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放在平常,萧若还有一张俊脸的时候,他这样脸面微红,肯定会惹人遐思。而今,他顶着锅盔般的头发,这般腼腆的模样就让他身侧的师弟…忍不住想笑。
萧若犹不自知,继续分享着内心点滴:“她年纪不大,却深藏不露,这样波澜不惊的心性,鲜少有人能做到。我想她一定是看透了十丈软红尘,懂得规避人言杂语,行事超然物外,内心通透如九曲灵台。”
言罢,脸面更红了一些。
站在他身侧的师弟终于憋不下去,爆发出一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欢笑声。
几丈外的地方,宁瑟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一跳。
今早辰时的幻日天象,她半点都没瞧见,枕着清岑的肩膀睡得不省人事,醒来时朝阳早已东升,连霞光都退了一半。
虽说心里有点可惜,但想到睡着的那一个时辰也是和清岑待在一起,她又禁不住心生一阵无可比拟的圆满之感。
经过昨晚那一战,许多昆仑之巅的弟子都知道宁瑟并非一无所长,甚至在剑术上很有一番造诣,对她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
宁瑟走回来的路上,有不少熟人热切地同她打招呼,她并不是很适应,所以跑得更快了一些。
但她万万没想到,家门口还站了两个完全不熟的人。
晨光散落一地,明辉映上对面的松树林,松针都仿佛镀了一层金。
宁瑟停步站在院门外,看着门口多出来的两个人,斟酌着问道:“二位来这里是为了…”
她的目光落在萧若身上,心想他该不会是又来找她打架的吧。
“哈哈,宁瑟姑娘早上好!”萧若的师弟率先开口道:“我大师兄等了你一个时辰了!”
话音刚落,就被萧若拍上了肩膀。
“没有这等事。”萧若道:“我只是刚到不久,恰好你就回来了。”
宁瑟愣了一愣,应声问:“你找我有事吗?”
“没事。”萧若上前一步,站得离她更近,比之昨晚初次见面,他的语气无疑缓和了许多,“正因为没事,所以才有空来看看你。”
宁瑟“啊”了一声,没怎么明白他的意思,脑中适时盘旋起昨晚纪游说过的话。
她依稀记得,那时的纪游仿佛是这么说的:“师姐,我觉得他可能不太正常,我们还是离他远点吧。”
思及此,宁瑟不禁后退了一步。
一旁萧若的师弟捂了脸,心想他大师兄相貌完好的时候可能还有希望争一争,说不定还能一举赢得姑娘的芳心。
而今那全然炸了的头发和黑成锅底的脸,除了赚取同情心外,该是没有一点用了吧。
“你莫要害怕,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萧若看着宁瑟,继续同她道:“不过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们可以继续切磋剑术。”
宁瑟以为,后一句话才是重点。
她抬头看向他,诚恳地敷衍道:“不巧今天没有空闲,不如改天吧。”
萧若闻言,竟也毫不气馁,点头道:“改天也好。”
宁瑟以为他打算走了,十分客气地同他告辞,而后举步踏进了院门。
宁瑟进门后不久,萧若就同他师弟道:“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继续站一会。”
日上三竿之际,暖阳尤为明灿。
纪游两手揣进袖口走在林中小路上,他刚起床不久,忽然想起师尊布置的课业还没来得及做,明早怕是交不了差。
好在他有宁瑟师姐,无论什么课业,抄她的准没错。
他收拾了几本书册,一股脑装进袖子里,走了约摸一刻钟,终于到了宁瑟的院门外。
却看到了抱剑而立的萧若。
纪游吃了一惊,不明就里地将他望着。
萧若目光冷冷与他对视,并且率先打破僵局:“你为何一直看着我?”
纪游咽下一口唾沫,再三思索后还是忍不住问:“萧兄啊,你能不能告诉我,昨晚之后,你照过镜子吗?”
昨晚之后,萧若并没有照过镜子。
一是因为他不太注重外貌,二是因为天乾山的人都劝他别照。
所以萧若淡定地回答:“没照过又如何,我的样子,我心里有数。”
纪游被他的淡定折服,准备好的嘲笑也咽回了肚子里,目光中满满都是同情,跟着说了一句:“哎,我不打扰你了,你继续站在这里吧。”
一进院门,他就跑向了宁瑟,大声喊道:“师姐!有人一直站在你的门口啊!”
宁瑟沏了一壶茶,闻言茶盏微斜,溅出几滴水来。
“算下来他大概已经站了一上午了,还没走吗?”宁瑟问。
话虽然说得平静,心里其实有些惶恐。
倒不是因为觉得萧若不正常,而是她恍然想起来,刚到昆仑之巅的那会儿,她也是像萧若如今这样,在清岑的门外一守就是一天,守到他愿意出来见她一面。
推己及人,她才反应过来这种行为其实是多么的不讨喜。
“是啊师姐!”纪游落座在对面,叹声道:“我还听说萧若很早就放话,这辈子只会娶一个剑术比他好的姑娘做妻子。”
话里又叹息一声,才接着道:“师姐啊,你是第一个打败他的姑娘,我觉得你其实很危险啊…”
宁瑟端茶的手抖了抖,脸上依然镇定:“无妨,我的法力比他高,他要是实在不走,还可以来硬的。”
话音才落,门口传来一阵无比沉重的“啊啊啊”声,在这静谧安宁的中午,那声音拖得很长,显得尤其刺耳。
纪游猛地站了起来,“师姐!这不是那个萧若的声音么!”
宁瑟也是一惊,跟着踏出门外,心想萧若可能…被人打了吧。
院门外一派鸟语花香,宁瑟走到门槛处时,只瞧见萧若狂奔着离去的背影。
门扉边,清岑云淡风轻地站着,跟着宁瑟一起望向萧若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边说:“他跑得很快。”
清岑表现得若然无事,衣袖也仍然纤尘不染,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仿佛萧若的离去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宁瑟双眼雪亮,因为见到清岑而感到十分高兴,过了一小会,又忍不住问道:“对了,萧若跑得这么快,是因为你方才和他动手了吗?”
清岑抬起手,将流云化成一面剔透非常的明镜,原原本本倒映了此刻景色,他拎着这面镜子,语调没什么起伏地说道:“我只是拿出一面幻镜,邀请他照了照。”
第14章 醉衾
清岑的话音一落,站在他身后的纪游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他还没有笑够,就瞧见清岑侧过脸看了自己一眼,虽然没有对他说话,他却觉得此刻无声胜有声。
于是纪游立刻在原地站好,拢着袖子开口道:“师姐!我忽然想起我还有很要紧的事…我要回去写课业了,明早要是交不上去,师尊肯定又要训斥我。”
纪游在心里想着,他要是继续待在这里,肯定会打扰到清岑师兄和宁瑟师姐,虽说他很想留下来抄课业,但此刻看来,最要紧的似乎还是识相地离开。
宁瑟尚未应声,清岑已经接了话道:“课业的确要紧,落笔也要多加斟酌。”
纪游郑重地点头,顺着清岑的话道:“师兄说的是!所以我正准备回去好好斟酌,争取按时写完!”
却不料清岑竟然像男主人一样,分外从容地同他道:“那我和宁瑟就不送你了。”
纪游愣了一瞬,在这一刻恍然觉得自己是在清岑和宁瑟的家里做客,当下寒暄完毕,作为男主人的清岑还将自己送到了门口,礼数十分周全。
他心中有些感动,于是一摆手豪情万丈道:“和我客气什么!我先走了,不用送了。”
这日午阳偏斜时,院子里只有清岑和宁瑟两个人。
庭中浅风微动,碧树繁花垂影幽幽。
两只山雀挨在宁瑟脚边蹦了蹦,其中一只抬头瞧见清岑,歪着脑袋打量好半天,蓦地长啼一声。
清岑停步,低头看着那只山雀,想到凤凰精通鸟语的传闻,他忽然起了兴致,随即问道:“它说了什么?”
那山雀挨紧了宁瑟,又在原地蹦了几下,似乎因受到关注而备感荣幸。
“说你长得非常好看。”宁瑟道:“作为一只诚实的山雀,它从没说过假话。”
清岑应了一声嗯,跟着又道:“它不仅诚实,眼光也不错。”
宁瑟哈哈笑出了声,“这是正常的眼光。”
她道:“你确实很好看,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言罢又牵起他的手,引他往庭院后方走,“对了,你今天来的正好,我酿的酒刚好可以开坛了。”
天色晴好,日光落上后院花丛,映照一片浅碧轻红。
清岑扫眼看过那些开得繁茂的花盏,复又开口问道:“你还会酿酒么?”
“我母后嫁给父王之前,是深居简出的瑶台酒仙,她最会酿酒了。”宁瑟微抬了下巴,语调轻快道:“所以我也会,而且都是她教的。”
浅风迎面吹来,带着微淡的花香,她牵着他的手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忽然想起来什么,随口问了一句:“我酿的是夕颜酒…你能喝吗?”
天界的夕颜酒,取材自南海樁米,辅之蓬莱山珍,酒味醇厚可口,素有“仙境一绝”之称。
唯一可惜的是,这种酒十分上头,若是不胜酒力的人喝了,八成会醉。
宁瑟从未见过清岑喝酒,但宁瑟的父王曾经和她说过,天底下的男人多半是爱拼酒的,白日放歌须纵酒,恨不得尝三百杯。
宁瑟的母后也曾同她说过,当初自己就是用一坛酒放倒了宁瑟的父王,而后将他搞定,一切水到渠成。
彼时宁瑟年纪不大,因她母后没有详说搞定的过程,她便私以为是她母后的那坛酒,酿得实在太好,牢牢拴住了她父王的胃,继而拴住了她父王的心。
所以后来宁瑟的母后教她如何酿酒时,她总是学得特别认真,特别刻苦,盼着学好以后能像她母后一样,轻而易举地将心上人拐回家。
宁瑟正分神想着这些,忽而听到清岑低声道:“既然是你酿的酒,我肯定要尝一尝。”
这话听在耳边,似乎别有一番深意。
宁瑟心头一热,捧着清岑的手搓了搓,“这是全天界最好喝的夕颜酒,你要相信我啊。”
清岑听到这话时,并不是特别相信,然而短短一刻钟后,他举起酒盏尝了半杯,又觉得宁瑟言之不假。
这坛夕颜酒,味质醇香,酿得恰到好处。
他想起幼时随父亲去参加天帝寿宴,宴上有千金一盏的凝华酒,滋味似乎还不如现今这杯端在手里的。
房间内纱帘半卷,挡了庭中繁花绿树,却掩不住窗外清风。
宁瑟捧了酒坛坐在梧桐木桌边,低头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流风吹得酒面微动,仿佛池塘涟漪一般。
清岑放下酒杯,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宁瑟丝毫没察觉到清岑的凝视,将那大碗装得满满,而后一手端起整只碗,仰头开始闷酒。
清岑的手顿了一下,杯中酒水溅出几滴。
宁瑟喝了一半,忽然想起来什么,停下来与清岑对视。
“你平日都是这么喝酒的?”他问。
宁瑟点头,一边坐得离他更近,手中瓷碗碰了碰他的酒盏,算是干杯。
“方才忘记和你干杯了。”宁瑟捧着碗,忽然又道:“在我们天外天凤凰宫,大家都是用碗喝酒…每逢节日宴会,还有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要一坛一坛地喝。”
言罢,仰头将那一大碗酒闷干。
竟是一滴不剩。
清岑应了一声嗯,凭空拽出一个剔透如镜的水晶盆。
这个水晶盆乃是陌凉云洲的瑰宝之一,清岑原本打算用它养水莲,所以放在灵台冷泉里浸了十年,现在陡见天光,整个盆都显得非常晶莹剔透。
宁瑟楞然,看着这个水晶盆问:“你要做什么,要洗脸吗?”
清岑没有答话,拎起那坛酒往他的盆里倒。
宁瑟吃了一惊,才反应过来清岑要做什么,连忙伸手去拦他。
“你要是用这个盆喝酒,肯定会喝醉的。”她道:“夕颜酒很容易醉,而且我酿了五年,酒劲会更大。”
清岑放下酒坛,因为觉得有些热,他抬手将衣襟拉开几分,一边应话道:“我习惯用盆喝酒。”
宁瑟睁大了双眼,甚至觉得他可能已经喝醉了,可他方才只喝了半杯,难道半杯夕颜酒也能让他醉…
她不禁发问道:“你是在说笑吗?”
事实证明,清岑并非说笑。
他很快喝完了一盆,脸色没有丝毫改变。
宁瑟把左手伸到他眼前,同时伸出三根手指,出声问道:“你觉得这是几?”
清岑挑眉,回答得十分完美,“三根手指。”
宁瑟松了一口气,又听他补了一句,“你为什么要伸过来两只手?”
宁瑟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大概是真的醉了。
“哎,你喝醉了。”宁瑟一手撑腮,望着他道:“不过就算喝醉了,从外表也看不出来。”
她牵过他的手,捧在掌心摸了摸,“你今晚就睡在我这里吧。”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既没拒绝也没应下,手却从她掌中抽了出来。
宁瑟听说,大部分人喝醉以后都会变得比平常奔放,没想到清岑却变得比平时还要内敛。
她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问了一句:“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头很晕?夕颜酒喝多了容易头晕,我父王喝多了也扛不住。”
“晕么?”清岑答:“我没感觉到。”
他说:“只是你这里的东西,一直都在旋转,能停下来么?”
宁瑟觉得事态有些严重,立刻应话道:“你坐在这里别动,我去给你熬醒酒汤。”
刚准备站起来,就被他拉住了手。
“别走。”他道:“坐下来。”
宁瑟顿了顿,答了一句:“我很快回来。”
清岑很小的时候,还会跟着他父亲喝一点酒,后来长大了一些,反而开始滴酒不沾,这一次突然喝了这么多,自己也觉得不对劲,然而酒劲上头,却不是法力高就能压得住。
他的手搭上木桌,虽然眼前所见的景象分外模糊,还是很镇定地同宁瑟道:“你要去哪,我跟着你。”
宁瑟有些反应不过来,心想他喝醉了以后,怎么变得黏人了呢。
“我担心你站都站不稳啊,”宁瑟道:“你乖一点,坐在这里等我吧。”
言下之意,还是要走。
他想得心烦,握紧了她的手腕,一个用力将她扯进怀里。
宁瑟愣了一瞬,坐在他腿上一动不动,眼中星点明光闪烁,心想现在的场景和她想过的似乎完全不一样,似乎又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她曾经假想过和清岑一起碰杯对饮,两相猜拳不醉不归,又或者是一副很有意境的画,类似于长廊月下,一壶清酒,一树桃花。
但没有一种假想是像如今这样,他衣衫不整地抱着她,握着她的手腕不肯松开。
她坐了一会,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打算这样一直坐着,坐到醒酒为止吗?”
清岑俯身靠近她耳侧,话里带着酒气:“不然还能做什么,我放开手,你不是会跑么。”
因为觉得眼前东西模糊,唯有宁瑟是十分清晰的,他收手将她抱得更紧。
宁瑟贼胆乍起,出声问道:“正巧现在我们离得这么近,你能借我摸一摸你的腹肌么?”
清岑嗯了一声,高挺的鼻梁贴着她的耳根,爽快应话道:“一共八块,你想摸哪一块?”
第15章 韶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