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甩甩头,发带松脱,长发四散。不,不要乱想,他不会有事的。她沿着湖,奋力地迈着双腿向对面的山跑去。他的轻功那么好,早上上山时一点儿也不吃力,那山峰虽高了点儿、陡了点儿,也应该不在他眼下才是,怎么会有事呢?她太多心了。可是──她好害怕,好害怕,不,他怎能丢下她不管,他说过让她等他的,那他一定会回来,一定会的,他不会骗她。

山那么高那么陡,上去当然要很多时间,他又不是神仙,怎能说上就上,说下就下,不花一点儿功夫呢?是啊,他又不是神仙,怎能在结冰的悬崖上攀爬?想至此,她鼻子蓦地一酸,吓得她赶紧用手捂住唇,也捂住喉咙中的呜咽。不,不准哭,他人那么好,一定不会有事的。

夜好深,唧唧的虫鸣在这空旷的山中显得格外清冷,初时美丽的湖泊在此刻竟有如鬼域。风过,水草发出沙沙的响声,雾气散了又重聚,如一层穿不破的墙,将两个世界隔开,惟有前面的山峰依然清晰地闪着银光。

夜,从来没有这么恐怖过。她蹒跚的步伐踏在草上,寂静无声,仿佛夜色浓烈得将声音也吞噬了。一股颤栗涌上心头,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她狠狠地跌扑在地上。好痛!手肘及膝盖传来阵阵刺痛,直刺入心里。她向来不惧这种小痛的,今天怎么了,怎么会这么痛,痛得她直想掉泪,痛得她爬不起来。

“你,不要有事!”她忍不住趴在草地上呜咽起来,泪水直接浸入土中,冰冷的泥土气息扑入鼻中,引得她泪水泛滥成灾,“你,妻子,还在等你…”

绝望与悲凄笼罩住她,浑不觉有人来到身边。正当她哭得稀里哗啦之际,只觉背心一紧,人已被拎了起来。

“没见过这么不爱干净的丫头。”微带笑意的轻斥在黑暗中响起。

叶青鸿一惊,随即大喜,一把抱住声音的来源,“你…没死…”

“蠢!死人会说话吗?”傅昕臣没好气地将她拎离自己,虽然在他眼中,她还只是个小丫头,但对妻子的忠诚,使他与所有雌性动物都绝缘,带她上下山只因迫不得已。

一点儿也没察觉到他不动声色的疏离,叶青鸿只是傻傻地笑着,一颗心被喜悦涨得满满的,只因他平安地回来了,其他的一点儿也不重要。

“雪濡草?”她轻问,明知多此一问,但却忍不住不问。

“找到了。”傅昕臣声音中充满了愉悦,“我们这就下山去。”语毕,抑制不住满腔喜悦,长啸出声,搂住叶青鸿借着雪光向来时的路大步而去。

“你…”叶青鸿欲言又止,一双星眸贪恋地留连在他神采飞扬的侧脸上,心中轻叹,自己竟是这么担心他,这可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呵。

在银蛇般的山峦间,只见一道黑色的影子箭一般地向山下飞驰,悠长清越的长啸在山谷之间回荡,久久不散。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叶青鸿胸中充满了浓浓的惆怅与不舍。小谷又要恢复以往的宁静,但是再也不会和以往一样了。

他说他叫傅昕臣,她叫杨芷净,但是她却不知道怎么写,他们写给她看,她也不认得,因为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在他们眼中,她一定很笨很笨。

他们走得远了,却一次也未回头,直到消失在山岔口。这里…这里原是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们留恋的啊。

叶青鸿闭上眼,无力地靠在木柱上,心口隐隐作痛。她是怎么了?他们和她不过萍水相逢,为什么要为这些不相干的人伤神?这个世上没有人怜惜她、关心她、在意她。不过,她一个人不也活得好好的?她倔强地挺直腰,毅然转身回刻屋内。

可是──她回身关门的手停滞住,目光不受控制地望向他们消失的地方,一种如丝般缠绵粘人的情愫似有若无地包绕住她的整颗心,令她欲舍难离──他们是十六年来惟一待她温柔和气的人,她真的好喜欢他们,好想和他们永永远远在一起,即使他们不理会她也没关系。只要他们会偶尔看她一眼,对她笑一下,或说一句话什么的,她就会心满意足。

这是不可能的!寒霜浮上她的眉宇,她责备自己的贪心及痴心妄想,手却怎么也无法将门关上,任寒风灌进屋内。她和他们不一样,她属于这个山谷,而他们属于外面的世界;她从出生就注定孤苦伶仃、受人欺凌,他们却是成双成对,幸福欢悦。她凭什么去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人还是不要太贪心才好。

皱了皱眉,她放弃关门的动作,走回炉边。冷风从屋外吹进屋内,吹得炉中的火明灭不定。她裹紧身上的衣服,任风刮割着她柔嫩的脸颊,撩起她的发。一丝淡淡的笑容浮上她的唇角──那风,带着他们的气息呵!

第三章

五年光阴,就像风在原野上呼啸而过,那么地快,却又不留下丝毫痕迹。山谷依旧是那个山谷,原野也仍只是那片原野,脱不掉的春发冬隐,夏荣秋枯。木屋,还是那么安静地依卧在悬崖之下。惟一的不同──

叶青鸿背着一篓药草在崖间的小路上轻快地走着。出了谷,外面是无尽的森林,向东要走两天才能出去。森林的边沿有一个小镇,镇上人烟稀少,却有许多外地来的皮货药材商人。镇上的人便是靠挖草药打猎物为生,生活不富裕,却足以温饱。原本,她并不知道这些,只能靠挖些野菜,和着师傅在时剩下的粮食干肉过日子。直到那一天,她救了一个贸然闯入谷中,被众蛇所噬的采药人。他伤好之月,便带着她走出了谷,并教会了她用药材换取生活所需。只是这条路好远,她来回要走四天,一路上危险重重,在这之中,她学会了保护自己。

在镇上,她跟着女人学如何种植蔬菜,如何裁布缝制衣服,如何将头发挽成髻,跟着男人学怎样避开野兽袭击,怎样抓到野物。此时已廿一岁的她早已退去十六岁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成熟与妩媚,五年的日晒雨淋、劳顿奔波,在她眉宇间刻下了几分刚强,几分倔强。靠着这份毅力,她独自在这深山之中生存了下来。

夏日的午后,日头毒辣辣的,聒噪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响亮乏味,让人心烦。叶青鸿始终不明白,那么一个小小的东西怎能发出如此宏亮的声音,而且一唱就是一晌午,它哪来那么充沛的精力?

翻过山,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莽莽丛林,葱葱郁郁的绿,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擦了擦额上的汗,叶青鸿加快了脚步。

这是一个极小极小的镇子,镇上的人自给自足,原不必开什么客栈饭馆,但或许为了应景儿,或许为了出入的商人,镇上人合力修了这个简陋的小木屋,卖些酒肉食物,供人住宿。虽是如此,却无人指望生意红火,靠此赚钱。平日大家各忙各的,来了客人便由轮守的人招呼,倒也不算麻烦。

小店位于镇子入口处,侧面挂着一方白布幡,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酒字,此时风大,长布幡在风中飞舞,发出“啪啪”的响声。店中陈设简陋,只有两张方桌及四条长凳,一桌被两个皮货商人占据,另一桌则坐着一青衣男子。那两个皮货商人与长年出入此处的同类人并无多大区别,倒是那青衣人颇为引人注目。看他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似乎不将自己灌醉便不罢休似的,偏偏他的动作却又优雅得可以,并不予人狂饮滥醉的感觉。但是说不上为什么,你就是知道他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而那憔悴苍白的面容及布满血丝黯淡的双眸却说明了他实是有病缠身,只是他毫不在意罢了

一阵强烈的不适令他忍不住以手支额,闭上俊目。他知道再有不久就会结束这段地狱般的日子了。为了顺利达成自己的愿望,他咬牙站了起来,扔下一锭银子,强忍昏厥的感觉,步履不稳地向门外走去。

“客官、客官,找你钱!”后面传来管店的王大叔急切的喊声。却只见他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门外,徒留王大叔怔怔地看着那锭足足有十两重的银子发呆。小镇的街道由大青石铺成,直直的一条贯穿整个镇子,虽不宽,但可供两辆马车并排驶过而稍剩空余。街两旁是排列得很整齐的原木房屋,构造简单而实用。因着集市,街上人熙来攘往,倒也热闹。

刚踏出饭馆,强烈的阳光即令他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回过神时,人已靠在了木头堆砌而成的墙上。

“这位大哥,你没事吧?”随着柔美的声音响起,一双手从后面扶住了他。

“不用你管…”他不需要任何人帮他。一挥手,他欲赶开多事的人,却不料全身的力气仿佛刹那间被抽干了一般,随着挥手的动作,整个人便如棉花般向后瘫倒。在失去知觉之前,他听到一声惊呼,随即感到落进了一个软绵绵的去所…

“傅昕臣!”叶青鸿低吟,素手轻抚着那张清瘦俊朗的面孔。他比五年前更瘦了,岁月对他是残忍的,那曾经乌黑亮泽的发,竟已浮起了点点星斑。

“你过得很不好吧。”她柔柔地陈述,那即使在昏迷中仍紧皱的眉头告诉了她这项事实。曾经,她以为得到了雪濡草,救治了他妻子,他们就会一直很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却不料他依然不开心。为什么?

“为什么糟蹋自己?”短短的控诉声中夹了一丝哽咽。见到他这样,她竟然觉得比自己被万蛇噬咬更难过。捏了捏鼻子,将那股酸酸的感觉强行逼散。

“生病了就该看大夫,你以为你真的是神仙啊!”那一天后,她就一直在猜测他是否是神仙,否则怎么能在人人畏惧的冰山上如履平地,摘取连凶狠的师父都只能望山兴叹的雪濡草如探囊取物。现在她却知道他不是,神仙怎么会如此忧郁?神仙又怎么会生病呢?

“你的妻子呢?她怎么没和你一道…”纤指轻梳过他披散在胸前的发丝,想起他的妻子,她赶紧将手收回,不自在地站了起来,又坐下,那双眼睛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他。抿了抿唇,压下再次触摸他的冲动,她中规中矩地坐在旁边,原本心中有好多话想对他说,这一刻竟一句也说不出来。等他醒了她一定要好好和他说会儿话。他的声音很好听,她到现在都还记得。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大叔端着煎好的药走了进来,“叶姑娘,药熬好了,快喂这位爷喝下吧。”

“王叔,真是麻烦你了。”叶青鸿赶紧站起身来,伸手就要接过药碗。

“别…”王大叔避开叶青鸿的手,将热腾腾的药碗放在桌子上,“这碗烫,瞧你细皮嫩肉的,别把你给烫着了。”即使知道叶青鸿并非养尊处优的大小姐,镇上的人仍忍不住将她当成易碎的瓷娃娃。

“叶姑娘,你认识他?”无论什么人都会有好奇心,更别说在这几年不发生一件趣事的淳朴小镇上,人们对外事外物更有着一种狂热,王大叔岂会不趁机多打探些内幕。

“嗯。”叶青鸿点头应是,但她太不了解这个镇子的人,否则应该知道单是这一个字是不会令人满意的。

“他是你的男人吧?”王大叔径自瞎猜,不待叶青鸿否认,又自顾自地说道:“难怪你瞧不上咱镇上的小伙子,他的确不太一样,就是身子弱了一点儿。”言下之意就是你也别指望他养你了。

“他不是…”叶青鸿轻轻地道,看着仍昏迷不醒的傅昕臣,她的眼神不由得变得异常温柔。她自是希望事实如王大叔所言,然而他与她却是连一丝一毫的关系也扯不上啊。

“不是?”王大叔一愣,这一下子他可想不通了,“那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扶起傅昕臣,叶青鸿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肩上,端起药,用汤匙搅温了,一匙一匙地喂进他口中。对于王大叔的疑惑,她只缓缓地摇了摇头,没做解释。有的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也用不着说清道明,就好比师父和师娘独独钟情于折磨她,而傅昕臣目光时刻不离杨芷净,却对她瞧也不瞧上一眼一般,她也是只喜欢看他、想他而已,这又何须说清道明。

“王叔,你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就成了。”叶青鸿将空碗搁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扶傅昕臣躺下,盖好被子后回身对仍站在一旁的王大叔温柔地道。

“呃,可是你一个姑娘家…”王大叔一半是好奇,一半是不放心,站在原地欲去还留。

“没关系的。”叶青鸿微笑着打断他的话,心中暗忖得尽快将傅昕臣弄回家,这里的镇民太过热情,如果长住下去的话,两人哪还有独处的空间。

王大叔见她态度虽柔和却坚决,只好不情愿地退下,反正那男人还没醒转,以后有的是机会套出他的来历以及与叶姑娘的关系。他心中想得得意,但人算总不及天算,世事又怎能总如人意。

次日,未待傅昕臣醒转,叶青鸿便在镇上汉子的帮助下,将他弄回了自己的住所。回到家数日,傅昕臣一直高烧不退,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目光呆滞,不言不语;迷糊时口中则不停地喊着“净儿”。叶青鸿心中又急又痛,尚幸她懂一些医理,一面为他熬药喂服,一面日夜不停地用毛巾浸湿凉水为他擦拭全身降温。这样忙了几日,他的体温渐渐降了下来,口中也不再说胡话,叶青鸿方缓缓吁了口气,放松之余,才蓦地发觉自己已精疲力尽。

“水…”傅昕臣悠悠醒转,喉咙里火灼一般的干渴令他忍耐不住地呻吟着。

睁开眼,他茫然地看着屋顶,不知身在何处。周围一片寂静,惟闻一匀细的呼吸声在耳侧韵律般地响着。他没死?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一股无以言喻的愤怒及挫败刹时袭上心头。是谁救了他?是谁如此多事?他咬紧牙关,抵制住毫无预防升起的虚弱感觉,恨恨地望向呼吸来源。

一荆钗布服的女子正斜卧在他所睡床旁的小榻上,睡得极沉,以至没发觉他已醒来。看她面容疲惫,想来是累极了。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浓浓的药味,不用思索,他也知道是她救了他。唉,多事,真是多事!

勉力支撑着坐起身来,突来的昏眩令他差一点又要躺回去。歇了一歇,待不适稍退,他双足落地站了起来。不管虚软欲倒,他蹒跚着走出门。外面是一间颇宽敞的小厅,没有细看小厅内的陈设,他径自走到大门外,此时已是夕阳西照,晚霞漫天。

水流淙淙的声音传入耳中,却不见面前那一大片空旷的平原上何处有水。微一沉吟,已知其故,扶着墙,他来到木屋的背后。果然,不远处一条小溪在夕照下闪着粉红的光点蜿蜒消失在一片竹林内。不假思索,他跌撞着急奔上前。

一缕清甜由喉中直滑入心田,他精神为之一振,待要再掬水而饮,却蓦地凝住。那水中的人影是他吗?怎会如此苍老?伸手从头上拔下几根发丝,其中赫然有两根白发,双腿一软,他跌坐在河边。

“我死后,你不可…不可自寻短见…答应我…答应我!”

“我…答应你。”

“我…要你一生一世…都记住我,即…即使你有了…别的女人…”

“…不会有别的女人…”

言犹在耳,却人事已非。五年来,他混混沌沌地四处流浪,四处招惹是非,只盼有人能一剑将他杀了,或碰上什么瘟疫,或葬身狼腹,也是好的。奈何天不从人愿,连惟一的这次病倒也被好管闲事的人给救了,原来死也不是件易事。净儿啊净儿,你又何忍逼我独自活下去?你明明知道没有了你,这世间对我来说无异于人间地狱,生而何欢,死而又何哀?看看吧,这满面的尘霜,这满鬓的花白,可还是你用尽心思爱恋的臣哥?你难道希望的就是这样吗?你独自一人在下面,难道你就不怕寂寞吗?

“啊,你在这儿。”柔美徐缓的声音将他从痛苦的思念中拉回。是,就是这个声音,他昏迷前听到过。蓦地回头,那布衣女子正站在离自己四五步远的地方,用他再熟悉不过的神情看着他。哼,温柔,恋慕!除了净儿,谁也不配这样看他,尤其是她。一丝恨意划过心间,如果不是她,他早就可以和净儿相聚,再不孤单寂寞,是她──他蓦地站起身,却因用力过度,身子微晃,差点儿摔倒。

“你没事吧?”叶青鸿被他满含恨意的眼光吓得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见他立足不稳,也顾不得害怕,急冲上前相扶,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不用你多事!”傅昕臣满腔忿恨,一把推开她。

叶青鸿只觉一股大力使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跌退,右足绊在一颗石头上,来不及回身,人已结结实实地跌倒在地,后脑勺一阵剧痛,却是撞上了一块大石。

听到她的痛呼声,傅昕臣冷然望去,看到的是一张双目紧闭强忍痛楚的脸。不知为何,胸中的恨意竟去了大半。

“痛吗?”他冷冷地问,丝毫没有上前扶起她的意思,“你可知道我已痛了很久了。”语毕,他凄然狂笑,转身而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怆然苍凉的歌声伴着呜咽在原野上空飘荡,断肠处催人泪下。

叶青鸿仍躺在原处,一动也不动,伤心的泪水却已顺着眼角滑下。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想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空谷回声,久久不散。

自从那日发过脾气后,傅昕臣便不再一意求死,既然净儿要他好好活下去,那他就不该违背她的遗愿,只是从此以后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曾经噬血如狂、曾经为情癫狂的傅昕臣也跟着死了。活着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无情无欲无悲无喜的无名之人。在没经过叶青鸿的同意之下,他竟自作主张地在木屋住了下来。

叶青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知道他很不好。她心里很是担心,却又好高兴他留在这里,至少她可以照顾他,可以天天看到他。

将药锄放进背篓,她向溪边走去。

傅昕臣坐在大石上,怔怔地看着溪水。这一个多月来他都是这样,不言不语不理睬人,饿了就到厨房找东西吃,不饿时就算弄好饭菜送到他面前,他也不看一眼。困了就回屋睡觉,睡醒后又是这样,或在溪边,或在屋前,有时干脆躺在床上,瞪着屋顶发愣,便像没了魂魄一般。

叶青鸿轻叹一口气,在他身边蹲下,伸出手轻按在他膝上,柔声地道:“我采药去了,厨房里有温着的饭菜。晚上我就回来,你千万别乱跑,这里蛇多,小心别被咬着了。”

傅昕臣瞪着溪水,眼睛也没眨一下,仿似没有听到她的话。这是意料中的事,叶青鸿也不失望,只是心下难过。

“我走了。”依然没有回应,惟有水流淙淙述说着无言的心酸。

叶青鸿虽放心不下,却不得不黯然离去,毕竟两个大活人是要吃饭的,如果她不赶紧挖药晾制,过不了一个月,两人都要饿肚子。

这里最多见的药材要数当归和党参。当归味甘辛,性温,有补血、活血、止痛、润肠的功效,用于血虚诸证,常与熟地、白芍等配用,党参味甘性平,可补中益气,生津养血。此二者寻找既易又可卖个好价钱,是这里山民的生财之物。只是此根茎之物于炎夏之日实不宜采取,最好待到叶枯茎萎的冬日,其精华内敛之时挖取最好。此时叶繁枝茂,最易采摘黄柏、蝉蜕、薄荷、细辛、荆芥、香薷、麻黄等药。

山中夏日最是凉爽,高大种类各异的树木将阳光挡尽,偶尔洒下的斑斑点点早已不具任何威胁,不过是为茂密的丛林增加点光线而已。喜阴的灌木长得密密葱葱,时而挡住前行的道路,森林的“居民”,小至蜘蛛昆虫,大至飞禽走兽,无不自得其乐,毫不担心人类的侵扰。

这是一片人迹未至的荒林,药材种类繁多,数量丰富,不及半日,叶青鸿的背篓已经装满。看看日头已过中天,如果现在往回走的话,估计在日落前可到达小谷。收拾好东西,叶青鸿向来路走去,这一路走来,她都做了标记,不用担心会迷路。

突然,她停住脚步,向一株收人合抱的老枯木走去,有一缕极细极细却又浓烈无比的香气由那里飘来,在森林中晃了五年,这还是头一次闻到如此怪异却又令人爽心悦情的香味,不知是何物发出。

环着枯木绕了一圈,却没发现任何异常,只是香气随着位置变换时有时无。这株枯树估计已死了多年,光秃秃的,片叶不生,更不用说长出能发送香味的花朵了。微一沉吟,叶青鸿上前将鼻子贴近树干,除了木香再无其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环视周围,都是些她平常见惯的花草,仰首上看,满树枯枝,再无特别。就在她准备低头另外找寻时,突然回想到某事而愣住。

香气在她抬头时变得更浓,莫不是由上面发出来的吧?放下背篓,叶青鸿解下腰间绳索,一头系上巴掌大的一块石头,扬手试了试力道。接着右足后跨,手臂一挥,石头斜行向上以一个漂亮的弧度穿过枯树上一根横伸出来的粗干,挂在了上面。放松手上的绳索,石头带着绳索迅速地从另一头滑下。抓住两根重叠的长索,叶青鸿开始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如果是略小一点儿的树,她根本不必用绳子,奈何这树过大,树干又过于光滑,她的手脚根本无处可摆,只好出此下策。幸得她平日攀山越岭惯了,身手还算敏捷,片刻已到了粗干上。此时香气更加浓郁,她四处张望,依旧一无所获。难道还在上面?

粗干之上树叶比较密集,她直接就踩着枝杈继续往上攀。

“呼──”到顶了!

“这树真高!”上面过细,已无法承受人的重量,如果还找不到,她只好死心。

“咦?”香味此时竟变得极淡,似有若无,飘飘渺渺,给人一种无法捉摸的感觉。难道不在这上面?她心下微冷。但既然辛辛苦苦爬了上来,自不能就这么放弃。目光四下搜寻,随即凝住。就在自己落脚处稍高一点儿的树干上,有一个向内凹陷的小树洞,被一根斜伸的树枝挡住,刚刚上来时竟没看到,此时居高临下,自是看得一清二楚。树洞中冒出一丛小草,细长脆绿的叶子没什么奇处,只是其中赫然有两三朵深紫色的小花,枣核般大小,有两朵正含苞待放,一朵已盛开,花瓣层层叠叠,瓣缘还有锯齿,倒也好看,只是太小,不甚起眼。难道是这花儿?却又不太像,这么小的花儿怎能发出那么浓烈而悠远的香气,何况还只开了一朵。

叶青鸿小心翼翼地将那朵盛开的小紫花摘下,放至鼻下。是了,就是它,虽淡却凝而不散,确确实实就是这种香味。真是不可思议,任谁也想不出为何花香会远浓而近淡。

从怀中掏出手帕将花儿包了揣好,她利落地滑下树,收好绳索背上背篓重新上路。一路上香风缭绕,好不惬意。

第四章

谁在弹琴?叶青鸿愕然放缓脚步,除了师娘,这谷中怎还会有人抚琴?

琴声幽幽传来,哀怨悲凉,似弹琴之人有着无尽的心伤,透过指,透过弦,直侵入她心底,令她感同身受。无法言语的痛苦、喜乐、哀凄、愤怒,走马灯般掠过她那颗好似已不属于自己的心,最后缭绕不去的只剩下锥心蚀骨的痛,心被撕裂的感觉及一股因无法自制而产生的寞名的恐惧终令她忍不住失声痛哭。

“彭”的一声,琴声突然中断,叶青鸿方从噩梦般的琴声中惊醒,赫然发觉自己竟背着药篓蜷缩于地,泪水仍源源不断地从双眼中流出。匆忙放下背篓,她爬起来急奔至屋后,欲待抓出令她如此失态的罪魁祸首。

到了屋后,她愕然站住,不敢置信地用手背揉了揉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只见在檐下基石上,傅昕臣盘膝而坐,膝上放着一把古琴,弦断了,他双手悬于琴上,正怔怔地盯着断弦发愣。

那一刹那,看着傅昕臣茫然孤寂的侧影,叶青鸿的心底里似乎隐隐约约地明白了点儿什么。

“为什么…”傅昕臣低喃着。

“傅昕臣!”叶青鸿不忍看他如此模样,柔声唤道,并缓缓向他走去。

傅昕臣闻声茫然地看向她,恍惚间似见到一翠衫少女手拈桃花,脸上含着羞怯的笑意正向他袅袅走来。“净儿?净儿!”他猛地站起身,丝毫不理会膝上的琴是否会摔烂,只是痴痴地看着叶青鸿。

“你怎么找到这琴的?原来你也会弹琴啊。”叶青鸿在他炽热的目光下只觉得俏脸微烫,但欣喜却大于羞怯,他总算肯理人了。

她走到他跟前,立住脚,微微有些奇怪地打量着他显得过分激动的俊颜,“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看她。

他的净儿还是这般温柔呵!傅昕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触叶青鸿滑腻的脸蛋,生怕一不小心,她就会消失不见。

“净儿,你过得还好吗?你可知我想你想得好苦啊!”粗嗄的声音中透露出太多的痛苦。

叶青鸿被他深情的眼神所惑,不由得痴了,也不理会他口中所唤何人,纤臂一伸抱住他的腰,整个人偎进了他怀中。这可是她一直都想做的啊!

一股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使傅昕臣被自己琴音所迷、有些恍惚的心神瞬间清醒过来。他一怔,蓦地看清怀中之人,深沉到几乎令人无法承受的悲哀,立即闪电般地席卷过他早已破碎不堪的心湖。

“你不是净儿。”冰冷的语调同先前的激动和温柔相比,尤显得令人心寒。

叶青鸿尚没明白过来便被大力推开,踉跄着后退,一直到靠着廊柱方才停下。回过神时,傅昕臣已不见了人影。

“我又没说我是净姑娘。”她有些无奈地轻语,倒也没生气。不管怎么说,他讲话了,这就是好事。

令叶青鸿惊喜的是,晚饭时傅昕臣竟然出现在饭桌前,这是自他来此之后首次与她同桌吃饭,这是不是代表他已恢复正常,她不知道,因为整个用餐时间无论她怎么逗引,他一句话也没说。

次日,傅昕臣一早就没了人影,叶青鸿寻遍了屋里屋外也没找到,不由得心中一慌,该不会是走了吧?这一日她也没出去采药,只呆呆地坐在石阶上,心中失落得厉害,也许他只是出去逛逛呢,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她如此安慰自己,却怎么也抚不平心中的不安。

万一,她说的是万一,他真走了,她该怎么办?她心中害怕,却不得不这样想,毕竟他并不眷念这里。她可以去找他吗?

她会去找他的。叶青鸿不禁环抱住自己以抵抗对外界的恐惧。不管怎么样,她不会放任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飘泊的。虽然他要的是净姑娘,而不是她。

叶青鸿暗自下定了决心。不过,要去找他,也得过了今天,不然,如果他只是出去逛逛,回来时自己却走了,那可不妙。

想至此,她起身回屋拿了针线,趁着等他的时间做些缝补活计。

叶青鸿的寻人计划并没有机会得以实现,傍晚时分,傅昕臣肩上扛着一只大大的金钱豹,手上提着两只野鸡,大步而归。在叶青鸿面前将猎物丢在地上,便径自舀水冼净手脸,进屋开始修补被自己摔坏的琴。

原来傅昕臣因琴声而醒悟。昨日他用琴宣泄了五年来聚积的所有悲伤苦痛,伤痛之极,竟赫然顿悟。有生必有死,生死循环,乃因果必然。生有何欢?死又何哀?自己这五年来的生活可要比死还要痛苦上千百倍。净儿身中剧毒,每日都受着万般煎熬,自己误信人言,千方百计找到雪濡草为她救治,却不料反而令她在死前更添痛苦。早知如此,他倒宁可她在中毒的那一刻死去,也省了受这许多折磨。即便他为她报仇杀了许多人,但每每杀过人之后,他反希望自己是被杀的那一个,可见活着不见得比死好。他这样折磨自己,难道真是因为爱极了净儿吗?恐怕不尽然吧。他固然爱净儿,却还未爱至为她不顾一切的地步。当初净儿要他答应不能自寻短见,他大可什么也不管而与她共赴黄泉,两人谁也不再寂寞,想必净儿也不会怪他。但他竟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她天人两隔,可见他们的爱也不过如此,还说什么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全都是些骗人的鬼话。

这些年来,他千方百计折磨自己,不过是想报复净儿,报复她不顾誓言弃己而去,报复她让他看清自己对她刻骨铭心的情有多少,爱又有多少。他好恨!有那么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倾尽所有情感弹奏的琴音竟是如此空洞,似乎什么都不再重要。琴弦骤然而断,万事皆成过眼云烟。他无法承受心灵如此巨大的变化,才会精神涣散,产生初见净儿的情景。

或者,他该放了自己,放了净儿,也放了所有人。也罢,从此不谈情,不谈爱,不谈世间一切。

时光荏苒,转眼过了一季,山谷中秋意萧瑟。

清晨,薄雾笼罩在树梢峰腰,带着丝沁人的寒意。叶青鸿靠着溪旁大石,一边梳理如云的长发,一边侧耳聆听从竹林中传出的优雅琴声,唇角含着一丝幸福的笑容,使她娇美的容颜焕发出动人心魄的神采。

这些日子,傅昕臣开始出去打猎,那把久无人用的锈弓,在他手中竟成了神弓,每次回来所得,足够两人生活数日。至此,她不再出去采药,只是打点菜圃及两人日常所需,每个集日依然去小镇上将所得猎物毛皮换取银两及生活用品。生活自是比以前采药为生宽裕得多,也轻松得多。

虽然傅昕臣从不同她说话,但态度却不似初来时那般冷漠。每日清晨他都会弹琴,或在檐下,或在溪旁,琴声恬淡悠远,不复那日的哀伤欲绝。

她喜欢躲在一旁偷偷地听,不敢让他知道,就怕他甩琴而去,不再抚琴。每日这一刻是她最期待最开心的时候。琴声“叮咚”传来,似鸟鸣深涧,花开幽谷,无激昂澎湃之处,却令人心醉神迷。叶青鸿一恍惚,似觉整个小谷都溶入了琴声,琴谷相谐,不分彼此。

一缕金光穿透重雾,射进竹林,在遍地犹带露气的枯叶之上拉下长长的交错的竹影。

“哎哟!”叶青鸿一声惊呼跳将起来,追着水流而跑。方才听得入迷,一不留神,手中梳子落了水,她就这么一把梳子,可不能丢了。

溪中央一块圆石挡住了梳子,水从侧方流过,梳子却徘徊不下。叶青鸿吁了口气,撩起裙襬,一脚踏上突出于水面的石头,却不料石滑难立,另一脚方才离地,人已倒入水中,水花四溅,梳子也在此搅动下顺水而下,继续在水上漫游。

待一身狼狈的叶青鸿好不容易从水中爬起时,梳子已不见了踪影。她叹了口气,回到岸上,盯着无情的流水欲哭无泪。她就那么一把梳子啊,如今没了,她的头发该怎么办?

一声低沉的叹息在她耳边响起,吓了她一大跳,转身看时却是傅昕臣,不知是否是错觉,他眼中竟然带着笑意。只见他伸出手来,宽大的手掌中赫然躺着她那把断齿断得乱七八糟的乌木梳子。

“咦──”叶青鸿好生惊讶。他不是在竹林内弹琴吗?梳子怎么会在他手里?

“不要吗?”傅昕臣又是一声长叹,似对她的迟钝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