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和他一起远没有和十三十四那么轻松,甚至不像跟八阿哥,跟八阿哥一起就觉得他像亲人一样,无论我是怎样的人,都尽可以在他面前表现。
只有他,即使他不言不语,他的周身依然能迸发最强大的力量。
再抬腿,他速度放慢许多,我便也悠悠的看风景。
“看了三年不觉厌倦?”他的问话抓回了我的神思。
“四阿哥怕是要看一辈子呢,难道现在便厌倦了?”我浅浅一笑,回道。
他嘴角笑意加深,今天的他心情似乎不错。“我现在倒有些遗憾,当初十三弟晚了一步,没能把你要到我府上,不然倒也有几分乐趣。”
我侧头看他,暗自庆幸十三晚了一步,要不然,可有我受的。“奴婢惶恐,自小胆子便小,跟四阿哥说说话还可以,接四阿哥的玩笑可不行。”
“你最让我好奇的地方是你有很多副面具,多到用来应付不同的人。可每一副面具都像是你自己。这点子功夫真不是普通人有的。”他嘴角那丝轻松的笑消失了,那抹让人心惊的穿透力再度浮现在他眼底。
我暗叫自己大意。
适才的轻松竟然只是他用来试探我的障眼法,我怎么可以对着未来的雍正爷如此大意?即便他真的很开心,会无聊到找我寻乐子么?
“这个紫禁城人人都有不同的面具,有人为了更好的生存,有人为了自己的心愿,四阿哥何必因一个小婢女的面具耿耿于怀?”
“别人的面具我能看穿,而你的,我看不透。”他炯然的目光里却有一丝疑惑。
“四阿哥,这世间不是每一件事你都可以掌握,尤其是人心,你越想掌握越是琢磨不透。四阿哥要关心的事太多,放下些许不需想透的不是更好?”我莞尔一笑。
他脸上的暗意消融许多,我们一路不知不觉已到了储秀宫门口。
“十三弟他们大概过了暑才得回来。”他没有说康熙,却是直接说十三,我不便猜测他的意,便沉默的等待下文。
“皇阿玛最不喜的是兄弟相争。你若想保全自己,便趁这几个月为自己好生思量一番。”他顿了顿,接道,“十三弟对你,怕不是一点都不上心吧?”
他既像问话又像陈述,我一时间愣在原地,最后那句“十三弟对你,怕不是一点都不上心吧?”让我五味陈杂。
十三对我,果真如他所说么?
莫非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再去浣衣局见可妍,她已不复那日的凄凉,是满脸的安静平和。见是我,脸上开心许多,急忙便要下跪。我忙扶起她,道:“这是做什么?”
“姑娘雪中送炭,可妍是定要拜谢的。”她倔强的面孔有着让我心软的执拗。
我看着她,五味俱杂。打开包袱,把一些零碎的小首饰塞给她,叹道:“拿着这些换几日的平安。我没法子护你,便只得委屈你顺从这里的规矩。”
她忙推过来:“姑娘这是哪里话。可妍今日断是不能再拿姑娘的东西了。”
我加重了力道,语气坚定的问道:“你要让我看到你继续过以前那样的日子,然后内疚一辈子?”
“姑娘言重了。姑娘是哪个主子那的人,可妍以后…”
我伸手阻止了她的话,谁想要自己的感谢。“我叫盈雷,是良主子身边的人。以后有什么不便的,随时可以去储秀宫找我。”
她眼里有几分神采。“如今我的日子好些了。自姐姐那日来过后,那起子人的态度好了许多。”
我若有所思的点头,莫非是他?虽然当面拒绝了我,背后却打点了一番,这会是他的作风?倒是让我生出几分困惑来。
我微微一笑让她宽心,说道:“只要你好,我就放心了。”
她似是困惑的问:“姐姐对可妍何以如此挂心?”
我愣了一愣后,答道:“只是觉得和你一见便投缘,也说不出原因。有机会,我会多来看你的。”
和她叙了一会,便起身离开。想直接回宫,转念一想,还是去了养心殿。
这几个月里,慢慢摸清了四阿哥平日的活动规律,晌午过后,他总是喜欢去养心殿翻阅佛经,顺便小憩下。
那个人,其实很有意思。
他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不轻易放人进去。即便亲厚如十三,也进不得。
其实十三是懂他的,知道待他最好的方式是跟随而非陪伴。
我推开门,看到他正悠悠的坐着,手捧一杯普洱茶,升腾的气袅袅而出,衬的他格外的闲适自然。
其实他很懂得享受,在他一个人的时候,多半是神色悠然的。
“盈雷姑娘又有事相求?”看到我来,放下手中的茶杯,微扯笑意问道。
“我来谢谢四阿哥。”我给他行了个礼。
他挑眉,问道:“我不记得做过值得让盈雷姑娘感谢的事。”
“可妍。”我轻轻吐出两个字。
他不语,注视着那清幽的雾气,淡然道:“盈雷姑娘,聪明的女子要知道,有些事情即使你知道了,也要装做不知道。”
我仔细咀嚼他的话,点了点头。“四阿哥仿佛常常在给盈雷提点。”
“盈雷姑娘是在提醒我,姑娘其实很笨?”他勾起一抹笑,问道。
我深吸了口气,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既然话已经说完了,四阿哥容盈雷告退吧。”
“可考虑清楚了?”
“盈雷自是考虑清楚了,却不知会不会合四阿哥的心意罢了。”我迎着他的目光,直到他的眼睛再次深邃起来。
“我很好奇,你要吃怎样的亏才会改变?”他为自己续了杯水,这不该他做的事做起来却也格外的适然。
“也许代价是生命。”我回他一个摸棱两可的答案。
“也许。”他若有所思的道。
六月,我数着匣子里的铜钱,数了一会儿便觉头疼。
原来,不知不觉,思念已变得如此沉重。我抄手搅动那铜钱,听到一阵动听的声音,怔怔的停下手里的动作,复起、再停。
周而复始,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哎哟,小财主在盘点自己的财产呀。”芷蓝进来后,取笑道。
我忽然觉得疲倦,只轻轻一笑,道:“是呀,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财产好丰厚。”
她笑笑,点了下我的额头,说道:“今天好象是某个人的生日吧?”
我讶然,指了指自己,问道:“我?”
她笑的越发灿烂。“这日子过的越发糊涂了,倒是魂丢了大半。自个的生日不记得了,惦记着谁生日呢?”说完,冲我眨着眼睛。
我无语,只得傻笑两声。
“对啊,去主子那看看,保不准主子给你藏了什么好东西呢!”她笑着说道,继而叹气道,“真是幸福,主子怎么就这么疼你呢?”
我心情似乎开朗起来,回道:“羡慕的话向我拜师学艺呀。”
她啐了一口,笑骂道:“就你卖乖,我不跟你扯淡了,你快去前面领赏吧。”
跑去良妃那,她正抚摸着一串木质的风铃,轻轻旋转碰撞,发出的“叮咚”“叮咚”的声响在这寂静的一刻犹为轻灵,她平静的面容里有抹深邃的微笑,仿佛那串风铃承载了她无限的深情。
我被这副画面所震动,不由的愣在原地,只觉得那“叮咚”的声音格外的清脆,一下一下,荡漾的是心。
她轻轻的一笑。“来了也不进来,在外面魔怔呢?”
“只是没有想到还能见到风铃,一时间惊讶的缓不过神。”我慢慢的走进去,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可喜欢?”她把它取下,交到我面前,“也费了些时间做的,那次听你说喜欢风铃,便给你留了心。”
我一时喜不自禁,接过这份沉重的心意,说道:“喜欢,来这里这么久,最珍贵的便是这份礼,真的谢谢你。”
她拉起我的手,慢慢的坐下。“觉得有些闷,教你下棋可好?”
我头摇的似拨浪鼓一般。“这项工程,我爸爸在近二十年前便试图做过,没有成功,所以你不用想,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琴棋书画都信手拈来,简直是为穿越而生么。”
她忍俊不禁。“你这丫头,嘴皮子倒越来越利索了。不学便不学,不过倒是听说十三的棋艺不错。”
我双手掩面作沉痛状,再放开。“你是要把我训练的和他一般吗?他的骑射都是一流的,我若把自己当他看待便是跟自己过不去,所以别来诱惑我。”
她点了点我的额头。“我倒是觉得你天资聪慧,你却不领我的情。”
“我最聪明的地方是不勉强自己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我笑笑,让自己的身体放松。
她定定的看我,问道:“说的轻巧,那十三呢?你跟十三之间是你能做到还是不能做到?”
我被她问住,半晌,幽幽道:“有的时候,人明明知道那不该做却还是会去做一些事情,只因为我们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她叹了口气,道:“十三待你,未必无心。”
我侧头微笑。“有心也罢,无心也罢。既然不是为了最终的回报而去付出,又为什么心心念念的执着着他是否有心?”
“如此通透?”她显然不信。
“形式所逼,不得不通透。”连他心里是否有我尚且不能确定,不去通透折磨的只是自己。
“倘若他和你一样的心思,你可想过,以后的你便会和我一样?”她指了指挂在那的风铃,“真要让自己这一生如同风铃一般,有风才是她的美丽,无风便是一片寂静?”
我逃避似的闭上眼睛。“你总是把问题问到最痛的地方,让人避无可避。”
她沉默会,回道:“还是先搁下吧,毕竟这是你名义上的生日,弄的这般沉重,倒是我的不对。”
我心头一暖,睁开眼睛,嗔道:“自然是你的不是,明知道我笨非让我学下围棋,一个风铃不足以补偿,我要长寿面作补偿,还要你亲自下厨。”
她失笑,说道:“好你个柯盈雷,倒是恃宠而娇呢,我若真遂了你的意还不是把你往火坑上推?”
“也是。”我故做无奈的道,“谁让我们不同命,我只有俯首甘为儒子牛去也。”
她笑着揉我的头发。“你呀,让人恼不是、喜欢也不是。”说着,却忽然凛凛神情,问道,“这些日子你似乎跟他走的有些近?”她伸起四个手指头。
“为了某件事情,有些交集而已。对他,我始终存有惧意,不想走的太过靠近。”我揉了揉眉心,说道。
“雍正是个好皇帝。”她轻声说道,脸上是不偏不倚的公正。
“也许换做别人,同样也有可能做好。只是历史选择了他,便决定了最终的结果,没有我们猜想的余地。”如果胜利的人是八阿哥,结果也许并不会差太多。有些东西是太久以来的沉淀,靠一个人的勤政远远无法弥补。
她微笑。“你倒是比我还要看得重胤禩。”
我摇了摇头,说道:“并非看重,也许只是出于对他的一种惺惺相惜。也许因为你,我把他也当作了自己的亲人看待,很难做到对他没有偏倚。”
她长叹一声道:“如果你第一个遇见的是胤禩,现在也许我会多一分安慰。”
心悸于她眼中的落寞,我郑重的说道:“我会和你一样去待他,尽我的力。”
她眼里忽然闪现几分光彩,一闪而逝,她重重的点头,却没有再说话。
一起吃了我的长寿面。她有些心不在焉,我看在眼里,却不知从何问起。后来她自己察觉了,便自嘲的笑笑,眼神悠远。“盈雷,好好享受此刻的宁静。明年之后,很多事,也许再也找不回来了。如同今日这碗面,恐怕明年再难有今日的味道。”
我怔怔的看着她,她却只是轻叹。
我嗅到了那暴风雨前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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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风不平的长评,我只是站在客观的角度去写这样一个有些复杂的人。能让大家觉得喜欢,我也很开心,你的评显然是下了工夫的,且写到那么晚。在此深鞠躬表示感谢:)
PS:小小透露一个剧情,我们可爱又笨笨的盈雷MM,虽然不会下棋,可是在数章,呃,也许是十数章之后将与我们棋力精湛的四阿哥下棋,且赢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敬请期待。
挣扎
八月,康熙回宫。历经了南巡,又去了避暑山庄。这一路,收获颇丰。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回到宫里,竟是往日十倍的热闹。各个宫忙着应酬往来,连家宴也摆下了不少。我和良妃却是闹中求静,能避则避。
回来第一个见到的是八阿哥,与临走前那份淡淡的倦意相比,回来的他神清气爽多了。看来,此时的他正处在人生的意气风发阶段。
他倒是守信用,果然带回一罐子泥土回来,那罐子倒格外精致,小桥流水间,几个宫装的仕女嬉戏,图案逼真,虽浓墨重彩却不掩其本质。
“好生收着,一路上带这个倒让人笑话不少。”八阿哥把罐子打开,摸了摸鼻子,“这江南的泥土果然清新许多呀。”
我知他是在笑话我,却也不以为意。“泥土乖,有人不识得你的好,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他笑道:“怎么几个月不见,人给倒了回去。竟在我面前扮起乖来。”
我也莞尔一笑。
“额娘烦你照顾许久,翎儿也跟我提过,要寻思机会带你出宫,想不到,连翎儿都对你有兴趣。”他故做疑惑的上下打量,啧啧道,“也不知道你有什么神奇的地方,竟惹的这么多人上心。”
“你嫉妒?”我睨他一眼,他故做惶恐的道:“是呀,非常嫉妒。”
我回他一个“拿你没辙”的笑容,将罐子收好。
他跟在后面,不住的打量。“我听闻,这次你的收获不小。”他嘴角一副意义不明的笑。
我把双手摊开,示意他一无所有。“没有八阿哥预料的那么有收获,倒是八阿哥小气的紧,一罐子泥土便把我给打发了,丝毫没有阿哥的风范。”
他失笑道:“敢情我今天是来受你奚落的,把你的念想惦记着,又给你送过来,却着你的数落,罢了,以后有事可别拜托我。”
我笑道:“八阿哥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必跟一个小女子计较言语上的得失?”
他目光闪烁了下,漫不经心的反问道:“便这么确定我是个宰相?”
想起良妃的话,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再比照他今日的神情,不免有些叹息,今天的他恐怕踌躇满志、志在必得吧。
我只得淡淡一笑,答道:“八阿哥的气度与抱负岂是我能猜度的,我自然什么都不能确定。”
“盈雷,我知道你知道的比很多人要多,当初我还担心你会因为你的聪明而腹背受敌,如今看来,你终究懂了也更成熟了。”他微微一笑,那目光里有了解和懂得。
“你既然明白,为何却总是太过锋芒毕露?”相较于四阿哥的隐忍,有时的他过于表现的志在必得,既然他不是不明白,在这个宫里要懂得守拙,又为何自己却做不到?
他弹了弹手指,那极度的自信的光芒瞬间让他整个人添了光彩。“如果一个人连坦白面对自己的想法都做不到,即使赢了,也未必光彩。我不必委屈自己。”
那般的自信、那般的自负,却让人只能感叹。如果不是知道历史的结局,我私心里也许会更偏向他,偏向这份固执的骄傲,认为他必定会赢。
可历史,真正的历史,是残酷的。
我忽然了解了良妃的痛。
曾经觉得如果要是知道了自己的人生,我必定能够安心到生命终结那刻,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可是,没有人的生命是完全真空的,你可以不在乎自己,可以不在乎那些你在乎的人么?
注定,我已然不可能超脱的面对他的输赢胜负。
“你的想法我明白,只还是那句话,凡事为良主子着想一番,即使不为自己留后路,也该为她留一条后路。”我心知他内心听不得劝,但良妃是他唯一的软肋。
他果然有所动容,嘴角逸出一丝笑容。“你有时,聪明的可怕,劝人不着痕迹。”
我没有答话,却在心里泛起沉重的叹息,聪明如他,最终也只能无奈的接受命运。那么就让我多记住他此刻的自信昂扬,希望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改变。
送八阿哥出门时,迎面遇见四阿哥和十三。十三仍是那份如夏日晴空般的明朗,一边走路一边对四阿哥描述着什么,只见四阿哥若有所思的点头,间或,扬起一抹笑容。
看到我和八阿哥,四阿哥的嘴角牵起一丝似笑非笑的笑意,锐利的眼睛直达人心底深处。
他的眼睛能刺穿一个人,让他身边的人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和他一起前进,稍有不慎,便可能粉身碎骨。
即便是十三,他真正亲厚待之,便能确保平安到老么?
我还在神思,八阿哥却已改换了方向,向十三他们迎去。十三看见是我后,微微眨了眨眼睛,我回他一个微笑,便默不做声的站在八阿哥后面。
“四哥,好久不见,是跟十三弟从德妃娘娘那儿过来?”八阿哥沿袭着一贯的温文客套。
四阿哥也客气道:“十三弟惦记着额娘,我便和他一起去请安。八弟也是从良妃娘娘那儿过来?八弟果然是晨昏定省,让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