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苍白清冷的孤月缓缓升起。
卫灵均不得不开口:“天晚了,我该回去了。保重。”
沈令宸没有回答,他的手指轻轻弹着剑鞘,用缓慢而平淡的语调说道:“你说,如果我杀了他会怎么样?”
卫灵均心下一沉,用决绝的语气回道:“如果你这样做,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他没有说话,令人难堪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卫灵均慢慢地转过身:“我该走了。——你也回去吧。”
她走了几步,见沈令宸还站在原地不动。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安慰自己的那句话,现在她原话还回:“其实,这天下又不只卫灵均一个女人。”
说完,她快步离开,越走越快,仿佛身后有鬼追着似的。
暮色深沉,晚风渐起,凉凉的风携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不远处亮起了几处昏黄的灯光。
风中传来他的声音,轻轻飘进她的耳中:“对我来说,天下只有一个女人。你记好了,我这人做事从不半途而废。”
第三十七章 新婚前夜(上)
那个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似乎近在咫尺,卫灵均回头望去,四下里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步步地离开这个地方。
卫灵均怀着满腹心事,穿过几条冷清的街道,终于回到了灯火明亮、笙歌缭绕的秋零湖畔。入夜的秋零湖又是另一番风致,可是她无心观察,也不敢多逗留。她招手拦了一辆马车回云府。
马车到了云府门口,卫灵均站在门前踟蹰半晌,深吸一口气才慢慢走进去。
云府的各个院落都挂上了外形精美的各式灯笼,灯光红中泛黄,卫灵均一看到这灯光,心头不自觉地涌上一股温暖和安详。她的脚步不由得轻快许多,刚才的满腔心事也被她强硬地抛到了脑后。如果她再动摇不定,对云伽南也不公平。
这时,正好有下人看到卫灵均,朝她躬身说道:“姑娘回来了,公子正在偏厅等着姑娘呢。”
卫灵均笑笑:“我这就去。”
她到偏厅时,云伽南正在读书。
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和两蛊药膳。
卫灵均问道:“舅舅呢?”
云伽南放下书,抬头朝她莞尔一笑:“父亲去朋友家赴宴了。快吃饭吧,你一定饿了。”
卫灵均看着他,他的神情仍然那么温和淡然,没有一丝猜忌和疑问。易地而处,自己绝不可能那么沉住气,更不可能那么宽容大方。
她的心间溢满一种类似感动和悔悟的情愫。她坐到云伽南身边,主动握住他的手,说道:“我跟他都说清楚了。从今以后,我的心里只有你再无别人。”
云伽南的手不由得轻轻一颤,他沉默片刻,从容笑道:“你的心里难道不是一直都只有我吗?要不然,你怎会主动撩拨我?”
卫灵均一想及此事,笑容里不由得多了一丝赧然,她垂下双眸道:“你以后不准再提这事,别人问起你要说你对我一见倾心。”
云伽南明眸璀璨,笑意加深,“好,我答应便是。——快吃饭吧。”
卫灵均声音轻快地答道:“好。”
这一顿晚饭,气氛十分融洽愉悦。云伽南一直遵守的“食不言”的规矩也打破了,跟卫灵均有说有笑,两人的食量不知不觉地比以前多了一倍。
当晚,云和靖赴宴回来,见此情形也十分满意。
次日又是个晴天。云伽南说要带卫灵均出去走走。
卫灵均也急需一些新的事物填充自己的内心,以免她有空胡思乱想。
这几日,街上的书肆、茶馆、古董店都留下了两人的足迹。
卫灵均恍惚觉得自己又过上了跟前世一样的日子:温暖安详,平淡而有滋味。这是一种跟她的前半生截然不同的生活。这也许是一个曾经四海为家的人最好的归宿。
半个月后,云和靖便提出将两人的婚期定在八月十八。亲友们都说是这是一个黄道吉日。卫灵均听到黄道吉日四个字,脑中不期然想起了那个算命先生的话,她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只痛了一下便消失了。她瞬间又恢复平静,便笑着说道:“一切但凭舅舅做主。”
婚期既定,云府自然要大张旗鼓地筹备婚礼所用之物。
新房要修葺翻新,还要给各路人物下请帖,云府的下人管事忙得乱乱转。反倒是卫灵均成了最闲的人,她只需等着做新娘子便是了。
时间过得极快又极慢。五月过去了,六月来了,秋零湖的荷花开得极旺盛,接天的莲叶把整个湖面都染绿了,白莲红莲亭亭玉在绿叶之间,引得无数行人路人驻足观赏。卫灵均也怀着异样的心思去看了一回,她悄悄让人去打听。却得知沈令宸早就离开了。她释然之余又有些担忧。也许,他真的是想开了。也许…她不知道后一种是什么。说来也奇怪,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他仍没有离开,仿佛他就在人群中某个角落,暗暗地观察着,但当她真的四处寻找,却又什么都没发现。如是几次以后,她都怀疑自己得了臆想症。
七月盛夏,江南溽热难耐,卫灵均几乎整个月都没有出门。云伽南也尽量在家陪着她,两人一起下棋作画,他有时还会给她弹琴消遣。
当时序进入八月时,云府的忙碌已告一段落。
天气转凉,卫灵均又有了精神。云伽南的痼疾症状也轻了不少。经过这些日子的静养,两人都丰腴不少,气色大好。
云和靖见了,满脸欣慰。他对卫灵均更加疼爱。
终于到了八月十九这一天,两人的婚期就在明天,这是早已定好的。一切都准备妥当,请帖早已发了出去。不但邀请了云家的旧交亲友,还有江湖上有名望的各路英雄。云府上下张灯结彩,下人们也换上了新衣,忙忙奔走于各处查缺补漏。
做为准新娘卫灵均,她此时无事可做。也许是闲极生事,从中午开始,她便觉得无端地心神不宁。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然而,这种无根无据的事她又不好对人说起。她自开自解:也许是因为她要成亲。人们对于未经历过的事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但这样解释也说不通,这些,她明明前世就经历过了呀。她说不清道不明,又无人可说。只能暗自压下不表。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秋风猛烈地敲打着窗棂,府里的下人忙碌了几日都累得狠了,早早下去歇息。整座府邸陷入沉寂之中。无眠的大概只有卫灵均一人。
到了午夜时分,风刮得更大了,卫灵均又点了一支助香香,袅袅地香气渐渐升腾而起,弥漫在房中,她躺在床上静等睡意来袭。
就在她将睡未睡之时,突然警觉地听到窗外有一丝轻微的异响。
卫灵均一个激灵,但声响又没有了,也许是风吧。她这么想着,仍躺在床上没动。
睡意姗姗而来,卫灵均渐渐陷入一片朦胧之中。
然而,就在她即将进入黑甜之梦时,猛然察觉到屋里有人。
她拥被坐起,随手拿起放在枕边的毒针盒,并准备张口要喊人。
那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立即打消了她的念头:“你喊吧,是我。”
卫灵均又惊又窘,她急忙摸起一件外裳胡乱穿上,压低声音,怒声质问道:“你很喜欢半夜闯入女子的闺房吗?”
沈令宸的声音沙哑而压抑:“我只闯过你的,别人邀请我都不去。”
卫灵均不由得语结,她只好冷笑一声:“趁现在还没人发现,沈庄主请回吧。”说完,她已披衣下床,她不敢点灯,两人在黑暗中静静对峙着沉默着。
片刻之后,沈令宸低低地开口道:“你确定你真的要嫁给云伽南?”
“我们明天就要成亲了。”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沈令宸不怒反笑,只是那笑声让卫灵均愈发心惊胆战。
笑毕,他又说道:“我明天会来观礼,我打算给你们送上一份大礼。”
卫灵均的心口砰砰一跳,她飞快地说道:“多谢,不用了。”
沈令宸又笑了两声,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怎么不用?我最心爱的女人要成亲了,我怎么可能不来?我一定要来!”
卫灵均的声音微微发颤:“你别来,算我求你行吗?”
沈令宸默然片时,声音愈发低沉:“那我也求你了——这是我沈令宸生平第一次求人,我求你,现在就跟我走。”
卫灵均听到他这么软语恳求,心中不由得一软,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她从未听说过,他曾求过谁。她那坚固的心防差一点就要决堤,但随即,她又打住了这个危险的念头,她既然已经决定要嫁给云伽南怎么可能会对不起他?
她咬着牙,语气十分坚决:“我不能!我最想嫁的人是云伽南。”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重新陷入了沉默,长久而难捱的沉默。
卫灵均用竭力装出来的冷淡和平静的声音说道:“你该走了。——我明天不方便见你,以后也不方便。望沈庄主谅解。”
“哈哈。”沈令宸突然笑了起来。
卫灵均吓得几乎要去捂住他的嘴:“你疯了,被人发现怎么办?”
他满不在乎地说道:“放心,那些人都在‘睡觉’。”
卫灵均松了一口气,她扶着床又缓缓坐了下来。
沈令宸渐渐向她逼近,她的手被人捉住了,紧紧地被攥在他那冰凉的大掌中。她拼命挣脱却怎么挣脱不了。
他用力捏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觉得我还能忍受没有你的生活吗?”
卫灵均欲辩又无言。
他接着说道:“你要对你所征服过的一切负责任。”
卫灵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颤声说道:“那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本意你早就清楚。”
“你否认也没用。”
卫灵均什么也没有说,此时此刻,她说什么都没有用。
“跟我走。”他再一次说道。
卫灵均摇头:“不!”
沈令宸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痉挛了一下,他的手掌更凉更僵硬:“你可以拒绝,但我提醒你,一个绝望的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第三十八章 新婚前夜(下)
卫灵均听到这番话,心中一时百味杂陈,她听得出他的绝望、压抑还有难以掩饰的脆弱。这世上大概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坚不可摧的男人偶尔流露出的脆弱,更能打动女人的心。她想起了他们初相识的日子,一起南下又北上的旅程。他们的争执揶揄整蛊…想起了太多太多。但她毕竟理智尚存,她明天就要成亲了,就要嫁给云伽南了。她不能辜负云伽南,更不能让唯一的亲人舅舅失望难堪。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无论多留恋不舍也必须忘掉,必须!
想到这里,卫灵均强迫自己的态度冷静甚至冷硬起来。
当她从情感的迷雾中走出来,头脑随之冷静下来时,她很快就想到他话中包涵的另一层意思。
“一个绝望的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着重点在后半句。
她知道沈令宸一向我行我素,性格诡异莫测,行事从不按常理出牌。他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云家是在本地很有名望,但江湖上多少比云家更有名望的武林世家名门正派,沈令宸下手时照样无所顾忌。那么云家…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放低姿态软语道:“别这样好吗?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沈令宸的声音凌冽而绝情:“我跟你从来都不是朋友,跟云伽南更不可能成为朋友。”
卫灵均闭目无言。她突然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一念之差要去投奔绝尘土山庄,如果她不去绝尘山庄,就不会认识沈梦影,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恩怨纠葛。是她错了,她错在不该招惹不能招惹的人。可是那时的她又怎能预知到将来的一切?
沈令宸仿佛猜到了卫灵均的心事,他冷笑道:“怎么?你后悔认识我是吗?”
卫灵均强作平静地说道:“如果你肯到此为止的话我就不后悔。”
沈令宸再次冷笑,他步步紧逼:“如果我不肯到此为止呢?”
卫灵均再次闭口不言,含义不言而喻。
两人陷入难堪的沉默和僵局之中。
但卫灵均不敢耽搁太长的时间,虽然守夜的下人昏睡过去了,但云伽南和舅舅随时都有可能会发现这边的动静。她必须速战速决。
她稍一思索,便压低声音说道:“你记不记得你当时下令召集江湖上的名医为我医治的事。其实,我这个病是家族遗传的,我最多活不过二十五岁,云伽南是我的表兄,他跟我是同样的命运,或许他能比我活得更长些,但也不知道何时终止。我和他成亲,一是我们彼此心悦喜欢,二是也算是一种成全。我们两个只想平静地度过生命中最后的几年时光。——对于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你又何苦这样执着?”
沈令宸沉默了一会儿,他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捉住她的双手,他紧紧地攥着,仿佛生怕她随时会飞掉似的。
他的声音微微带着颤音,像是大风中说话一样:“你给我听着,云伽南几时死掉,我不关心,他最好今晚就自觉地去死。至于你,我根本不在乎你有什么病,哪怕你只能活一天,也必须十二个时辰属于我。你听清楚了吗?什么疾病死亡都吓不住我,什么规矩名声我也不在乎,我只想要你,你只能是我的!”
最后一句话,像是从他心灵中、血液中喷薄而出,话已出口,犹带着腾腾的热气。卫灵均被这种强烈的感情深深地震撼住了,同时,她也很害怕。她拼命地想挣脱他的钳制,沈令宸把她的手放到自己下颌处,她能感觉到他的牙齿在打着颤。
“你放开!”卫灵均色厉内荏地说道。
“一起走。”沈令宸说道。
“不!”
两人正在争执时,卫灵均突然听到有人在敲栖云院的院门,是云伽南的声音:“灵均,你睡了吗?”
卫灵均的心紧张地提了起来,她连忙高声回道:“我还没睡,——你等我一下。”
说罢,她用极低的声音对沈令宸说道:“别让我后悔认识你好吗?”
沈令宸依旧不语,但他的手松开了。卫灵均也不理会他,他起身去开门,她不能耽搁太久,否则云伽南会起疑。至于,沈令宸只要他肯,他一定可以轻易地离开,如果他不肯,她也无计可施。
卫灵均整好衣裳去开院门。云伽南带着两个小厮,提着风灯站在院门前。他一脸担忧地看着卫灵均说道:“不知怎地,突然有些心神不宁就想过来看看你。”说到这里,他又歉意地笑笑:“我是不是扰你的清梦了?”
卫灵均的心仍在突突跳着,为了掩饰自己的异样,她只能多说话:“我们这种关系,你说这种话做什么,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
云伽南听罢不禁又笑了。两人说着话携手进了栖云院。
云伽南看看下人的房间,道:“怎么这些人睡得这样死?让你亲自来开门。”
卫灵均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来,飞快地说道:“这都怪我,你知道的,我睡眠不好,这几日让人调了几样助眠的香,结果我仍是这样,她们却睡得沉了。”
云伽南忍俊不禁:“没关系,我下次再让人给你调几种。”
两人边说边走,进房前,卫灵均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慢慢地推开门,她真怕沈令宸还在她房里。
门推开了,屋里一片黑暗。云伽南带来的风灯照亮了房中的一切,里面没有任何异样,那个人早走了。
卫灵均借着风灯擦亮火折子,点了灯。她一边点灯一边说道:“刚才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急着去开门,连灯都没来得及点。”
云伽南在摇曳的灯光中微微笑着,突然将卫灵均搂进怀中,卫灵均吃了一惊,云伽南从来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他今天是怎么了?她心中惊疑不定,但人仍安静地趴在他的怀中。
半晌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伽南,你、你怎么了?”
云伽南用下巴轻轻摩擦着卫灵均的头顶,柔声说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来看看你。”
“…嗯。”卫灵均听到他温存的话语,心渐渐安定下来。
云伽南轻抚着她的头发,幽幽叹道:“你知道吗?一想到明天咱们就要成亲了,我就觉得跟做梦一样。”
卫灵均忙道:“其实我也一样。”
云伽南轻笑一声,“原来你也一样。”
他顿了一下,又道:“那你知道吗?那天你来云家,我当面拒绝你之后,我怕你出意外,就赶紧坐上马车去追你,看到你在雨中那么伤心,我差一点要跳下车去找你把一切说清楚,当时我想,就让我自私一回吧,我说出实情,如果你不介意,我就跟你…不想在关键时刻,你上了一辆马车,我看着那辆马车远去,又想,也许这就是天意。谁能想到,兜兜转转,我们竟又相遇,而且再见面时你是我的表妹,你跟我有着同样的命运。这难道也是天意?”
卫灵均在云伽南怀中拱了一会儿,轻笑道:“我才不像你想的那么多,我即便知道我活不长,我还是要嫁你。——因为我知道你娶了我不会后悔的。你只会后悔没有早点娶我。”
卫灵均说这话也是有依据的,前世的时候,她也曾问过云伽南后不后悔娶她,云伽南没有丝毫犹豫地说,如果生无所欢,即便长寿也是苟活;如果情不至深,即便白首到老又有什么意义?他只后悔没有早点娶她,这样,他们又多了几年厮守的时光。
想到这里,卫灵均情不自禁地环上他的腰,两人耳鬓厮磨,依偎在一起。
夜已深沉,两人不能不分开了。
云伽南依依不舍地松开她,温声说道:“早点睡吧,从明晚起,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卫灵均低头一笑,送他离开。
云伽南在院外留下了几个侍卫守夜,然后才与卫灵均告辞离开。
院门掩上,房门关上。一切重归于寂静。
卫灵均背靠着房门站了一会儿才完全平静下来。
这一晚上,过得真是惊心动魄。
她简直要虚脱了。
她什么也不想去想,往到床上,倒头便睡。
次日是个极好的晴天。算命先生说,这是个黄道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