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白衣女子缓缓起身,身后倏然卷起九尾,如天花散开,天地间顿时有气息流转,华彩闪动。少女目睹此景,骇然之下来不及催动功法,就被那少年一把扯住,飞上了半空,急急忙忙地朝着烂柯山飞去。
白衣女子见他们逃走,也不追赶,只是慢慢收了法身,看着半空出神,喃喃地道:“三十年了,我听你的话,去找了一个男子,只愿他做一个村夫,我做一个村妇,可是……你又要回来了吗?”
她站在断崖边,看到那升到半空的炊烟,被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柔柔地吹散了。
二、烂柯首徒
三十年前,烂柯首徒宋轻书惊才绝艳,成为继烂柯祖师之后,参透烂柯棋谱的第一人,更超越其师烂柯首座,成为天下正道首人。天下早有公认,他将接掌烂柯山,带领天下正道铲平妖族。谁知令人大惑不解的是,他竟悄然下山,不知所终,再露面时已与天下妖王白狐厮混在一起,更自言对正邪之战毫无兴趣,只愿不问世事,终老山林。
此言一出,天下哗然,烂柯首座怒而出山,以首座之尊,请他归掌烂柯山。宋轻书不能违抗师命,黯然而归,却抵死不肯接掌烂柯山与白狐为敌。烂柯首座怒其不争,令他要么接掌烂柯山,要么在烂柯寺闭门思过,终生不得下山。
白狐归而不见宋轻书,竟找上山来,放言烂柯山若不放出宋轻书,就号召天下妖族踏平烂柯寺。烂柯首座大怒,烂柯寺也倾巢而出,要铲除白狐。白狐愤而离山,果然发出天妖令,聚集天下妖族齐上烂柯。这便是三十年前轰动天下的“十万妖族战烂柯”。
正邪大战中,烂柯首座挡不住白狐的全力一击,眼看便要死在白狐手下,此时宋轻书挺身而出,替烂柯首座挡下了惊天一击。为了不让白狐身受反噬之力而死,他以肉身强接,以致伤重不治,临死前要求白狐立即撤下烂柯山。
白狐亲手将他重伤,伤心之下不忍再拂逆他,只得黯然下山,这才保全了烂柯山和天下正道。经此一役,天下正道才悚然发现,虽然妖族并不强大,但是白狐修为却天下无人能出其右,除了宋轻书,普天之下竟再也无人能挡得了她。
白狐站在烂柯寺前,被烂柯山飘动的云雾带回三十年前的往昔。三十年前,他死在她怀里的时候,并未要求她不得跟天下正道为敌,只是拉着她的手,告诉她,去找个俊俏书生,勾引他,魅惑他,过一生村夫村妇的日子。她哭着问他为什么,他笑着叹道:“狐狸精,就该做狐狸精的事,不然,活着多没意思啊。”
在他死后二十多年,她云游天下,竟然在一个村庄遇见一个与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书生,她起先以为是他复生了,可是没过多久就知道,这书生绝不是他。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她真的和他过上了村夫村妇的日子,直到烂柯山的那两个小徒弟听说了那书生和他长得几乎一样,偷偷去看的时候,泄露了他极有可能起死回生的秘密。
于是,她再次找上烂柯山,烂柯山自然全山上下如临大敌,可是她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便让他们全泄了气:“收了吧,反正你们又打不过我。”
烂柯首座忍气问道:“白狐,这三十年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何以再上烂柯?”
白狐忍不住颤了一下,问道:“他……可有可能复生?”
烂柯首座面色大变:“你怎么知道?”
白狐深吸一口气,道:“这世上最想他复生的人不会是你——我知道还有一个问题没解决,我能为他做什么?”
烂柯首座狐疑地看着她,沉吟了一下,说道:“他的肉身在烂柯寺放了三十年,已经生机殆尽,无法再引魂入魄。”
白狐急道:“可有解决之道?”
烂柯首座应道:“千百年来,之所以从未有人复生过,固然是因为无从得知这引魂入魄的无上法门,但同时也有魂魄只与本体肉身相符,无法引入他人肉身的原因。而烂柯法门则记载,若有一具新肉身可接纳三魂六魄,便可起死回生。”
白狐一呆,应声道:“需要新的肉身?”
烂柯首座道:“不错!我知你新遇一书生,与轻书长相几乎一般无二,若能将轻书魂魄引入他的肉身,实在是再般配不过,只是烂柯山领袖天下正道,如何能做强夺他人肉身之事?至于是不是要他复生,此事你自行斟酌吧,若你真带新肉身上山,烂柯寺愿以烂柯法门相授,助你复生轻书!”
白狐呆呆地立在原处,显得极为茫然,她相信烂柯山是不敢在此事上骗她的,因为烂柯寺没有人挡得住她震怒之下的惊天一击。
只是,为了救人,便要杀人?
三、炊烟十年
宋轻书是个奇怪的人,他出身执掌天下正道牛耳的烂柯寺,却和白狐有过正邪之辩,当时他说:“天生万物,无分贵贱,为什么人族就是正道,妖族就是邪道呢?”
正邪之分,天下公认,就是妖族自己也觉理所当然,可宋轻书却有此言论,白狐闻言愕然,半晌才道:“天生万物,各有其序,妖族却强夺天地造化,幻化为人,这本是违背天道之事,违背天道是为妖,又有哪里不对了?”
说这话时她自己也哑然失笑,因为只从这番话来看,很难令人相信他是人族,而她才是妖族。宋轻书闻言却微微皱眉:“天地初生,人族茹毛饮血,惧虎畏狼。若是寻常人族,从此地到烂柯山,需要走足月余,可是修行者顷刻便至,若说破坏天地平衡,这些修行者远在妖族之上,他们同样在违背常理,原来,这些大修行者,也都是妖!”
白狐一时瞠目,不知如何应答,显得极为困惑,因为她发现他说的这些话是她从未想过的,而这番话,竟好像也有道理!
就是在和宋轻书厮守的这段日子,白狐明白了一件事,天道本无正邪,又哪来的正邪之争?于是她不再理会这些事,一心只想和这大逆不道的人族终老山林。可那些自命正道的人族终究是放不过他们,三十年前那一战之后,她心灰意冷,直到在那棵桃树下看到那书生,从满树枝丫中探出脑袋,笑着对她说:“吃桃子吗?”
她倏然一惊,看着树上的书生,恍如隔世。后来她用了数月时间,才终于让自己相信这书生不是他,之后便心生离意。他没有挽留她,只是微微一叹,惋惜道:“可惜此时桃花泪未成,不然,一碗莲子桃花泪用来送别,再好不过。”
她有点出神,想不到这时候他会说出这种话,她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我是妖。”
那书生一怔,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她自嘲地一笑,不是什么人都能像宋轻书一样的,她朝他点点头,转身便要离去。这时他却叫住了她,她回头看他,他挠着头问:“妖都长得像你这么漂亮吗?”
她瞪大了眼睛看他,他也这么看着她,然后,两个人一起笑了出来。这之后的日子是安逸的,那每日升起的炊烟,是这安逸的余韵,轻轻袅袅,一晃十年。白狐回到农舍前,回想起这十年,百感交集。
这小小的农舍门前围了一圈篱笆,院里也有棵桃树,在门前散落一地花泥,有月在树梢凝视。白狐心事重重地推开门,门内有青衫书生坐在桌旁,桌上有早已冷去的佳肴。
桃花蟹黄烩芙蓉,山一重,水一重。
白狐推门进来,见那书生还坐在桌旁,便笑道:“怎的这么晚了还不睡下?”
书生也朝她笑笑,道:“做了你喜欢的桃花宴,不见你回来吃,总有些不甘。”
白狐莞尔,坐下拈起筷子尝了一口,书生见状,温和地道:“凉了。”
白狐摇摇头道:“不打紧。”
书生看着她一筷子一筷子地吃着,脸上便有笑意,忽然问道:“我们真的长得很像吗?”
白狐一时愕然:“嗯?”
书生道:“我虽是凡夫俗子,烂柯首徒宋轻书的大名,也还是听人提起过的。”
白狐脸色顿时苍白起来,有些惊慌地道:“我……我不是想骗你……”
书生摇头道:“不打紧,大千世界得以相逢,这便很好。”
白狐有些难过,正要说什么,却蓦然警惕起来,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书生温言道:“白日里,有少男少女两人,自称是烂柯山的小徒弟,来跟我说的。”
白狐叫道:“他们跟你说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书生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我是一介凡人,没什么能给你的。”
白狐颤声道:“你什么也不用给我。”
书生笑着点点头,慢慢地道:“我很高兴……我很高兴。”他说着,头慢慢趴到了桌上。白狐看着他倒下,一时失魂落魄。
除却树梢那轮明月,没人听到她的哭声。
四、鱼与熊掌
青衫书生为捐出肉身让宋轻书复生,自尽而亡,烂柯寺上下都在等着白狐带他的肉身上烂柯山,可是春去秋来,白狐却始终不见踪迹。她在断崖边的村庄里用妖族法门守着书生的尸体,从春守到了秋。烂柯首座便有些焦躁,切齿道:“果然妖始终是妖,当初宋轻书如此待她,她竟能错过让他复生的机会!”
旁边有人应道:“首座少安毋躁,三十年前那妖女为他弄出那么大的声势,想来不至对他可能复生之事无动于衷,总会上山的。”
烂柯首座点头:“那妖女多次显露迹象将要上山,却又迟迟不肯上山,倒是连累诸位上山多次,实在是烂柯山之过。”
正说着,前院守门弟子来禀:“师尊,白狐上山了!”
烂柯首座大喜,率众人迎出山门,笑着道:“你终于来了。”
明月下,白狐一身素色,面色苍白,有些语无伦次:“我……我带了新的肉身来……”
烂柯首座得意地看了她一眼,道:“新的肉身?你想让宋轻书复生?”
他的语气因为轻浮而显得有些张狂,白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发现寺中竟然不止烂柯寺的人,天下正道领袖人物也大多俱在,顿时眼神一凛,缓缓道:“不错,你答应过我,若我带新肉身上山,烂柯寺便助我让……让他复生。”
烂柯首座大笑:“复生?哈哈,复生!”他指着地上的书生肉身说道,“你刚刚杀了他!”
白狐面色一痛,辩解道:“他……他是自尽而亡的。”
烂柯首座逼视着她:“就算他是自尽而亡的,难道在你心中,就不希望他让出肉身来让宋轻书复生?”
白狐怔了一怔,痛苦地道:“我……我只愿轻书复生,他也不用死。”
烂柯首座喟然道:“你明知二者只能择其一,你心中盼望宋轻书复生之时,便选择了让这书生去死,我说得对是不对?”
白狐握紧了双手,面上浮起一丝怒色,却强自忍下,道:“不管怎样,事已至此,请烂柯山授我烂柯法门,复生轻书。”
烂柯首座戏谑地看着她,道:“你似乎忘了,烂柯法门若能复生宋轻书,也能复生这书生,这二人只有这一具肉身可用,若我授你烂柯法门,你是要复生宋轻书呢,还是复生这书生?”
白狐一时呆住,她果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顿时心乱如麻。而烂柯首座犹在追问:“你若选宋轻书,则你果然是存心要这书生死,他好坏也伴你十年,你竟如此漠视他,妖族之薄幸,可见一斑;若你选这书生,那便是移情他人,将宋轻书忘在脑后,则三十年前的十万妖族战烂柯,不过是一时兴起,还说什么情坚意定!”
他话声刚落,周围之人便纷纷附和:“果然妖始终是妖,再怎么像人,也终究是薄情寡义!”
围观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嘲讽妖族虽然修成人形,也不过是徒具人形的妖,众人说得快意,言语渐渐难听。白狐身子哆嗦,忽然大喝一声,伸出一只手凭空一抓,满山云雾迅疾涌入她的掌心,白狐摊开掌心,那满山云雾便幻化成一把似有若无的剑,剑气凛然,隐隐有雷霆之威。众人被她气势所迫,一时都噤声无语。
白狐身为天下妖王,自是极有决断之人,她之前未曾想过若宋轻书可以复生,那书生便也可复生之事,现在想通,当即便有决断,大喝一声道:“我虽想轻书复生,但以他性子,怎肯平白要人为他牺牲?此事原是我做错了,我本不该上山来,我意已决,将复生书生,请首座将烂柯法门相授!”
烂柯首座狂笑道:“你要我授你烂柯法门?哈哈哈哈,从来没有什么烂柯法门,所谓起死回生之术,不过是我骗你的!你们看,天下妖王白狐,被我用两个小徒弟便骗得团团转,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白狐眼神骤然冰冷,云雾凝结成的剑尖翻涌不停,烂柯首座还在狂笑:“三十年前,你毁我烂柯山,令天下正道蒙羞,十万妖族战烂柯,好大的气势,也不过是为了和宋轻书那孽徒厮守。三十年后,你本已得偿所愿,却又亲手将之毁灭,白狐,我烂柯山杀不了你,可是我能让你生不如死!”
白狐听着他癫狂的笑声,有些皱眉,道:“什么本已得偿所愿?”
五、寒鸦复惊
烂柯首座狞笑着指着地上的书生肉身,道:“你所思所想,不过是和宋轻书不问世事,终老山野,你原本已经过了十年这种生活,但是却不自知——这书生,就是宋轻书!”
白狐心神大震,厉声道:“不可能!他绝不是轻书!”
烂柯首座冷笑道:“他就是宋轻书!三十年前,他经受了你的惊天一击,生机并未断绝,只是醒来时便不复记得往昔。于是烂柯山便对外宣称他已身殒,随后对他的体貌进行些微修改,并为他编造了一整套家世渊源,令他完全认为自己是另一个人,再安排他与你‘邂逅’。而在他醒后,烂柯山众人从未在他面前露过面。”
白狐颤声道:“他为你挡下那惊天一击,你……你竟如此待他!你一直都对他怀恨在心,因为天下公认的正道首人是他,而不是你,你一直嫉恨他,所以他才不肯接掌烂柯山,偷偷逃下山去!”
烂柯首座大怒:“一派胡言!若不是这孽徒,烂柯山怎会遭受千年一劫?白狐,我烂柯山为你布的这三十年的局,你可还满意?”
这场三十年前就布下的局,便是要让白狐在失而复得之后,又得而复失,而其间之痛,又怎堪承受?
白狐果然经受不住,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手中再也握不住那似有若无的剑,满山云雾顿时从她手心逃窜,冉冉升空。云雾缭绕中,白狐身形晃动,绝望道:“当年我们本无意正邪之争,只想终老山林,是你强行将他带走,即便后来我寻上山来,也只是苦苦哀求你成全我们。是你执意不肯,还想杀我,我这才聚集妖族苦战烂柯,到如今你又将一切归责于人,烂柯山何其无耻!宋轻书何其不幸!”
围观人群见她神志大伤,便有人大呼:“趁这妖女心神不定,除了她替天行道!”
群情汹涌中,一个落魄的中年人皱眉道:“她似乎并未伤天害理,何来替天行道一说?”旁边一人见他说出这话,好心劝道:“李太白,你喝酒之后便随口胡言,不过这话可不能再说,小心惹起天下公愤。”
那中年人喟叹一声,看着他摇摇头,便带着身边的小童悄然退出了人群。他在人群后看着他们开始围攻白狐,喟然道:“我今日才知,何以当年宋轻书宁死不愿执掌烂柯山!”
他身边那小童懵懂问道:“师父,那女子做了什么坏事吗,为什么大家都要杀她?”
李太白沉默了一下,说道:“她没做坏事,却做了一件大大的错事。她身为妖族,却比人更像人,这些人从她身上,只能看到自己的卑劣与无能,这,就是她的死罪!”
小童听得似懂非懂,李太白摸摸他的脑袋,说道:“走吧,这种场面,不看也罢。”小童点点头,二人便飘然离开烂柯山。
就在二人离去之时,只听见白狐厉声长啸,心神不定之下已被人偷袭得手,喷出一口鲜血。烂柯首座见状大喝:“烂柯山今日替天行道!”
眼看不能幸免,白狐惨然一笑,以手从下而上自抚胸腹,瞬时便有明月自她胸腹之间升起,五彩光华喷薄而出,照耀天地。白狐仰天长啸,明月升至半空,天地间一时有二月争辉。众人都被这幅奇景所慑,月光中,白狐悲愤大叫:“烂柯山欺我,白狐与烂柯山共亡!”
说罢,半空中那轮明月华彩更浓,此时有人回过神来,骇然大叫道:“不好,这妖女要自爆本命灵珠,与天下正道同归于尽!”
本命灵珠聚集妖族一世修为,千百年来能够修成本命灵珠的妖族不过寥寥数人,自爆本命灵珠可毁天灭地,只是本命灵珠同样需要功法催动。这些人本想趁白狐心神大乱之际将之诛杀,但他们终究还是低估了这天下妖王的修为,眼见她重伤之下还有余力自爆本命灵珠,都是骇然失色。
白狐话声落地,就见那轮明月骤然明亮,已在半空中爆开,华彩四溅,直接便将山巅削去了一块,那屹立千年的烂柯寺也在五彩华光中轰然倒塌。
烂柯山下,白狐绝望的叫声传至方才离去的李太白师徒耳畔,他们刚刚回头,便又听到一声惊天巨响,看着那轰然倒塌的烂柯寺,李太白有些不敢置信地道:“烂柯寺,就这么倒了?”
他在震惊中沉默了一阵,略带嘲讽地道:“倒了也好。”然后又摇摇头,叹道,“天道,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小童朝他递过去一个大酒葫芦,他接过喝了一大口,眼看此时明月当空,有清风徐来,送寒鸦数声,便随口吟道: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隐莲
文/慕容红菱
一、招亲
白猫在辞树阁阅尽临安城少年的疯狂,想起当年的自己。
闺阁主人婉莹三十年前正是方桃譬李、才貌过人的妙龄,心气甚高,觅良人不抛绣球、不设擂台,每天约见十位渴慕已久的少年郎登阁对话,要求面若潘安,才学过人,家境殷实。最要紧的,是生生世世只专情于她一人。
无论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富家子弟,还是才高八斗汗牛充栋的青年才俊,个个折戟而归,却激发了男人的好胜心,求约队伍从阁楼底下一直排到城门外。
白猫曾在阁楼窗前偶见她惊鸿一瞥,神魂颠倒,带上绝世琉璃珠和情窦初开的赤诚之心去求亲。对于修为有成的精怪来说,潘安之貌是小菜一碟,更甚潘安都不在话下。从其他猫类手里抢来的琉璃珠有上百年的历史,人类的金银珠宝相较之下不过是粪土。
婉莹眼中露出惊叹的光芒,觉得少年可算得世上无双。但是一开口,白猫的话就成了婉莹说的:“俗不可耐!”
这怨不得一只天天只知吃和睡的快乐猫,人类的智慧学不来,哪有诗词歌赋的造诣,偏生婉莹就爱这些。
被拒之后白猫苦笑,并不信天下男人当真有她期待的翘楚,更无人能证明自己的心,何谈生生世世专情?哪怕是妖类,也不曾十全十美。
但他不死心,天天换着面孔出现,无一例外因学识的硬伤而被拒。
一来二去,楼下的队伍不觉排了三十载。
人人都猜测婉莹的年龄,怀疑她人老珠黄,所有疑云在每年月满之日的清歌台聆听婉转歌喉、见到宛若天人的容貌之后,顷刻烟消云散。
这种神秘感一直延续到登阁对话中,除了月满日,谁也不能见她真容。被约见的少年隔纱对话,重重绿色轻纱,透出影影绰绰的纤细身姿,身边总有团毛乎乎的东西,正是白猫。
他最终还是陪了她三十年——以猫的形态,如此相处反而胜过以人形出现,安然受宠,常年不离。当年被皮相所迷,时间却沉淀了情愫,付出不离不弃的真心,为她保守各种秘密。每日悠闲地看她不紧不慢地提问娇斥,有时还会伸出青筋微露的手将他抱在怀中,曾如蝤蛴的脖颈不复当年白皙柔滑,皱纹早就爬上眼角额头,容光不再。
果然如人所说,表色声象终不过皮下白骨,饶是谁也躲不过年华渐老。
偶尔有好奇而急躁的青年直接掀帘闯进去,四周无故刮起一阵狂风,那人下一刻已经跌在楼下,四脚朝天狼狈至极。
白猫得意而悠闲地舔舔爪子,听婉莹柔声说:“谢谢,今年你已经帮我处理掉三十个这样的粗人了。有时想想,若没有他们陪我聊天,人生也无趣。日子一久,心里总是愧疚和担忧,可是……”
可是事情到这步田地,再没有勇气戳穿谎言。
二、和尚
白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突然感觉一阵无法抗拒的灵压侵入。楼下传来骚动,有人惊呼:“大师……”还有人调笑:“莫非和尚也动了凡心,要见婉莹姑娘不成?”
顷刻间,和尚不请自来,站在辞树阁中,双手合十,挂紫檀佛珠;颔首闭目,披木棉袈裟。
气氛突然肃穆,就连阅人无数的婉莹也不免额头渗出细汗,不过很快逼迫自己放松下来,问:“高僧可有事要问奴家?”
“施主打搅,贫僧是为那猫而来。”和尚抬头,婉莹这才悄悄抬手撩起纱幔,从空隙处瞧见他是盲的,又怎么知道这里还有一只动都没动的猫?
“猫儿可还记得,你曾找贫僧要隐莲?”和尚始终微笑着。
听到“隐莲”二字,白猫突然蹿下去,跟着和尚走了。
婉莹着急欲追,如果猫儿跑了,这年的登台放歌马上临近,到时可怎么办?还没起身,和尚说:“施主勿要担忧,不久他就会回来。”
这一猫一和尚,遂谈起关于隐莲的往事。
隐莲,藏于西域沙漠,根茎埋于流沙中,随沙而动,不定行踪。所以空有传闻,无人能得。但正是这般不可求,偏偏隐喻佛下莲花,能于婆娑世界中去污浊、净众生,葆灼灼年华。
白猫修为有成之时也听得这个传言,某天在混吃混喝的寺庙里问小和尚:“你去帮我向高僧打听一下,何处能寻隐莲?”
寺庙的和尚都知道这里住着一只懒散的白猫,不知几百年修为了,也没做什么坏事,任由他去,谁也不理。只有个小和尚觉得猫儿乖巧好玩,天天拿点饭菜去喂,时间长了,白猫就毫无顾忌地用人话与他聊天。
小和尚还当真热心地帮忙,去问老和尚:“师父,有人让我帮着问隐莲的下落呢。”
老和尚本来正在静思,听得冥冥之中似有佛祖召唤,觉得自己离坐化也不远了,要赶紧交代徒弟一些事情,就说:“是谁问?”
小和尚不好隐瞒,照直说:“是寺庙里那会说人话的白猫,弟子也不知他要来做什么。”
老和尚一笑:“一切自知,一切心知。月有盈缺,潮有涨落,浮浮沉沉方为太平。执着如尘,是徒劳的无功而返。”
“弟子听不明白。”小和尚还年幼,不懂话里的禅机。
老和尚说:“附耳过来。”嘀嘀咕咕在徒弟耳边说了些话,随后圆寂。
师父荼毗留下舍利,供奉庙中。小和尚告诉白猫:“隐莲须有机缘才能得到,再等等。”
白猫失望之余,再也不来寺院,而是化成美少年,回了临安城辞树阁,那里有他迷恋的婉莹。
彼时他被拒绝,以为姑娘嫌弃他送的礼不够好,一次次换更加宝贵的彩礼,这才有了他问小和尚隐莲在哪里一事。若有隐莲,婉莹将与他一样永葆长生、青春永驻。
可青春在眼前时,隐莲无足轻重。待三十年悄无声息的日升月落之后,对隐莲的渴求就成为白猫的心结。
他实在不愿见婉莹对镜落泪,花大量的时间打理那张曾经灿若桃李、如今失色的脸,一寸寸用绸缎贴身紧裹、勾勒曼妙的背影,担心有朝一日被人看见美人迟暮。
三、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