲向水镜,“下一段旅程,去寻找该隐吧。”
V难受地想要抽开手,却被她扣得紧紧地,“喂,我们还有赌约在身,不要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