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灵均清咳一声,提醒这人注意自己还在屋里。
沈令宸终于把目光收回来了,他犀利地转盯着卫灵均。
卫灵均任他打量了一会儿,委婉地提醒道:“你用目光在我的脸上打了一个洞。”
沈令宸冷笑一声:“我在看你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竟勾、引得那个傻子跟你一起私奔。”那个人!说得仿佛不是他自己似的。
卫灵均微笑着附和道:“你说得太对了,那个人太傻太笨了。”
沈令宸语气一滞,他好像才想起来,那个人也是自己的一部分,骂他其实等于骂自己。
他只是微微一顿,接着又沉声质问:“你这么接近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卫灵均一脸好笑地看着对方,慢悠悠地说道:“请不要以小人之心来度我的君子之腹。我进山庄只是为了避祸,第一次看到沈梦影,也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书生,某次,我夜里生病,他进来说我吵了他读书,然后用荷包为我助眠。之后,又说他要读书,把我的墙壁给凿了借光,又拉我去捉萤火虫好晚上读书…”
卫灵均一面说一面打量着沈令宸的神色,见他仍平静如常、面不改色,她不禁有些淡淡的失望。说了一通也倦了,只得一摊手把话尾截住:“没了,就这些。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并非有意靠近谁,在你那个山庄,谁知道谁是谁,谁又管谁是谁。”
为了彻底打消他的疑惑,卫灵均只好又重申了一遍自己此行的目的。
“实话告诉你,我此次南行就是要去嫁人的。”你别以为我对你有什么肖想。
“谁?”沈令宸随口问道。
卫灵均一脸怔忪,她到底要不要告诉她要嫁的是云伽南呢。
她的迟疑让沈令宸很是不满,他只好又重问一遍,并且加了一行注解:“我想知道是谁这么倒霉。”
卫灵均顿时气结,要不是因为打不过他,她真的想扇他一巴掌。
她本来不打算告诉要嫁的人是谁,这一瞬间,却陡然生出一股倔强和逆反心理,告诉他又如何?
她轻轻一笑,一脸神往地说道:“我嫁的人叫云伽南,——你应该听说过这个人吧。我几年前见过他一面,一见到他就想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句诗,从此再也忘不了。这次去就是要嫁给他。”
沈令宸冷笑着反问道:“请问他同意了吗?”
卫灵均不觉又是一怔,他当然还没同意,她人还没到呢。她飞快地答道:“他一见到我就会同意。”
沈令宸语带揶揄:“你可真自信。”
卫灵均神采飞扬地答道:“那是当然,我一直都这么自信啊,难不成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沈令宸淡淡道:“不曾了解,何来误解。”
卫灵均点点头:“那就好。”
该付的钱也付了,该答的话也回答了。卫灵均已经确定没什么事了。她用询问地目光看向沈令宸。
沈令宸看也不看她,缓缓起身,头也不回地说道:“你睡吧,明早赶路。”
卫灵均正在踌躇,突然又听沈令宸补充道:“外面应该有很多人在等着你。”
这句话打消了她的犹豫,她重新坐下来,对着沈令宸的背影喊道:“我只订了一间房。”因为本来她打算把沈梦影灌醉就悄悄离开的。现在情况有变,可他们两个人只有一间房,也不知道客栈还有没有空房。
她话音一落,就听见沈令宸的声音从门口低低地传了进来:“别想入非非,你是要去嫁人的,我到外面去睡。”
“哈哈。”卫灵均没料到这人竟会如此自作多情,忍不住笑了两声。
许是她的笑声惹怒了那位庄主大人,于是,她的灯被灭了。房间里一片漆黑。卫灵均浑不在意,在黑暗中又笑了两声,接着扑到床上自己睡去了。她才不管那个人睡在哪儿。
一夜好睡,卫灵均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她在床上发了一会呆才缓缓起身,她一边穿衣一边想着昨晚的事,感觉像一场梦似的,总觉得有些不真切。
沈梦影就是沈令宸。她实在无法将这两人毫无障碍地联系在一起。
如果他就是他,那她和沈梦影过往的一切是什么?一想到沈梦影就那么不见了,仿佛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消失了似的,她的心口就堵得难受。也不对,他还在,只是他已不再是他。
她在想着昨晚的事,门上想起了两声轻轻的敲门声。
卫灵均问道:“谁?”
是这个客栈的小二:“是我。里面这位姑娘,楼下有人在等你下去,他让你快点。”
还能有谁在等她,只有那个沈令宸。
她匆匆梳洗一遍,收拾包东西,快步下楼。
楼下有几桌客人在吃早饭,沈令宸没有戴斗笠,他已经恢复了本来的面容也换回了以前的黑衣,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
卫灵均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顺便坐在就近的座位上对小二说道:“给我来一个馒头一碗白粥。”
不多一会儿,小二端来了粥和馒头,卫灵均刚要开吃,忽又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她招手又把小二叫回来,悄悄指着沈令宸小声问道:“那个人吃过了吗?”
小二还没回答,就听那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飘了过来:“吃过了。”
卫灵均瞪了他一会儿,对小二摆摆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她慢条斯理地吃着粥,咬着馒头就咸菜。吃到一半时,她发现店里又来了两波举止古怪的人。
她早已适应这种场面,仍旧慢条斯理地吃着。
那些人一边假装吃饭一边偷偷地瞟着她。
卫灵均终于吃完了,她刚要放下筷子。就听见“啪”地一声响。
就见沈令宸一脸漠脸地把他的那把黑色的短剑放到了桌上。
卫灵均顿感客栈内的气氛变了。
很多人的眼光刷地一齐看向那把剑,有人认出了那是绝尘剑。有人认出了沈令宸,更多的人是猜出了他。
他们没有议论,也没有窃窃私语,只是彼此以目示意。店内静得不闻一声咳嗽。
卫灵均笑了笑,便想趁着这个时机溜之大吉。
她一起身,沈令宸也随之缓缓站了起来。
小二早把他们的马牵了出来。
两人接过马,默默无言地向前走着。走了一阵,卫灵均突然停住脚步,和颜悦色地对沈令宸说道:“沈庄主,请留步。咱们就此别过。”
他叫住她:“等等。”
“怎么?”卫灵均只得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沈令宸。
第八章 同行
“你还有什么事?”卫灵均问道。
沈令宸的目光看向远处,声音平淡有力:“我会把你送到你想到的地方。——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卫灵均心底诧异,嘴里却说道:“不用了,剩下的路我可以走。请回吧。”以前的沈梦影是个书生,两人又颇合得来,一起就一起。可是眼前这个人…
沈令宸大概没料到她会拒绝,斜睨了她一眼,淡声问道:“你确定你可以活着见到那位云伽南?”
卫灵均听到他全盘否定自己,心里微微有些不舒服,她蹙眉道:“那我之前的那么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沈令宸默然不语。
卫灵均继续说道:“不是每一个都能像你这样武功绝顶,但他们照样存活于这个世上。这就叫猫有猫道,狗有狗路。”她是没有强悍让人闻之变色,但她照样有办法逃出生天,办法也无非那几样:下下毒,放放暗器,挑拨挑拨他们之间的矛盾,几种手法齐上,趁他们混乱时再脚底抹油溜走。
卫灵均说完这段话,一双灵动的眼睛看着沈令宸,“这回没事了吧?”
沈令宸用锐利的目光端详了卫灵均片刻,微微点头:“算你有理。走。”说着话,他已经翻身上了马,追风激动地昂头嘶鸣一声,卫灵均的那匹青马也随声附和。
卫灵均心中暗暗思忖,既然他坚持要送就送吧。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一个人当然也能勉强对付那些人,但过程势必很麻烦。而且她的病情时好时坏,如果有一个人在身边的话倒也不错,尤其是这个人还是沈令宸。谁敢不长眼地招惹她?
卫灵均想通这些关节后,便决定对他态度略好些。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打消了。两人同行时,卫灵均为了打破沉默就主动搭话,结果她说十句,沈令宸回一句,还是单字的,渐渐地她也没兴趣说话了。于是两人一起沉默着。
就这样,他们行了几里路,正午时分,他们到一家客栈打尖。
这家客栈位于官道旁,人来客往,热闹非凡,小二被客人支使得团团转。很多客人急着赶路,甚至自个跑到厨房门口去端饭菜。
卫灵均想也没想,便对沈令宸道:“哎,你也去端菜吧。我挤不过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
沈令宸诧异地看着卫灵均,淡声说道:“我从来没干过这种差使。”
卫灵均轻笑:“那是因为还没有女人给你这种机会。”
“呵。”
“哈。”
卫灵均没力气跟他斗嘴,因为她饿了。她正要起身,就见沈令宸施施然站起身来,慢慢走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看着很可怕的缘故,他刚过去,小二就把他们的饭菜送过来了。
卫灵均招呼了一声,便埋头吃饭。
饭毕,两人稍事休息,继续上路。
两人一路同行倒也相安无事,而且因为他的陪同,很多长眼的敌人都自动退避三舍。卫灵均求之不得。但有长眼的,同样也有不长眼的,有一波迎面拦截,被沈令宸不费吹灰之力给灭了,有一波假装是挑夫和商贩,被卫灵均用暗器给解决了。她的暗器有各式各样,其中最常用的是一种像牛毛似的毒针,飞到人身上仿若被蚊子叮了一口一样,初时没有异状,但走不了几步就开始全身无力,继而毒发身亡。这种暗器是卫父专门给卫灵均打造的。因为她先天不足,一年中有大半时候都在养病,自然练不了太高深的功夫,为了方便她防身,父亲便教她使用暗器和下毒。
这是她第一次在沈令宸面前使用暗器,她本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对什么都是漠不关心,不料这小小的毒针引起了他的些许兴趣,他略略沉吟一下,漫不经心地说道:“这种暗器,我曾见一个来自漠北的大盗使用过,莫非他就是令尊?”
卫灵均先是一愣,接着便大怒道:“闭嘴!我不准任何人侮辱我爹。”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沈令宸听到她的呵斥,不觉一怔,随即面色渐沉,他冷冷地说道:“从来没有人敢对我说么说话。”
卫灵均怒意未消,“也从没有人敢对我这么说话。”
说完,她冷着脸拍马疾行,远远地把沈令宸甩在身后。
她知道,有了这个人,她的旅途会顺畅许多,可是她还是不能容忍他羞辱自己的父亲,谁都不能。她捏起一根毒针,对着太阳光照了照,真想给后面那人一下子。她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她是一个有修养的人。暗器虽然没扔,但她的话传来给他了:“你是不是也觉得使用暗器的人都是宵小之辈?你用剑杀人,我用暗器杀人,都是杀人,谁比谁高贵。”
说完,她马鞭一扬,得得地跑远了。
因为这场小风波,接下来的路程两人更加沉默,以前也是这样沉默,但沉默跟沉默又不一样。
卫灵均本以为自己这么甩脸使性子,沈令宸会掉头离开,没想到他仍若无其事地跟着。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赶路,从中午一直到傍晚。直到天色将暮,卫灵均才不得不安排投宿的事。
卫灵均去找小二订房间时,又闹了一个乌龙事件。因为天色已晚,沈令宸全身着黑,又面无表情。店小二没看清楚,就说道:“两位客官,你们来得晚了,小店只有一间空房了。”说到这里,他飞快地扫了一眼两人,又笑着商量道:“你们就订一间呗,父女两个也没啥。”
他此话一出,卫灵均就觉得周遭的气氛随之一冷。
小二也察觉到自己说错话,只好干干地笑了一声。
卫灵均在旁边淡声解释道:“你弄错了,他不是我爹,我爹长相比较温和。”
小二头点得如小鸡啄米:“抱歉,实在抱歉。”他这时也看清了沈令宸的长相,悔得直想抽自己,这个人是严肃了些,但跟这姑娘也不像父女啊。明明是…不对,也不像。
两人最终还是只订了一间房,沈令宸主动说道:“睡你的,不必管我。”
卫灵均心道,反正这人有的是办法,她也就真的不过问了。
卫灵均把饭菜叫到房里吃,吃完饭,她还叫小二提上一桶温水,好好地洗了个澡,然后打算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可是天不遂人愿,卫灵均躺下不久,就觉得头脑轰地一下,接着一阵剧痛袭来。她的病情又犯了。她浑身痉挛,整个人蜷缩着。她怕吵醒客栈的客人,硬咬着牙一声不出。险些将嘴唇咬破。
疼痛让她意识模糊,连有人进入她的房间她都没察觉。她嗅到一丝似曾相识的气息,想也不想,闭着眼睛便朝那丝气息扑过去,颤声叫道:“伽南,伽南,我好痛,你抱着我。”是的,前世每当自己犯病时,云伽南都会抱着她,用内功帮她止痛,或是想法设法让她陷入昏睡。
沈令宸伸出手点住她的睡穴,说道:“我不叫伽南。”
他点的睡穴时发现,这个穴道可能是点过太多数,作用并不显著,他眉头微蹙,转而去推拿她的颈部和背部的穴道。
正疼痛折磨的卫灵均突然觉得背上涌起一股暖流,仿佛四肢百骸都浸在温泉中一样舒服惬意,浑身剧痛渐渐消散…
她喃喃出声叫道:“爹…”
沈令宸按在她背上的手不由得微微一颤,语带愠怒道:“我不是你爹。”
卫灵均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一觉醒来时,正好看到满室月光。
她直觉屋里有人,便试探着喊了一声,屋角处果然有人应了一声。
一听到这个声音,卫灵均瞬间清醒过来。
她想起两人晚间和白日的事,心情十分复杂,顿了一下,呐呐地说道:“刚才,谢谢你。”
“不必。”
卫灵均抱膝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又小声说道:“白天我给你脸色是因为你踩了我的雷池。我就不信别人羞辱令尊时,你能淡然视之。”
沈令宸淡声回应了一句,“哦。”
卫灵均本以为这事就算完了。没料到,沈令宸又重复了白天那句话:“从来没有人敢对我这么说过。”
卫灵均的倔强和逆反心又来了,她轻笑道:“我家隔壁的张三也爱说这句话,但是自从他成亲后就再也不说了,因为他老婆经常骂他。”
沈令宸短促而不屑地冷笑一声,算是回答。
卫灵均不太喜欢这个回答,就用略显挑衅地口吻问道:
“你是不屑张三还是不屑他老婆?”
“都有。”
卫灵均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半晌之后,沈令宸从屋角的暗处走到窗前的月光下,对着床上说声:“告辞。”
卫灵均脱口而出:“别走。”不等对方答话,她就先抢了他的话:“你别想入非非,我可是要去成亲的人。——我让你留下来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第九章 破冰
沈令宸听到卫灵均的话,冷冷说道:“我对任何女人都没有非分之想。你想多了。”
“哦。”卫灵均轻轻一笑,“这真是女人的幸运。”
沈令宸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又道:“我也不是你的备用物品。”
“我没说你是。我的物品都是精心准备的。”
沈令宸觉得这话很让人不舒服,但一时又想不起该接哪句好。
他只好干巴巴地说道:“我不喜欢跟女人斗嘴。”
卫灵均仍旧笑着说道:“可是我压根就没和你斗嘴啊。”说完,她又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两句:“我爹说过,男人都容易自作多情,多看两眼多说几句话都有可能让他们误会,而我说话时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聪明和灵慧,所以我一般不敢跟男人斗嘴。”
沈令宸默然片刻,突然道:“你爹说得对,男人不但自作多情,还都自负得很。”
卫灵均笑着附和道:“太对了。我们终于达成一致了。”
卫灵均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劲,特别是她敏锐地感觉到了沈令宸似乎在笑。
“你笑什么?”她飞快地问道。
“你看到我笑了?”沈令宸反问。
“你肯定在心里偷笑。”卫灵均固执地下了结论。
沈令宸这次是真的笑了,不过没笑出声来。他在笑,很多女人在骂天下的男人时往往会不自觉地把她们的父亲撇除在外。
沈令宸仿佛战胜了一个宿敌似的,心情略略欢愉些,因此,他也不介意自己是不是备用物品了,便自己动手拾掇了两条长凳并在一起当床睡。
卫灵均随手朝他扔过一床毯子:“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