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这一年,他的娘亲不知染上什么疾病,父亲决定结束云游的日子,带母亲回家静养。

可是不久后,娘亲不治去世,父亲无法承受丧妻之痛,自刎殉葬。男孩心里十分悲痛,但他因为打小生病的缘故,一向冷静自制,便默默回京主持了丧事。圣上见之甚是欢喜,命其子承父业,做了将军。

小将军根本没心情当差。他的冷静都是伪装的,心里其实为自己没有在父母身边尽过孝懊悔得要死。他扶灵回老家依礼闭门守孝三年,在故宅中遥想父母当年。当然,也想到了父母希望他早日娶妻的遗愿。其实,这早已是他自己的心愿。

一年前,男孩按捺不住,决定写封信告诉小姑娘,他就要守孝期满,很快就会来娶她了!可是写了几稿,都觉得肉麻。于是写了撕,撕了写,折腾了半天,终于写就一首琴歌《凤求凰》,含蓄地表达了求娶之意,派人送到小姑娘家。

今年春天,男孩守孝结束,上山处理了一些事务后,就来迎娶小姑娘了。看到小姑娘新婚当日,还带着自己写的《凤求凰》,男孩激动得要命。可是半路抛出道圣旨,生生破坏了男孩幻想中的幸福新婚生活。

分别后,男孩一直在想,小姑娘在家过得还习惯吗?有没有责怪自己呢?有没有想念自己呢?他整日想啊想,夜里想得难受,就又写了首诗派人送回去。

可是,没过不久,男孩就听说自己居然被休掉了。他不太相信,以为只是小姑娘生他的气闹着玩的。

当男孩结束任务回来后,即刻请了长假,到处找自己逃跑的妻子。他一路打听了很多妻子的事,越听越疑惑,越听越生气,越听越伤心。

好在,他现在终于把一切都弄明白了。

他觉得,他的小姑娘,真的是越来越笨了,一点也没有小时候的聪明劲儿。

秋月春风等闲度

他坐在书案后,凝视着案上的黑玉镇纸,极为平静地讲完了整个故事。

“这个男孩…就是…你?”我难以置信地问。

他真的在13岁时就见过我,并且一直在默默关注我?

感觉中,我和天若颜并不熟,到今天也只是第三次见面,而他,居然喜欢我?还一直喜欢了好多年?

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如此突然,我一点儿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真的吗?

他把视线转向桌上刚刚写的那幅字,无言地点点头。

“小姑娘…莫非就是我么?”我再次确认。

“是啊!”他的声音干涩,语气低沉,“收下我诗的人,可不就是你?嫁到广陵的人,可不就是你?把我休掉的人,可不就是你?”

我被他一连串的反问问得哑口无言,心里,浮上丝丝愧意。

怎么会是这样???

这么说,自从我离开皇宫,明哥哥从来没有给我写过只字片语,从来没有任何超越普通友情的行为,也就是说,他可能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所以,他要和萧纯成亲了。

明哥哥…

难以接受这一切的真实,我不争气地晕倒了。

醒来时,已到京城。

一睁开眼,就看到天若颜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我们的马车,正驶向明府。”

明府?去那儿干什么?我蹙眉,迷惑地看着他。

“让你彻底对那明思诚死了心啊!”他眨眨眼,长长密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地,从来没有过的可爱。

这个人…曾经是我的夫君…

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

明思诚…是我的误会…

我以为,明哥哥喜欢我,所以才付出了一颗心…

错,错,错…都是错呵…

我迷惘地望着他美丽的睫毛,心头一阵疼痛。

“嗯哼!”他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板起脸来,冷冷道:“明府快到了!”

掀开马车的窗帘,远远地,我看到明府大门披红挂绿,果然一副喜气盈门的势头。

“吁——”马车在明府对面停了下来。

“你自己去问问明思诚吧!我的话,只是一面之词。”天若颜端坐车内,淡淡说道。

“我去…会不会太冒昧?…还是不要去了。”心下有点忐忑。

他瞥我一眼,冷然道:“问个清楚,总比疑疑惑惑好。要不, 我代你请他出来?”

“他…在家吗?”我有点紧张,手心都沁出了汗珠。

天若颜挑挑眉,做出“请下车”的姿势。

我只好识相地闭嘴、下车。

叩开明府大门,里面也处处张灯结彩。

我向门口的小厮表明来意,小厮把我引至一个小花厅。

花厅虽小,却简朴雅致,且收拾得一尘不染,很符合明哥哥的风格。然而,这里的窗棂上亦贴满大红喜字,梁柱上还有一副崭新的对联:

梧桐枝上栖双凤,菡萏花间立并鸳。

果然,天若颜没有骗我,明思诚确实是要尚公主了。

正怔怔地凝望着红艳艳的对联,那个熟悉的人走了进来。

依然是那件淡蓝长袍,依然是广袖飘飘,几月不见,愈发温雅沉稳了。

他看到我的那一刹那,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我深深吸一口气,回报他一个微笑:“云悠冒昧来访,明哥哥莫要见怪!”

他已回复成一贯和煦的神色,柔声道:“刚才听非墨禀报,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云悠妹妹,三年不见,你早已长成大姑娘了!”

三“年”不见?我心中苦笑。不想多说什么,牵扯不清一向不是我的爱好。

我福了一福:“云悠听闻明哥哥快和公主结成秦晋之好,是以前来祝贺,祝明哥哥和公主海枯石烂同心永结,地阔天高比翼齐飞!夫妻恩爱,共偕白头!”

明哥哥笑容一僵,有点尴尬:“云悠妹妹的口才还是这么好!”

我淡淡一笑,强忍住心头的酸涩:“我还想感谢明哥哥以前在宫中对我的照拂!祝愿明哥哥永远幸福!”

他微蹙双眉,驯鹿般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解。是不解我太客气吗?是啊,以前,我们曾经多么亲密无间;如今,却已是山长水远!

“你,和天将军过得还好吗?我听说,你们闹了些小状况,他告假三年,专门去找你…”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着我的近况。

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没想到呵,有一天,我和明哥哥再相逢,是如此疏离、如此拘谨!

我确定了,这个极含蓄的人,不是那两首火热情诗的作者。

“我很好。”我点点头,展颜一笑,竭力像当年那样用调皮任性的语气说话,“明哥哥你什么时候和公主好起来的?我们当年一点也没看出啊!正式迎娶是哪一天呀?”

明思诚侧首无奈地看着我:“哪里啊,是皇上赐婚的!我怎能拒绝?吉期也是皇上定的,就在后天,九月初六。”

“你,不愿意么?”我心里“突”地一跳。

他垂下眼睑,默然不语,然后看着我,温柔一笑:“公主美艳端庄,别人都很羡慕我,怎会不愿意?奈何齐大非偶,心中有点忐忑罢了。”

还好,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真诚,和我说话时不玩虚的。这是个水样的男子,一直淡泊传统,做不来主动争取的事情。而公主,是帝王赐婚,必须接受。

我故意装出开玩笑的样子:“明哥哥,你以前,曾有爱慕的女孩吗?要是有,可别给公主知道哦!”

心里,颇为紧张。

“以前没有啊,”他好脾气地微笑,“一直在宫里当差,除了和你走得近,哪认识什么其他女孩子!其他那些个宫女,又没你可爱,也不像你满腹诗书的可以切磋学问!都不怎么和她们说话的!”

他笑得比白云更纯洁,比秋水更温柔,我的心却比秋风更萧瑟,比寒冬更阴冷。

总有一些无法抵达的地方 总有一些无法触及的人们 ,即使曾经那么频繁的接触 ,即使曾经那么接近的距离,无论如何可还是无法触及 。

他确实有点喜欢我,可是,那仅仅是同窗朋友式的好感,不是爱。

爱,是刻骨铭心的感受。

自作多情的人,可不就是我???

所有的遗憾,在心中萌芽 。如果一切可以回到最开始的地方那该多好啊 。

也许,远远的想象,或许会更加美好。

记不清又伪装出端庄得体的样子和他寒暄了些什么,我礼貌地告辞了。明思诚言辞诚恳地留我用饭,我婉言谢绝了。他眼里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样子,但也不再多劝。

他,一直就是这样,从不勉强别人。

后天,他就是公主的丈夫了。后天!

逝者如斯不可追

“后天”,很快就来临了。

京城里到处喜气洋洋。

皇上嫁女儿,而且是嫁最爱的长公主,排场自是不凡。自皇宫到明府,沿街观礼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明思诚头戴金冠,身穿吉服,胸佩红花,骑着一匹毛色纯白、披红挂绿的骏马缓缓而来。他面容平和,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后面是永泰公主的豪华花轿及漫长的送亲队伍。

周围人声鼎沸,“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天作之合”等等赞美之词不绝于耳。我心情复杂地置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木木地扮演着路人甲的角色。

那个天若颜,真的是个很执拗的人,他硬要我留下来观礼。我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其实这两天,心里始终有挥之不去的难堪之感。

愚蠢糊涂的人是我,自错多情的人是我,幸好还没有巴巴跑到明思诚面前去示爱!这还得感谢那个可恶的宇文广。要不是他引出的波折,我出了天家就会找到明哥哥,就会…

真不敢往下想啊!

这位残忍的小天将军,就是想让我彻底认清自己的糊涂、任性、荒谬,彻底断了我对明思诚的念想!他,应该如愿了,我从不会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锣鼓喧天,人潮涌动,我的心中却无限凄凉。隔着人群,我远远看着风光无限的明思诚,觉得曾经美好的少时岁月已经恍然如梦。

嗟叹一声,正巧看到明思诚往我站的方向看来。我挤出笑容,向他点头致意。他仿佛也看到了我,微微颔首,目露喜色。然而,很快,豪华壮观的队伍就从我面前过去了。我看着他的红红的背影,百感交集。

秋风吹不尽,总是故人情。如梦啊,如梦,从此再无相逢!

我突然病倒了。躺在京城喜来客栈一间精致雅洁的客房内,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浑身滚烫。

天若颜皱着眉,对我突如其来的沉沉病势十分纳闷。他又喂了我一颗那种莲子口味的芳香灵药,药下去一点用也没有。

他怎知这是心病,需要的不是灵药,而是要靠时间来治疗?

自从离开广陵,不管遭遇什么,“投奔明哥哥”是我一直以来坚持不变、坚定不移的目标。一夕之间,这个支撑我忍辱受苦的目标,却变成了可笑的误会,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我怎能接受得了?以后,又该何去何从呢?

我高烧不退,心里却百转千回。

天若颜衣不解带照顾了我一天,第二天,又派来了两个温婉的女孩。抬眼看去,长得和那久违的天别冬很像,鹅蛋脸,浓眉毛,大眼睛,只是少了种别冬那种英姿勃发的气质,都很柔和,很贤淑。

“天在春、天入夏拜见大嫂!”两个女孩脆脆地给我请安,“大哥专门派我们来照顾大嫂,大嫂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哦。”

原来是四胞胎的老大、老二!“大嫂”、“大嫂”的叫得我头更晕。

我敷衍了两句,就闭目不语。只听天若颜在旁轻声说道:“你们大嫂生病了,别让她太费神,入夏你去看看楼下药煎好了没有?”

他倒是体贴。

平心而论,天若颜实在是无可挑剔的。可是,回头太难呵。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一纸休书虽已粉碎,感情的缺口已在彼此心间。更何况,我对他,还没有喜欢到“爱”的程度。

谁能让我停歇迷惘的脚步?谁能为我指明前行的路途?痴心若有罪,情愿自己背;可知心痛的感觉,总是我在体会?

回头太难,苦,只能往心里藏。昏沉迷乱中,我了悟:此生,注定逃不过纠缠。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这一病,就在喜来客栈延留了十天。九月十六,天若颜的部下派了大马车来接我们。

天气已经很凉了。路旁草木皆已挽留不住那片绿意,全部换上了枯黄的秋装。满目萧索,满目凄凉。令我安慰的是天若颜的态度,他就像真的忘却了过去种种的不愉快,面容平静,举止体贴。

客栈门前,停着一辆前所未见、漂亮至极的大马车,车顶装饰着金玉琉璃,车身以黑色为主,以金、银二色描画出古朴的图案。车轱辘大得出奇,瓦钉全是黄铜的,一个挨着一个,辐条上雕刻着仙禽神兽。那曳车的两匹枣红马,高大矫健,英姿飒飒。

一班家丁打扮的男子,在车旁垂手肃立。

我来到车前,十分犹豫。是跟着他到广陵,还是独自回京口白园?想了十天,也没下定决心。

“夫人,请上车!”一个小厮状的清秀男孩为我打开车门,恭声邀请。

我迟疑了刹那,天若颜凑到我耳畔,悄声道:“莫非娘子还希望为夫我抱你?”

未待我答话,他就把我横空一抱,跃上了马车。

周围一片惊异的吸气声。

惊惶坐定,看他似笑非笑地睨着我。我羞赧地垂下头。

“回广陵吧。”他声音低哑,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我的心“突突”跳个不停,不知应不应该和他走,从此正式和他成为夫妻。

见我不语,他别开脸,望着窗外浓重的秋色,凉凉说道:“岳父岳母人在岭南,你不会希望我请出他们来吧?”

——威胁?

这次,错误在我,请出爹娘,结果必然是把我…

我赶忙摇头:“那就不必打扰他们了。”

他启唇一笑,秋水般幽深美丽的眸子闪烁着魅人的光彩。但一瞬间,又恢复了冷静漠然的表情。这个人的自控能力,真让我叹为观止。

于是,马车启程了。

走了一会,车窗外传来哀怨、悠扬的歌声: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那熟悉而又动听的声音,酷似琴好。

自从离开那江心小岛,我都几乎忘记了琴好这个可人儿。

“停车!”我急急喊,“我想和一个朋友告别。”

天若颜挑挑眉,但仍然让人停下车来。

我下了车,看到街畔是一家普通的酒坊,一个当垆卖酒的消瘦女子,正凝望着远方唱歌。

那熟悉的面庞,正是琴好。只是,一段日子不见,突然瘦得不成人形,脸色也很苍白。

这个京城第一伎坊溢清楼的当红清倌人,怎么沦落至此?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她是在江边,俏生生站在船上,一件大红斗篷随风飘荡,潇洒迷人,真正是“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我走到她面前,轻唤她的名字。

她诧异地抬眼,看到我,脸上闪过一抹红云:“白姐姐?”

“你,离开溢清楼了?”我轻声问,生怕触动她的隐秘。离开,必然是有原因的。

“是。”她漠然应答,眼底,掠过一丝哀怨。

“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她沉默不语。

我有点尴尬。那个热情如火的、自由自在的小姑娘琴好,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半晌,她勉强一笑:“自己犯的错,怨不得别人。姐姐是个福人,惜福,便会幸福。你走吧。”

我一头雾水。她,在打什么机锋?

那边,天若颜派了个小厮过来,催我上车。我匆匆祝福了琴好,满腹疑云地坐进车里。

天若颜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半天,终忍不住劝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你身子刚好,莫要操那份闲心。过段时间琴好姑娘就会调整好心情的。”

我点点头,突然觉察到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怎么知道她叫“琴好”?”

他莞尔:“我知道的事情,远不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