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宋,我帮你把门关上吧。“

她的女儿惊讶地转过脸来,摇了摇头。

这样的闺房,是每个女孩子都渴望的吧?梳妆台上放着一部未拆封的iphone,但她感兴趣的是那张相框。

照片是她很小的时候和外婆还有宋玲一起拍的。她系着红领巾,穿一件鸭子图案的毛衣,下面是一条灯芯绒裤子,眉头紧紧地皱着,好像在无言地反抗:“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三个框在一起?”

高压锅在厨房里发出咝咝的声音。罗宋宋听见宋玲在大声地对外婆说话,就像女儿对母亲撒娇:“我的腿有点疼。“

“怎么回事?“

“宋宋累不过,我让她靠在肩膀上睡,但是车太颠簸了,我又叫她躺在我的腿上睡。她睡得可舒服了。“宋玲呵呵地笑着,”我看她上班挺累的,想叫她回来工作。时间有弹性,离家近,也不用太累。“

“下次打的回来。工作的事情让她自己定。你也不要总做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还不知道你?要知道,哀兵战术只能用一次。“

“知道了。“宋玲端出一盘水果,”宋宋,来吃葡萄。“

罗宋宋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肩上还挎着从进门就没有拿下来的包。她走进厨房,打算和外婆告个别。

“宋宋,你最爱吃的八宝糯米饭已经蒸上了。”

要拒绝一个系着围裙的老人很难。但罗宋宋必须硬下心肠:“外婆,我不吃了。”

老人失望了:“为什么非要和你妈誓不两立呢?”

“以后有空的时候,我会过来看您。您就不要再往伯牙路去了,太远了,辛苦。”

老人低声哀求:“宋宋,看在‘那个人’的份上,留下来吃饭吧。”

“谁?”

“我知道你骑虎难下。所以我还请了一位你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他原本今天有个午餐访谈,为了你,他推掉了。”

罗宋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把他叫来干什么?他那么忙!”

她有点为难,有点不安,也有点放心。莫馥君笑道:“他那么讨人喜欢,我们就不会尴尬了,对不对?”

墙上的对讲机响了起来,正吃着葡萄的宋玲扑过去接起:“来了啊,快上来吧。”

智晓亮捧着一盆墨兰来到了罗家门口,按响了门铃。给他开门的罗宋宋,脸上甜蜜的笑容急转直下,变成错愕。

“是你?!”

“是我。”

智晓亮受到了莫馥君和宋玲的热烈欢迎,几乎赶得上国宾待遇。

“外婆,好久没有见到你。“

“是很久了。上次见面,你还这么胖,这么壮呢。”莫馥君比划着,“现在长得这样瘦,不健康!”

智晓亮又和罗宋宋打招呼,但是罗宋宋已傻掉了。在琴行,聂今不是已经暗示外婆,自己和孟觉在一起么?外婆还说会和自己好好谈谈,为什么今天又请了智晓亮?莫馥君还对着外孙女眨了眨眼睛,仿佛自己做了多么值得表扬的事情。

“看,你的事情外婆记得多清楚!”她低声道,“听说你离家出走也是为了他?”

罗宋宋气愤地看着宋玲,直看得她低下头去,嘴唇蠕动着,吐出葡萄籽和皮。

莫馥君亲手做了一桌小菜,食材都是她大清早跑到农贸市场挑选,有一道清蒸多宝鱼鲜美至极,罗宋宋却觉得难以下咽。

莫馥君一直叫智晓亮多吃一点:“饭菜还合口味吗?”

“好吃。”

“喝点果汁好吗?”

“好的,我来倒吧。”

他起身倒冷饮,宋玲大声道:“不要给宋宋倒,这几天是她生理期。是不是?”

罗宋宋这个月还没有来,但她觉得就这个问题去严肃地回答是或不是实在太荒谬。

于是罗宋宋没有吱声。智晓亮误解了她的沉默,放下碗筷:“不舒服?喝点热汤吧。”

“她不是不舒服,”莫馥君对智晓亮说,“她是看到偶像太激动。以前学琴,次次给我打电话都提到你——你新学了什么曲子,你拿了什么奖。你的成就就是她的快乐之源。”

罗宋宋打岔:“外婆,我也经常提到孟觉。”

莫馥君脸一板:“我不喜欢那个小暴发户!看起来乖巧,孟家的精明和奸诈都刻在骨子里!”

罗宋宋心一沉,正要分辨,宋玲自以为是地出来打圆场:“那日记本里怎么只写到智晓亮呢——‘如果永远都无法超越他,我就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了’;‘今天收到他的生日礼物——铅笔盒,真开心’;‘他要去莫斯科了,好难过,能不去吗?真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学琴’……”

智晓亮专心听着宋玲将罗宋宋的日记摘要一一朗诵,天真地认为这是一种母女之间无话不谈的表现。他哪里不知道呢?只是这些年来谁也不曾在他面前挑破豆蔻,显露小女儿情态。他的伴侣多数成熟果决,每段关系都是各取所需。如此娇憨可爱,让智晓亮怦然心动:“如果我有日记习惯,大概不会愿意给父母看。”

罗宋宋终于知道宋玲本性难移。这种不尊重他人隐私的态度已经融入她的血液,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错,怎样期望她改?

宋玲一脸尴尬:“我知道,这种做法不对。宋宋,对不起。”

罗宋宋知道自己掉进莫馥君和宋玲预先挖好的陷阱里:“智晓亮,你不必为难,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她本来就长了一张寡寞的长脸,不怒自威,怒极反笑,那脸色更加扭曲,吐出的字眼也像一块块冒着烟的干冰,掷于桌上,将原本“融洽”的气氛完全冻结。

吃完饭,宋玲还没有放罗宋宋走的意思,又或者为饭桌上的不愉快补救:“宋宋,你不是喜欢小动物?我们下午去宠物店,买一只小狗怎么样?”

罗宋宋正在厨房帮莫馥君洗碗,听了宋玲的建议,只顶一句:“然后我们一起折磨它?”

莫馥君大摇其头:“罗宋宋,你太没有礼貌,叫客人多尴尬。”

“在饭桌上,只有制造尴尬的人不尴尬。”

莫馥君知道罗宋宋容易心软,所以想用绕指柔将她缠住,最好和智晓亮两个送做堆;没想到宋玲个糊涂鬼,一而再,再而三地说错话。

“她年纪大了,给她时间慢慢改。”

“我没有时间……”

这句话深深地伤害了莫馥君:“你没有时间?!你年纪轻轻,在我这样的老人面前说什么没有时间?日积月累的伤害,吃个饭就弥补了——我看起来是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吗?有时间就来家里坐坐,和我们说说话,这样很难为你是不是?我迟早是要死的,到时候你和你妈就是相依为命了!”

“外婆,你怎么了?”罗宋宋这才感到了不对劲,外婆虽然有高血压,但一向情绪控制得很好,“你是不是病了?”

“我没病。”莫馥君把抹布一扔,“你不要咒我。”

第四十六章

还是智晓亮说,有事要先走一步,可以送罗宋宋过江,罗宋宋也想趁这个机会遁走,便答应了。她洗过手去沙发上拿自己的包,结果却扑了个空;再一看,宋玲不在客厅。

她气得立刻杀进为她准备的所谓“闺房”,果然看见宋玲正翻掏着她的包,不知多认真!

“你干什么!”

“看我这个臭毛病。我只是想看你带了痛经药没有。”被逮个正着,宋玲尴尬地笑笑,她也不是故意,只是养成了习惯,罗宋宋的日记本里有什么,包里有什么,那都是要经过她检阅的,“……可是,宋宋,为什么你的包里有这个。”

她手里拿着一盒避孕药,是早上罗宋宋去药店买的;罗宋宋已经气得发昏,劈手夺过,几乎站不稳。

“你用它调荷尔蒙?不会吧,你一向很正常。”宋玲道,“宋宋,妈妈是关心你……是谁?孟觉?他会对你负责任吗?”

受够了。罗宋宋眼前发黑,抖着手将避孕药塞进包里。

宋玲懊恼道:“早知这样,就不叫智晓亮来了。我没想到你和孟觉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孟觉相对智晓亮来说,当然条件更好。只是你外婆不喜欢他。”

等罗宋宋和智晓亮出门,她又关切地对女儿附耳:“你一定要叫他带套!”

罗宋宋下定决心再也不回这个恐怖的家,夺过包就和智晓亮一起下了楼。司机专心开车,坐在后座的两人都觉得尴尬,智晓亮试图和罗宋宋聊聊聊。

“今天怎么没有看见你爸?”

罗宋宋淡淡道:“他和女学生私奔了嘛。”

智晓亮愕然,但见罗宋宋并无忸怩,坦然接受,话语中甚至有解脱之意,似乎不介意多说几遍:“对不起。”

“你不过是出于礼貌问一下,不需要讲对不起。”

“好,我绝不讨人嫌。”

过了一会儿,罗宋宋突然道:“智师兄,你的妈妈是什么样子的?我只知道你爸爸很严厉,可是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你妈妈。”

“虽然我没有提过我妈妈,但你应该听过她的声音。”

“什么?”

“你们不是最爱看动画片?亲爱的小朋友们,接下来请收看动画片《雪孩子》。”

罗宋宋吃惊道:“这是以前少儿频道播动画片前的旁白啊!我小时候一听到这把声音,就好开心。”

“我妈以前做配音工作。她十八岁就在儿童广播电台当播音员,后来又调到格陵电视台的少儿频道,从旁白做起。”

“你保密工作做的真好。”

“我三岁的时候她就辞职了。我爸工作太忙,我又要练琴。她毫不犹豫地决定牺牲自己的事业,全心全意地照顾我们。在国外,他们完全不能理解中国母亲的伟大之处。”

“有这样的妈妈,可以听到很多睡前故事。”

“恰恰很少。我妈虽然是配音演员,但私下里沉默,不爱说话。我爸上班总是滔滔不绝,所以回到家里也很少开口。我就更加木头木脑了。有一天中午妈在客厅看书,我在琴房抄谱,爸在书房忙,妈突然哎呀一声:‘我以为自己活在梦里呢。’。我问她怎么了,她笑笑说:‘傻儿子,梦是没有声音的呀。’。”

“真羡慕你有一个好妈妈。”

“你看,这就不公平了。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可你却不肯告诉我。”

“你有这么好的妈妈,还听我的破事干什么?”说着,罗宋宋就转过脸去看窗外了。

他是多么地渴望能够了解她,她却已经拒他于千里之外了。

“罗宋宋,我和孟觉,谁弹得更好?”

朱行素走进排练大厅时,智晓亮正在弹奏《伦敦德里小调》。

这是一首非常简单,琅琅上口的爱尔兰民歌。但正如老饕要考厨师的水平,就会叫他炒个白菜,拌个豆腐来吃吃,最考钢琴家功力的恰恰是这种简单到不需要任何指法技巧的乐曲。智晓亮的双手被赋予了独立的灵魂,在琴键上跳跃,舞蹈。音符好似一颗颗水银珠泻出,在地上弹跳着,渐渐消失;又好似身轻如燕的少女,在镜上踮起脚尖跳舞,在冰上轻盈地滑旋,无人欣赏,永不停歇。

毫无疑问,他想表达的是美丽而又无望的爱,正如歌词所说,倘若痴心错付,宁愿变成苹果花,在情人脚底碾碎,死无葬身之地。

那个瘦瘦的女孩子,对智晓亮一定很特别。

这样想着,朱行素朝那唯一的听众走去。

那唯一的听众有一头十分惹眼的卷发,简直不像东方人。她正沉醉于音乐中,突然听见旁边有人插嘴:“我一向觉得,这支乐曲最好的诠释是男孩子穿红色短裙,吹长笛;女孩子穿白色长裙,拨动竖琴。两个孩子都要是金色的头发,已经知道长雀斑很可恶的年纪。钢琴始终不如人意。”

听众反驳:“怎么会?他以指腹滑过琴键,配合脚踏板的力度,在一个长音中体现出不同层次,以达到竖琴和长笛结合所产生的综合感受。其实这种指法不稀奇,自霍洛维茨大师首创以来,有很多人效仿。但是能出神入化地运用,可不容易。”

朱行素大感兴趣:“咦?你也学过?你叫什么名字?”

那观众这才转过头来,看见是朱行素,顿时尴尬起来。“朱老师,我叫罗宋宋。”

“你叫我一声老师,可见也吃过这碗饭。你是谁的弟子?擅长谁的曲子?”

短短一曲终了,智晓亮下台来做介绍:“她和我,还有孟觉一样,都是白放老师的学生。她是天生的左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