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成的事实,去在乎它做什么?我又改变不了。”耸耸肩,让自己看来平静些。
她若有所思的点头。“我有些明白主子为什么那么喜欢你了,有些地方你和她是很像。别人在乎的你们好象反而不在乎,而你们在乎的,却偏偏都那么坚持不肯放手。”
我无奈的笑笑。我和她,当然是相象的。相同的坚持,到最后,也许是相同的无奈。
从永和宫出来,微微感到一丝倦怠,适才竭力维持的平静正一点一点失去它的张力。很快,就是月半了啊,今年的中秋来得特别晚。这团圆的日子,我的亲人却在另一个遥远的时空。
一直不愿去回想,宁愿自欺欺人的相信在那个时空里,柯盈雷会代我活的很好,想念终究是我一个人的事。
不去面对,不代表不存在。
不去想念,不代表我已忘记。
月是故乡明。这紫禁城的月亮永远都比不上江南的清隽。
轻轻叹口气,正准备继续向前走,却见到十四一身宝蓝的长衫,双手抱胸,注视着我,仿佛有段时间了。那眼底是复杂的情绪,见我看他,微微有些不自在的转过视线。
我不想理会,径直往前走。他却急了,往前一步,拦住我的去路。
我停下脚步,却别过脸。不是为自己生气,是为若梅生气。他一个决定却让另一个心有所属的女子自此把真心锁在心底,而他却不会明白。
“你,真的生气了?”他小心翼翼的凑到我面前,眼睛睁的老大,眼神却是无辜,丝毫没有做错事的自觉。我真没说错,他大概是那种做什么都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的一个。
“回十四阿哥,奴婢不敢。奴婢还急着回去复命,请十四阿哥容奴婢通行。”我做了个请的姿势,面带微笑。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顺手把我一抓。“一口一个奴婢,气还真不小。”拖到一边,他放下我,挂上明朗的笑容,笑道。
“奴婢生气只能拿自己出气,比不得阿哥们生起气来可以随便找人出气来得痛快。”还是按耐不下那股子气,到这个时代后,我的修养我的耐性正一点一点被磨掉。
他笑嘻嘻的说道:“那就做个福晋,要出气直接拿阿哥出气不是更好?”
我哭笑不得,只得学他哼了声,不回答。
他倒是严肃起来,问道:“你真的很想嫁给十三哥?”他问的很轻,仿佛只是问给自己一般,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他,那眸中的忧伤一闪而逝。
“十四,我生气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叹了口气,我接道,“你有权利去决定别人的命运,这是你的身份赋予的,可是那些被你决定命运的人,她们连生气的权利都没有。”
他的表情很疑惑,那对他而言是从来没有思考过的内容,皇权让人迷恋的地方之一不就是可以随意的操纵别人的命运?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傻,居然跟一个皇子谈论权利。
“你指的是若梅?她为什么要生气?难道嫁给十三哥不好吗?何况还是皇阿玛钦赐的。”他不能赞同的反驳,“你想的太多,不知道整天那脑袋瓜里都想些什么。”他伸手点了下我的额头。
我无语,放弃这样无意义的争论。我所认为的他恐怕一生都不会认同,何必强行对他洗脑。
“是是是,我错怪十四阿哥了,十四阿哥宅心仁厚,把这宫里的拔尖的女子都安排了好归宿。我代若梅诚恳无比的感谢十四阿哥。”我加重了诚恳两字。
他大手一挥,没心没肺的答道:“不必客气。”一副施恩不用报的样子。
我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张大嘴,愣了好一会,只得自己打打脑门,真不知他是真糊涂还是装傻。
“十四阿哥既然没事了,容我告退可好?”没时间与他继续耗下去,打了个秋千,决定回宫。
他却冲我一笑。“盈雷,我很高兴,原来,你对十三哥不是我想的那样,我放心了。”
我一怔,为若梅打抱不平的行为被他错理解了。
我微叹,我对十三的确不完全是他想象的。但,只有我明白,他在我心里,与那记忆里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交织重叠。我不想区分,也许是延续,也许是另一种开始。
月影
照例,中秋是乾清宫家宴庆团圆的日子。这一次,良妃称病没有出席。问她是否打算一直躲下去,她沉默了许久却最终没有回答我。
我想她的答案我是知道的。
她的不见,也许与康熙的相同。不见,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快的忘却。
在储秀宫里一大帮子人一团和气的吃了团圆饭,各自散伙各自娱乐去了。我本想留下陪着良妃,她却称她累了要早些休息。
听得到她语气里竭力隐藏的哽咽。本想与她一起度过中秋,毕竟她是我在这个时空里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但可以想象,曾经有个人,在她最寂寞最孤单的时候给过她温暖,只是,那个人的温暖正如同此刻的明月,不仅给了她,也给了太多的人。
不知不觉的走近千秋亭,怔怔的停住脚步。
情不自禁的忆起那次他坚定的维护,那温暖的手心,那认真的表情,未有一天,或可铭忘。
原来有些东西,在不经意的时候,已深入骨髓。
继续往前走,却瞥见凉亭里一个白色的身影,朦朦胧胧,难以分辨。
是十三,一定是他。心中没来由的笃定。
即使看不真切,那身影足以撼动我的心湖。我静静的向亭子里走去,果然见他坐在亭子中间的石凳上,那石桌上摆了一坛酒,边上还有个空的酒杯。
看到我,他举起酒杯,自饮一杯后,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失笑,指了指空杯,问道:“别告诉我,这是为我准备的?”
他挑眉,反问道:“敢不敢和我共饮这坛酒?”
“有何不敢?”我也挑了挑眉,回道。
没去问他为什么没有留在家宴上,为什么没有陪伴他的福晋一同赏月,这一刻我只知道,他在我身边,我在他身边,足以。
和他你来我往的干了十几杯后,他诧异的放下手中的酒杯,把我上下打量后,纳闷的问道:“你不是不会喝酒?”
我狡黠的笑笑。“我说我不喜欢喝酒,可没说我不会喝酒不能喝酒啊。”
他恍然大悟,恨恨的指着我道:“你这丫头,倒是会戏弄人。”他无奈的摇头,又各自倒了杯酒,接道:“敬你这个女中酒仙。”
我轻笑,与他碰杯。“你好象很喜欢千秋亭?”
他眼里有刹时的迷离。“我从小是在储秀宫长大的,对这里,自然很熟悉很亲切。”
我倒是一愣。“原来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很多以前费解的东西现在豁然开朗。难怪良妃的寿辰他会参加,难怪他会关心良妃的病情,难怪八阿哥会说十三的心思与他一样。
原来,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莫怪,他们身上有某些相似的气息。
“好象你并不感到意外?”他反问道。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答道,“倒是解释了我以前很多费解的迷团。”
“哦?有何费解的地方?”他讶异的挑眉,问道。
我微笑道:“你对良妃的关心,还有你和八阿哥的某些相似的地方。按理,该是你和他更亲近些,怎么反倒十四阿哥与他更近呢?”
他略一失神,轻轻摇头。“按理,的确如此。只是,这个世界,很多事却并不按理。”
想起绮萱说过的话,以前的敏妃娘娘也是个极为聪明活泼的女子,康熙对她也极为宠爱。想必,十三和八阿哥的心结与这有关吧。
“良主子,是极特别的。”我只能暗示于此。她是通透的,自然知道不是敏妃也会有其他的人,不会迁怒于敏妃,倒是两个孩子,多多少少心里会有些疙瘩横亘其中。
他微笑。“是极特别。思想、性子、才情、学识都是罕见。我只是很小的时候跟她学了些,却受益匪浅。皇阿玛如此看重我,倒与良主子的教导脱不了干系。”他停了停,目光有些深思,“你却是像她,不是外表,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第一次见你,便是那样的感觉。想必她要了你,也是同理吧?”
心里说不清的暖意,他是能真正看懂人的,看懂人的心。
只是,他看不透一个女子对他的心。
“我哪能跟主子比。”浅浅的一笑,遥望着那悬挂中天的冰盘,吟道:“一个人,一杯酒,一轮月,山水千里,故乡远在云那边。天涯漂泊日久,客居京城异地,忽忽已经年。今宵梦醒后,扶醉夜无眠。”
“好一句今宵梦醒后,扶醉夜无眠。从一个女子口中吟出,却是难得,虽无格律,倒也雅致,朕倒是赶上了时候。”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我和十三都是一惊。
“奴婢见过皇上。”
“老十三给皇阿玛请安。”
放下手中的酒杯,我们两行过礼。一边闷闷的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各自偷笑了下。
康熙哈哈一笑道:“朕一来,莫不是拘了你们的性子?两个人倒是好雅兴,跑这来喝酒赏月吟诗,倒是快哉。老十三,这红颜知己选的好,这词可对了你胃口?”
十三朗声笑道:“甚合心意。只是皇阿玛今次来晚了,酒可没的喝了。”
我这才明白,原来十三等的是康熙。
我忙跪下,说道:“奴婢造次,不知道万岁爷要来,请万岁爷见谅。”
康熙示意我起身,不以为意的道:“无妨,倒是你这丫头,越发谨慎了,那次见你看你脾气挺直的,现在倒被束缚了。”听那语气,倒有些遗憾。
十三笑说道:“皇阿玛那是被她骗了,通常她都是这副谨慎的模样,然后再出其不意的戏弄人。”
我瞪了十三一眼,居然还记着刚才的仇。
康熙看看我们,指了指石桌,说道:“今天既然遇见这丫头,也算缘分,老十三,你去嘱咐李德全让他弄几个下酒菜,再来一坛子酒,朕就不走了。”
我忙道:“万岁爷,这不大好,还是奴婢下去伺候着。”
十三却若有所思的答道:“盈雷,不打紧。皇阿玛这儿也要你照应着。”
我狐疑的看他离开,他像是知道些什么,听他们的语气,仿佛康熙这几年总会在这一天和十三共同赏月饮酒,他们是在共同怀念着敏妃?
忽然间,涌起心里对良妃的阵阵疼惜。难怪她躲起来不愿意见到康熙,也不愿意见到我,也许,在某个中秋,她心爱的男人却和另一个女人有过一段美好的故事。她能做的只是忘却,忘却别人看来美好的日子。
也许是这样的联想让我的表情僵硬了起来,我听到康熙饶有兴味的问道:“你似乎很不乐意见到朕。”
“奴婢不敢,太多的人想见万岁爷一面而不得见,奴婢能坐在这,已是三生有幸。”心里怀着对良妃的怜惜,口气自然和表情一样的僵硬。
他笑道:“老十三果然没有说错,这脾气藏在心里,看着谨慎,说话倒是绵里藏针。”
我低了低头,轻道:“奴婢造次,请圣上见谅。”
他摆一摆手,道:“既是特别的日子,朕也不计较太多。有时间多去看看萱儿,她常念叨着你。”
我点头称是,便默不作声。
康熙沉思会,问道:“刚才那词确是你所做?”
我一时不能领会他问话的涵义,点了点头,答道:“确是奴婢所做。”
他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几不可闻的问道:“她的身体可好多了?”
我一怔,随即明白他所指的“她”正是良妃。心里不由为她欣悦起来,带上一丝笑容道:“回圣上,主子的身体已有很大好转。”
“听宜妃说,你很用心。”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平静的让人有些莫测高深。
忽然真正意识到他是康熙,不是适才那个和蔼的父亲。斟酌了一下,我答道:“圣上的嘱托,奴婢不敢或忘。”
他一愣,像是半晌才想起那天对我说的要好好照顾良妃的话。我似乎听到了他很轻微的叹气。“你这丫头,骨子里的倔倒是有几分像她。”
今天的康熙,不若那天见到的气势逼人,反倒有些很难察觉的无可奈何。也许,对良妃,他仍然是矛盾着的。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微一点头,继续沉默。这情景,仿佛有些像那次跟四阿哥同桌吃饭的情形,那一次的我也是同样拘束。
康熙会传位于四阿哥必然有他的道理吧。
他可以欣赏十三十四的真性情,但处在这高位的人,又岂能以真性情待人。十四的纵情纵性也许真的更适合那沙场点兵的气魄,而不是朝堂的勾心斗角。
这时,十三带着几个小太监过来了,我暗自松了口气,康熙仿佛察觉了我的松气,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好利害的眼睛,好敏锐的观察力,也难怪他那么多儿子一个比一个精明。
打发了下人,十三神在在的坐下,我接过酒坛子,给他们各自斟酒后,知趣的保持沉默,静坐一边。
他们俩闲聊了好一会,虽只是简单的话家常,却能感受到康熙对十三的宠爱。想必,敏妃娘娘在世的时候很是得宠。当年的良妃又是如何来面对这个同在屋檐下的女人的。
可能是不知不觉的叹息,那两个相谈甚欢的男子不约而同的停下,很有默契的相视而笑,十三笑问道:“怕是想家?一晚上心不在焉,叹息个不停?”
“怕是不待见朕才对。”康熙朗朗接口。
十三笑道:“再给她几个胆她也不敢,她也就纸老虎一个。”
我直直往他们杯里斟酒。“两位爷,这么好的日子,就请饶过奴婢吧。”
他们俩哈哈大笑。康熙举起酒杯,笑说道:“看她怪可怜的,又这么尽心服侍,我们吃人嘴软的就先不为难她了。”
还是先不为难我,天,我摸摸鼻子,居然摸到一把汗。
十三没有放过我这个小动作,取笑道:“看,紧张的直冒汗。看来,真是个纸老虎,吼老十四的那架势不知道哪儿去了。”
康熙“哦”了一声,颇有兴趣的道:“能吼老十四的人可不简单。”
我吼过十四?不被他吼就谢天谢地了。十三不知打哪听来的小道消息,我头快低到桌子底下去了。
再抬起头,我尽可能的神态自若的笑笑,继续当我的无声道具。除了斟酒,便是听到些什么开心的东西陪着康熙一起笑笑。
好大一会儿,康熙略微有些醉意了,十三忙嘱咐我去叫了人来搀扶他。我唤了人,在前面带路,康熙微眯着眼睛看着我,仿佛轻声说了个“子夕…”
他一下清醒过来,手抬了抬,略带无力的道:“李德全,扶我回去。”
他最后怕是把我看作了良妃,之前的笑语欢颜抵不过他最后呢喃时那转瞬即逝的黯然。
我忽然不再有那起初的怨。
那帝王的平静无波终究不能掩盖曾经的刻骨铭心。也许,他只是藏了起来,藏在了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他的心要分给太多的人,有些人终究只是一瞬的想起。
我怔怔的望着康熙的离开,那千古一帝的背影竟也是萧索的。
他喜欢在中秋来这里,怀念的究竟是良妃还是故去的敏妃?十三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问道:“在想什么?”
我收回视线,转身回凉亭。“在想良妃。”
“心里是否在为良主子抱不平?”他紧跟着我,嘴角微带笑意的问。
我侧首看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他双手环胸,轻笑道:“这不,脸上写着分明。皇阿玛也是个明白人,若不是过去的情分还在,可有你受的。”
我讪讪的道:“你又知道我出言不逊,得罪皇上了?”
“出言不逊倒是夸张,但给皇阿玛脸色是必然的。我了解你,你看来冷静,但往往沉不住气。”
我无言反驳,闷声不语。
他扑哧一笑道:“怎么?被说中了,所以变成了闷葫芦?今儿个在皇阿玛面前你比在四哥面前更紧张,平日的洒脱伶俐都不见了。”
我睨他一眼。“他是你的阿玛,可他却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一国之君。我自然紧张。”我承认我只是个小人物,小人物自然有小人物的缺点,不会指望自己在康熙面前多多表现的。
他淡笑。“他是我们的阿玛,但也是我们的皇上。”
他脸上的神情格外的严肃,很多事情他是看的明白的,但也许,也是无能为力的。不知该如何劝慰他,所有的语言本身都是苍白乏力的。
微笑的给他和自己各倒杯酒,举起酒杯敬他,想让他看到的是自己的笑脸,而非忧伤的表情。
他捧起酒杯,笑道:“竟这么能喝,皇阿玛也有几分醉意,你竟面不改色。这点哪像个江南女子。”
我笑回道:“让十三爷失望了,容盈雷领个罚吧。”
他放下酒杯,凝注着我,微带一抹醉人的笑,说道:“那就罚你在我生辰时为我写首诗词如何,不拘哪一律,随意便好。”
“十三爷生辰近了吗?”我悄悄按住胸口,按耐住那心口的澎湃。
“还有一个半月。十月初一,到时我必来讨了这个罚去。”他轻笑道。
“好啊。”我应的痛快,只是心里明白,他的生日,容不下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