珺昇抬头,一眼望不到悬崖的顶头。腾鸢在掉落时,想必是一直尝试着抓住两侧弹出来的树枝,才没有直接摔死。他的右手全是割伤,还有一些细小的树枝、刺在里面。

珺昇尝试着站起来,发现自己丝毫没有受伤。不知是因腾鸢全心护着她,还是那七日之约的力量太强大,时辰未到,她不能肆意寻死。

她想四周看看有无通路,腾鸢却突然将她拉住,他咳着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珺昇胸口猛地一疼,却狠下心说,“将军这是何苦。珺昇不会随你回咸阳的。”

腾鸢闻言,眼里的光芒似乎渐渐黯淡,良久,他虚弱地说,“腾鸢明白,如今我的样子也拦不住你。公主你随意吧。”

珺昇于是起身,径自寻着路要走出去,腾鸢只是躺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她,只是见她要踩上去时,会突然说,“小心,那块石头像是会滑动。”

珺昇心里有些烦躁,她突然回过头来,厉声说,“腾鸢,你的伪善真是令我作呕。”

二人沉默相对,许久,腾鸢才又说,“公主,腾鸢是有事相求。”

珺昇闻言,心里很是别扭,却摆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走了回来,“你虽是敌国的将领,却救了我一命。你说吧,我会尽力完成。”

腾鸢苦笑,随即说,“我的气数怕是要尽于此地,在死去之前,有一个故事一定要告诉公主。”

珺昇心里一跳,口中亦觉得有些苦涩,“你说吧。”

腾鸢看着珺昇,他的视线多有留恋,“这个故事讲一个燕国的士兵。”

那士兵出身贫寒,排行老七,于是家人称之为阿七。阿七十五岁的时候为生计所迫入伍当兵。燕国地处长城以南,易水之北,国力微弱。七年前,在一场与赵国的边境之战中惨败,领兵的军官逃跑了,剩下的残兵败将也做鸟兽状散。阿七幸运地在那张小战役中活了下来,却不敢回国,于是他背井离乡,一路流浪,穿过赵国,又来到了韩国。

到达新郑之时,阿七身无分文,他沿街乞讨,新郑的百姓很贫苦,而新郑的贵族又根本不屑于施舍,阿七露宿街头,奄奄一息,眼看就要客死它乡。就在此时,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阿七眼里,那个女孩就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仙子一般。

她一袭茜色短衣,黑色的头发仿佛柔顺的丝绸,束成了两个漂亮的辫子,直达她的膝盖。她皮肤白净如玉,双眼明亮而美丽,声音也是清脆动听,“你看起来不像韩国人,缘何睡于此处。”

阿七喃喃道,“我无处可去,也没有东西可以吃。”

她闻言,从手上摘下一对镯子,“那你用这些换些食物吃吧。”又指了指西边,说,“父……父亲说,秦国的国力更加强盛些,你到那边,或许能找个合适的工做。”

她说完转身就要离去,阿七突然叫住她,结结巴巴地说,“多谢姑娘出手相助,请问尊姓。改日阿七赚了钱,一定将这一副镯子还给姑娘。”

她一怔,随即咯咯笑了起来,“原来你叫阿七。阿七,那你过几年再回新郑来吧。若是有缘,我们定会再见。”

阿七拿着小姑娘的镯子,抵给了当地的一家当铺。当铺的老板见阿七衣衫褴褛,谎报了价值,只是给了他五两银子。但就靠着五两银子,阿七走出了韩国,来到了秦国,投拜到当地一名公子手下做了门客。又过两年,阿七在战场上救下了秦王政的性命,一举成名。

接下来三年,先是封将、后升左将军、再擢右……一直至今。

珺昇听着、听着,视线不觉间模糊了起来。

腾鸢吃力地将手伸进胸前,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对镯子,因为冲击,一只镯子已经碎裂,而上面韩国王室的花纹却仍然依稀可见。

腾鸢轻轻说,“阿七在一年前从新郑当铺老板的手里赎回了那对镯子,托人查证,终于知道这是韩王公主姬珺昇的物件。彼时秦王政已经动了要灭韩国的心,他委阿七为首将。阿七知道,韩国若灭,以姬珺昇的性子,必然会随之殉国,为了救珺昇……”

他又剧烈地咳嗽了几下,苍白的脸上因此泛起了异样的潮红,“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他将镯子塞回她的手里,又竭尽全力,用自己的大手紧紧地包裹住她的手,“但是珺昇,我全力救你,却并非只是为了报恩……去年九月,我带着白虎之牙在殿上再次见你,便决意要共你一生一世。第三问之所答,亦发自内心。我将你视为我的妻子,自然要穷我之力护你。”

他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努力地扯出一丝轻松的笑意,但依然宽慰她道,“我知道你仍然恨我,这是立场所致,我不怪你。如今你便随意去吧,只是不要会错了我的意思,珺昇,我是全心全意地待你……能在这最后一刻,有你陪伴,我也满足了。”

腾鸢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竟带着笑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珺昇看着他,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她握着玉镯,伏在他停止跳动的心脏上,一直流泪,直到双眼流出了血色的液体。

一夜过去,珺昇如黑绸一样的长发变得像雪一样苍白。

她的体温慢慢变低,几乎要与腾鸢的身体一样。

她依偎在腾鸢身侧,迷茫地看着天空,美丽的双眸间,光芒竟渐渐隐去。

耳边传来细小的声动,雪狼头与白衣少女再次来到了她的身边。

雪狼头道,“七日已到,你若想活下去,便要快些走出这山谷,否则就白白浪费了我赐给你的机会。”

白衣少女则说,“但你也有另一个选择,放弃这七日。”

珺昇一怔,随即说,“我放弃这七日,腾鸢便不会死了?”

“正是,这七日的事情就仿佛没发生过,你的生命当场终结在新郑香殿之上。”

珺昇看着他们,“腾鸢也不会记得我这七日与他的过往。”

“正是。”这次是雪狼头接口,“你不如就这样走出山谷。如此,你既报了国仇,又可以改头换面好好地活下去,何乐而不为。”

珺昇侧头看了看雪狼头,突然一笑,“他不记得,倒也好,这样也就不必徒增伤心。”

雪狼头一愣,白衣少女随即道,“你要放弃这七日?”

“正是,我愿意死在那天,如此珺昇再无愧于心。”

语毕,珺昇闭上了眼睛。

耳边传来谁人淡淡的叹息,随即天旋地转,四周的温度再次变暖了起来,耳边再次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对话声。侍女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惊恐地响起,“公主,秦国的那个腾鸢要到我们这边来了。”

珺昇睁开眼睛,香殿的门猛地被推开。

腾鸢一身黑色铠甲,玄色的斗篷飘在身后,更显得英气逼人。他见到珺昇的那一刹,双眼露出不易察觉的欣喜神色,而珺昇见状,亦微笑了回去。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腾鸢在见到自己时,是真心高兴的。

她紧紧握着胸前白虎牙的吊坠,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

随即,珺昇的身体动了起来,就好象剧本安排的一般,她猛地撞向了身侧的巨大石柱……

榕树下,时空的水镜旁。

佐小心地捧着一块浅茜色的水晶,珺昇最后七天的过往仿佛走马灯一般在里面播放着。她将这水晶收进了身侧的袋子里,出神一般道,“原来,这就是七日水晶。”

V摘下了自己盖在头上作为装饰的雪狼。自从十五个纪元前他接触了一种叫做“Cosplay”的东西,他就乐此不疲,每次出任务,总是要全套武装上目标对象时代的服装。他摇了摇自己的脑袋,微微泛起银光的短发随意地散在额前,显得慵懒而随意。

他掩饰着自己的不爽,故作轻松地说,“你这是运气好,第一次就让你赢了

“输赢没那么重要,我只是想要七日水晶。”

V怔了怔,没想到佐会说出这样冷漠的话语。但他很快接口道,“如此,你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我们死神也只是想要那些大人物的命罢了。比如这次,如果郡昇继续活下去,我们就可以得到腾鸢的命了。腾鸢是历史上的大人物,他的命可比七日结晶更可以提高阶级。”

佐笑了笑,手紧紧地扣住身旁装着七日水晶的袋子。

V见她的样子,便也没有说下去,只是说,“算了,看看滕鸢他怎么样好了。”他走到时空的水镜旁,轻轻一甩手腕。后来的故事就此一幕幕地呈现在二人面前。

【终焉】

姬珺昇之死,是国丧。十里白绸从新郑王宫一直铺出了城外。秦国的士兵亦换上了素服,纪念这位忠国的公主。腾鸢为首,他手持铁镐,亲自为姬珺昇抛土入葬。

次月,腾鸢将韩国的统权交还了秦王政,秦王将韩国的领土封为颍川郡。腾鸢自发请缨驻守南郡,此后他全心全力地安抚百姓,管理领地,严防不法行为,使原韩国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亦为秦国攻打楚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秦王大喜,想要赐婚腾鸢昭文公主,而腾鸢婉拒。

腾鸢此后不谈婚娶,全心为秦国效力。

秦王政二十六年,他被封为内史,恪尽职守,为官清廉,直到老死任上。史称其“内史腾”。

内史腾无后,孤身终老,多年后盗墓的人从他的墓里挖出了一对小小的玉镯,似是同期韩国幼女的物件,而主人却无处可查。

于是,内史腾与姬珺昇的故事,随着那好似未发生过七天,消失在了历史里。

死神没有为他们叹息。

可佐也没有。即便V也认为这次赌局是相当纠结,对于人类来说更可谓是可悲可泣的一次。但佐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她的声音一如最初般坚决而毫无犹豫。如果硬要说的话,身为人类,V觉得她比死神更加冷酷,“接下来呢?”

注:内史腾,姓腾(本姓滕)名不详,而非百度上所注明的名“腾”,姓不祥。

Story III

塞壬之歌Song of Sirens

V负责从水镜中选择目标。

有了第一次的失败,他的挑选变得格外小心了起来。当他在这里聚精会神的浏览历史时,佐就撑着下巴坐在一旁白色的桌子上,一双深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时空的水镜发呆。

V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在给她打工,加上这个莫名其妙硬塞给他的人类让她尝到了第一次失败的感觉,他不由觉得更加不快,翻看水镜的动作也变得有几分急躁。

突然佐从桌子旁站了起来,指着水镜说,“就这个吧。”

V本能地阻止到,“选择目标是我的事儿,你别插手。”

“你看看,对你或许是有利的。”

V瞥了佐一眼,然后又不情不愿地看向了水镜。看了一会儿,他不由饶有兴味地支撑起下巴,“你确认要选这个?输了可不要说不公平。”

“无所谓。”

佐越冷静,V越觉得厌烦。他可是伟大的死神啊,这个人类这种傲慢的样子到底是想怎样。但她背后有地狱之君,V于是无可奈何地大手一挥,撕开了时空的缝隙,开展了下一场的赌局。

“走吧,我们开始吧。”

1505年,年轻的希泽*雷斯还没有蓄起满脸的红胡子,自然也没有被人尊称为巴巴罗萨。彼时他是北非一个刚刚小有名气的海盗,为苏丹打工,再从中抽取三分之一的工钱作为自己的报酬。希泽带着自己仅有三艘船的船队,从北非经过地中海再到东亚, 一来一往,他和他的兄弟们竟也赚了不少钱。

但希泽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他的目光早就瞄准了意大利的卡拉布里亚海岸。他在精心策划一次绝妙的偷袭,偷袭成功之后,他预计可以得到的不光是大笔的金钱、宝物,更多的是伊斯兰海盗们的臣服。为此,他筹备多时,带着自己全部的武器家当,挑选了一个风平浪静之日,静静地向欧洲北上。

希泽与海妖芙蕾的相遇就是在阿尔及尔向北,地中海中央一片雾气笼罩的海域。

那个时候芙蕾刚刚成年,她一口气浮到水面,将自己的身体撑在岩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平静的海面。希泽的船队是她见到的第一艘战船。她很兴奋,也很好奇。长辈们曾经说过,海妖的歌声可以将过往的船只留下来,引诱船员失去自我,掉落到深沉的大海中。

芙蕾看着站在战船前端红色头发的青年希泽,心想着要他掉下来好陪自己玩。

她放开歌喉,雾中响起了甜美诱人的塞壬之歌。

希泽虽然年轻,但在海上摸爬滚打已经有了十多年。甫一听到歌声随着风若隐若现的飘来,他就意识到自己或许误入了海妖的领域。他立刻喝止船员落帆、停浆,随即从船舱里拿出凝结的白蜡。

希泽模仿着古代神话里尤利西斯的做法,让水手们迅速地用白蜡堵住耳朵,大家以手势来互相交流,而他则让人把自己牢牢地绑在主船的桅杆上,倾听着塞壬的歌声。

芙蕾躲在雾里唱了好一会儿,却没有人掉下来。

船只停止了前进,停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好像沉眠的大鸟。芙蕾觉得无聊,又有点沮丧,想着不如一转身沉回海底。可就在这时,雾的另一边传来的清朗的声音。

“你是谁?”

芙蕾一怔,转头看向船。刚才船头的红发青年不知何时被绑在了桅杆上。她好奇地说,“你怎么不下来陪我玩?我唱得不好听吗?”

希泽笑了笑,样作无奈道,“我虽然想下去,但我的船员把我牢牢绑了起来。”

芙蕾说,“那你让他们放你出来啊。”

“他们都躲起来了。”希泽顿了顿,“你能来帮帮我吗?”

希泽的声音温柔而有礼貌,这让芙蕾完全把其它海妖的那句“不要靠近人类”的警告抛在了脑后。芙蕾向船侧游了游,小心地说,“我不能离开大海太久,如果我去帮你,你要陪我一起回来。”

希泽看着茫茫大雾,“好啊,你帮帮我。”

芙蕾想了想,她游到了希泽的船侧,尾巴用力地一打水面,随即“啪”地一声,她高高地弹跳了起来。希泽目不转睛地盯着芙蕾——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海妖,那金色的头发、洁白的肌肤、还有青色的颀长鱼尾,猛地出现在雾气里,就好象梦幻一样。

芙蕾看着他,笑眯眯地说,“我来帮你咯。”

随即她咣地一声摔到了甲板上。希泽从未想过她会真的跳上来,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芙蕾拖着尾巴艰难地向希泽移动过去,一边移动一边说,“等我解开你的绳子,你要陪我玩。”

就在这时,躲在甲板四周的船员们终于回过了神来,他们猛地从四面八方扑过来,狠狠地按住了芙蕾。芙蕾大惊,她剧烈地挣扎着,发出凄惨的叫声。这叫声与她的歌声不同,穿透力极强,瞬间就到达了水底、其它海妖所在的地方。

希泽突然反应过来,他大声地喊着、做着口型,命令水手们全力离开这片海域。

三支战船快速扬帆,在海妖们浮上水面之前离开了大雾弥漫的海域。

芙蕾变得十分惶恐,她的皮肤原本很滑,但是随着离开水时间的增加,变得逐渐干涩起来,船员们的碰触使她觉得异常疼痛。她看着船员解开了希泽身上的绳索,恭敬地叫他船长、向他问候着。

她难过地看着他,嘶哑地说,“陪我玩……不是说陪我回大海……”

船员看着她,调笑地说,“这海妖好像还在说什么呢。”

“看她可怜楚楚的样子。”

因为离开了水,芙蕾唱不出歌,也说不出话了。她说的话在别人听来就好象“嘶嘶”的声音。希泽垂眼看了看她,吩咐说,“别玩了,全力驶出这片海域。”

“这塞壬怎么办?”

希泽顿了顿,“先收起来,我好好想想。”

水手们把芙蕾塞进了船上的忏悔室里。

忏悔室长宽高均为一米,芙蕾在里面被卡住,完全动弹不得。最凄惨的是,她一点水都没有。明明耳边就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明明熟悉的浪花就在拍打着身侧的甲板,她却就是碰不到。晚上,水手们在甲板上唱歌做乐,芙蕾在黑暗的忏悔室里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那一晚,芙蕾死在那狭小的空间里。

死前,她想,那个大骗子船长希泽。如果她能活下来,她一定要让他葬身海底。

“我可以给你七天的生命。”

芙蕾睁开眼睛,禁闭室不知何时打开了,月光下的甲板上一片静默,吵闹的水手们不见了,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对少年少女。V穿着十六世纪海贼的黑礼服,戴着一个单只的眼罩,银色的头发在夜色下晕染出星色的光芒。而佐则依然是一袭白裙,沉默地跟在V后面。

芙蕾眨了眨眼,没说话。

“七天后,你可以选择要不要继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