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青云心情一松,笑问:“我也跟病人接触过,保险起见,自然是该避开所有人,自我隔离一段日子的。不过我什么事都不做,也太无聊了点。乔大人,您能帮我问问曹大哥。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抄写医书,或是整理案例,我都可以做。”

乔致和笑着应声去了,只是过了一会儿回来,却带来了曹玦明的婉拒:“小曹大夫说了,内外有别,贵人住在内院中,若每日出入,隔离就等若空谈,而与外院书信往来。又未免惹人闲话。况且书本册页虽是死物,也有可能沾上病气的。请贵人暂且安心待在院子里休养,静候宫中传召吧。”

他说的都有道理。青云无奈,只好耐下性子。

不过曹玦明隔天却换了一个地方,不在前头院子里住了,据乔致和的说法,是到了太医院的地头上去。因为曹玦明在天花防治方面非常有信心。也很有意愿要在这方面努力,皇上听说后龙颜大悦,更希望他能成功,到时候公诸天下,能给朝廷脸上增添光彩。只是仅有楚王世子一个案例是不够的,皇帝亲自下旨。让太医院将本朝与前朝三百年间所有涉及天花的案例记录调出来,供曹玦明翻查,又拨了两名太医院的药童给他打杂。同时命各地官员上报辖下的天花病人名册,如果有在京郊的,曹玦明可以随时带人上门去诊视,而地方上若有医者想出了行之有效的治天花药方,也让当地官员将方子抄送至太医院。转呈曹玦明参考。

看这架势,似乎皇帝要倾力助曹玦明研究出个成果了。青云虽然有些郁闷后者一声都没吭就被人弄走了。但如果这件事能够成功,便是曹玦明的一大功绩!而他能成功吗?青云完全不怀疑!

牛痘可防治天花,这是历史已经证明了的,曹玦明只需要做点实验就行,就算是做人体实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性。

正因为相信这一点,青云也只能按下心中的郁闷,静静地等待着曹玦明的好消息,以及宫中的传召。乔致和很快就回京去了,他父亲定国公已经到了弥留的时候,但国公府里的气氛却一日比一日僵,他虽然不想在那种环境中多待,却也不得不回去守着自家老子。等定国公闭了眼,他就得守孝,也许到时候来接触青云的就不再是他了。

青云从此开始了她无聊透顶的生活。她禀着自我隔离的宗旨,每天的生活都局限在一个院子里,不踏出去一步,也尽量少跟院子里的其他人多接触。

这院子地方不小,正房三间,带两个耳房,东西厢房各有三间,南边的四间倒座房,住的是负责这个院子的丫头婆子,除此之外的所有房间,都是青云一个人占了,整整十一间屋子!里头包括客厅、日常起居室、卧室、书房、琴房、棋室、画室、绣房和存放杂物的储存室等等,剩下的屋子天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此外,院子中间的庭院很大,种了不少花草,还有石头堆砌的小假山,养了许多小金鱼的水池子,水池边用鹅卵石铺就的漫步小径,正房后头还有个小院子,种了些竹子、藤蔓、香草。这座小院,足以满足任何一个大家闺秀日常生活所需,正如某些地方的习俗,富家千金住在绣楼上,一辈子都不用下楼一步,住在这种院子里的闺秀,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迈出院门一步。

但青云还是觉得十分无聊,她并不是古代闺秀,天天生活在一个地方,让她感到很不习惯。最初她或许会为这院子里房间种类的齐全而觉得新鲜,今天翻翻书,明天弹弹琴,后天下下棋,再来练练字,时间就过去了。但她总不能一天到晚都在做这些事,更需要与人交流。可这里的丫头婆子只会恭敬地微笑,然后有条不紊地每日打扫房间、修剪花木,偶尔听从她的吩咐端茶倒水、递递东西…但她们不会跟她聊天。她跟她们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了十几天,还不知道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在自我隔离了十天后,青云自认为已经是个不带天花病菌的健康人了,忍不住跟领头的丫环谈论一下天气,对方也只是微笑着说:“您说得是。”然后恭敬送上一杯茶,便低眉顺眼地退下。

如果这些丫头婆子们果真无趣,不爱聊天,也就罢了,偏偏青云曾经好几次经过倒座房时,听到她们在房中小声谈天聊八卦,说得兴高采烈的。有个婆子家中刚刚抱了孙子,她特地带了红鸡蛋来分给老姐妹以及小丫头们吃,而那领头的丫环还提起庄园里的稻田快到收割的时候了,但今年京城周边一带粮食丰收,雇工十分抢手,管事正烦恼要如何寻找足够的短工来收粮,她们中大部分人都出身自庄园的佃农家庭,也许家里的父兄可以挤出时间来赚一笔…

青云隐隐明白,她们大概只是被禁止和自己聊天,可这是为什么呢?

天气一日比一日凉。时间已经转入了十月。庄园曾因为有大批前来收割庄稼的雇工而一度暄嚣,但没人能够进入到庄园内部,青云除了能听到些许微弱的声音外。什么感觉都没有,对秋收一事的了解,还是丫头们私下闲谈时提到的。青云一直等不到皇帝的传召,心下开始烦躁起来,她不由得怀疑。其实皇帝并没有承认她的打算,也许只是因为她的身世秘密已经被人知道了,与其继续让她流落在外,成为一个不稳定的丑闻导火索,倒不如将她弄回眼皮子底下软禁起来,就象现在这样。称得上是锦衣玉食,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青云也曾找上庄园的管事。宣称自己的隔离期已经结束了,她没有沾染天花病气,所以不必再困在院中不许外出。那个管事对她的宣言,只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贵人说得是。”第二天便让她院子里的丫环领班领她去逛花园。那花园离她所住的院子只有不到五十米的距离,里头倒还算大。但再大也就是三四亩地而已,花园周围有高耸的围墙。她依然无法接触到外面的人。

如果她要求出庄园,无论是丫头婆子还是管事,都只会跪倒在她面前,请求她留下来等候宫中传召,再问什么时候召令能下来,他们就全都闭口不言了。青云曾经想过,要不要索性自己跑出庄园,进京城去找人算了,无论是找曹玦明,还是找姜融君告诉她的那个人帮忙打听消息,都比这样呆等来得好。但最终她还是放弃了,告诉自己再等几天。皇帝劳师动众地派人到锦东,千里迢迢接她回来,总不会就为了把她关在这座庄园里吧?

这一等,她还真的等到了人。

不过来的却是石明朗,他刚刚奉了圣旨,出城来看她,然后带她进宫去。

青云听了以后都怔住了,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你是说…皇上要见我了吗?!”石明朗笑着点头,她的反应不是开心,而是终于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我总算等到了!我还以为要到过年的时候,他才会想起我的存在呢!”

石明朗的神情有些尴尬,他有些讨好地向她解释:“皇上一直惦记着贵人,只是这些日子事多,皇上龙体又有些欠佳,觉得不是见贵人的好时候,才会拖到今日。如今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京中也平静下来,贵人进宫去也没什么大碍了。”

青云皱皱眉,耳尖地抓住他话中的几个字:“皇上病了吗?这段日子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在这里,外头的事一概不知,你跟我说说,是不是把楚王府解决了?”

石明朗笑道:“贵人这话说得不对,好好的怎会将楚王府给解决了?不知道的人,听了您这话,定要想歪的。”他说得有些轻描淡写,“楚王殿下一向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兄弟情深,前些日子,楚王世子病体初愈,楚王殿下一时高兴,就喝多了酒,不小心摔落王府花园的水池中,受了凉,吹了风,竟大病一场,皇上担心不已,日日派人探询,皇亲宗室里头,这可是独一份儿的尊荣!”

青云挑挑眉,心想这多半是楚王世子说服了他老爹了吧?都已经是亲王之尊了,皇帝又待他家不错,好好的造什么反?她又问:“楚王现在病好了吗?王妃又如何?”其实王妃的态度更关键吧?

石明朗道:“楚王殿下的病已经痊愈了,但他深觉世事无常,还是安享天伦更重要,希望能摆脱政事烦扰,多陪王妃些日子,因此上书皇上,想将王爵提前传给世子,自己带着王妃到城外别庄上逍遥度日。皇上劝了几回,他都坚决不肯收回上书,皇上无奈只好允了,赏赐无数,还派了太医随王爷王妃同行。如今楚王世子已经是楚王殿下了,只是他病体未愈,还有些衰弱,须得在王府中休养些时日,因此册封大典只得推迟举行。”

青云心中敞亮,楚王与楚王妃算是暂时退出了政治的舞台,之后楚王府就交给世子了,世子的立场是偏向皇帝的,现在又未能正式承袭王爵,只怕从此之后,要元气大伤了吧?原本支持楚王府的人里头,定国公府要守丧,与之交好的故旧亲友们也更愿意让定国公府的千金成为楚王妃,断不会提出反对,其他人在楚王府变换立场的前提下,也做不出什么事来。以后楚王府是否会继续掀起祸患,就看新王要怎么做了。

青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既然楚王妃暂时不再执掌大权,对她造成威胁,那她也是时候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并在皇帝老爹那里争取对自己有利的条件了。她笑着看向石明朗:“我可以进宫见皇上了,是吗?什么时候?”

石明朗无奈地笑笑:“先进城再说,皇上的意思是,这件事最好在暗中进行,别惊动了旁人。本来皇上还打算亲自出宫来见贵人的,只是龙体欠佳,多有不便,只好让贵人进宫去了。”

青云皱皱眉头:“他的身体不好,到什么程度?”

石明朗没有说,只是命人给青云更衣。最后丫头婆子们给青云换了一身淡黄绣花夹袄,灰色绣花马面裙,梳了个简单的发式,插了几根镶白玉的金簪,加上耳坠、手镯、玉佩等全套饰品,看起来清雅而不失华贵,但瞬间又给她穿上连着观音兜的黑色斗篷,才把她送上了石明朗带来的马车。

青云上车时,已经是傍晚了,进了车厢后,就不知道自己被送到了哪里。马车被遮得严严实实的,窗上蒙了黑纱,就算掀起帘子,也只能看见一片漆黑,不知道外头是什么地方。她只能靠听,听着车外响起人声、喧哗声、马蹄声,从而推断自己大概是进了城门,经过京城中的某个繁华路段,也许是有夜市的地方,然后又转入某个清静的区域,最后,来到一处地势狭长的地方,两侧大概有高墙,马车走在里面,可以清晰地听到马蹄与车轮的回音。

马车过了这个地方后,一直走走停停,似乎经过了几个大门,石明朗以及陪同的另外两名侍卫手执通行令,一路上没费什么力气,但偶尔会遇到认识的守卫,问及车中是什么人,他们都会闭口不提,还让对方别打听。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

第六十二章父亲

石明朗走到车前,低声道:“贵人请下车吧,该换轿了。”

青云怔了怔,她还以为终于到了呢,没想到还要换轿子。她掀起车帘走下车来,便看见周围环境昏暗,似乎是城墙间的夹道,抬头只能看见狭长的一片夜空,两边墙头上挂着昏黄的灯笼。

她要换的轿子很是小巧,不过外头罩的是软绸,轿帘是天蓝色的织锦缎,轿顶上装饰着一圈珠玉缨络,很是华丽。石明朗催得急,她只能匆匆钻进了轿子里,才想起方才似乎瞧见抬轿的人,都是年轻的小厮,穿着一样的深蓝袍子,兴许是太监。

这几个小太监抬轿抬得很稳,她在轿中感觉不到什么颠簸,更难得的是,他们走得很快,体力脚力都比她想象的要强得多了。她只能感觉到轿子似乎拐了很多个弯,却连当中是否上下过台阶、穿过几个门都毫不知情。还好轿子两侧有小窗,上头蒙的是薄纱,虽然外头天黑,路旁挂的灯笼不甚明亮,但可以隐隐约约看见斑驳的红墙。

一路上她都没看见有什么人影,似乎这皇宫中除了他们一行人,就没别的人存在了,只在拐过一个大弯之后,瞥见路旁有个宫女打扮的女子提着一盏相当华丽的宫灯,身后领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女以及一名侍女一闪而过。但石明朗与小太监们走得急,很快就把她们甩在了身后。

楚王郡主狐疑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方才过去的是谁?好生无礼,见了我竟然连声招呼都不打!”

提灯的宫女低眉顺眼地道:“郡主,请快些回去吧,宫中新定的规矩,天黑后是不得随意走动的。若让人发现郡主夜里还在宫中乱逛,皇后娘娘定会生气。”

一旁的侍女板着脸驳斥道:“大胆!你是什么身份?也敢说我们郡主的不是?皇后娘娘是郡主亲姨母。亲婶娘,又向来疼爱郡主,怎会因这点小事便生郡主的气?方才是那路过的人无礼,你不说喝住他们,命他们向郡主行礼赔罪也就罢了,竟然反怪到我们郡主头上?一会儿回去见了皇后娘娘,看我不告你这个贱婢一状!”

提灯宫女脸上闪过一丝屈唇,咬唇低头不语。她虽然只是一介宫婢,却也有品级在身,不是可以随意打骂的身份。眼前这侍女不过是楚王郡主身边的一个使唤丫头。竟仗着郡主的势辱骂威胁于她,回头告状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皇后娘娘疼爱楚王郡主不假,可如今谁不知道楚王府谋反不成。已经败了,全凭皇上宽宏大量,方才饶了楚王夫妻性命,又让其将王爵提前传给世子,但楚王府权势早就不比从前了!楚王府胆大包天。意图谋害太子殿下,这么大的事,枉费皇后娘娘一向疼爱楚王郡主,后者居然闭口不言,还长达半年不曾进宫请安,皇后娘娘心里怎会没有想法?更别说楚王郡主明知宫中有禁令。还瞒着皇后娘娘,跑去看望怀了孕的卢妃娘娘,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虽说她是皇后特地拔给楚王郡主使唤的。但毕竟是皇后宫中的侍女,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提灯宫女看不下去,楚王郡主主仆却是不在意的,郡主的心思还在方才过去的人身上呢:“我瞧着走在头里的那个侍卫有些眼熟,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的侍女倒是好记性。马上就提醒了她:“郡主忘了?那是石家的小儿子,如今在御前做侍卫呢。”

“我道是谁。原来是他家。”楚王郡主立刻便露出了不屑的表情,“区区一个破落户,不过是仗着皇伯父对陈后的旧情,才谋得芝麻绿豆官来做。别说是他,就连他顶头上司,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的,他也有脸在本郡主面前摆架子?!”

侍女还道:“郡主可记得,他方才是在护送一顶轿子,也不知里头是什么人。”

楚王郡主皱皱眉:“那是软轿,定是女子,这是要…”她往轿子前进的方向看了看,“这是要到乾清宫去?”她露出几分玩味的神色:“这倒有趣了,莫非皇伯父对后宫妃嫔都厌烦了,另找了个新欢?只不知长的什么模样?皇伯父平日总是一板正经的,没想到也会玩这种小把戏,鬼鬼祟祟的,不但叫御卫亲自护送,路上连宫人都少了,想必是特地支开了人…”

提灯宫女听得微微皱眉,忍不住再次出声提醒:“郡主,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吧。皇上宫里的事,您不该议论的。”

楚王郡主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心中立刻盘算开了:卢妃虽然怀孕,但她上一胎是个公主,这一胎生男生女还未知呢,未必指望得上。而皇后姨母一向以贤后自居,却把后宫上下管得老老实实的,内里不知用了多少手段,那贤名只好去骗骗外人。若她知道皇帝夜里悄悄让人抬了小轿进乾清宫,不知会有什么想法?若是帝后失和,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想起母妃临行前嘱咐自己的事,楚王郡主立刻兴奋起来。

青云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谁,石明朗与一众抬轿的太监都没有表示,她只当是一般的宫人,全副心神都放在即将到来的会面上。不一会儿,轿子终于停下来了,石明朗在轿外低声说了句:“贵人,到了,请下轿吧。”说罢有人掀起了轿帘,外头站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面白无须,穿着跟其他小太监们相似,但无论衣料还是绣饰都要华丽百倍。青云猜想这定是一位在皇帝面前极受重用的老公公。

这位老公公弯腰冲轿内的青云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奴婢冯吉,给贵人请安。”却是一把温润的好嗓子,听起来更象是个中年人的声音。

青云下了轿子,朝冯吉微微一笑,想了想,便叫了他一声:“冯公公。”

冯吉似乎挺高兴的:“陛下都等得急了,连晚饭都没心思吃。贵人快随老奴来。”说着便走在前头为她领路。青云跟了上去,却发现石明朗没跟上来,回头看了看他,他只是站在那里傻笑。青云便转回头来,跟着冯吉往前走。

她下轿的地方,是在一处高大宫殿侧后方的小天井里,跟着冯吉出了天井,拐上一条走廊,一路上都没见什么人。而走廊的尽头,有扇小门直通殿内。青云走进去,发现里头是个二十多平方的小隔间,沿墙放着两个摆满了古董瓷器的多宝架,几幅书画,再有两排四张太师椅,椅间有小茶几,椅上放着灰黄色的半旧绸面椅搭椅垫,通向里间的圆光罩下,有层层明黄色的绸缎帐幔挡住了里头的情形。

冯吉亲自侍候青云脱下斗篷,便示意她稍候片刻,自己掀开一丝帐幔进了里间,然后里头便传来了低低的男子说话声,伴随着几声咳嗽。青云顿时紧张起来。

冯吉出来了,微笑着掀开帐幔:“皇上在里头等你呢,贵人请。”

青云轻轻地走了进去,第一个感觉是里面十分明亮,与外头昏暗的灯笼照明不同,这里头的宫室,点满了小臂粗细的大红蜡烛,还挂了几个华丽的宫灯,因此明亮得如同白昼般。

她的第二个感觉是香,屋里弥漫着一种浓郁的香气,但当中又夹杂着淡淡的药味,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让人觉得有些闷。

同时她还感到里间十分暖和,明明已是深秋初冬时节,但屋里却温暖得如同暮春初夏时节一般,再一细看,屋子中间不正摆着一个巨大的黄铜炉么?炉子里的炭烧得通红,让这个空间充满了温暖,却又稍嫌热了些。

这个房间里摆了许多书架,上头满满的全是书。左手边也有层层帐幔阻隔,不知后头通向何处,而在右手边,则是一个小小的台阶,台阶上是巨大的书案,案后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简单的黑缎锦面夹袍,略夹杂了些许银丝的黑发绾成髻,插了一根墨玉直簪,整个人打扮得十分朴素,面容威严中透着慈祥,正朝她露出淡淡的笑意。

青云看着这个男人,心里忽然觉得好生面善,再一细看,他与自己同样长着美人尖,下巴的形状略有些相似,其他的部位并不象自己,但她心里却有一种感觉:这人一定就是这具身体的父亲。

她犹豫了一下,不知该如何见礼。照理说,失散多年的女儿头一次见到父亲,应该扑上去大哭一场才合乎常理,但现在不是在演电视剧,现实中忽然扑上去大哭,似乎跟她性格不合,而且对方还是皇帝,不能用老百姓的做法来衡量吧?难道她要上前行大礼拜见?这方面周楠倒是大致教过她一点,只是她心里有些硌应…

青云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向他跪了下来。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是她这个身体的生身之父,她占了人家女儿的身体,就该尽一点孝心,跪一跪又算什么呢?她端端正正地向皇帝磕了一个头,起来后想了想,觉得磕足三个比较好,便又再伏下身去,却听闻前方传来低低的哽咽声。她吃惊地抬起头,看见那位身份尊贵的九五至尊脸上已是泪流满面。

“我苦命的孩儿…”他流泪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青云心中猛地一痛,忍不住叫了一声“父亲”,那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

第六十三章真相?

青云自己也弄不清楚,这泪水到底是她真心实意流出来的,还是身体内仍有原身的灵魂,她因为终于见到了生身父亲而流下了泪水,但青云自己确实狠狠地哭了一场。

即使是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但彼此有着最亲密的血缘关系,哭了一场后,两人之间因为陌生而起的隔阂就消失了大半。皇帝离开了书案,拉着青云往后面走:“咱们到里头说话,暖阁里比外头暖和些。”

可不是暖和吗?青云一进碧纱橱后隔断的小暖阁,就觉得里头热浪滚滚。她身上只穿着两层衣服,外头的夹袄原还有些单薄,全靠那件厚斗篷挡风遮寒,可一进这暖阁里头,她额头上立刻就冒出了汗。如果说外面的书房暖得象暮春初夏时节,那里面的暖阁完全就是盛夏了。

原来这暖阁地方不大,却在窗下砌了一个大炕,足有四米多长,两米宽,炕两边都有箱柜,当中一个炕桌,两旁铺了厚厚的褥子,右边的褥子上摆着几个明黄缎面的大引枕,都是半旧的了,显然是皇帝平日常用的东西。看来这里是他平日休息的去处,有这么大的炕,怪不得屋里会热成这样呢,但正常人会在秋末冬初就把炕烧得这么暖和吗?

但皇帝却似乎完全不觉得热,他兴致很好地拉着青云往炕上坐:“来,外头风冷,这天是一日比一日冷了,再过些时候大概就要下雪了。女孩子可不能受冻,宁可冬天里懒着些,也别受了凉才好。”

这已经不是仅仅不受凉而已了吧?青云掩住脸上的诧异,小心地坐在炕边的褥子上,感觉那褥子也是热乎乎的,还好,不至于烫人。她抬头正要说话。却看见皇帝盘腿坐上炕后,靠在引枕上,又拿过炕边放的一件衣裳披了披,似乎还觉得冷。她张了张嘴:“您…是不是身体不大好?”

“啊…都是老毛病了。”皇帝一脸的蛮不在乎,“天冷了就咳两声,不算什么大病。”又叫冯吉,冯吉满脸是笑地捧了一个茶盘进来,给他们端了两盏茶、四碟果子:“都是宫里做的细点,外头没有的,大公主尝尝?”

青云心下讶然。她为冯吉对自己的称呼而吃惊,大公主?说起来,以她的年纪来看。确实是皇帝的长女。听说宫里还有一位公主,不知现在多大年纪了?在不知道她之前,这位公主应该就是大公主吧?这样称呼,不知会不会弄混?

皇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对冯吉的说法有些不以为然:“什么好东西。吃多了也就那样。青丫头就尝尝,喜欢就带些回去。”

青云手中顿了顿,脸上笑容不变,应了一声,心中暗暗有些失望。

冯吉退了出去,没有打扰皇帝父女的谈话。皇帝便与青云拉起了家常。问起她这些年在外头的生活经历。青云哪里知道过去的事?她觉得自己没必要瞎编,就索性老老实实地说自打十岁那年,姜锋与魏红绡意外去世。她大病一场后,就把前事全都忘光了,对自己的过去,她知道的全是旁人告诉的。她也把自己听人说的事一一告诉了皇帝,倒是着重提了下姜锋对她的照顾和用心。

皇帝听完后叹了口气:“姜卿原是个忠臣。朕心里是知道的,可惜他出身姜氏。处处为楚王太妃所制,不得已放弃了前程。但他心中知道事情轻重,对你也是真心关怀,朕心里感激他,又怎会怪罪?好孩子,你不必担心。”

青云松了口气,笑道:“从前我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曾经帮助过我、照顾过我的人,我都心怀感激之情。要是能对他们有所回报,自然再好不过了。”

皇帝微笑着点头:“这样很好。朕听说已故曹太医的儿子也救过你的性命,眼下还在全力钻研防治天花之法,心中很欢喜。朕最喜欢实干、肯干的年轻人了。等他有了成果,朕定然不会亏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