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瑟用尽全力去接这一招,剑刃击撞的那一刻,她的手掌被震得发抖,脑中闪过许多杂念,她费尽心力求他指教,并非为了提升剑术,而是为了增加同他独处的时间。

但看他现在的势头,似乎比宁瑟她父王教她时下手还狠,她忽然就有些后悔。

剑芒一闪而过,清岑顺手收势,转眼就瞬移到她身后,不咸不淡地问:“你和别人对战时,也敢走神?”

宁瑟微蹙双眉,运力于剑,刃光掺杂了火光,她答非所问道:“我要是赢了你,有什么奖励吗?”

“没有。”他答:“因为你不会赢。”

这句话一举激发了她的求胜心。

“话不能说大。”她见机挥袖,试图援引威压,“我要是赢了,你给我捏脸。”

清岑挑眉,翻手就是一个雷霆剑阵,“你要是赢了我,”他道:“捏哪里都可以。”

第3章 岚霏

山堑之崖的峭壁上,丛生一簇簇锦绣繁花,那花名为木葵,斜红淡蕊,开得极为幽艳。

此刻辰时刚过,半空中浮现庞大的雷霆剑阵,剑气划破虚空,一刹利光骇人,场面似乎比木葵盛开还要壮观。

宁瑟动用了威压,阵角却不为所动,她提剑而往,剑光火光都任她操纵,火舌吹得比风更快,眨眼穿透雷阵,却立刻消散在风中。

她讶然抬头,疑惑不解地问:“天火都烧不坏,这不是五行剑阵吗?”

“怎么不是?”清岑持剑站在不远处,风从空无处吹来,掠起衣袂翻卷,他收剑入鞘,淡淡道:“看来你捏不到我了。”

雷光化作绳索,紧紧缚住宁瑟的手腕,她双眼雪亮,手指抚上剑刃,仰头一个利落的空翻,凭借带起的剑芒割破雷绳,在这一瞬恍然悟道:“原来是这样,你把五行合一了。”

言罢,剑起光落。

对宁瑟而言,知道剑阵的底细,破解起来就格外容易,她涉猎各路阵法,又精通百家之长,一剑横斩之下,破阵只是须臾。

当下长风猎猎,她握剑穿梭在空中,闪身避开奔涌的暗流,袖摆却被雷刃割破,她看也不看衣袖,举剑朝向阵角,生生劈开一道裂痕,光亮倏然大盛,阵法应势而灭。

“你等我,”她侧过脸看向清岑,眼中光彩明亮,话里还有调弄的笑意:“我要赢了。”

清岑没有回答,兀自立在云端,他的剑已回鞘,衣角随风扬起,看不出任何战意,仿佛真的在安静地听她说话,等她来捏他的脸。

宁瑟没来得及高兴,又发现风向陡然改变。

流风朝她而来,并且当着她的面,化成了约莫三尺的长剑。

她兴意阑珊,却只能持剑应战。

那风剑使得一手诡异剑法,她从没见过这么刁钻的招式,几乎眼花缭乱,有些措手不及,耳边却传来清岑的声音。

“这是天乾剑法。”他道。

宁瑟愣了一瞬,抬头望向他。

“下个月和你对战的,是天乾山的弟子。”他微侧过脸,接着道:“天乾山的人,总喜欢用五行合一的招式,和没什么特点的剑法。”

宁瑟睁大了双眼,这才明白方才那个剑阵,还有眼前这把风剑,都是为了助她一臂之力,让她在下个月的武场比试中,能洞悉对手赢的漂亮。

她心头一热,更觉得自己眼光很好。

清岑对天乾剑法的评价是“没什么特点”,宁瑟想了半刻,眼前剑影愈加缭乱,她忽然明白那句话的深意,提剑闭上了双眼。

烟云弥天遮地,杀气陡然逼近,她握紧剑柄,翻身凌空横扫,听到那风剑震荡,又狠狠补了一招。

剑芒从她手下跃出,纵横如素练,盖过半山寒色。

那风剑受了重创,出招反而更快,宁瑟细听它的位置,终于有所顿悟。

原来在天乾剑法中,剑影流光,都是虚招…

若论剑法本身,真的没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

一炷香后,风剑落败,她睁开双眼,看到剑身消散,当空朗日正盛,映下明媚天光,那柄剑像随风流逝的晶石,飘散到无迹可寻。

宁瑟刚要转身,那仿佛消失的剑竟然回光返照,杀了个回马枪,聚集狂暴的风力,往她后颈处迅猛劈来。

她屏住呼吸,手中薄剑旋成半圆,飞至身后挡住这一击,整个人凌空一翻,即刻闪至一侧。

躲闪成功后,宁瑟低头审视自己,她发现身上虽没负伤,裙摆却被剑气削掉三寸,露出白底锦缎的绣鞋,和系了银链的雪白脚踝。

她从小和别人比武斗法,比现在狼狈的样子多得是,所以并不是很在意,抬手间又捏了个法诀,身影一晃而过,快如鬼魅修罗。

风云交织,雾霭挡住了日光,剑诀几番变幻,前赴后继跃向清岑。

宁瑟拔剑而起,看到清岑的剑仍然没有出鞘,她因沉思而慢了一拍,出招力度仍然把控得很好。

两个瞬息后,她攻向他站立的地方。

流风渐急,他一把扔开自己的剑,瞬移到她身后,握住她的手腕,三两下反钳到她背后,迫她松开了薄剑。

宁瑟求胜心切,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想,抬腿就往后面踹。

清岑右手按住她的两只手腕,左手拎着她丢下的剑,飘渺的云絮忽然化作棉绳,将她的两只脚踝牢牢绑在了一起。

宁瑟原地蹦了两下,发觉竟是挣脱不开,她倒抽了一口气,即刻唤来熊熊天火,誓要烧断这根云绳。

火光霎时涌现,蜿蜒匍匐而上,燎到她的裙摆,却没撼动绳索一分。

清岑打了个指诀,冰凌在此时乍现,转眼熄灭了天火。

宁瑟呼吸未定,感到难以置信。

她只好默念心法,刚凝成一把匕首,就被清岑看见,龙族威压扫过,那匕首碎成了残渣。

宁瑟怔了一会,终究痛定思痛,认命道:“我确实打不过你,你空手我都打不过。”

清岑嗯了一声,似乎很赞同她的话,而后又说:“你再练十年,还是这个结果。”

这话说得直白,宁瑟的自尊有些受挫,于是编了一些话安慰自己,又将它原封不动说了出来:“要想达到法力巅峰,勤奋和天资缺一不可,我既不是最聪明的人,也不是最刻苦的人,和你有不可跨越的差距,这其实很正常。”

“你看得很开。”清岑道:“这很好,值得鼓励。”

宁瑟闻言,心里几乎憋满了一口气。

她压低了声音说:“我想开了这么多,你可以放手了吗?”

话音未落,清岑松手放开了她,薄剑回到了宁瑟手里,云绳也跟着消失,正在此时,雾霭缠上他的一双长腿,势头极其狂猛,仿佛数条暴戾恣睢的毒蛇,带着锐不可当的煞气,试图压制他的法力。

操控这种东西并非易事,宁瑟的指节有些泛白,下手却快如疾电,衣袖翻飞间,卷起一阵冷风。

清岑并未闪躲,依然立在原地,在她挨近之际,空手去接那剑刃。

当然,这剑刃不可能伤到他。

宁瑟并不知道这一点,她心下一惊,连忙收势,然而回剑过猛,脚底一个不稳,整个人向前倾倒。

耳畔风声呼啸,流云从指间划过,她撞上他的肩膀,鼻梁有些痛。

清岑伸手扶正了她,看了看她光洁的下巴,和白里透红的脸颊,心头无端痒了一下,但他素来薄情冷性,这种感觉又尤其陌生,他没有往别的方面想,只觉得莫名。

雾霭消散,天光柔和似水,宁瑟抬头盯住他的双眼,忽然有种错觉,此刻就是摸了他的脸,他也不会生气。

她思绪纷乱,目光一直黏在清岑身上,清岑侧目避开她的凝视,她犹不自知,定定看着他极俊的侧脸,看得有些出神,双手却很老实本分,并没有伸向他。

凉风吹过流云,拨开一片天光山色,宁瑟抬手拢了拢衣袖,手指磨蹭柔软的云朵:“听说天乾山的大弟子也是一位青年才俊,下个月和他对战的人就是我,你觉得他的身手…和你比起来怎么样?”

清岑没有搭话,不知从何处拽出一本书,递到了她的手中。

那书的扉页泛黄,边角被磨得很平,宁瑟摊开书册看了两眼,问道:“这是什么?”

“天乾剑谱。”清岑接过话,修长的手指搭上那书的扉页,淡声补了一句:“他的身手都在里面。”

言下之意,是那位青年才俊的本领,可能仅仅止步于这本剑谱。

宁瑟怔了一怔,忽然觉得眼前这本书,它好像有点烫手,天乾山讳莫如深的秘籍,就这样来到了她的手里。

“这本秘籍想必来之不易,十分珍贵,我会小心对待,尽快看完。”宁瑟道:“然后毫发无损地还给你。”

清岑看她一眼,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他说:“这本秘籍没什么内容,看完就可以扔了。”

宁瑟楞然看他,跟着回了一句:“我会挑个风水好的地方,给它风光下葬。”

这日正午时分,暖阳尤盛,几道云影横空,斜映远处山峦翠峰。

宁瑟揣着天乾山的秘籍,从青石路慢悠悠往回走。

路旁有一树红杏深花,菖蒲也发了浅芽,她停步欣赏了一会,刚准备向前走,又听到一阵轻蔑娇俏的笑声。

迎面扑来胭脂香风,混着兰草的清甜味,谈不上好闻,还有些呛鼻子,宁瑟来不及克制,侧过脸狠狠打了个喷嚏。

她打完喷嚏,自己也觉得失态,于是又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对着面前几位云鬓华裳的美人开口道:“今日衣服穿得不够,有些着凉,诸位见谅。”

回话的美人声音极温柔,话里带着试图圆场的轻笑:“今天的风是有些大,你下次出来可以带一件披风。”

宁瑟也笑了笑,侧目凝视说这话的美人,同她客气道:“兰微师姐说的是。”

兰微身后有个姑娘啐了一口,团扇掩面小声道:“呸,谁是你师姐。”

语声虽然不大,却足够站在这里的人听到。

兰微摇了摇头,笑着教训她:“我们都是昆仑之巅的弟子,宁瑟叫我一声师姐,不是合情合理吗?”

拿扇子的姑娘有些不忿,俏丽的脸侧过一半,语声更小道:“宁瑟的师尊是玄音仙尊,和我们又不一样,玄音仙尊的徒弟多半废柴…”

兰微皱眉,出声打断她,“你失言了。”

那姑娘立刻住了嘴,却依然心有不平,于是扬起下巴,瞪了宁瑟一眼。

宁瑟抬头望天,假装没看见。

那姑娘以为宁瑟真的没看到,心里就很着急,又连着瞪了她几下。

兰微见状,极轻地推了那姑娘一把,话里有嗔怪的意思,语调却依然温柔:“好了,别这样了,我也要笑话你了。”

姑娘跺了跺脚,心有不甘:“兰微师姐…”

她道:“宁瑟除了外表没有一点长处,她怎么还没被赶出昆仑之巅?”

话音未落,宁瑟就接了话:“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落魄?”

宁瑟今天上午和清岑斗法时,衣袖裙摆都被剑风割出几道口子,此刻看上去,着实有些狼狈。

那位拿扇子的姑娘没想到她会直接搭话,抬手握住扇子柄,反问道:“是又怎么样?”

宁瑟走到了树下,手指挑上一枝红蕊杏花,那花比不得她容色姣美,两相比较下几乎黯然失色,她指着树杈上怒放的花朵,信口胡扯道:“同根所生的花,有的开得娇艳,美的就像你兰微师姐一样。”

兰微闻言,轻笑出了声。

宁瑟继续伸手,挑着一处花苞,接着胡扯道:“有的还在打苞,落魄的像我一样。”她叹了口气,似有所想:“可是你看,无论要经历什么样的风吹日晒,总有盛开的日子。”

第4章 迭影

道旁杏林春深,树下花影重迭,宁瑟松开那一枝杏花,听到方才那姑娘不依不饶道:“兴许花苞还没开,就被风雨打下来了呢。”

宁瑟很不诚实地回答道:“掉下来也是命,我认命就是了。”

她在心里默默想着,倘若真的从高处跌下来,应该加把劲重新爬回去吧。

可惜她的心声没被在场的姑娘们听见,而那番并不诚恳的话却引来几声讥讽的笑。

“安之若素,这不是挺好的吗?”兰微浅笑一声,莎绿色的衣袂迎风飘起,似河畔拂柳烟波,“你们别笑话宁瑟了…身处什么位置,就该惦记自己本分内的事,她的话也有这个意思。”

言罢,她抬头看向宁瑟,缓声问道:“对不对?”

“对,就是这个意思。”宁瑟错开她的目光,言不由衷地附和:“兰微师姐果然蕙质兰心。”

此刻日影偏斜,枝头栖着两只酣眠的山雀,因树下人语嘈杂,不似方才那般安静,这两只山雀就不可避免地被吵醒了。

其中一只睁开双眼后,很不高兴地扑了扑翅膀,撅起身子向下一望——

刚好瞧见了宁瑟。

天光从苍翠树叶中漏下,映上她那张漂亮非常的脸,额间凤尾印记看起来颇为娇艳,也颇为显眼。

山雀瞪大了双眼,歪着脑袋盯住那凤尾印记,忽然欢快地刨了刨鸟爪子,又将油红色的鸟喙顶到树杈上磨了磨,磨成最光洁锃亮的样子,甚至没管刚刚醒来的同伴,展翅就往树下俯冲。

然后一把落在宁瑟的右肩上。

宁瑟感到右肩一重,转过脸就看到一只圆滚滚的山雀,扑着翅膀往她脖颈上蹭,一副非常欢喜的样子。

但凡开了灵智的鸟,总是会很喜欢王族的凤凰,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虽说众生万象,开灵智的鸟却并不常见,宁瑟也不知道为什么恰好在杏花树下碰见了一只,刚准备抬手将它捉住,忽而感觉左肩也多了什么东西。

那枝繁叶茂的杏花树上,一共栖了两只毛绒绒的山雀,许是此地仙气灵韵,它们两只都早早开了灵智,现下一左一右落在宁瑟的肩头,似乎打定主意再也不要飞走。

兰微身侧有个眉目温婉的姑娘,穿了一身豆绿雪纱裙,发髻上独有一支碧云簪,她见状似乎有些羡慕,抬眼看着宁瑟问道:“这两只山雀,是你用法诀召唤来的吗?”

在整个昆仑之巅,没几个人知道宁瑟的身份和家世,她的本意就是低调潜伏在这里,找准机会将清岑拐走,面对这种可能暴露身份的问题,她的应对依然是一通胡扯。

“让千绣师姐见笑了,它们不是用法诀召来的。”宁瑟伸手捉住这两只山雀,一股脑塞进了袖子里,“它们是…是我养的。”

千绣闻言了然一笑,不无羡慕地夸赞道:“养得真好,这般亲近你。”她垂眸敛眉,接着说道:“我也养了一只重明鸟,可惜并不听我的话。”

兰微莞尔而笑,亲密地挽起了她的手,“阿绣,重明鸟和山雀当然是不一样的。”

“是啊,千绣师姐,”一旁又有别的姑娘插话:“重明鸟是祥瑞神鸟,叫声像凤凰般清脆动听,平日里只喝玉液琼浆,性子又矜持高傲,几乎快赶上凤凰了,山雀怎么能和重明鸟相提并论呢。”

宁瑟听她一口一个“凤凰”,只感到眼皮一跳,然而在他们凤凰看来,山雀其实比重明鸟更讨喜一些,因为重明鸟力大无穷,发起疯来经常做一些拦都拦不住的事,比如连根拔树,比如撞坏房梁。

但她不想在此处多待,于是随口应和一句:“重明鸟的确是难得的灵宠。”然后开口告辞:“对了,忽然想起下午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千绣还想说什么,见状也只能客气道:“好啊,以后我们有空再聊。”

宁瑟走出去没多远,身后就传来讥笑声:“这个废柴能有什么要事,赶着回家喂山雀吃虫子么?”

另一个姑娘答:“听说宁瑟原本是个凡人,吃了一粒捡来的仙丹,莫名其妙飞升成了仙,又得了某位仙尊的青眼,糊里糊涂混进了昆仑之巅。”

“原来她是个凡人么?”又有人插话道:“可怜见的,难怪什么仙法都不会呢。”

宁瑟的心情有些复杂,没想到她的身世已经被编排成了这样。

她转念又想到,前几日收到了母后写的信,信上说父王母后都很想念她,问她什么时候回凤凰宫,要不要摆个仪仗来昆仑之巅接她。

但她早就下定决心,在搞定清岑之前,不会回家。

过往云风连绵不绝,缓慢拂过宁瑟的袖摆,两只毛茸茸的山雀从她袖子里探出半个脑袋,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定定望着越来越远的杏树,算是和老家告别。

袖子里还塞了一本卷成团状的剑谱,其中一只山雀觉得有点挤,就使劲往后挪了挪,一不小心将那剑谱拱出了袖子。

两只山雀都有些惊慌失措,又不敢叫出声来,生怕惹恼了宁瑟会被抛弃。

宁瑟此刻正在想别的事情,几乎神游太虚,并未注意到那剑谱掉了地,只顾着继续向前走。

日晷偏移,路边落下幽幽叶影,清浅的云雾飘渺无状,将花痕树影笼成一片淡色。

手持团扇的姑娘跑了过去,蹲下来捡起那本剑谱,刚要喊住宁瑟,就被兰微按住。

“别喊她。”兰微道:“交给我。”

宁瑟的身影渐行渐远,并且消失的很快,完全不像一个不懂仙法的凡人,然而此时并没有谁注意到这一点。

拿扇子的姑娘还欲争执,兰微已经冷下脸来:“我再说一遍,给我。”

话音落罢,伸手抢过那本剑谱。

千绣提着裙摆走了过来,兰微已经将书册藏进了袖中,她姿态娴雅地侧过身,对着千绣柔和一笑:“没什么事,地上除了树影,什么也没有,我们都看错了。”

傍晚时分,落日斜照,暮云敛尽夕霏。

窗外山林沉静,屋内画屏香暖,宁瑟将乾坤袋翻遍,也没找到那本遗失的天乾剑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