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华得了太皇太后的旨意,拜见之后,就住进了太和苑的甘棠宫。
起初,她想到这是朔北王的宫室,还有些不安,想到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她就不自在。但当她听说朔北王住到了太皇太后的宫中,她松了口气。
如果抛开朔北王……这甘棠宫简直是神仙的去处。
甘棠宫分作前殿、东殿、西殿以及汤苑四个地方。初华住进了西殿,穿过一道门廊,就是汤苑。那是个很美的地方,一池温汤,水光温润,飘着氤氲的雾气。半边伸入一处精致的殿阁内,明灯如星,蛟纱轻垂;半边在殿外,绿草如茵,花树环绕。初华还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几处葡萄架,藤蔓儿臂般粗壮,结着宝石一般的果实,看得她心花怒放。
那位娇滴滴的舞阳侯夫人也要来沐浴,暮珠还为难了好一会,怕给中山王闹出个什么绯闻。但是很快,这个疑虑打消了,舞阳侯夫人听说朔北王住在寿安宫里之后,就没有往甘棠宫挪过半步。
意识到这处仙境落在自己爪牙之下的时候,初华高兴非常。
“暮珠暮珠!我们去洗温汤!”她一边兴奋地说,一边把那些啰里啰嗦的衣服脱下来。
暮珠瞪她一讶:“你小声些,你可生着病!”说罢,愁眉苦脸:“我不能和你去,要是误了事,丞相会杀了我。”
初华同情地看着她,却兴致不减,抱起软榻上酣睡的将军,乐颠颠地自己去了。
为了保密,暮珠把汤苑里的人都摒退出去,偌大的宫室中,只有初华一人。
她脱掉衣服,光脚踩在石板上,凉气让她打了一个冷战。
初华已经十六岁,自从两三年前来了癸水,身体就一天天变得成熟起来。她的身体不再像从前那样平板一块,就算用布条束胸,也掩盖不住起伏。
若在夏天,她就扮不成睿华了。
洁白的脚趾伸到汤水里试了试,初华觉得冷热刚好。她顺着石阶一步一步走下去,温热的汤水渐渐包裹上来,当身体全部浸在里面,初华舒服地吁了口气。
“暮珠!这水真好!好舒服啊……”
殿外,暮珠听到初华又笑又叫的声音,无奈地瘪瘪嘴。
太皇太后喜欢看竞马,隔日,京中善骑的亲贵子弟云集太和苑,为太皇太后竞马。除了称病的中山王,太和苑中的皇亲贵胄也都来了,赛场边的看台上坐得满满当当。
此番竞马,最大的亮点是朔北王也亲自上场。早在先帝在世前,朔北王就是竞马的好手,有他参与的比赛,头一名从来毫无悬念。但自从他去了朔北,这样的盛事就再没能看到。
朔北王锦衣金銙,坐骑是一匹大宛良驹,名曰掠影。卫国王子明嘉做庄押赌,太皇太后闻知,也来凑兴,出了五十金押在了元煜的名下。
司马鼓声一响,众骑手纵马奔出,场上喊声大作。元煜并未一马当先,第一圈时,与数骑并行,甚至被两骑超了过去。
“朔北王这是怎么了?”一名世妇道,“莫非多年不赛马,生疏了?”
吕婧望着,却道:“未到最后,莫下定论。”
果然,到了第三圈,元煜超了上来,渐渐与众人拉开距离。他骑在马上,犹如一支箭,刺破尘埃,直冲终点。
“再押五十金。”吕婧对内侍微笑道。
“这有什么好赌的。”另一边,燕国王子看着赛场,摇头对明嘉笑道,“你这场,赚不到什么钱。”
“到时候能逃得那么快才是本事。”楚国王子慢悠悠地说。
燕国王子讶然。
“你们没见太和苑近来增加了许多禁军么?”楚国王子道,“怕是专门冲着朔北王来的……”
“低声。”话没说完,被明嘉打断。他摆弄着算筹,瞥瞥楚国王子,冷冷道,“祸从口出,莫忘了你也在别人手里。”
元煜竞马得了第一,观赛的众人皆欢呼不已。他受了太皇太后的赏赐,退下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他低头闻了闻,皱皱眉。
原打算回寿安宫换一身衣服了事,骑上马的时候,他远远望见甘棠宫的殿宇,想到那里的温汤,手随心动,调转马头。
到了甘棠宫前,他看到进出的内侍,这才想起来,他这座宫室昨日刚刚被太皇太后打赏了中山王。
想到那个面容病弱,但手脚灵活的中山王,元煜扬了扬眉梢。
中山国的内侍见到朔北王突然驾临,错愕之余,纷纷行礼。
早有人入内报知暮珠。
暮珠正在殿内查看太皇太后赏赐的物什,听到禀报,也愣了愣。她突然想到方才初华跟她说要去汤池沐浴,而重要的是,初华不喜欢被人看着沐浴,汤苑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一惊而起,忙奔将出去。
西殿与汤苑仅一墙之隔,暮珠刚刚赶到,却已经来不及。
朔北王从东殿进了汤苑,一名侍卫模样的年轻男子立在汤殿的门前,看到她,彬彬有礼地伸手将她拦住,微笑:“女官留步,朔北王要沐浴。”
“中山王也在沐浴!”暮珠急道。
“朔北王知道。”
“那还不快快让开!”
田彬看着她,抱着胸,露出一个诧异的笑容。
“女官此言有趣,”他说,“甘棠宫是朔北王的宫室,朔北王不能来沐浴?”
暮珠一愣,忙道:“不不……”她眼睛一转,解释道,“我家大王有洁癖,不喜欢与人共浴。”
“这样。”田彬点头,心道这中山王果然毛病多。他回头瞥瞥汤殿,道,“如此,劳女官在此处等候,我去通报一声,或许我们殿下还未更衣……”
暮珠一听,更加着急。初华是个女子,要是被他们看到,一切都完了……这样十万火急的事,她可不能等在外面!
“你去不合适,”她说,“还是我去。”说罢,就往汤苑里跑。
但田彬将再度将她拦住,墙一样堵在门口。
“你去……”他将暮珠上下打量打量,意味深长地一笑,“只怕更不合适吧。”
元煜不喜欢有人伺候,独自进入了汤殿。
鲛纱都放了下来,透着天光,迎着威风,轻轻拂动。元煜走到软榻前,刚脱下衣服,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漆架上挂着些别的衣物,还有一条长长的白绫。
白绫?元煜有些诧异,这时,他听到了里面的水声,还有人的轻笑声,似乎在说话。
“……将军,你也来洗一洗嘛,可舒服了……”
“哎呀,你多久没洗了,脏死了……”
将军?元煜讶然,却听得“喵”一声,未几,一只黑猫忽然从鲛纱帘下窜出来,逃也般地跑走了。
元煜望着轻柔如水的鲛纱帘,走过去,伸出手指,轻轻挑开。
下一瞬,他就看到了池子里的那个纤细的身影。
初华见将军又跑开,嘟哝道:“夜里不许钻我被子里。”说罢,继续享受温汤水。
汤池很大,从殿内到殿外,初华喜欢得不得了。池边有一只雕作鲤鱼模样的温水口,还有一个雕作蟾蜍模样的冷水口,都汩汩地涌出水来,使得池子各处的冷热都不一样,任君选择。
初华喜欢游水,她寻着一处水温适宜的地方,深吸口气,猛扎下去。水下的世界神秘而多姿,光在头顶浮动,犹如梦境。初华索性把发簪拔了,长长的头发像墨一样,在水里散开,随着她的游动而变幻。
正当她尽情畅游的时候,忽然瞥见漾动的水光上方,出现了一个长条的身影。
有人!
心中一惊,初华忙背过身去,浮出水面。
“何人?!”她借着鲤鱼石兽挡住身体,朝池岸上望去,却见元煜立在那里。
“王侄好兴致。”元煜看着初华,唇角微翘,一边说着,一边宽下底衣。淡淡的天光下,他的身体如上好的石雕一般光洁,肌理结实,紧凑有致。
初华怔怔地看着他。片刻,目光顺着他的腹部往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尖叫破空而来,传到殿外。
暮珠脸色剧变,忙喊一声“大王”,一把推开田彬。
元煜被中山王惊恐的叫声吓了一跳,想过去看看,却听他尖叫:“别过来别过来!你别过来!!”
元煜错愕,这时,他听到后面急促的脚步声,连忙将衣服穿起。
“大王……”暮珠冲进来,首先看到立在池边的元煜,接着,看到石鲤鱼后面水波扑腾,连忙奔过去,“大王!”
田彬跟在后面跑进来,看到元煜,忙问:“殿下,出了何事?”
元煜亦是一脸茫然:“不知……”
田彬不解,再看向中山王那边,却见那女官正迅速的宽下外袍披在中山王身上。
“大王,您怎么了?”
“啊啊……大王!你鼻子流血了大王!”
元煜:“……”
田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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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苑里的一场闹腾,元煜连中山王的第二眼都没看到,他就被那女官用衣物裹得见头不见脸,然后被呼啦啦涌来的内侍抬走了。
“晕了么?”田彬望着那女官匆匆离去的背影,踮踮脚。
元煜没说话,却忽而望向那架子上的白绫,若有所思。
“初华,你要缩到什么时候?”西殿里,暮珠看着蜷在被褥里一动不动的初华,又好气又好笑,“露出脸来让我看看,还流鼻血么?”
“……”
初华简直羞愤欲绝。
不管她多用力闭眼,或者甩头,池边看到的那一幕就像只讨厌在苍蝇,在她脑海转啊转啊,挥之不去。
而最令她气恼的是,她居然对着一个男人的裸体流鼻血!
简直耻辱。她夏初华自幼走南闯北混迹三教九流,什么荤话没听过,什么阵仗没见过,戏班里那几个无赖整天光着膀子走来走去她也从没觉得有什么,如今只不过是多露了那解手之物啊!
也许……大概……朔北王身上的比他们好看……?一个声音在心底道。初华不由地又想起那身体,氤氲的水雾中,光洁的,修长的,解释匀称的,还有下面……
啊啊不要再想了!!!
暮珠听到那被褥里“咚”一声闷响,似乎谁在用头撞床板。
“别想了,那边将你的衣物都送了回来。”她无奈地说。
初华一愣,这才想到自己留在那汤殿里的衣服,还有裹胸的白绫……她一惊,忙掀开褥子坐起来:“朔北王说了什么?该不会看出来了?”
“应当不曾。”暮珠似笑非笑。
“怎讲?”
“他派内侍送来的,那内侍还说,下次大王去沐浴可提早说一声,朔北王会送几位美人来陪侍。”
美人?初华眨眨眼,忽然想起暮珠跟她说过的一桩典故。睿华的祖父中山庄王在世时,最喜欢与美人兰汤共浴,而且共浴的时候,一定要美人的身上披一条绢绫,观赏她们裸身嬉水之态。
想到这里,初华长长地松一口气,大石落定。
还是托睿华的福,有一个低级趣味的祖父……
太皇太后听闻了中山王沐汤晕厥之事,十分关心,立刻派来了太医。
太医到了甘棠宫,却发现中山王好端端地坐着,和颜悦色地告诉他们已经无恙,又让人赏赐了金子。
太医们乐得如此,拜谢而去。
“丞相这是算错了呢,”暮珠惆怅道,“太皇太后那么关心你,连太医都备好了,要是装病过了头,太医非要给你治病,一把脉就什么都知道了。”
初华轻哼一声,她才不惊讶,那个阴测测的人会想得出什么好主意。
“你既然无恙,那明日的宴饮也躲不得了。”暮珠对她说,“明日太皇太后在寿安宫设宴,皇帝和诸侯大臣都会去。”
说着,她横起眉毛:“你可要记住今日的教训,小心再小心,若是再出了这样的事,你我都没命!”
初华应一声,突然想到东殿那个人。
“那,朔北王……”
暮珠阴险地笑:“他当然也会去。”
初华一脸灰败。
初华自认为心胸宽大,打算将温汤池那破事远远抛掉。但还没抛远,朔北王在东殿住下来的消息就传到了她耳朵里,初华的脸再度拉下来。
当夜,朔北王派人邀她去前殿共膳,初华说身体不适,拒绝了。
通报的内侍没离开多久,初华忽然听到鸽子咕咕的声音。心中一讶,她看向窗外,果然白影掠过。
初华摒退左右,在盘中抓了一小把饼屑,走过去。
一只灰鸽子停在窗台上,脚上拴着一小段细竹筒。初华将饼屑喂了鸽子,将竹筒小心地取下来,取出里面的纸条。
齐王至京城,人定东门晤。
初华的心沉下,盯着纸条,双目映着火光,锐利如刃。
过了会,她将鸽子放走,把纸条团成一小团,扔到油灯里,关上窗。
太和苑的夜晚很宁静。初华早早就说困了,躺到了榻上。将到人定之时,她把衣服塞到被子里装成躺着人的模样,开了窗,轻手轻脚地离开。
甘棠宫的宫墙不算很高,汤苑里,挨着围墙有一棵漂亮的大松树,枝头伸出了墙。初华敏捷地攀上去,轻松地翻出墙外。
陈绍选的地方离甘棠宫不远,望着灯火明亮之处,就是东门。初华躲开一队夜巡的卫兵,快要到的时候,突然,横里伸来一只手,将她拉到旁边。
“初华!”月光浅淡,照在陈绍的脸上,两道浓眉下,眼睛笑得弯弯。
“阿绍!”初华见到他,也很高兴,却又不由地埋怨,“你呀……这可是禁苑,你潜进来被捉到,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才不怕。”陈绍笑着说,“你都不怕,我怎么能怕。”
初华看着他,叹口气,脸色一整:“你说齐王来了。”
“嗯。”陈绍点头,“今日我在街上,正看到齐王入城。”
初华的手紧紧攥起。
“我又到齐王府去打听,正遇到里面的管事对仆人说,齐王明日要到太和苑赴宴,要他们好生准备。”
“明天?”初华目中寒光闪过,望着远处东门上的灯火,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初华……”陈绍看着她,有些不安,“还是我来吧,你……”
“不,我要自己来。”初华低低道,声音决然。她沉默了一会,看向陈绍,“你不必担心我,我不会出事。”
陈绍有些犹豫,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