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在国际少年钢琴选拔赛上得到好名次,孟金贵有意无意的一句玩笑话“果然继承了你母亲的天分”,当着他的面,自然地讲了出来。孟国泰看瞒不住,告诉了他前因后果,同时也严令他不许和朱行素有任何接触。

他是非婚生子。这种丑闻所造成的影响,孟家不能接受。

他那时候太年轻气盛,怎么肯听父亲的话,为了见母亲一面,不惜放弃考试。在机场他等了很久,等到朱行素出闸,他什么也不想,只是直直地朝母亲走去。

朱行素也看见他了,他的面容映在她古井一般波澜不惊的眼里,还未及泛起阵阵涟漪,他的余光扫到人群里至少有十几家大报的记者举起了闪光灯,仿佛伺伏的猛兽一样,睁大了凶残的眼。那些专业人士也曾来过孟家做专访,熟悉的面孔,友好的关系——他突然警醒,这是圈套。

他是非婚生子。这种身份一旦暴露,永远也不能和长房嫡子去争什么。

一旦擦身而过,从此闭口不提。

自传里写到:孟国泰的发妻,孟金贵的生母卢氏出身中医世家,知书达礼,性格娴静,婚后孟国泰到格陵打拼,卢氏在乡下孝敬公婆,养育儿子。直到孟金贵十六岁时,卢氏因病去世,嘱咐儿子来格陵寻父,自此上场父子兵,两人联手度过数次危机,将明丰药业搞得有声有色。

那事实是不是这样呢?不是。事实是孟国泰已在格陵另娶妻室,哪里还将孟金贵这个乡下仔看在眼内?孟金贵读书不多,不受父亲宠爱,甚至几次股权变动,都对他十分不利。他如何脱颖而出,成为明丰最大股东,那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谈的奋斗史。

孟金贵没有错,孟觉也没有错。但他们是亲兄弟,这就是错。孟金贵竟然给他一个圈套来钻,这让孟觉伤透了心。所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血浓于水,统统是胡扯。

这种思想一旦生成,挥之不去。从此他冷眼旁观,看着孟金贵将几个兄弟一个个拉下马来。因为贪嗔痴怨爱,所以个个中了计。

他当然有办法让罗宋宋和宋玲终生为敌。只有这样,宋玲才不能再伤害她。但他爱罗宋宋,尊重她,不愿设计她,宁可多费唇舌来说服她。

他们两个都没有注意到,阴影里,长椅上坐着一个人。他看着孟觉驶进,停下,驶出;看着罗宋宋开窗,凭栏,关窗。

这样小小的一场浪漫。

他曾因为好奇学过吸烟。但教授一句会熏黄了手指,他立刻戒掉。

他总还带着打火机。蓬地一声,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映亮了他下垂的眼角,也映亮了他心底一点悸动。

他不知道这悸动始于何,终于何。也许是琴键上跳跃的手指。也许是一头卷曲的黑发。也许是杏色外套下瘦削的肩膀。也许是无心插柳的青梅竹马。也许是楼上那位孟觉的女朋友。

第四十一章

孟国泰的自传已经付梓,最迟下月面市。除了详细介绍孟国泰如何抓住机遇,白手起家,商海沉浮之外,亦有部分篇幅提及他的家庭。

孟觉拿了一本样书回去先看过。

没谁不愿意住在家里,衣食住行总有人帮你做到井井有条。为孟觉操持家务的管家是一直伺候孟国泰的老人,早晨出门时不管整间屋子有多邋遢多脏乱,傍晚回来一定收拾得干干净净。洗晒过的衣衫鞋袜总带有淡淡竹叶香味,比旅馆更贴心。

他看了一会儿书,眼倦了,才将罗宋宋的礼物打开。

礼物是贝壳白相框,夹着一张旧相片。

旧相片上,女钢琴家朱行素手捧鲜花对镜头挥手,背后是出闸入闸的人海,人海中有个清晰身影,朝镜头这边张望。

啊呀。

孟觉将照片拆出,右下角有日期,七年前的七月九号,高考最后一天上午十点差两分。

当时确有一干记者拍照。但不知为何,这则新闻并没有见报。大概钢琴家取道格陵,转机前往梵蒂冈,算不得有新闻价值。

当然,若他当时上前一步,即时变成明丰药业孟家七少相认生身母亲,富豪家庭私生子大起底,一定精彩。

他猜得到罗宋宋从何渠道得到这张照片,但猜不到她到底知道了多久。他记得朱行素穿铁灰色开衫,咖啡色长裤,明明不足一米六,但从照片上看,却比例完美,身形颀长。

她长脸尖鼻,有法令纹,发型是□浪卷,随意披散。

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交待,也不必向任何人交待。她问过他为什么不参加英语考试;也许是那次去姬水,他长时间凝望报纸,被她发现;也许是那次智晓亮说起朱行素也有一双狮爪;也许是……

唉,她只不过是因为爱你,所以你的一切蛛丝马迹都看在眼内。

和罗宋宋确定关系后,他很想在钱包里放一张两人合影,但拿出近年来的照片,合影里总有个苏玛丽,叫人恨得牙痒痒。

在翠岛深情缱绻,他说过:“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他原希望枕着罗宋宋的礼物入睡,这一来反而清醒得睡不着了。大半夜开车下山,一直驶到罗宋宋的楼底,他才发现自己做了多么疯狂的事情。

哦,她还没有睡,她的窗户里透出鹅黄色的灯光。

他打电话给她。

“这么晚,怎么还不睡?”

“我在等电话啊。”罗宋宋轻轻而满足地叹息着,“咦?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她拉开窗帘,看见路灯下孟觉的车,静静地伏在那里。

“你这么久不打来,我还以为……”

“谨尊懿旨,不敢过早打开。”孟觉开着玩笑,心里泛起一股温柔的暖流,“你,怎么知道?”

他们练琴的时候偷偷收动画片看。看《黑猫警长》,《雪娃娃》,《九色鹿》,《小蝌蚪找妈妈》。最后小蝌蚪找到了妈妈。结束时那亲切的声音响起。

青蛙妈妈爱他们,就像妈妈爱我们。小小的孟觉居然嚎啕大哭,吓得支着伞的罗宋宋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孟觉很少有失态的时候,那是第一次。第二次就是他缺席高考英语。其中的豪门故事,恩怨情仇,罗宋宋现在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

“罗圈圈。”

他的声音含着一个个的漩涡,急速地卷着她往他的世界去。

“嗯?”

“你信不信这世上有母爱天性?”

罗宋宋没有想过他会问她这种问题。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只有同样迷惑的罗宋宋可以回答。

“……我信。”

话筒里没有了声音,罗宋宋一度以为线路断了,静静地等着那急促的滴滴声响起。

“睡吧。我走了。”

她看着他的车子重又滑进夜色里,默默地放下窗帘。

这城市的夜色一向很美。炫彩的霓虹,柔和的灯光,如流水般远远地抛在车后。

当年他在国际少年钢琴选拔赛上得到好名次,孟金贵有意无意的一句玩笑话“果然继承了你母亲的天分”,当着他的面,自然地讲了出来。孟国泰看瞒不住,告诉了他前因后果,同时也严令他不许和朱行素有任何接触。

他是非婚生子。这种丑闻所造成的影响,孟家不能接受。

他那时候太年轻气盛,怎么肯听父亲的话,为了见母亲一面,不惜放弃考试。在机场他等了很久,等到朱行素出闸,他什么也不想,只是直直地朝母亲走去。

朱行素也看见他了,他的面容映在她古井一般波澜不惊的眼里,还未及泛起阵阵涟漪,他的余光扫到人群里至少有十几家大报的记者举起了闪光灯,仿佛伺伏的猛兽一样,睁大了凶残的眼。那些专业人士也曾来过孟家做专访,熟悉的面孔,友好的关系——他突然警醒,这是圈套。

他是非婚生子。这种身份一旦暴露,永远也不能和长房嫡子去争什么。

一旦擦身而过,从此闭口不提。

自传里写到:孟国泰的发妻,孟金贵的生母卢氏出身中医世家,知书达礼,性格娴静,婚后孟国泰到格陵打拼,卢氏在乡下孝敬公婆,养育儿子。直到孟金贵十六岁时,卢氏因病去世,嘱咐儿子来格陵寻父,自此上场父子兵,两人联手度过数次危机,将明丰药业搞得有声有色。

那事实是不是这样呢?不是。事实是孟国泰已在格陵另娶妻室,哪里还将孟金贵这个乡下仔看在眼内?孟金贵读书不多,不受父亲宠爱,甚至几次股权变动,都对他十分不利。他如何脱颖而出,成为明丰最大股东,那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谈的奋斗史。

孟金贵没有错,孟觉也没有错。但他们是亲兄弟,这就是错。孟金贵竟然给他一个圈套来钻,这让孟觉伤透了心。所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血浓于水,统统是胡扯。

这种思想一旦生成,挥之不去。从此他冷眼旁观,看着孟金贵将几个兄弟一个个拉下马来。因为贪嗔痴怨爱,所以个个中了计。

他当然有办法让罗宋宋和宋玲终生为敌。只有这样,宋玲才不能再伤害她。但他爱罗宋宋,尊重她,不愿设计她,宁可多费唇舌来说服她。

他们两个都没有注意到,阴影里,长椅上坐着一个人。他看着孟觉驶进,停下,驶出;看着罗宋宋开窗,凭栏,关窗。

这样小小的一场浪漫。

他曾因为好奇学过吸烟。但教授一句会熏黄了手指,他立刻戒掉。

他总还带着打火机。蓬地一声,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映亮了他下垂的眼角,也映亮了他心底一点悸动。

他不知道这悸动始于何,终于何。也许是琴键上跳跃的手指。也许是一头卷曲的黑发。也许是杏色外套下瘦削的肩膀。也许是无心插柳的青梅竹马。也许是楼上那位孟觉的女朋友。

第三天上午莫馥君找上门来。门面员工还以为是买乐器的客人,刚迎上去,居高临下的莫馥君拿出张纸条,念了一句。

“有没有一个叫罗宋宋的女孩子在这里工作?”

罗宋宋大惊,没有想到折腾了外婆来找她,心里十分内疚,连忙将外婆带进办公室。聂今因伤休养了两天,今天刚来上班,并没有安排什么工作,见大名鼎鼎的莫馥君来了,赶紧将报纸一合。

“莫老师真是稀客,请坐,请坐。”

“我听见电话背景里有巴士的伯牙路报站声,所以我想你一定在这附近。”莫馥君坐下,“我有些累,倒点水来。”

聂今亲自去斟的茶,又将门关上,让祖孙二人好好谈心。

“你妈说托人问问,真是可笑!如果问得出来,怎么任你在外流浪三个月?我心急,直接找过来。”

罗宋宋一想起外婆是一家家问过来,愈发羞愧难当。莫馥君问她这几个月如何过来,罗宋宋细细回答了,但没有说自己在庇护所住过,只说是孟觉帮了很多忙,现在工作居所都稳定。

“宋宋,回家吧。你受了什么样的委屈,我也都知道。你爸已经搬出去,八月份去美国。从此你再也不必活在他的阴影下。我也不再去北戴河了。我们仨一定能好好过下去。”

她将一套钥匙和一张银行卡交给罗宋宋:“家里的锁都换了。你的房间搬到楼下,全部家具都是新的,随时欢迎你回来。还有,这是你的工资卡。你妈说你在学校工作几年,经济做不了主。但她一分钱也没有动过。宋宋,为什么不说话?有什么想法,告诉我。”

罗宋宋哑声道:“我没有什么想法。”

“不要怪你妈妈。她这些年过得也很痛苦。”莫馥君触动了心事,低声道,“我也是个失败的母亲。你们反目成仇,我才是罪魁祸首。”

罗宋宋的眼圈迅速红了。她微微偏过脸,借喝水之机,将眼泪滴进茶杯。莫馥君微微一晃神,大脑就像曝光过度的底片一样,只剩一片白色:“我身体很好,也不需要你回来照顾我。我只希望能有一个弥补的机会。我很早就告诫宋玲,养育子女,不是为了延续血脉,而是为了社会进步。但我自己做得也是一塌糊涂。”

罗宋宋硬着心肠:“外婆,让我想想。”

“好。”莫馥君疲倦地站起身,“今天谈的也够了。你送我去坐车吧。”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聂今迎了上来:“外婆,中午一起吃饭吧。”

“不了。”莫馥君道,“你叫什么名字?罗宋宋在你这里工作多久了?”

“我叫聂今,我会好好照顾罗宋宋。”聂今笑嘻嘻地,但见罗宋宋对她使了个眼色,还未回过意来,莫馥君已经严肃道:“不需要你关照她。孟觉,你,个个都帮她,她怎么独立生存?你们能照顾她一辈子?你是她的老板,奖罚分明是应该的。”

“可是现在有劳工法例,打骂员工犯法啊。”聂今仍旧笑嘻嘻地,“外婆,我虽然不能照顾罗宋宋一辈子,但有人可以啊。您不用担心。”

莫馥君听她话里有话,倒是怔忡了一下。

“这个我们下次再谈。”

祖孙俩走到车站,莫馥君将手搭在罗宋宋肩上:“一起回家去吃饭吧。早上出来前我腌了排骨。”

罗宋宋摇头:“那样赶不及下午上班了。”

“周末?现在我做饭,你妈的厨艺真是一点都没有进步。”

“那周末再说吧。”

莫馥君便不再劝,只是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叹气,罗宋宋又要落泪,拼命忍住。

“外婆,等我情况好点,租个大点的房子,接您来同住。”

莫馥君冷冷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