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周子秦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为什么去张二哥家?”

“你昨天没去大理寺吗?张二哥家的那幅画,不见了。”

“那幅画?你是说上面画着三个死者的那幅画?”周子秦顿时连蒸饼都快捏不住了,激动万分,“难道那幅画真的和发生的事件有关联?有什么关联?到底为什么画上的情景和案件这么相像?张二哥是不是会有麻烦?京城防卫司准备怎么处置?张二哥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先吃你的饼。”黄梓瑕一句话终结了他所有的问话,并抬手拍了一下那拂沙,催促它加快脚步。

由东至西穿越半个长安城,他们来到张行英家时,早起的女人们正在打水,一边议论着:“哎,昨天那些应该是官府的人吧?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

“听说啊,是张家小二又犯事了。”

“不会吧,那孩子看着挺老实的一个,怎么最近老是出事,不是被夔王府赶出来,就是被京城防卫司逐出,现在连官府都来查他了,这可真是…以前还真看不出他是这样的人哪!”

周子秦不敢置信,跳下马就问那人:“什么?谁说张二哥被防卫司逐出了?怎么可能?”

那个中年女人一看见他跳下马质问,立即就慌了:“难道不是吗?官府的人都到他家彻查了,他今天也没出门,难道不是被赶回来了吗?”

黄梓瑕皱眉道:“子秦,别和这些不相识的人计较。”

周子秦只好悻悻地拉着“小瑕”往张行英家里走。黄梓瑕也下了马,两人来到张行英家门口,正要敲门,却见里面跑出来一个女子,差点和他们撞个满怀。

后面传来张行英的叫声:“阿荻!你去哪儿!”

黄梓瑕立即抬手,抓住那个跑出来的女子的手臂,将她拉住。

那女子面容苍白惨淡,头发被一根木簪紧紧绾住,身上一件窄袖青衣,脚上一双绣着木槿花的青鞋,正是滴翠。

她被黄梓瑕拉住,又甩不开她的手,颤抖着叫了一声“杨公公”,眼泪就扑簌簌落下来了。

黄梓瑕赶紧问:“怎么了?和张二哥闹别扭了?”

滴翠拼命摇头,却不说话。

张行英已经跑了出来,无奈说道:“阿荻,你切莫胡闹,这事…这事与你并无关系。”

黄梓瑕与周子秦对望一眼,她拉着滴翠走回去,轻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可否详细对我们说一说?如果能帮上你的话,我们一定尽力。实在不行,好歹也多个人帮你们出主意,对不对?”

滴翠却只掩面哭泣,并不说话。

张行英无奈说道:“她…唉,也不知为了什么,昨日在院子里站了一夜,我早上起来看见她,赶紧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胡说八道,说什么我本来前程似锦,全都是被她…被她害的,说自己不能再拖累我,竟…竟说要离开了!”

黄梓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滴翠声音颤抖,断断续续说道:“张二哥,我…我确是不祥之人,你和我在一起…我只是个祸害!我爹早就说过,我生来就是灾星,我一出生就害死了我娘,后来又…又落得那般田地,早已不该是存在这世上的人…”

“不许胡说!”张行英赶紧打断她的话,他看看周围,幸好无人,便赶紧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院内,掩上了大门。

“我…我没有胡说…”滴翠失声痛哭,几乎是嚎啕着冲黄梓瑕他们喊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吕滴翠!是长安城满城的人都在嘲笑、都在议论的那个女人!全天下都知道我被孙癞子污辱,知道我该死在荒郊野外!我不该在这里活着,我不该拖累张二哥!”

“阿荻!”张行英冲上去,狠狠抱住了她,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

然而虽然被张行英抱住,虽然被强行止住了崩溃的嘶喊,滴翠的眼中,却依然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滚滚落下来,那里面满是绝望,和她整个人一样,仿佛已经死去般,令人怅叹。

黄梓瑕与周子秦对望一眼,周子秦不知所措,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

黄梓瑕便站起身,走到滴翠身边,低声说:“滴翠姑娘,其实我们过来并无恶意,张二哥是我们的挚友,他之前也帮过我许多,我深知他秉性端正,是个再正直不过的人。他卷入此案,也只是因为万千头绪之中有几条扯到了他,我们只是过来循例问话,你不必担心,我们问完就走。”

滴翠依然直勾勾地盯着她,脸上的神情,显示她根本没听进去黄梓瑕说的话。

黄梓瑕只好叹了口气,说:“张二哥,你先放开滴翠姑娘,我们问几句话就走。”

张行英扶着滴翠坐到桌旁,小声对她说:“你先等一下,一会儿就好。”

黄梓瑕示意张行英在石桌边坐下,问:“昨日大理寺的人怎么说?京城防卫司那边又怎么说?”

张行英一脸惶惑,搓着手说道:“昨日午后,我还在京城防卫司,忽然大理寺的人过来找我,说是想要借阅我家一幅据说是先皇御笔的画。我当时还十分奇怪,心想这画我家一直妥善收藏,也不曾对别人提起过,怎么大理寺的人会知道。但既然他们这样说了,我便带他们回家,让他们在楼下等着,自己上楼去打开一直放那幅画的柜子…结果,我拿钥匙打开柜子一看,那幅画居然不见了!”

“不见了?”周子秦愕然惊呼出来。

“是,在我家柜子中稳妥地放了十来年的那幅画,居然不翼而飞了!我急了,赶紧问了我爹,我爹也急了,我们加上阿荻,把楼上楼下翻了个遍,可就是没找着。我无奈,只能告诉大理寺的人说,那幅画失踪了,大理寺的人不相信,说此画非同小可,是上面有人指名要的,若我交不出来,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我知道大理寺亦要对上头交代,可那幅画确实从我家消失了,我有什么办法?结果大理寺的人去对防卫司的人说,我涉案了,还是两个人命案和驸马受伤案,你说这事还能不闹大么?防卫司叫我先处理好此事,在那之前就不需去防卫司点卯了。”

周子秦诧异地转头问黄梓瑕:“你猜…那个指名向大理寺要画的混蛋是谁?会不会是…同昌公主?”

黄梓瑕扶额,她当然知道“那个混蛋”就是李舒白了,估计他也就是对大理寺说一句话,结果大理寺就兴师动众,搞出这么大一场风波。

对不起大家啦,今天更新果然很晚,不过还好赶回来了^^

十三 云泥之隔(一)

但见周子秦这样说,她只好说:“我想…不太可能吧,毕竟同昌公主怎么会知道张二哥家里有这样一幅画?”

“再说了,就算有这样一幅画又有什么关系?这画是先皇画的,又不是张二哥画的,对不对?”周子秦理直气壮地拍着桌子站起来,“不行!我得去找王蕴评理去!”

黄梓瑕几乎要拜倒在他跳跃的思维之下:“又关王蕴什么事了?”

“王蕴管着防卫司啊!大理寺找他下面的人麻烦,他怎么能不替张二哥出头?再说了,不就是丢了一幅画吗?丢的还是自己家的画,又不是大理寺的,大理寺根据律法哪一条强迫张二哥找出来?防卫司又凭哪一条让张二哥在家找到再去应卯?”

黄梓瑕无奈地白他一眼:“官府查案,无论王公大臣或平头百姓,全都要配合行事。张二哥这幅画,或许与案件真有关联,所以就算大理寺要求他立即寻找,也是说得过去。”

周子秦趴在桌上,一脸无力的神情:“我知道…就是为张二哥抱不平嘛!好容易张二哥进了京城防卫司,咱还没去端瑞堂向那个趾高气扬的晒药老头儿炫耀呢,这怎么又摊上这种破事?我说张二哥,你最近是不是需要去庙里烧个香了,怎么好像老是走霉运…”

话音未落,黄梓瑕已经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一眼看到滴翠眼中原本打转的眼泪又滚滚落下,赶紧抬手给了自己一下,不再说话了。

黄梓瑕站起来:“好了,去看看你家藏画的那个柜子吧。”

张行英忙说:“好。”

几个人站起,进入内堂,顺着楼梯走上二楼。

放画的那个柜子就在楼梯口,柜子上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锁,张行英打开旁边的柜子,里面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木盒子、蝈蝈笼、旱烟筒等各种都有。

张行英从旱烟筒中倒出一把钥匙,开了柜子给他们看。

里面也放着不少东西,几匹布帛,两缗多钱,下面还有一些散乱的药材之类的。上面放着一个放置卷轴的长木盒,但那里面已经空无一物了。

张行英指着那个木盒,说:“大理寺的人过来时,我一打开柜子,就是这样了。”

黄梓瑕看着这整整齐齐的东西,又问:“画是什么时候失窃的,其余还有丢了的东西吗?”

“不知道啊,我那天给你们看完之后就收起来了,然后就再也没打开过这个柜子。柜子里其他的东西也都没丢,连盒子都原样盖好的,就是少了那幅画。”

黄梓瑕皱眉,叹了一口气,示意他把柜子锁好,然后说:“张二哥,我知道了。”

张行英愕然睁大眼,问:“什么?你已经知道我家的画哪儿去了?”

“我想,说不定下午,或者明天,它自己会回来的。”她的目光,落在滴翠的身上,见她神情僵硬地躲避自己的目光,她又低声说,“我想,张二哥你这么好的人,就算是晕倒在山上的一个落难女子,都会带回家救助;你秉性敦厚,不计较自己身边人的过往;你对什么人都掏心掏肺,我想,你身边的人也必定会感念你的好,上天也会成全你,让那幅画尽快回来的——不然的话,那个偷画的人,可能要失去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同时也受到良心上的谴责。”

张行英莫名其妙,只问:“你的意思是,我不用找了,那幅画自己会回来?”

“嗯,我想会的。”

黄梓瑕说着,便转身下楼,只说:“这幅画就先这样,其余的事情,我还要问你。”

周子秦急了,赶紧问:“崇古,张二哥这边的麻烦怎么办?大理寺那边怎么办?京城防卫司王蕴那边,你去说好话,还是我去对付?你难道就真的这样看着张二哥麻烦缠身,又要到端瑞堂被剥削被压榨啊?”

黄梓瑕看都没看他,只说:“子秦,这幅画只是我们的来意之一,其实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张二哥,你先把本册拿出来,认真记下。”

“好…”周子秦立即乖乖地从马身上的背囊中取出笔墨。

“张二哥,目前我手头与公主府有关的,共有三个案子。”

黄梓瑕开门见山,坐在他的对面,也不管他局促不安的神情,只说道:“第一桩,是荐福寺中,公主府宦官魏喜敏被烧死的案件,当时,张二哥你正在寺中,而且蜡烛炸开焚烧魏喜敏时,你就在他近旁。”

张行英绷紧下巴,勉强一点头。

“第二桩,是在防卫司的马场之上,那一场击鞠比赛时。驸马韦保衡坠马受伤,而你就在场上,与他在比赛。”

张行英又一点头,没有说话。

“第三桩,是孙癞子的死。他的死亡时间,据推算是在午时左右,而那个时候,你正在大宁坊之中——刚好被几个在角落中的老婆子看见了。”

一直在奋笔疾书的周子秦,此时也终于停下了笔,不敢置信地望向张行英。

张行英张了张嘴,然后终于还是说:“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巧…其实我当时去大宁坊,什么都…没有做,真的!我听京城的人笑谈说,孙癞子把自己锁在铁桶中了,所以我就去看了看孙癞子的房子…”

“你冒着正午的大太阳,从西至东穿过整个长安城,就为了看一眼孙癞子的笑话?”黄梓瑕冷冷地反问。

张行英显然被她冷淡的神情给弄懵了,没料到黄梓瑕会忽然针对他这样盘问,怔了许久,才咬咬牙,说:“我当时…身上带着一把刀。”

周子秦不知所措,捏着笔还在发呆,黄梓瑕瞧了他一眼,他赶紧低头,在纸上将张行英说的话快速写下来。

“我是准备想去杀孙癞子的,但是午时我到了那边,却发现孙癞子的家中确实严实无比,真的跟铁桶似的,我根本没有进去的办法…所以,只好什么都没做,又回来了。”

“为什么要去找孙癞子?”

“因为,在荐福寺,那一场混乱中…滴翠的帷帽被挤掉时,我护着她,一直被人群挤到了墙边,我当时抬起双手将她护在我怀中,两个人呆在那里…可,就在这个时候,孙癞子,他居然也在荐福寺,而且,居然也被人潮挤到了我们身边…”张行英喃喃说着,眼中跳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火焰,在这一刻,这个一直淳朴宽厚的男人,露出了他心中深藏的那一处愤恨,让他们发现,再怎么沉默寡言的人,也有不顾一切想要扼杀自己仇敌的时候。

滴翠的手,紧紧地握成拳,抵在自己的胸口,用力地呼吸着。她流了太多眼泪,眼睛早已红肿,此时只能用力闭上眼睛,以最大的力量,强行抑制自己的抽泣。

“孙癞子…看见了阿荻,看见了她被我护在怀中…”张行英的胸口急剧起伏,因为激愤而几乎说不下去,“他看着阿荻的眼神,就跟毒蛇一样…他看着我们,忽然笑起来,洋洋得意…他说,他说…”

张行英终于说不下去,他垂下头,咬紧牙关,脸上的线条几乎显得狰狞。

“他说,癞爷我穿破的鞋子,还有人捡去穿啊。”

滴翠的声音,极低极低,嗓音嘶哑干涩,却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她通红的眼中,根根血丝爆出,眼睛瞪得那么大,就像是面前正站着那个孙癞子,而她恨不得扑上去,要将他全身的肉一块块活活剐下来才甘心。

黄梓瑕只觉得有炙热的火直烧上自己的额头,让她在这个炎热的天气里,整个人身上着了一团火,恨不得当时自己在荐福寺之中,直接揪住孙癞子,将他踏入烂泥之中。

周子秦在她身边将笔往桌上一丢,低声咒骂道:“混账!看老子把他碎尸万段!”

黄梓瑕深吸一口气,强自压抑下心口的怒火,低声提醒周子秦说:“子秦,好好记着,别分心。”

周子秦郁闷地捡起笔,说:“崇古,我真佩服你,居然能忍得住。”

“查案时,最忌将自己代入,始终旁观者清,跳出外面,才能看清局势。”她说着,又向张行英和滴翠说道,“两位冷静,这孙癞子…自然是禽兽之辈,不知张二哥当时如何反应?”

张行英咬牙切齿道:“我当时恨不得上去将他活活打死!可惜寺中混乱,人潮拥挤之中,我根本无法挤到他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得意地笑着离开了!”

黄梓瑕转而问滴翠:“当时张二哥如此激愤,你可有感觉?”

滴翠缓缓摇头,用力按住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艰难说道:“我当时…只觉得自己死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张二哥干什么…我也几乎没有感觉。后来,是张二哥一路扶我回来的…我连自己一路上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

“然而那个时候,张二哥,你已经知道阿荻的真实身份,也知道她所遭遇的事情,更知道了,她遭到的不幸,不仅仅是由于孙癞子,也是由于魏喜敏,是吗?”

面对黄梓瑕的询问,张行英愣了一下,难以启齿。

周子秦则说道:“上次张二哥对我说过,他在之前并不知道滴翠的事情,还有公主府的原因在里面。”

“张二哥在说谎,不是吗?”黄梓瑕起身到那拂沙身上的小箱笼中取出大理寺的资料,抽出里面一张,展示给他们看。

“张二哥,你当时对子秦说,在魏喜敏被烧死的时候,你并不知道他就是魏喜敏,当时也没看到魏喜敏是怎么烧起来的——对吗?”

张行英沉默地点头,没有说话。

“但是,很不巧,大理寺的人刚好在公主府之中查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荐福寺之前数日,公主一直常吃的药丸将近,而配药的药材,太医院又刚巧缺少一味。于是,身为公主身边第一机灵的宦官魏喜敏便亲自跑到京城几个大药铺替公主找那味药材——而当时他回府之后,对别人说,如今京城所有的药铺中,端瑞堂可算是第一了,那广阔的晒药场,还有翻药材的伙计,真是别家比不上的气象。”

张行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连眼睛都定在石桌上,没有转动一下。

“同昌公主府的大宦官,亲自过来晒场找药,还看你翻药材,难道你会记不住吗?难道你不会打听、或者他人主动对你说起,他是公主府的谁?”

周子秦愕然看着张行英,一张脸皱得跟晒干的枣子似的:“张二哥,你这样忠厚老实的模样…也会骗我啊?”

“不止如此。”黄梓瑕一动不动地望着张行英,又说道,“张二哥,你也早就知道,魏喜敏就是害得滴翠如此凄惨的始作俑者之一,不是吗?”

大家七夕快乐~~

十三 云泥之隔(二)

“不止如此。”黄梓瑕一动不动地望着张行英,又说道,“张二哥,你也早就知道,魏喜敏就是害得滴翠如此凄惨的始作俑者之一,不是吗?”

“是…我骗了你们。”张行英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艰难无比而缓慢地说,“我一早就知道,阿荻的真实身份。所以我去吕氏香烛铺偷偷看过,想着要不要告诉阿荻的父亲,他女儿现在在我家,没有死…”

结果他过去时,却发现几个人带着颇为沉重的包裹进去了,其中就有他见过一面的那个公主府宦官魏喜敏。

公主府的人迟迟不出来,他在角落中听到偶尔传出的一两句“滴翠”字样,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走到窗下,耳朵贴在墙边,倾听里面说的话。

他先听到魏喜敏趾高气扬说道:“吕老丈,滴翠是触犯公主在先,我才命人将她责打一顿的。可谁知她不经打,几下就昏过去了?公主府又不可能留人在里面养伤,自然是丢出去了。之后碰上那种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今儿就把话放在这里了,发生这种事,只是你女儿命不好,原本和公主府全无关联!如今公主和驸马只是看在你们可怜,才赏你们这些,免得你们在外信口胡说,败坏公主府名声,你可知道了?”

屋内传来吕至元扒拉银钱的声音,然后便是他慢吞吞的声音:“几位公公放心吧,我女儿已经拿了我给她的绳子,自个儿找地方寻安静去了,以后绝不会再出现在各位面前了。”

“你自个儿知道就好。”魏喜敏丢下一句,转身就与几个宦官走了出去。

张行英缩在窗下,听他们边走边唾弃:“这老混蛋,自己都活不了几年了,拿钱倒是爽快,也不看自己还有没有命花!”

“就是,儿子女儿一个都没有,将来死了,钱留给谁啊?”

“嗤,那么点钱,你还怕他花不掉!”

张行英说着当日情形,怔怔发了一会儿呆,目光又落到滴翠脸上,轻声说:“阿荻,如今没事了,所有造成你不幸的人,都已经死了…以后,你一定能过得很好。”

滴翠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他,不言亦不语。

周子秦不敢置信,颤声问:“张二哥,难道…难道凶手真的是你?”

张行英摇头,辩解说:“不是我,我是真想杀了他们,可我没找到机会。”

黄梓瑕望着坐在面前的两人,一个是高大端正的男子,一个是清秀能干的女子,原本是这么好的一对眷属,可谁能想到,他们之间还会有多少的苦雨凄风,坎坷波折?

她叹了一口气,示意周子秦将记录收起,说:“张二哥,希望你这回没有骗我们。希望我们不会再继续找到你犯案的罪证。”

张行英站起来,低着头不说话。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在这一刻看起来似乎有一点伛偻,仿佛他身上那些重压,已经让他不堪重负,不由自主的,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意气风发。

黄梓瑕的目光又落到滴翠的身上,如同轻叹般说:“希望那幅画,也快点出现吧。及早交到大理寺,了却一桩事。”

出了张家,黄梓瑕一直在沉默。原本一直都活得兴高采烈的周子秦,也一反常态地闭上了嘴巴了。

他骑着小瑕跟在她的那拂沙后面,跟着她一直往东走。等她绕过醴泉坊,进了西市,他才问:“我们去哪儿?”

黄梓瑕说:“去找钱记车马店的老板,钱关索。”

钱记车马店在西市占了个挺大的门面,一进去就可以看到。更大的却是在店面后面,老大一个院子,数排马厩。矮胖老板钱关索正志得意满地在马厩之间踱步,看看这匹,拍拍那匹,满脸都是喜悦的油光。

“钱老板。”黄梓瑕向他打招呼。

喜悦的光顿时褪去,钱关索的脸上显出一种混合着尴尬和场面化的客套惊喜来:“哎哟,杨公公!杨公公啊,有失远迎,在下真是怠慢了!”

“哪里,是我不想惊动钱老板,所以未经通报就进来看马了。”黄梓瑕说着,随手将自己那匹马交给马夫。

钱关索一看见那拂沙,眼睛顿时亮了,赶紧上去摸了又摸,啧啧说道:“好马啊,真是好马…这么多年来,我经手过的马当中,没有一匹能和这匹相提并论的!公公,您是从哪儿弄的?”

“哦…马的原主人嫌它脾气太温和了,我就暂时先骑着。”黄梓瑕说着,又说道,“钱老板,别管马的事情了,今日我来,是有事情要请教您。”

“哎哟,不敢当不敢当,公公您有话尽管问我,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一边说着,一边眼睛还在觑着那匹马,一脸艳羡。

周子秦郁闷地牵着自己的小瑕,系在那拂沙的旁边一起吃草料。钱老板一看到他,赶紧向他拱手:“周公子!您到我们这家小店来,真是蓬荜生辉啊!久仰久仰!”

“你认识我?”周子秦问。

“您说笑了,长安城还有不认识您的么?”

黄梓瑕打量着周子秦今天的衣着,孔雀蓝的绸衫,鲜橘黄的腰带,棕红色的鞋子,依然挂满全身的小饰品与挂件——长安城仅此一家,绝对一眼就记忆深刻,永生难忘。

周子秦向他拱手:“钱老板,我也久仰你的大名了,听说你是京城第一会赚钱的人,十年间就有这么大身家,简直是传奇啊。”

“哪里哪里,都是托了大家的福。”他笑呵呵地带他们到屋内,在一张厚厚的波斯毡毯上坐下,又命人煮茶,才问,“两位到来,不知是为何事啊?是夔王府需要小的效劳,还是刑部衙门有什么吩咐?”

“实不相瞒,我们现在同时被大理寺抽调去,正在调查与公主府有关的几桩案子。”黄梓瑕开门见山说道。

钱关索脸上的肥肉抖了抖,一脸心绞痛的模样:“杨公公,上次小的已经对您坦承过了,小的与驸马爷,真的就见过那三次,真的!至于公主,我对天发誓,没这个福分,一眼就没见过!”

“这次我来,不是询问驸马的事情。”黄梓瑕端着刚刚煮好的茶,隔着袅袅的热气看着他,“我想问一问钱老板,十年前您的…女儿的事情。”

钱关索脸上正在颤抖的肥肉停住了,他怔愣在那儿,许久,才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垮坐下来,看起来就像一堆肥肉流淌在了地毯上:“杨公公,我女儿…唉,我不知您忽然问起十年前的事情是为什么。”

“我听说,钱老板您当初携家带口从老家逃难过来时,曾经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差点冻饿而死。而你发家的第一笔钱,是因为…”

“是因为我卖了女儿。”他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有气无力,“唉,多年来我也没脸说,可既然公公知道了,我就跟您说一说吧。十年前,黄河改道,我家乡遭了水灾,房子和田都被淹了。我寻思着没活路了,于是带着老婆、女儿和两个儿子就往京城去了。结果老婆在路上得病死了,只能在路边草草挖个坑埋了——后来啊,我发达后到当初埋她的地方找了好几遍,却怎么也找不到到底埋在哪儿了,唉…”

周子秦从自己身边取出纸笔,敬业地开始记录。

钱关索看见他记录,稍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说:“到了长安之后啊,我带着三个孩子站在街头,发现我算完了,做生意?没本钱;做苦工?一路上饿得一点力气都没了。所以我只能带着三个孩子在街上要饭,饥一顿饱一顿,眼看这样下去一大三小全都得完。直到某天我在街口拖着孩子要饭,看见一个宦官在采买宫女宦官,一个孩子,有五缗钱哪!我看了看三个孩子,寻思着,我要是卖掉一个,弄点本钱,说不定其他两个孩子就有活路了。于是我就跟杏儿——就是我的女儿——说,杏儿,你两个弟弟年纪小,而且将来男孩子长大了,还得续我们家的香火不是?要不,你跟着那个公公走吧。杏儿当时嚎啕大哭,抱着我的腿就是不放手。我也实在没辙,蹲下去抱着杏儿,眼泪就掉下来了。我说,杏儿,你这进宫做宫女,是有好衣服穿,有好东西吃的,可弟弟要是进宫做宦官,下面的小鸡鸡是要割掉的,你说,你能让弟弟受这么一刀吗?你这做姐姐的,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说到这里,钱关索眼泪也掉下来了,一个四十岁的大男人呜呜哭着,泪水沿着他肥胖的脸歪七扭八往下流,说不出的滑稽,可黄梓瑕和周子秦都没有笑,只觉得胸口心酸一片。

“唉,人穷志短啊…现在想想我当时对女儿,可不就是混蛋么?那种地方,每年无声无息死掉的宫女那么多,乱葬岗上一丢一埋,就是一个女孩儿完蛋了。可当时没活路了,就指望着杏儿救我们,我就那么说了,也那么做了…”他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说,“我拿着卖杏儿的钱,开始贩草料,后来卖草料时遇上贵人,指点我去关外贩马。我运气好,从贩两三匹马开始,到贩十几匹马,后来名声大了,朝廷一次找我订几千匹马,这下忽然就发家了,我又娶了一妻一妾,想着再生个女儿,谁知这么多年,也就我的小妾给我又生了个儿子。我想老天爷肯定是惩罚我,这辈子,我是不可能再有女儿了…”

黄梓瑕轻声安慰他道:“钱老板,好歹上天成全,您如今能在公主府找到女儿,也是幸运。”

“是啊,可杏儿毕竟还是不肯原谅我啊…”他哀叹道,“我偷偷去公主府看过她,她也不愿见我,还是隔着屏风把自己手上的胎记给我看一看,脸都没露过。我给她送过一些吃的用的,她也回赠给我一些东西…但是她就是不肯跟我见面,说是自己在被卖掉的那一刻就发誓,再也不见我的面了。”他沮丧地塌着肩膀,摇头道,“这辈子,能知道女儿还活着,还能说上几句话,也就算我造化了。”

这下,连周子秦都不由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隔着屏风和你说话的人,必定就是你的女儿呢?”

“当然是啊!她手臂上那块胎记的形状,和我女儿当年手臂上的,形状一模一样,那种粉青的颜色也是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她的话,那还能是谁?”钱关索坚决摇头,捍卫自己重新认回女儿这个事实,“再说了,冒充我女儿有什么好处?我不过给她送些吃的,一点都不值钱。她唯一一次向我要东西,只是对我说,外面市集上是不是有那种小瓷狗,她以前很喜欢的,但是被人丢掉了。我赶紧去买了一个,第二次去找她时送给了她,结果她也回赠我一个小盒子。我也没在意,结果打开一看…唉,可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咳咳,本周将是重要的一周!

因为,这个案子结束之后,女主角就要前往四川啦~

从没去过四川的我,一想到就觉得心虚来着。

所以,周三开始,我拉上阿囧一起前往四川,采(lv)风(you)五天~

不过请大家放心,周三到周五还是照常更新的,因为周末我乖乖在家码字了^^

存稿箱见~

十三 云泥之隔(三)

钱关索似乎很不忿他们质疑自己的女儿,说话间就站起来到内屋去,开锁关锁用了半天,才带着一种炫耀的神情,捧出一个小盒子往他们面前一放:“你们看,我女儿给我的。”

这盒子是紫檀木的,上面雕镂精细花枝,已是不凡。等盒子一开,黄梓瑕和周子秦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里面是一只半个巴掌大的金蟾蜍,纯金打制,蹲在一片翠玉之上。蟾蜍身上的小疙瘩都是各色宝石,荷叶上的露珠是一颗打磨得浑圆的水晶,在碧绿的荷叶上滚来滚去,十分可爱。

钱关索得意道:“我当时吓了一大跳,赶紧把盒子还给女儿,跟她说,杏儿,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可以随手就拿给我?结果你们猜我女儿说什么?她说公主府里这种东西多得是,这也是公主看不上的就给她了,让我随便收着吧。然后她身边陪她的那个侍女也说,是啊,这是公主赏赐下的东西,拿着没关系的。”

说着,钱关索又将盒子盖好,抱在怀里感叹道:“唉,知道杏儿现在过这样的富贵日子,公主对她又这么好,我就放心了!只盼着什么时候她能真正与我见一面,能叫我一句爹就好了。”

黄梓瑕和周子秦对望一眼,说:“是啊,这可真是不错。”

钱关索抱着盒子,一脸又心酸又欣慰的模样。

黄梓瑕说:“还有点事情要请教钱老板。”

“杨公公请尽管说。”钱关索赶紧说。

“我听说,您给公主府管膳房的菖蒲送了一些零陵香?”

“哦,是有这么回事。”钱关索点头,“杏儿是菖蒲帮我找到的,我怎么也得感谢她一下,对不对?”

黄梓瑕笑道:“钱老板果然高雅,普通人只会送财帛,哪会想到送零陵香呢?”

“哎,菖蒲说了,与府外人私相授受财帛可是大罪。然后我从王府出来,刚好遇上吕至元。知道我找到女儿了,他也替我高兴啊…”

黄梓瑕微微一凛,问:“您也认识吕至元?”

“是啊,我前年开始,也弄个了泥瓦班,专接帮人盖房子砌砖头的活儿。很多人盖房子时要砌个放蜡烛的壁龛,或者在墙上挂蜡烛座儿之类的,所以他也与我合作过的。当初他女儿遭遇不幸的时候,我还劝过他,说起我女儿的事情,让他好生珍惜,不要再那么作贱女儿,可惜这固执老头儿不听,哎。”

“那么吕至元跟您说什么呢?”

“他啊,他知道我要找些东西感谢菖蒲,便对我说,女人肯定都喜欢花啊香啊之类的,刚好他店里新来了一批零陵香,这可是上好的,是为了荐福寺那场佛会准备的,要是我要的话,匀一点给我也行。我听他这么说,觉得也不错,就答应了。第二天我去他店里拿了六两零陵香,拿去给了菖蒲,按吕至元说的,教她每晚睡前燃香一两左右,安眠定神。”

“那后来,公主府还有没有人找你索要过零陵香?”

“你怎么知道的?”钱关索大为诧异,“后来过了五六天吧,公主府一个宦官魏喜敏忽然来找我,说我与厨娘菖蒲私相授受,要是我这回不多送些给他,他就要兴师问罪呢。我头痛不已,只好带他去吕至元家中,准备再买些给他。结果一见面,魏喜敏脸色就十分难看,一个劲儿催吕至元拿香给他,说自己还有事马上就要走了。吕至元偏偏还在里面翻个没完,我看那魏喜敏不是好惹的,赶紧找个借口先走了。”

黄梓瑕问:“那是哪一天?”

“我想想啊…大约是…”钱关索挠头想了许久,说,“荐福寺佛会前一天。对,就是公主府有个宦官被烧死的那一次佛会的前一天。”

“当时被烧死的宦官,正是这个魏喜敏,钱老板可知道吗?”黄梓瑕问。

“哎哟…这可真是…”钱关索大吃一惊,本来已经耸起来的肩,顿时又塌了下去,“两位贵人,我可说实话啊!这事跟我真没关系!我就把他带去了吕至元店里,然后就走了!你看,他的店铺离我又不远,我和那个魏公公,顶多只相处了那么一刻时间…要是,要是这事有啥问题,肯定出在吕至元身上!”

“那么,大宁坊孙癞子死的时候,你也在现场?”

钱关索哭丧着脸,点头道:“为这事,大理寺也传唤过一次的。可我进去的时候,孙癞子千真万确已经死了!死得都快发臭了!大理寺已经查清此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放我回来了…你说,我这运气…”

钱关索翻来覆去,无非又是念叨他如何如何晦气,周子秦实在懒得写了,把自己的记录本一合,看向黄梓瑕。

黄梓瑕便站起,向他拱手行礼:“钱老板,今日多有叨扰,还望您不要介意我们占用您许多时间。”

“不会不会!欢迎二位常来啊…”他苦着一张脸说,“当然,下次要是不为大理寺的事情来就更好了。”

步出钱记车马店,周子秦抱怨道:“好无聊啊…翻来覆去听这些车轱辘话,能让我大显身手的尸体在哪里?本案电光火石豁然开朗的那一刻又在哪里?”

“查案本来就是枯燥的事情,你现在需要的,就是从一团乱麻之中,将那几个最重要的线头抽出来,重新将一切整理好。”黄梓瑕说着,沿着西市的接道继续往前走。

周子秦苦着脸问:“去哪儿啊?”

“吕氏香烛铺。”

“什么啊…又和那个混老头儿打交道啊?”周子秦牵着小瑕,一脸不甘愿,“有时候真想代替滴翠,狠狠扇那老头一个大嘴巴!你说世上有这样的混人么?”

“真相还未出来之前,说什么都为时尚早。”黄梓瑕说着,将那拂沙系在路边的一株柳树下,走进了吕氏香烛铺。

吕至元正在弄蜡烛芯子,一根根芦苇被裁切后,细的粗的码得整整齐齐。他听见有人进来了,却头也没抬,只问:“要什么?”

“吕老丈,生意还好吗?”黄梓瑕问。

吕至元这才慢吞吞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剥自己手中的芦苇叶子去了:“哦,是你。”

“打扰老丈了,此次又有事情要请教,还请不要嫌弃我们数次叨扰。”黄梓瑕见他没有理会自己,便拉过旁边的条凳,和周子秦一起坐下了。

吕至元没有说话,她也不以为意,只问:“听说魏喜敏死的前一日,到你的店中买过零陵香?”

他慢吞吞说:“香烛不分家,我这本就是香烛铺。”

“你能否详细说一说,当日魏喜敏过来的情景?”

“那个阉人之前来过我店里,是替公主府给我拿银子来。这一次是被钱老板带来的,我还以为又是滴翠的事情,谁知他开口就要零陵香,说他有头疾,晚上常睡不着,零陵香用着还不错。我这边也只剩两块了,就都卖给了他,一共是三两四钱,收了他六百八十文。”

“买完之后呢?”

“我管他怎么样了,生意上门,我做了,收了钱,还有什么?”

黄梓瑕不置可否,只说:“那天晚上,魏喜敏失踪了。公主府的人找不到他,然后在第二天,他死在了荐福寺。”

吕至元慢吞吞地抬起头,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她:“难道公公的意思,和我有关?”

黄梓瑕看着他,没说话。

吕至元也不理她,径自站起身,拖着几支最长的芦苇芯子,用力扎在一起,外面又用麻布捆上,做成巨大的一支蜡烛芯。

周子秦问:“这么大的蜡烛,是补荐福寺那支炸掉的蜡烛的?”

“嗯,今晚浇铸烛身,明天再把彩色蜡雕成的花鸟龙凤贴上,涂装金银粉,到就能弄好了。”

这么说,做这么大一个蜡烛,看起来工程艰巨,其实在吕至元这样熟练的人手中,其实也是很快的。黄梓瑕心里想着,又看着那一桶桶的蜡,说:“吕老丈真是有办法,您之前说,荐福寺找了好久,才给您凑齐两支蜡烛的蜡,而如今这才几天,您自己就把蜡给凑齐了。”

“我老头儿这么多年,没存下钱,蜡倒是存下了一些。”吕至元说着,慢吞吞地拖着芯子走到后面去。后面一个巨大的锅里正在融制蜡块,发出一种令人不快的味道。”

他拉出一个足有一人高的蜡烛模具来,然后又搬出几个大小不一的桶。他爬上凳子,用一个一尺见方的大铜勺舀起已经融化的蜡汁,一一倒满那个蜡烛模和各个桶。

黄梓瑕随口说道:“老丈身体真好,快六十的人了,还能一个人做这么重的活。”

“哼,现在的年轻人都吃不了苦,做了两天学徒就要跑掉,有什么办法?”吕至元冷冷道,“老汉我年轻时应召入伍,在弩队之中,单手就能安三石的弓弩!”

“原来老丈还为国效力过。”周子秦也不在意,又把话题兜回来,问,“这个模具,好像比做出来的蜡烛要小很多吧?”

“一丈高的模具,到哪里去找?”吕至元一边倒蜡,一边说道,“下面这些桶中的蜡块,到时候也要倒出来的,到时候一块块接上去,再将大小不一的地方切削掉,涂上一层蜡,就成一整支了。”

周子秦傻傻问:“那蜡烛芯子怎么套上去呢?”

老头儿瞪了他一眼:“中间的蜡冻得慢,所以在叠好之后,先不忙着削外面,要趁中间还有点软时,蜡烛芯下面装上一个烧红的铁尖头,直接插进去,一下子就到底了。”

“原来如此!”周子秦赞叹,“果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诀窍!”

黄梓瑕正在想着如何盘问吕至元那个孙癞子的死时,外面忽然一声大喊:“吕老头儿!吕至元!”

吕至元没理会,径自在那里浇蜡烛。

门口那人狂奔进来,顿足大叫:“吕老头!你女儿滴翠…要死了!”

吕至元愣了愣,那双一直稳稳持着铜勺的手一颤,随即问:“什么?她还没死?”

“没死!不过,这下可真要死了!”那人一句话,黄梓瑕和周子秦顿时都愣住了。

“你女儿去大理寺投案自首了,说自己杀了公主府的宦官和孙癞子!”

十四 鸾凤身轻(一)

大理寺。

原本午膳一过保准就溜回家陪夫人的崔少卿,今天居然也在。一看见黄梓瑕和周子秦来了,顿时喜气洋洋:“子秦,崇古!真是太好啦,不费吹灰之力,凶手投案自首,这多日来的奔波煎熬,终于可以结束了!公主府给我们的压力,也终于消散了!”

黄梓瑕一边跟着他往里面走,一边问:“犯人已经都招了吗?”

“招了!她拿着一幅画过来投案自首的,还说那幅画是先皇手书什么的,我看那种乱七八糟的样子,可真不像。”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到了大理寺正堂后面。大理寺并无牢狱,只在后面辟了几个净室,暂时关押该受刑拘的犯人。

滴翠正坐在其中一个房间内,怔怔地望着窗外在风中起伏的枝叶。

黄梓瑕与周子秦、大理寺熟人进门,将门关上,叫她:“吕滴翠。”

滴翠神经反射般地站了起来,待看见面前的几个男人,又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黄梓瑕知道她心中尚有阴影,赶紧安抚道:“吕姑娘,我们只是来依例询问,你只要如实回答就好了。”

吕滴翠咬住下唇,望着她许久,默然点头。

黄梓瑕示意她先坐下,然后站在旁边,看着大理寺的两位知事向她询问案情。

“姓名,年龄,籍贯?”

“吕滴翠,十七岁,京城人氏。”

“投案自首,所犯何事?”

滴翠的眼睛依然是红肿的,她神情恍惚地坐在他们面前,呆呆出神许久许久,才慢慢咬住下唇,含糊地挤出几个字:“我杀了人。杀了…两个人。”

两名知事显然一开始就知道她投案的原因,并无诧异,只说:“从实一一说来。”

滴翠的声音喑哑而缓慢,断断续续地说:“我杀了…公主府的宦官魏喜敏,还杀了…大宁坊的孙癞子。”

“为何杀人?以何手法?”

“魏喜敏曾害过我,让人将我责打致昏,又丢在街角,以至于…”说到这里,她仿佛僵死的面容上,终于显出一丝扭曲的恨意,声音也开始用力起来,“那日在荐福寺,我头上的帷帽掉落,张行英帮我去捡帷帽时,我看到了魏喜敏…他穿着宦官的衣服,在人群中显得特别显目。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霹雳下来,蜡烛炸开,那蜡块里面掺着各种易燃颜色,遇火就着。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就像发狂了一样,在魏喜敏被人挤到我身边时,我用力一推,他就倒在了蜡块燃烧的火堆之中,全身都烧起来了…”

黄梓瑕站在旁边,冷静而沉默地听着,不发一言。

知事又问:“那么,那个孙癞子的死呢?”

“孙癞子…那个禽兽…他用钱收买了我爹,但我绝不会放过他!”滴翠说到此处,终于激愤若狂,声音也变得嘶哑尖厉,听来十分可怕,“那日午时,我去大宁坊找孙癞子,因怕女子体弱,还在匕首上涂了毒药。那禽兽听到我的声音开了门,我冲上去就扎了他两刀,他逃回屋内锁了门。我想再刺他几刀,却没推开门,只好…转身跑开了。”

黄梓瑕端详着滴翠,慢慢皱起眉头:“那么,你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黄梓瑕追问道。

滴翠咬牙道:“张二哥家药柜中有乌头,他教过我识药材。”

“可孙癞子是死在床上的。”

“可能…可能他受伤后爬回床上,药性发作就死了。”

崔纯湛低声问那两位知事:“她说的,和案件可对得上吗?”

一位知事点头道:“伤口虚浮不深,似乎确实是女人下的手。”

崔纯湛点头,又问她:“吕滴翠,既然你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杀死了两人,又为何要来投案自首,自寻死路呢?”

滴翠深深吸气,鼓足勇气直视着他,说:“这两个案件闹得京城沸沸扬扬,也有无辜者被卷入。我虽是弱女子,但一人做事一人当。而且,我更想让天底下的恶人看一看,作恶多端必有报应!”

崔纯湛听了她的话,也是动容点头,叹道:“此情可悯,此罪难逃啊!”

一位知事又问:“驸马爷在击鞠场受伤,你可知道?”

滴翠垂眼点头,说:“听说过…我的恩人张行英,当日就在场上。”

“此事与你是否有关?”

滴翠摇头,想想又点点头,说:“我罪该万死…听说张行英要击鞠比赛,于是那天就在家中祈祷,祈求对方落马,让张行英赢球…我想,我想或许是我那暗祷被菩萨听到了…”

这个解释,连崔纯湛亦只能对那两位知事说道:“这个就不必写上了,想来也没什么关联。”

知事又问:“你拿来的那幅画,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张行英家中的画,大理寺要的,他一直找不到,其实…其实是我偷走了,我想大仇已报,可离开京城了,只是没有路费。听说这幅画是先皇御笔,我想必定值钱的,所以就偷出来当掉了,可谁知大理寺却来寻找,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我只好赎回来,送到这边。”

“你可知上面画的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