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面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在他还是郓王的时候,不知道未来在哪里,看不到明天,身边所有人都怀疑他,唯有这个女儿,软软地偎依在他的怀中,将他当成自己唯一的倚靠。双臂抱着他的脖子时,她的目光总是闪闪发亮地望着他,就算郭淑妃想要抱她,她也不愿意松开手。
她四五岁才会说话,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得活”。他还没听清楚那是什么意思,迎接他登基的仪仗已经到了门口。他相信这个女儿是上天赐给他的宝贝,他对她爱逾珍宝,而她也坚定不移地相信,她的父王是她最强大有力的屏障。
然而现在,有人抢走了他最珍爱的宝贝,只剩下他一个人无限悲凉地看着女儿冰冷的尸体。
皇帝慢慢甩开郭淑妃的手,目光愤恨地瞧着她。
郭淑妃呆了一瞬间,然后顿时察觉,他必定是将女儿的死迁怒于自己了,认为若没有她为了扳倒王皇后,特地召女儿进宫,女儿就不会死在街头的那一场混乱之中。
她又气愤又悲恸,背转过身,捂着脸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什么南齐潘淑妃,什么潘玉儿!一个数百年前的鬼魂,怎么可能带走朕最心爱的公主!”皇帝站在殿前,吼叫的声音似有嘶哑,却依然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暴怒杀机,“查!给朕查清楚!是谁在装神弄鬼,是谁在妖言惑众,是谁…杀了朕的灵徽!”
所有人跪倒在他的面前,没有一丝声息。
皇帝的声音在死寂的堂内回荡,隐隐回荡,却越显得悲恸。
他猛然转身,眼睛瞪向同昌公主停尸的方向,胸口急剧起伏,悲怆与愤恨如同有形的火焰般在他身上燃烧,让他几乎要倾覆了面前的公主府,杀掉面前所有人给自己的女儿陪葬。
望着女儿所在的地方,也不知过了多久,灼热的怒火终究慢慢变得冰凉,哀痛从头顶如水银般贯入,侵袭了他全身。火焰终究被寒意吞噬,他忽然明白,曾经抱在怀中的那一团软软的肉,已经不在了;曾经咯咯笑着喊他父皇的那个声音,已经不在了;曾经抓着他的手臂撒娇乞怜的那双手,已经不在了;始终仰望着他的那双眼睛,也已经不在了。
他疼爱了二十年,那个任性、骄傲、倔强的女儿,不在了。
“杨崇古,就算你把整个京城翻过来…”皇帝缓缓抬起手,挡住自己眼中涌出来的眼泪,却挡不住声音的哽咽、身体的颤抖,他极慢极慢的说着,仿佛怕自己的气息一旦松懈,就要恸哭失声。
“在公主出殡之前,你要给朕一个交代。朕要…看着凶手在公主灵前挫骨扬灰!”
黄梓瑕默然,只跪下向他叩首,郑重地说:“是。”
“差点没命了…”
公主的遗体停在正厅,一离开之后,周子秦就擦了把汗,低声自言自语:“夔王爷在哪儿啊,他不在我好怕…”
黄梓瑕目光看到厅外正站在那里默默无言的驸马韦保衡,便示意周子秦噤声,走到驸马面前行礼。
韦保衡勉强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了,他的眼中全是泪,虽然竭力抑制,可依然滚滚落下来,无法自已。
“都是…都是我的错。”他喃喃说着,声音虚浮,“夔王和你,都早已叮嘱过我…说过要守着公主…可她要出门,我却没拦住…”
黄梓瑕黯然,也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只能说:“驸马请节哀。”
他点一下头,声音哽咽,也说不出话。
黄梓瑕见他这个模样,也只能再劝慰几句,带着周子秦出了公主府。
出了公主府所在的十六王宅,黄梓瑕呆住了,周子秦也呆住了。
李舒白的马车正在等着他们。而车旁站立着一个人,正是张行英。
黄梓瑕和周子秦面面相觑,她先回过神,冲张行英点点头,赶紧到马车旁边行礼:“王爷。”
李舒白正在车上看公文,眼皮都不抬:“限期几日?”
“出殡之前。”
“还好,皇上对你也算是宽容了。”他终于抬眼瞥了她一下,将自己手中的公文合上,说,“公主去世时,吕滴翠身在狱中,显然没有作案可能。”
“而这三桩杀人案,很有可能是一个凶手连环作案,作案的手法,参考的是那张画。”黄梓瑕沉吟道,“所以,滴翠是前两桩案件凶手的可能性,并不大。”
“那个张行英——”李舒白的目光转向窗外,“一直在大理寺外蹲着,像什么样子?你让他回家安心等消息,或者干脆将他从京城防卫司调过来,跟着你一起办案,替你们跑个腿也行。”
黄梓瑕有点惊讶地看着他:“王爷的意思…是宽恕张行英了?”
李舒白微微眯起眼看着她,说:“废话,你这遮遮掩掩和他私下来往的模样,谁看见了不烦?”
“多谢王爷…”黄梓瑕理亏地低头,然后赶紧说:“那我先带张行英去大理寺,看滴翠会不会有什么新的供词。”
他微点一下头,示意她上车,又隔窗对周子秦说道:“子秦,你和张行英先去大理寺,我们马上就来。”
马车向南而去,是鄂王府方向。黄梓瑕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默然问:“王爷也觉得,这是那幅画上的第三幅涂鸦?”
“死于鸾凤之下…九鸾钗就是飞扑而下夺命的那只鸾凤,不是吗?”他微微侧目看着她,又将那幅卷轴打开,目光从上面的三块涂鸦上缓缓移过。
被雷劈焚烧而死的,是荐福寺中的魏喜敏。
死于严密铁笼之中的,是坐困囚牢的孙癞子。
死于凤鸟飞扑啄心的,是被九鸾钗刺死的同昌公主。
李舒白抬眼看她,问:“你认为呢?”
黄梓瑕点头,说:“一个两个,还能说是凑巧。可到了这种巧合的地步,不去找鄂王,大约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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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上穷碧落(三)
鄂王李润往常只要无事,一直都静待在府中,今日李舒白又已派人知照,因此他们到的时候,他已煮好了茶,静候着他们的到来。
在他的手边,放着一个扁平的盒子。
“四哥,听说同昌在平康坊出事了?”他亲手为他们斟茶,沸腾的茶水烟气袅袅,氤氲的气息让整个茶室都变得虚幻起来。
李舒白点头道:“是出事了。”
“受伤了?”他又问。
李舒白摇头:“已经薨逝。”
李润顿时手一滞,有一两点茶水溅到了外面,他却毫无感觉,只怔怔地看着在茶杯中旋转的茶沫子,嗓音艰涩得仿佛是从喉口硬挤出来的一样:“是…怎么死的?”
“是被她最珍爱的那支九鸾钗刺死的。”李舒白说。
“谁刺的?”他又追问。
李舒白摇了一下头:“当时场面混乱,没能抓到凶手。”
李润放下茶壶,发了一会儿呆,低声说:“同昌身为公主,怎么可能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简直是匪夷所思…”
“最匪夷所思的,却不是公主的死,而是…”李舒白示意黄梓瑕将带过来的那幅画放在几案上,展开给他看,“七弟见过这幅画吗?”
李润点头道:“在张行英家中见过一次。这没想到…当时我们几个人指着上面的这三块涂鸦,随意笑语…居然全都成真了。”
“嗯,我也听说了。”李舒白叹道,“这幅画,我也在同昌遇难之前曾见过,却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当时要是能察觉出异样,或许今日,也会有不同。”
“其实我…早已觉得这幅画不对劲。”李润面露迟疑,艰难说道,“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觉得这事太过诡异,就算我后来回到府中,翻来覆去想了这好几日,也依然没有头绪,恐怕只能请四哥为我解答疑惑了。”
他说着,取过身边的那个扁盒子,将它打开。
里面放着折叠好的一张纸,似乎是府中侍女绣娘们用来描花样用的旧棉纸,上面用眉黛潦草绘了两三团黑墨。这几团涂鸦,与张家的那幅画一样混乱不堪。
李舒白和黄梓瑕对望一眼,李舒白拿起画,示意她过来一起看看。
这是一张手帕大小的棉纸,绘画的人显然毫无功底,线条歪斜无力。可以看出的是,这两幅画,基本的轮廓是一样的。第一幅,一团黑墨上一条细线;第二幅,横七竖八的线条围饶着不知所云的墨团;第三幅,连在一起的两块黑色,一块在上,一块在下。
张家的画勉强可看成是三个人死亡时的模样,这幅画与之大致轮廓相同,细节却对不上,完全不知所云,只能看成是三个墨团。
李舒白看了许久,将这张画递给黄梓瑕,然后问李润:“不知四弟这幅画,从何得来?”
李润手捧着茶杯,轻声叹道:“不敢有瞒四哥,这幅画,是我母妃画的。”
黄梓瑕与李舒白都是微微一怔,没想到这画居然出自李润母妃之手。黄梓瑕不知皇家秘辛,李舒白却十分清楚,李润的母亲陈修仪温婉柔顺,善体人意,因此先皇身体不豫的那几年,一直都是她贴身服侍着。
先皇驾崩那一夜,她因悲伤过度而崩溃,以至于神志不清,形同痴傻。李润在征得太妃们同意后,将母妃接出宫在自己王府供养。
“母妃去年薨逝了。在她去世前几天,仿佛回光返照,她认出了我。可能是上天垂怜,我本来以为,她记忆中的我,会一直是十年前我幼时的模样。”他唇角像往常一样,含着微微的笑意,可眼中却涌上了水汽,“母妃趁着自己最后的清醒,将这张画给了我。那时我本不在意,但到她去世之后,我才发现,这是母妃亲手交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了。所以虽然觉得是我母妃发病时乱画的东西,但也一直放在书房。直到前几日,我在张行英家中,看见了这一幅画…”
他的目光转向那幅先帝御笔,脸上疑惑浓重:“可,为什么父皇会留下这样一张画,而我的母妃,为什么在犯病十来年之后,还要偷偷画出这幅画,并且交到我的手中呢?”
黄梓瑕捧着那张棉纸,问:“请鄂王爷恕奴婢冒昧,太妃在将这幅画交给王爷时,可曾说过什么?”
“母妃说…”他默然皱起眉,目光示意左右。等所有人退下之后,他才轻声说,“母妃那时意识不清,说,大唐天下…”
大唐天下就要亡了。
但他始终还是不能出口,只能轻声说:“她颠三倒四,可能意指天下不安,大唐要衰败了…还说,这幅画关系着大唐存亡,让我一定要藏好。”
李舒白从黄梓瑕的手中接过那张纸,郑重地交到他手中,说:“多谢七弟。现在看来,这幅画必定是你母妃凭着自己的记忆,摹下的先皇遗笔。”
李润捧回这幅画,更加诧异,问:“那幅画,是先皇…遗笔?”
李舒白点头道:“我已经去内府查过宫廷存档,在先皇起居注中标明,张行英的父亲张伟益,入宫替父皇探病的时间是大中十三年八月初十。”
李润回忆当时情景,说道:“那时我年纪尚幼,但也知道父皇因误服丹药,自那年五月起便圣体不豫,至七月已经整日昏迷。御医束手无策,我们几个尚在宫内的皇子,想见一见父皇,却始终被宦官们拦在外面,不得而见。当时京城各大名医纷纷应召入宫,却都无能为力…”
“而张伟益,就是父皇驾崩的那一日进宫的,最后一个名医。”李舒白低声说道,“我已遣人询问过他当年进宫事宜,据他回忆,他当年是京城端瑞堂名医,七月奉诏进宫为父皇诊脉,但父皇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但在他施针之后,确曾清醒过来。但他与宫中众人都心知这只是回光返照,召他进宫为皇上治病,求的也只是让皇上醒来片刻,以妥善安排身后大事而已。”
黄梓瑕低声说:“然而,这来之不易的短暂清醒,为何最终变成了先皇给张伟益赐画?”
李舒白与李润自然也都有如此疑惑,当时先皇已经是弥留之际,他所应该做的,绝对不是给一个民间医生赐画,而应该是部署自己身后的朝廷大事。
“所以这才是让人不解的地方。而张伟益自己,其实也是一头雾水。因为他是在先皇苏醒之后,便赶紧退下来,毕竟他一介民间大夫,怎么可以旁听宫廷大事?”李舒白微微皱眉道,“宫中存档,也是如此记载。先皇苏醒,张伟益退出。未到宫门,后面有人赶上,说皇上感念张大夫妙手,钦赐御笔一幅。他大喜过望,赶紧朝紫宸殿叩拜,又收了卷好的画,一边走一边打开看了一眼,顿时觉得惊愕难言。”
黄梓瑕的目光随着他们的低语,落在那幅画上。这样一张莫名其妙的涂鸦,居然会是十年前先皇遗笔,真令人意想不到。想必张伟益第一次看见这幅画时,也是觉得难以置信吧。
而十年后,竟然会有三桩与涂鸦一模一样的案情上演,不得不说是匪夷所思,难以捉摸。
辞别了鄂王李润,他们在浓重夜色中踏上了归程。
“你先回府,还是去大理寺?”
黄梓瑕毫不犹豫说:“回府,带点吃的去大理寺。周子秦和张行英还在那里呢。”
他也没有反对,只说:“回来后,我在枕流榭等你。”
黄梓瑕顾不上吃饭,到厨房提了食盒,坐王府的马车奔向大理寺。
大理寺少卿崔纯湛,因为公主的事情,已经赶往公主府。黄梓瑕一听到这个消息,眼前似乎就看到了他那种惯常的仿佛牙痛发作般的神情。
大理寺丞范阳正当值,看见黄梓瑕过来,十分客气地与她见礼,脸色至今还是青的:“杨公公,您说这事可怎么办哪,公主啊,而且还是圣上最疼爱的同昌公主,居然就这么在街头被杀了!”
黄梓瑕叹道:“我们如今只能先等皇上的旨意再说了。”
范阳跺脚哀叹,对于衙门的其他事务完全不在意了。就连黄梓瑕说要带着食盒去找吕滴翠都不在乎,直接挥挥手让她进去了:“子秦和那个张行英也在里面,杨公公尽管进去吧。”
天色已昏暗,净室内只有一个墙洞中点了一盏油灯,投下幽幽的光。黄梓瑕站在门口时,只看见滴翠和张行英紧紧靠在一起,那一小团跳动的火光在他们身上镀上淡淡的光华,他们一动不动,只是盯着那点光怔怔发呆。
周子秦正蹲在门口,看见她过来,兴奋不已地跳起来:“崇古,你来了?啊…太好了太好了,还带了吃的来,我都饿死了!”
他接过黄梓瑕手中的食盒,兴奋地到里面说:“张二哥,阿荻,不管其他的了,吃饭最大,来来来,先吃点东西!”
周子秦勤快地设下碗碟,把自己觉得最好吃的两碗菜先放到滴翠和黄梓瑕的面前,然后又给大家发筷子。
夔王府的厨娘对黄梓瑕一向很好,给她送的都是最拿手的菜,可惜四个人都是食不下咽。
黄梓瑕望着滴翠,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吕姑娘,相信子秦也和你说过了吧,再度过来,是有些许小事,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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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夜纹昼锦(一)
黄梓瑕望着滴翠,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吕姑娘,相信子秦也和你说过了吧,再度过来,是有些许小事,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们。”
滴翠怯怯地站起来,低声说:“我…我没什么可说的,我早上都已经说过了…”
周子秦见她这样惊惶害怕,赶紧摆手解释,说:“别误会、别误会,张二哥是我们的朋友,所以你也是我们的朋友嘛,就当聊聊天了!”
黄梓瑕见滴翠的神情依然迟疑,便抬手拍一拍张行英的背,说:“吕姑娘,相信我们。好歹我们会一直站在你这边,如果是大理寺的人过来的话,我怕你会更受惊吓。”
听她这样说,张行英赶紧点头,低头安慰滴翠道:“放心吧,杨公公很厉害的,世上没有她破解不了的疑案。我相信,只要你一切照实说,杨公公一定可以帮你申冤的!”
滴翠抬起头,目光深深地看着他,许久,给他一个勉强扯了一下唇角的表情:“可是…我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我杀了那两个人。”
“对我们说谎,是没有用的。”黄梓瑕打断她的话,目光看向周子秦,周子秦会意,立即说道:“吕姑娘,孙癞子的尸体就是我经手检验的,尸体上的伤口,我记得很清楚。”
说着,他回身到外面折了一根树枝给她:“吕姑娘,你就把我当成孙癞子,给我们示范一下当时的情景吧。你说孙癞子站在门内,于是你就举着刀子,刺了他两下,对吗?”
“对…”滴翠手中握着那根树枝,颤声应道。
“那么当时,你是怎么刺的呢?”
滴翠犹豫着,看看张行英,又看看手中的树枝,但终于还是举了起来,向着周子秦的胸口刺下去。
张行英大急,正要阻拦,周子秦已经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阻在了半空:“吕姑娘,如果一个人面对着别人刺下去的话,伤口必定是从上而下的。可惜孙癞子的伤口,是从左至右的,也就是说,他是在向右侧卧着时被人刺中的,伤口略有向下倾斜,我们推断,那个人必定是趁着孙癞子睡觉时,蹲在矮床前,挥刀刺入的,而不是像你所说,他来开门时被你刺中。”
“所以,若你坚持说自己杀了孙癞子,那么请你告诉我们,你是如何在孙癞子睡觉的时候潜入他那个铁笼般的屋子里杀死他的?又是如何在门窗都由内反锁的那个屋子里出来的?”
滴翠呆呆地站在他们面前,无言以对。
张行英瞪大眼睛看着她,颤声问:“阿荻?你为什么要说谎?你为什么要谎称自己是凶手?”
“当然是为了你,张二哥。”黄梓瑕静静说道,“你以为她是杀了魏喜敏和孙癞子的凶手,而她以为你才是为了替她报仇、杀了那两个人的凶手。所以,在她发现你已经成为被怀疑的对象,甚至也确实地影响到了你的前途之后,她选择了牺牲自己,义无反顾地到大理寺投案自首,企图顶替你的罪行,保得你的平安!”
黄梓瑕的话,让张行英和滴翠两个人都惊呆了。
“阿荻…你太傻了!”张行英猛然将她的手抓住,这么大一个男人,又欢喜又气恼又悲伤,混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你啊…你!现在我们可怎么办啊?”
黄梓瑕看着他们彼此交握的手,心中欣慰又难过,只能说道:“现在公主死了,吕姑娘当时身在大理寺净室,绝对没有嫌疑。但之前两个,你已经有招供,一时要保你出来也难,恐怕你还是要等一等,要到真凶落网才能出来了。”
滴翠神情黯然地点点头,轻声说:“对不起,张二哥,我…我竟不信你…”
“不怪你,该怪我瞒着你…”张行英叹气道。
“你们可真是的,搞出这么一场风波,弄得我们现在又得重新走一次。”周子秦无奈地摇头,把食盒给拎到外面去,把桌椅整理好,和黄梓瑕坐在椅上,张行英和滴翠则并肩坐在那张空荡荡的矮床上。
“来,你们是那天荐福寺最近的几个目击者之一,吕姑娘,希望你能先解开心结,将那天的情景详细地对我们描述一遍,好吗?”
滴翠默然咬住下唇,她的目光看向张行英,张行英朝她点了点头,她才低下头,默然说:“可是,那天我一开始带着帷帽,外面的情形其实看不太分明,等到后来张二哥帮我去捡拾帷帽,我又怕人认出我,所以捂着脸蹲在地上。我什么也没看到,甚至…甚至连人群中的魏喜敏也没看到,按理说,宦官的红色服饰在人群中是很显目的,但我确实没看到。”
张行英也想了想,说:“对,当时荐福寺中人山人海,魏喜敏个子又矮小,淹没在人群中,连我也没有看见他。直到天雷劈下,蜡烛炸开,我看到在地上打滚的魏喜敏,才发现原来他也在荐福寺。”
“那么,你们觉得当时…有没有可能,有人趁机对他下手呢?”
“完全不可能!”张行英坚决摇头道,“霹雳炸开蜡烛,就只需要那么一瞬间,谁能在那一刹那间反应过来,将人群中的魏喜敏拉出来,又刚好撞在火堆上?”
“而且,他身上…是全身都在起火,并非一个两个地方沾上了烛火。所以,就算他在地上打滚,也没能阻止住火势。”滴翠轻声说道,“所以我想,必定是天谴。”
黄梓瑕点头,又若有所思地问:“那么,当时你们看清魏喜敏了吗?觉得他有没有异常?”
张行英点头道:“当然!我知道他是害了滴翠的人,所以在混乱中还回头看了他好几眼。我看见他…似乎是被吓傻了,火烧在他身上应该会很痛,但他一开始居然还有点迷迷糊糊的,趴在地上呆了一瞬,才惊叫着在地上打滚想要压灭自己身上的火。”
“嗯…我也记得…他那种如梦初醒的样子。”滴翠说。
周子秦一边记录着,一边歪头看黄梓瑕:“怎么样,是不是越查越像天谴?”
黄梓瑕不置可否,又转而看向滴翠,问:“你为什么要将那幅画拿走当掉?”
滴翠听她提起这事,身躯微微一颤,抬头看了张行英一眼。
见张行英脸色无异,依然温柔凝视着她,她才轻咬下唇,低低地说:“我…我爹找到我了…”
张行英愕然,问:“什么时候?”
“就在…你打马球的那一天。”她低着头,怯怯地说,“我想着替你做一个古楼子,所以就到西市去买羊肉…可是,就在经过我爹的店铺时,我,我不由自主的,就往里面看了一眼…”
明明带了帷帽,可毕竟是十多年的父女,吕至元立即认出了她。等她买完羊肉到张家门口时,觉得有点不对劲,一转身忽然发现了正远远跟着她的父亲。
见自己已被她发现,吕至元便干脆走上来,对她说:“不错,不错,没想到你不但活着,还找到落脚处了。”
她吓得全身发抖,怕被张家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能哀求父亲当做没有她这个女儿,赶紧离去。
吕至元冷笑道:“找到了男人,就想撩开我?你对得起我养你十七年吗?我告诉你,要不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别留在京城给我丢人现眼;要不,你就让这家人给我备下十缗聘礼,算是我这么多年来养育你的报酬!”
周子秦听着,叹了口气,问:“所以你就将画拿去当了十缗钱,给了你爹?”
滴翠咬牙默默点头,说:“我…我实在没办法,我不想离开张二哥,可我也怕他知道我的过往…我,我还以为,天底下没有一个人,会接纳那样一个过往不堪的女人…”
她说着,用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声音也越来越低:“我绝望了,原本我以为,我能烂在那个小院子里,一辈子,那里是我最后的藏身之处…可我爹逼我,他要断绝我这辈子最后的希望…直到我听到、听到张二哥说起这幅画,知道它原来还有那样的来历,我便…把画拿给我爹,说了是先帝御笔,十分值钱,让他拿了之后,就永远不要来找我。我爹不信,我就拿着到当铺去,真的当到了十缗钱。我把钱交给他,说,以后,吕家没有女儿了,我以后,是张家人了…”
说到这里,她终于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因为激动而剧烈的喘息。许久,许久,她才哽咽道:“张二哥,对不住…我,我是个贼,偷取了你家最珍贵的东西…”
“不,别说你是为了留在我身边,就算你把家里的东西全卖掉也好,扔掉也行,都没有任何关系。”张行英轻轻握住她的手,轻声说:“我爹大病初愈,我又在外,如今家里全靠你操持,你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主人拿东西,不是天经地义吗?”
滴翠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她呆呆地望着他,脸上只有眼泪缓缓留下来。张行英轻轻帮她擦去,默默凝视她许久,忍不住黯然神伤,说:“阿荻,你太傻了…现在,可怎么办呢?”
“就是嘛,你看弄成现在这样,真的有点糟糕呢。”周子秦见周围没其他人,压低了声音又说道,“不过你们也不必担心啦,这次公主的死,对于朝廷来说是大不幸,但对于滴翠来说,却是大幸…崔少卿这个人还是比较开明的,只要滴翠能对他澄清事实,我们再托几位王爷说说好话——好歹昭王和鄂王都见过你们,只要我们真心诚意哀求,说说话应该没问题。至于皇上,我看当今天下,能让皇上改变主意的人,大约也只有夔王了。而夔王,就要靠崇古了…”
三人希冀的目光落在黄梓瑕的身上。
黄梓瑕犹豫了一下,点头,说:“我尽力。”
十六 夜纹昼锦(二)
张行英回家给滴翠拿被子和衣服,黄梓瑕和周子秦一起走出大理寺,正在讨论着同昌公主当时是否被挟持,为什么不出声呼叫时,忽见崔纯湛骑着马回来,跳下马就兴冲冲地朝他们喊:“子秦!崇古!你们也在啊?真是太好了!”
大理寺门口的灯笼通明,崔纯湛身边侍从手中的火把也正在熊熊燃烧,他们在明亮的光线中看见崔纯湛脸上的喜色,顿时两人都感觉到诧异,互相对望了一眼——还以为崔少卿今天肯定是一脸痛不欲生的模样呢!
等到崔纯湛身后一个肥胖的身影被拖出来时,黄梓瑕和周子秦更是愕然了——这位矮矮胖胖,被麻绳一捆就跟粽子一样圆滚滚的中年人,不就是那位钱老板钱关索吗?
钱关索一看见他们,立即哀叫出来:“周少爷!杨公公!你们一定要替我作证啊!我真的没有杀人啊!我更不可能杀公主啊!”
周子秦瞪大眼,一脸不敢置信:“崔少卿,他是凶手?”
崔纯湛笑逐颜开,颇为得意:“是啊,我今日奉皇上之命,将公主府中又翻了一遍,刚好就遇见了他鬼鬼祟祟去找公主府厨娘。我们把他逮住一问,他居然说自己去找女儿的,真是骗鬼呢!”
周子秦目送着被拖进去的钱关索,诧异问:“咦,他女儿不是公主府的侍女吗?”
“是啊,他口口声声说什么自己女儿是公主身边的侍女,还说自己见过女儿多次,最近女儿一直都没有消息,所以他悄悄到府中打听消息。”崔纯湛一脸鄙夷,“说谎也不说个好圆上的,让他去指自己要找的女儿,他却怎么都找不到,只说女儿的手腕上有个浅青色的胎记,结果我们问遍了府中上下人等,别说哪个侍女了,就连宦官都算上,也没一个手腕上有胎记的。”
周子秦诧异道:“咦,可是上次我们去他店里查问的时候,他对我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他女儿还送了他一个金蟾,全身镶满珠宝,蹲在碧玉荷叶上,可精巧了!”
“金蟾?”崔纯湛一听,顿时眼睛都亮了,“是不是那个翠玉荷叶上还有一颗水晶珠子的,每次金蟾一动,水晶珠就像露珠一样会在荷叶上滚来滚去的那样?”
周子秦连连点头:“崔少卿也见过?”
“当然见过!两年前西域某国进贡的!当时正是元日,我们殿上群臣都看见了,人人赞叹不已!后来,它也是同昌公主的嫁妆之一。”崔纯湛喜不自胜地抚掌道,“这下有了,连作案动机都有了!钱关索为了谋取异宝金蟾,相继杀害公主府宦官、公主,还有一个住在周边的孙癞子——虽然不知道这个孙癞子是怎么牵扯进去的,但我相信只要一用大刑,那矮胖子不得不招!”
崔纯湛说着,迈着轻快的步伐往大理寺内堂快步走去,一边吩咐身边人:“掌灯!升堂!本官要夜审重犯!”
周子秦瞠目结舌,回头看黄梓瑕。黄梓瑕赶紧往里面走,一边说:“还等什么,快点去看看崔少卿准备怎么审案啊!”
大理寺正堂上灯火通明,三班衙役,执法官员,评事、寺正侍立左右,大理寺少卿亲自审讯,场面十分浩大。
因为是皇帝钦点的查案人员,大理寺众人给黄梓瑕和周子秦设了两把椅子,两人坐在一旁,看着钱关索被带上来,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黄梓瑕悄悄问周子秦:“对了,现在的大理寺卿是谁?怎么从没见他出现在大理寺过?”
周子秦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她:“你居然不知道?”
“我哪儿知道啊,之前离开京城的时候,大理寺卿是徐公,但后来又听说徐公去世了…”
“可是你天天和大理寺卿在一起,居然不知道大理寺卿是谁!”周子秦低吼。
黄梓瑕将手指压在唇上,示意他安静一点,然而一转念之后,连自己也控制不住了:“大理寺卿是…夔王?”
“就是啊!你不知道他身兼多少个职位吗?”
他这一声吼得太响,身旁的人都对他们侧目而视,两人赶紧装作若无其事,低头翻开之前周子秦做的记录本。
崔纯湛坐在堂上,颇有官威,一脸肃穆地问:“下跪何人?”
“小人…小人钱关索,在、在京城开了一家钱记车马店,多年来信誉良好,诚信守法…小人冤枉啊!小人绝对没有…”
“本官问一句,你答一句!”崔纯湛拍拍惊堂木,拿过身边寺正给他拟的条例,一条条问下去:“你的车马店近年是否开设了通下水道的事务,并且与工部通水渠的工役有往来?”
“是…”他茫然不知所措。
“经大理寺查明,同昌公主出事之地,旁边就有水渠口,你当时是否以此为藏身处,在杀人后躲开了官差的搜寻?”
钱关索顿时大惊,语无伦次地大叫出来:“没有!没有没有!小人绝对没有杀人!小人…小人连公主死了都不知道啊!”
“经查,你第一次进入公主府,是去年整修公主府水道时。你并不懂水道之事,又为何经常跑到公主府查看工序进展?”
“小人…小人因听说公主府豪奢华丽,有心想来开开眼界,又加上公主身份如此尊贵,怕自己手下人干活出差池,所以,所以就常来监工,小人绝对没有不轨之心啊!”钱关索吓得瘫在地上,跟块肥猪油似的,软塌塌一坨惨白色。
“听说公主府豪奢华丽?所以你就盯上了公主府的奇珍异宝,并且与宦官魏喜敏勾结,先后成功盗取了库房中的金蟾和九鸾钗,是不是?”
“这,这从何说起啊?小人和魏喜敏只见过一面,小人的金蟾是女儿送的,小人压根儿没见过九鸾钗…”
“既然你和魏喜敏只见过一面,却为什么要送他那么贵重的零陵香?后来,魏喜敏曾去你店内找你继续索要香料,然后他当晚就失踪了,第二日死在荐福寺,你说,是不是他助你盗取了金蟾之后,你为了杀人灭口,将他烧死在荐福寺?”
钱关索这下涕泪横流,喉口嗬嗬作响,只忙乱地辩解:“不是,没有…我那个香,那个香是送给厨娘的…”
“那又为什么许多人都说是魏喜敏在用?厨娘是不是你在公主府的眼线之一?”
“不是!不是不是!厨娘菖蒲是好人,她帮我找到了女儿啊…”
“你口口声声说你在公主府有个女儿,然则府内上下所有人,没有一个人手腕上有你所说的胎记,你又如何证明?”
钱关索呆呆地跪在那里,脸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就跟抽搐似的。黄梓瑕觉得他这模样,觉得又可怜又悲苦,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将脸转开不忍心再看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见到了我的女儿哪!她隔着屏风把手伸给我看了,真的!粉青色的胎记,跟只小兔子似的,她不是杏儿她还能是谁啊?我真的见到我女儿了啊…”
他又像追问,又像辩解的话语,被崔纯湛的惊堂木拍断:“钱关索!本官问你,你伙同魏喜敏盗取了公主府的珍宝之后,为何又要杀害公主?当时公主在人群中看见你手中的九鸾钗之后,你如何将她杀害?赶快给本官从实招来!”
钱关索已经被吓得魂都丢了,翻来覆去只是摇头:“没有!真的没有,我没杀人,我女儿在公主府中的…”
大理寺评事轻咳一声,说道:“犯人证据确凿,抵死不招,崔少卿,看来不动大刑,他是不肯招认了!”
“嗯,拖下去先杖责二十!”崔纯湛说着,抽出一支令签,向着堂下丢去。
周子秦跳起来,扑过去就要抓那支签子。可惜终究还是迟了一步,令签落地,身后衙役抓住钱关索,将他拖了下去。
周子秦扑得太快,脚跟绊到身后的椅子,他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椅子也应声倒地,周围排立的衙役们顿时惊散开,堂上一片混乱。
崔纯湛皱眉问:“子秦,你干什么?”
“崔少卿。”黄梓瑕站起来,对他拱手行礼,“此案少卿虽已在审理,但皇上曾让我与子秦也参与此事,所以,有些许事情想与少卿商量一二,您看是否可以借一步说话?”
崔纯湛听了听旁边传来的钱关索的哀嚎,又看看堂上队形散乱的衙役们,便说:“行,我们到后堂来说,让他们先休整一下。”
三人到后堂坐下,仆从奉茶完毕,崔纯湛赶紧问:“是有什么事?”
黄梓瑕问:“崔少卿真的觉得,钱关索是此案真凶吗?”
崔纯湛皱眉道:“以目前来看,他嫌疑很大,不是么?他送了魏喜敏那么贵重的香料,魏喜敏去找他的当晚失踪,第二日便被烧死了;那个孙癞子必定是同伙或者发现了他罪行,被他杀了,又找个时间说自己凑巧酒后发现了尸体;还有,他既然能偷取公主府库房内的金蟾,必定就能偷取同在库房的九鸾钗,而那个九鸾钗,就是杀害公主的凶器,再加上旁边还有可供他逃遁的水道,据说前几日他还去那个水道口亲自看人疏通…”
黄梓瑕问:“然而,若说魏喜敏的死是因为和钱关索一起盗取金蟾,然后被钱关索杀人灭口,但九鸾钗被盗,又是在魏喜敏死后,那时他没有了内应,又如何再度窃取呢?”
崔纯湛皱眉,露出思索的神情,许久,才说:“或许是他提过的那个厨娘?”
黄梓瑕无奈摇头:“崔少卿,魏喜敏是公主身边人,说他窃取或许还能有机会,但厨娘日日在膳房之中,连上栖云阁的机会都没有,哪有办法窃取九鸾钗?”
“但杨公公不能否认,那个钱关索与此案关系重大,尤其是三个案件都关联甚深——哦,还有!驸马出事的那匹马,就是他转手给京城防卫司的!你说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疑点,还有可能是清白的吗?”崔纯湛叹了口气,又凑近他们,低声说,“何况,你也知道皇上对同昌公主最为疼爱,简直是如珠似玉的宠溺。如今公主死了,别说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等三法司,就连京城诸卫、两衙、十军,谁能脱得了干系?太医已经被当场杖毙了数人,听说皇上要连他们的数百家人都连坐,你说,公主是凶手一击即死的,太医们可不冤枉么?如今再不给皇上从速抓住犯人,哪个衙门能顶得住这场雷霆震怒?”
黄梓瑕微微皱眉,周子秦赶紧问:“那么,以崔少卿看来,吕滴翠和钱关索,谁的嫌疑大一些?”
“子秦,你说笑呢,跟钱关索一比,吕滴翠那点嫌疑简直就是不值一提。要不是她自己来投案自首时签了案宗,现在立马释放都可以!”
周子秦略感欣慰,又说:“崔少卿,其实我感觉啊,这个钱老板的案子,还是得慎重一点,你觉得呢?毕竟,这可是人命关天啊…”
崔纯湛一脸为难,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说:“你放心吧,好歹我身为大理寺少卿,该慎重的时候,我还是会…”
话音未落,后面有人跑进来,叫道:“少卿,崔少卿!”
崔纯湛皱眉,看着喜形于色奔进来的大理寺正,问:“怎么回事?”
“刚刚接到的消息,孙癞子家下面,正有一条水道通过!”
“哦?真的?”崔纯湛顿时惊喜地站了起来,“钱关索知道这条水道么?”
“知道!就在案发前几日,京城清理水道,钱关索手下的那几个工役去清理了那边,而且,当时钱关索也去现场观看了!”
“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证据又多一条!”崔纯湛得意地回头看黄梓瑕和周子秦,“你们看,这钱关索果然就是杀人凶手没错!他借助那条水道,爬到孙癞子那个密不透风的房子中杀了人,又悄悄从水道下去。等到聚集了众人,他再带着人进屋内去,制造了自己不在场的证据!”
周子秦皱眉道:“崔大人,孙癞子刚死的时候,我曾去看过现场,他家的地十分平整,看来并没有人从下水道上下的痕迹…”
崔纯湛闻言皱眉,但很快便释然道:“哎,所以他才要在时候纠集那么多人前去跟自己一起目击孙癞子的死啊!因为人一多,孙癞子家被翻过的泥地,不就可以被踩平了,湮没证据吗?这人心思如此缜密,真是狡猾之至!”
“可是…还是说不通啊…”周子秦还想说什么,崔纯湛已经抬手止住他的话,向着前堂走去:“子秦,杨公公,此事我已大致有数,你们二位大可不必再操心了,交给我就是,明日我便能将此案审查个水落石出了!”
第一百章!
有史以来写得最长的一篇文,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坚持到这里,激动啊~
十六 夜纹昼锦(三)
回到夔王府,夜色已深,但黄梓瑕还是先去见了李舒白,将大理寺今日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李舒白听了,不由得失笑:“我明日去问问崔纯湛,这个犯人既然这么缜密狡猾,又怎么会窃取了公主府的金蟾之后,在官府前去问话时喜孜孜地拿出来炫耀?”
“但皇上对此事极为关切,此时若能火速结案,各衙门都能松一口气,由此来说,能迅速推出一个替死鬼,而且还是各方面疑点都汇聚一身的替死鬼,也不失为官场中一个惯常的选择。”黄梓瑕皱眉道。
李舒白沉吟不语,许久,才说:“而且,早日结案的话,你也能早日与我一起踏上回蜀之路,对于你自己来说,也是一个较好的选择——毕竟,有些证据会随着时间的湮灭而消亡,你要洗雪自己的冤屈,还是越快越好。”
“难道王爷也认为,此案让钱关索作为替死鬼,是目前最好的结局?”
“当然不是。”李舒白用手指轻弹着小红鱼的琉璃瓶,说道,“依我看来,最好的结局,应该是找一个无父无母又无子女的恶人——天底下这样的人很多,可惜皇上却不会相信,不是吗?”
黄梓瑕轻声说道:“钱关索…虽然贪财又怯懦,却并不算坏人。”
“可那又怎么样?你总得找个人向皇上交代。这一次的案件,你和我都心知肚明,先后死去的三个人,魏喜敏,孙癞子,同昌公主,有男有女,贵贱不同,但全都与吕滴翠受辱一事有关——所以这个案件能圈定的嫌疑人,目前来看,嫌疑最大的三个,就是吕滴翠,张行英,吕至元。”李舒白毫不留情说道,“不管你自欺欺人也好,感情上有成见也好,你都不得不承认,最大的嫌疑人,是张行英。”
黄梓瑕被他一口说中始终压在心上的这一桩事,一时无法反映。许久,她才默然点头,说:“是,我知道。”
李舒白将目光从小鱼的身上收回,落在她的面容上,那双锐利的眼也微微眯了起来:“若凶手真的是他,我倒很欣赏。毕竟无论谁站在他的立场上,都不能无动于衷。只是有些人敢想而不敢做,有些人能去做却不能做得这么好。而这三桩案件若是张行英做的,我可真对他刮目相看。”
黄梓瑕看着他不加掩饰的赞赏,低声问:“那么,若真的是他犯案,王爷能保得他的性命么?”
李舒白微微皱眉,说:“同昌公主死之前,可以。但如今这样的局面,难说。”
黄梓瑕默然点头,说:“是,杀人偿命,自古皆然。”
李舒白又说道:“如果本案真的是按照那幅画而设局的话,如今三个死者都已对上,你先将本案的千头万绪,全部整理一遍给我看看。”
黄梓瑕点头,在旁边小几后盘腿坐下,略一思索,展卷提笔慢慢写着。她的字学的是卫夫人,一笔笔写来如簪花仕女,清秀雅丽,速度也快,不一会儿便誊写出来,交到他手中。
第一,魏喜敏之死:天降霹雳,如何不偏不倚劈中蜡烛,又如何正好将人群中一个矮小的宦官烧死?若真系人为,凶手又如何控制雷电?鱼塘内铁丝与水银从何而来,是否与本案有关?
第二,击鞠场驸马坠马:是否人为?若是,是否专门针对驸马?如何能让驸马选中那匹马,又如何对马匹下手?
第三,孙癞子之死:如何破结密室困局?那般陋室之中为何残存零陵香的气息?凶手自何处进入,又自何处逃遁?
第四,公主之死:九鸾钗如何在严密监守之中被盗?公主被拖出人群之后,应当知道自己离热闹街市不远,为何不大声呼喊侍从?
附注:公主府豆蔻之死,张家及鄂王府的画,必与此案关联重大。
李舒白看完,点头说:“写得匆忙了,‘破解’写成‘破结’了。”
黄梓瑕大窘,赶紧在那张纸上寻找那个字。
他看也不看,说:“第十一行第七字。”
黄梓瑕不由得肃然起敬:“王爷记性真好,大约所有东西您过一下眼就会永远深刻铭记吧。”
“还好。”他随口说道,“或者也可以说,你一共写了二百六十六字,‘结’字在第一百四十三字。”
她不敢置信,抓起案上筒中半把算筹,丢在桌上,问:“王爷觉得里面有几根?”
他扫了一眼,毫不迟疑:“四十七。”
黄梓瑕一根一根数过,四十七根。
她抬头看着他:“王爷,我想请教您一件事。”
他没说话,只抬眼看着她。
“那日在荐福寺,一共有多少人?”
“没数过。”他给她一个“无聊”的眼神。
“但是,您当时在场,以您的眼光,应该是能对在您面前出现过的人都有印象的,对吗?”
“嗯。”
“但是在魏喜敏死后,您说,您之前并没有在人群中看见过他。”
李舒白稍作回忆,点头道:“或许是身材矮小,他被旁边的人严实地挡住了。”
“而张行英和吕滴翠,这两个在场的目击者也说,他们在起火之前,未曾见过魏喜敏。”黄梓瑕若有所思,眼睛渐渐地明亮起来,“按理说,魏喜敏是他们的仇人,而且还穿着那么显眼的红色宦官服,又近在咫尺,他们应该会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他的。”
李舒白见她眼睛变得那么亮,便反问:“这么说,你已经发现端倪了?”
“嗯,我应该我已经找到了荐福寺那桩起火案的最大关键点了。”她一笑,又将自己的手点在第二件,驸马坠马的案件上,“而由此,对于此案,我也好像隐约感觉到了缘由。”
李舒白看着她的指尖,问:“凶手动手的时机,你也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