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晖哽咽着一直趴在那儿磕头:“阿玛,是儿子不孝,阿玛,您别生气,阿玛,儿子现在好了,您别着急,急坏了身子就是儿子的大不是了。”

一边的乌喇那拉氏边抹泪边给四阿哥抚背,此时也带着哭音道:“爷,您别动怒,仔细身子。”

四阿哥回头瞪一眼发妻:“儿子这些年,精神看着一年比一年不好,你也不知道?”

乌喇那拉氏抹着泪:“爷,您要责怪妾身,什么时候都成,只是晖儿这才刚把毒解了…

四阿哥打鼻腔里狠狠喷出一口气,把腕上的佛珠褪下来开始一粒一粒捻动:“不孝之子!起来。”

妻子不知道,他自己不也什么也不知道吗,儿子精神不好,他是知道的,他只当是朝事忙碌,却不知儿子着了别人的毒手,想着这两年因为儿子精神不济自己心生的不满,四阿哥叹了口气。“这几年,我总想着,你一个二十出头的还不如我这四十多的有精神,就想着你要么愚钝,要嘛懒惰,再不曾想是你拖着病体,晖儿,阿玛错怪你了。”

弘晖又跪了下去:“阿玛对儿子是爱之深责之切,儿子都知道。”

四阿哥释然一笑:“是呀,责之切,因为你是长子,是嫡子,阿玛对你的要求总是太高,其实,除了弘普,皇子宗室里,能赶上你的,已经没有几个了,都是阿玛求好心切了。”

四阿哥看一眼打小疼爱的嫡子,“起来吧,毒既解了,想来,以后你会更轻松,阿玛就能交更多事儿到你手上了。”

弘晖站起身擦干净脸上的泪,苦笑道:“阿玛,普儿堂弟说的没错,您总能给我们这些子侄找到事儿做。”

这会儿,看着精神的嫡子,后继有人的四阿哥心情很是舒畅,笑道:“怎么,阿玛人到中年都不曾嫌累,你们还嫌上了?”

弘晖倒了杯茶,双手奉给自己阿玛,“儿子不敢懈怠。”

四阿哥接过茶,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人生在世,总该做一些于国于家有益的、于己有纪念意义的事儿。”

弘晖听着这话,却突然笑了:“弘普说人生最有意义的事儿就是一家人围坐一桌,吃着小窝克做的饭。”

四阿哥一口茶水呛到了气管,好一阵咳,一边的乌喇那拉氏赶紧过去拍背,一边埋怨道:“晖儿,你不能等你阿玛喝完茶再说?”

自打见过小窝克,弘晖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精神上特别轻松,方才,他便是故意逗趣的,只是,这效果太好,自己阿玛一时不察被茶呛了。

看着咳得老脸通红的阿玛,再看看唇角含笑帮自己阿玛擦嘴的额娘,弘晖低头敛目,老老实实站在一边不言不动,真好,这日子,跟十年前一样了。

弘晖想着在郡王府时,小窝克听说阿玛纳了年氏,看着阿玛似笑非笑问:“四堂兄,听说你府里的年氏,是汉军旗的?是不是娇媚不可方物?必然极得你的宠爱吧?”

当时,阿玛尴尬得差点把小几上的茶碰翻了,吭哧半天方道:“那是皇阿玛赏的。”

弘晖低着头抿着唇笑,是呀,是皇玛法赏的,可是,阿玛自己不喜欢吗?听额娘说,当年阿玛宠着武氏,为着阿玛不携额娘却带了个小妾去寺里被小窝克遇着,小窝克给阿玛做了一个月的甜点心,那点心香气勾得人直咽口水,偏甜得腻人,馋得阿玛忍不住,吃得是又享受又痛苦。

小窝克不喜见小妾的事儿,但凡亲近的人都知道,对宠妾灭妻的事儿更是恨得不行,这些年,阿玛虽说不至于到那么地步,可独宠年氏的事儿却是有的,却被小窝克一句话问得心虚了。

“晖儿,你在笑什么?”

弘晖打了个哆嗦:“阿玛,儿子想着小窝克病了这许久,现在好了,身子不见一点儿亏损,儿子高兴呢。”

四阿哥指指一边的椅子,示意发妻坐下,听着嫡子的回话,点了点头:“是呀,十年,这才好了!”她好了,身边的人都跟着受益呀,年过四十,四阿哥才深切的明白了身体好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儿了。

想着皇父事隔十年见着玉儿时那高兴的笑脸,想着儿子又被她救了一次,想着那道回味无穷的红烧鱼,四阿哥非常没形象的想咽口水,赶紧伸手端起茶,喝一口,掩饰了过去。

“你这毒是解了,可这事儿却没完,咱们得好好查查到底是谁下的毒手。”

听着阿玛的话,弘晖垂下了头,唇角的笑却带上了一些委屈以及一丝微不可见的讥讽。

只是,四阿哥万万没想到,本以为是府外的人动的手脚,最后却查到了他宠了八年的年氏身上。

只是,一切证据都消隐无踪了。

不过,有的时候,有些事,并不需要证据,只要上位者心知肚明就行了。

看着一份份密笺在火中化为灰烬,四阿哥说不清楚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失望,了然,冷然以及压在心底深处的杀机。

线索很少,可是,沉浮多年的四阿哥对人性岂能不了解?只要他下定决心探查,在内院的年氏又岂能不被他看出蛛丝马迹来;既看出首尾,又事关嫡子,四阿哥一点不曾留手,找了个机会,用弘普提供的迷幻药剂审问了年氏身边的老嬷嬷,于是,四阿哥得到了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丰富情报,原来,不只是内院争宠,原来,那个远在西南的封疆大吏在那么多年前就开始布局算计他这个皇子亲王了。

真是好奴才呀,亏他还暗自将那个心地阴险的奴才引为知己。

四阿哥突然想起那年在潭拓寺里那个女子说过的话:“女子是因为喜欢才妒忌,可是年氏呢?年氏妒忌吗?年氏或有意或无意表现过她的妒忌,可是,她谋害晖儿,为的却不是女子的情意,而是她的野心。”

四阿哥靠在椅上,疲惫地闭上眼,伤心吗?有的。宠了八年,又怎会没有心动与喜爱,只是,他宠着的女人,却心如蛇蝎。

此时再回头看这八年,四阿哥突然想不起来这些年究竟为何那样喜爱年氏了。想着那个用了迷幻药剂后便昏睡不醒的老嬷嬷,四阿哥冰冷一笑,弘普说,那个老嬷嬷再也醒不过来了,会那样一直昏睡,直到最后会因为不进饮食而衰弱致死。

勾通府外,为虎作伥,这种奴才,死有余辜。

只是,年氏却于这当口怀孕了。

四阿哥闭上眼,这曾是一个他盼了好几年的孩子,可现在,他却这样的漠然。

想了许久,四阿哥把这事儿告诉了嫡子,不是为着别的,只为了让儿子以后能更谨慎,也为了让儿子以后注意他的后院。

“阿玛,儿子知道您为难,儿子现在毒也解了,那毒并不曾对儿子有什么实际的伤害,这事儿,就算了吧。”

四阿哥看一眼低着头的嫡子,晖儿虽说宽厚,却不是软性子,现在这样说,为的,全是自己这个阿玛。

“晖儿,阿玛记着你的委屈。年氏有孕,年羹尧几兄弟还有用。”

听阿玛说得明白,弘晖抬起头,冲着自己阿玛笑道:“阿玛,儿子记得您教过的,被愤怒、仇恨、杀机冲昏头脑的,那是莽夫。”

四阿哥嘴角抽了抽,不知该夸儿子还是该觉得没脸,想了想,虎着脸道:“你小窝克上次送来的点心阿玛才吃了两块儿怎么就没了?”

弘晖转开头,肩膀抽了几下:“阿玛,小窝克不是送了你一只小狗?那点心,被小狗吃了。”

四阿哥脸一僵,“你见着它偷吃,你怎么不拦着?”

弘晖回过头,表情很无辜,“儿子见着的时候,它吃得只剩下最后两块儿了。”

四阿哥咬牙:“陕甘、浙江今年送来的各项结余比起几年前少了许多,这事儿,你去查。”

弘晖的脸一下垮了下来:“阿玛!”

四阿哥冷哼道:“你阿玛我上了年纪,最近差事又太多,很累了,要减负。父亲有事,不该是儿子服其劳?”

弘晖看着自家阿玛闭上了眼,显然打定了主意,果然,阿玛的笑话不是那么好看的。嘴角抽搐的弘晖行礼后退出了自家阿玛的书房,边走边想着去哪儿找几个苦力,这要查起来,不定得累死累活忙几个月,说不准还得出京去调查,不找人分摊,这日子就没法儿过了,只是,找谁呢?弘普几个都有用,可都是滑头,轻易不会沾手,几个叔伯的堂兄弟或是才能不足,或是懒怠,或是用不得…走到半路,看到一个熟悉的院子,弘晖眼睛一亮,唇角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着呀,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弘昀弘时两个兄弟已大了,因为打小便在额娘跟前养着,跟自己也齐心,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正与几个相熟的朋友在茶楼逍遥的弘昀弘时同时打了个冷战。

游刃有余地处理完手头的差事,有一个能干的大儿子帮忙,四阿哥觉得日子过得并不劳累,只是,老天看不得他太轻松,很快,新的事儿蹦出来了。

在又一次请皇父驾幸王府的时候,出事儿了。

在陪着皇父逛园子的路上,遇到一个慌张失措转头便想跑的奴才。

奴才见着主子不行礼等主子先行却转头想跑,不等皇帝与四阿哥开口,雅尔哈齐上前一把把那奴才拎了过来按在地上。

皇帝皱眉:“你这奴才,跑什么?”

“奴才,奴才尿急。”

四阿哥一脚踹了过去:“内务府出来的,就是你这样的?”

雅尔哈齐失笑道:“四兄,你让人认认,这是哪个身前的,让他去他主子那儿领罚吧,咱们还能为一个奴才浪费时间,浪费精神?”

四阿哥回头看跟在身边的高无庸,高无庸赶紧趋身回道:“回主子,这奴才叫周江,平日都唤他小江子,是四阿哥的近身小太监。”

四阿哥皱眉:“近身的?”近身的奴才连泡尿都夹不住?近身的奴才见着皇上与王爷敢转头就跑?

“小江子,说,你急急惶惶的要去做什么?”

小江子到底不大,不过十二三岁,此时早已吓破了胆,皇上王爷怎么到了这偏僻的地界儿来了?小主子只让他拦一些府里的奴才,没让他拦皇上和王爷呀,再说,便是想拦,也拦不住呀,想着会降临到身上的种种酷刑,小江子在地上打起了哆嗦,“奴才,奴才只是看看有人了,就去报给小主子知道。”

四阿哥疑心更重了:“弘历在哪儿?”

“小主子,在,清辉阁。”

本是请皇父来看自己治家成果的,结果却出了这么大个纰漏,四阿哥别提多懊恼了,可是出了事儿,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再说,一个十二岁的庶子,想来也弄不出什么大事儿,因此,四阿哥硬着头皮请皇父同行查看。

皇帝脸色平和地当先而行,行了不多远,打远处传来的声音却让这一王一帝父子二人的脸色越变越青,继而发红,发黑,发白…五颜六色,挨个儿换了个遍,耳目聪敏的雅尔哈齐老早止住了一众奴才的跟随,而看着一王一帝一起站在一处遮敝物后的行为后,所有的奴才便都退得更远了。

这里不是皇宫,却是王府,做奴才的,不该知道的事儿便最好别知道,那样,会活得更长久一些。奴才们只恨不能离得更远,却无人有那多余的好奇心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不能不说,王府与皇宫的奴才们即便不是人精,也个个精通生存之道,他们远远退开的行为救了他们的命。随行的侍卫因为有雅尔哈齐跟着,也都退出好几丈远,到后来看到皇帝的手势后,便退到了一众太监的身边了。此时别说那引得皇帝与亲王听墙角的事儿他们一点不知,便是皇帝与亲王说话他们也听不到了。

留在原地的皇帝与四阿哥并一个雅尔哈齐听着一个少年用清脆的嗓音从九龙夺嫡的诸多宫廷密辛□说到雍正登基太后相阻的无奈,从十四阿哥在皇父灵前不顾礼仪意指新帝继位不正不明的哭丧相争说到雍正继位后几个兄弟联手弘时如何让雍正百般煎熬,从弘时安排人殂杀弘历说到雍正忍痛杀子,又评说了雍正初期的朝堂艰难到后来的铁血手腕强力压制诸般作为的功过得失,从雍正雷厉风行的行事作为说到雍正最后累得吐血。

那个少年,年幼,却用一种高傲的口吻说着关于他阿玛的一切,末了,又夸耀自己登基后处政六十年的文治武功,国库的丰盈,新编了许多典藉,又收罗了各个朝代的书画精品并盖上了自己的章,武力威压周遭藩属小国,南巡时的阵容庞大,比自己老子多生了好些个儿子,如此种种不一样而足。

听着那个少年说得嗓子变了音仍然如同癫狂了一般不管不顾地诉说,直说到乾隆高居太上皇之位,压制得嘉庆如同一个傀儡一般,那个少年叹息着后继者的无能,之后却突然间便戛然而止。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冷淡轻声曼语:“你这孩子,倒是做了个好梦。”

打缝隙中,听壁角的一皇帝一亲王一郡王看着那个女子漫步小径,从容而去,回头再看,那跟随而出,傻站在台阶上的少年扭曲的脸狰狞而可怖,几个呼吸后,那呆立的少年脸上一道杀机飞速闪过,之后,那红着眼的少年快步追着女子而去。

雅尔哈齐单膝跪地,皇帝自是知道他的意思,一挥手,那个小子蹦起来便冲了出去…

皇帝摇头,还是沉不住气呀,要再打磨打磨才好。

坐到儿子搬出来的椅子上,皇帝想了许久。

是梦吗?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一个梦,能这样清楚,条理清晰?

那个梦境里的内容,好些是自己正与儿子商量着要办理的事儿,还有好些,是他们早已察觉到隐患却一时有些束手无策的,那个孩子,却一个一个说出了最好的解决办法,而那些办法,不该是一个孩子能想出来的,哪怕,仅仅是梦里也不应该出现。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吗?皇帝的手一紧,那是自己的死期?

死亡,此时,如此接近这位九五之尊,死亡,从不曾以这样清晰的面貌展现出它让人心寒的爪牙。

六十九呀!

想了想,皇帝突然想到,老四比自己活的时间更短。

“…朕何时教过你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的?”

老四,是累死了的吗?为了有精神处理朝正,服用金丹,这个老四,真是胡来,那些个方士是能信的吗?

只是,看着那个因为自己一句话便红了眼眶伏首悲泣的儿子,皇帝又忍不住叹气,老四是个实心孩子,被几个兄弟联手逼得必须出了一本《大义觉迷录》来佐证自己的清白,这个骄傲的孩子,是被逼到了什么田地才会那样为自己辩白呀。

完了,皇帝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声:真笨!

只是,更多的,皇帝觉得他还需要仔细再想想,不急,不急,再仔细想想…

367、番外——弘普(一) ...

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在这样的喜事里,不论什么人,那必然是喜意盈心的。弘普也不例外,他那素日学得跟自己四堂伯相似的面瘫脸在人生最重要的成婚日里也难免带上了笑意,只是,这笑意中又有难了的遗憾——在他一生唯一一次娶嫡妻的重要人生时刻,额娘,仍然沉睡着。

看着大哥脸上的笑意变淡,看着大哥眼中几不为人知的一抹忧郁以及情不自禁看向殿门方向的目光,多年兄弟的弘芝很容易猜到:大哥在想额娘了。

弘芝不着痕迹接过那位与大哥言笑的宗室的话头,手肘轻轻碰了碰大哥,看着大哥很快收回心神,与宗室举杯相碰,继而一饮而尽,毫不失礼,弘芝呼出一口气,陪着大哥继续忙碌,一边忙,一边暗自打定了主意,他的婚礼一定要等到额娘醒了才办,反正,大哥成婚了,忠勇郡王府的传承不用担心了不是。

皇子宗室子弟的婚宴,规矩排场都有定制,也许不是最豪奢的,但礼节庄严隆重,一举手一抬脚,一坐一站都按制而来,每行每程也皆有礼部官员安排,不须他们费心,他们要做的,只需按着既定的章程行动就成了,这些,对于他们这些从小把礼仪刻进了骨子里的人来说,弘普表示并未因繁琐而生厌烦,他们是站在大清帝国最顶端的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他们是统摄华夏的一群人,平日里衣必精美,物必丰盛,人必礼学,国必利益,君臣必称吾国吾民,此是谓真正的华夏。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这是额娘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弘普记得很清楚,而每当说起华夏二字时,额娘也总是又骄傲又自豪,额娘说,作为后世子孙,当努力扬华夏之威名,彰显大国的威仪与风范,平日以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面对外邦要不失仪,更不能无威,无仪不足以让人心生向往,无威不足以摄服周边各国…

等到终于进了洞房,用喜秤挑开新婚妻子的盖头时,已有几分醉意的弘普又想起额娘说起她当日的大婚时,总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进了洞房了,此前因着恍惚,婚嫁的过程居然是如在梦中且如提线木偶一般全不由已。为着额娘说过的新嫁娘的惶恐,弘普看着妻子的目光不免带上了一丝爱怜,而这样柔软的目光,被抬目望来的那拉氏看在眼中,之后便不免又喜又羞,红了双靥,颤动着双睫垂下了目光。

额娘说:结发之妻,当尊而重之,喜而怜之;夫妻结发,应共富贵,同患难,互相扶持着走过人生百年春秋。弘普打小看着阿玛额娘恩恩爱爱,自也期盼着自己与妻子能如父母一样鹣鲽情深,鸾凤和鸣。

一夜交颈,辗转缠绵,第二日,重规矩又极度自制的弘普在妻子的服侍下穿妥衣服,回身轻扶着娇软的妻子,柔声问道:“可还好?”

那拉氏羞红了脸,又有些忐忑,嗔一眼俊朗又体贴的夫君:“爷——”

弘普轻笑,想起额娘说过,到了夫家,新嫁娘会害怕处理不好与夫家众人的关系而心生不安,因此开声安抚道:“在忠勇郡王府,阿玛没有小妾通房,故而没有后院争风,勾心斗角;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全是额娘所出,因此,王府内没有兄弟争斗,人事倾轧;妹妹与弟弟们平日虽有淘气,却都是极懂事知礼的,作为长嫂,你只要真心关爱,他们自也会回你真心的敬重。阿玛在外虽有强横的名声,其实也很慈爱…”说到这儿,弘普的嘴角抽了抽,看着妻子眼中掩不住的担忧胆怯,弘普举目望天,有什么法子,满京城估计就没多少人见着阿玛不气短的,连最是桀傲的九堂叔十堂叔也不敢冲着阿玛大小声,更别说别的宗室子弟朝廷官员了。

弘普整了整脸色:“不用忧心。”

见妻子也收拾打理妥当,弘普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房,领着新婚的妻子走到阿玛与额娘的寝殿之外,在小太监的通报声中,走了进去。

弘普看着靠在阿玛身上闭目酣睡的额娘,心里泛上难言的酸苦,只是到底记得今日不同,按下满腹委屈,带着新婚妻子,跪倒在阿玛与额娘的跟前:“额娘,儿子成婚了,带着妻子给您磕头。”

那拉氏跟着夫君行礼如仪,听着上方传来公公似欣慰似遗憾似期盼似失望似喜又似悲的叹息:“普儿,你与儿媳起来吧,茶也敬了,你额娘该休息了。”

“是。”

在给弟妹们敬茶相见过后,弘普领着妻子退了出来,把空间留给了又一次失望的阿玛。阿玛盼着在这样的日子里额娘能醒了,可是,额娘还是睡得不理世事。

“大哥。”惠容与弘普同时开声,叫住心神有些不属的大哥。

弘普听到弟妹的呼声,压下心里与父亲同样的失落,回头看着妹妹与四个弟弟。

“老五,你身子弱,先和你四哥回房吧。”

弘宝恋恋地看看大哥,又看看站在大哥身畔的大嫂,乖乖地在自家四哥的陪伴下转身走了。他帮不上忙,至少可以不添乱。“老二,有事?”

弘芝大拇指蹭了蹭下巴,笑道:“你和嫂子新婚,原该让你松快松快,只是,这府里府外的事儿…”

弘普回头看一眼妻子,“府里的事儿,以后就交给你了。”

那拉氏又高兴又有些不安:“爷,这原是妾身应尽的本份。”

弘普点头,但凡嫁入夫家的新媳妇们都想着早日尽掌内院管理大权,想来,妻子也不例外吧。

“你只管按章程行事就成。”

那拉氏蹲身一礼,看着丈夫领着两个大了的兄弟去了书房,想着自己这几年来被丈夫遣来的人诸般教导今日便要看成果,咬了咬牙,转身领着人跟着笑得温和的小姑子走了,小姑子很快也要大婚,她得在小姑子出嫁前接手王府事务。

书房里,弘英看着两个哥哥都低头忙事儿,吭哧半天,“大哥,你怎么不让嬷嬷们帮帮大嫂?”

弘普看一眼弘英,“这几年,为着怕她自幼丧母,在家里受的教导不够,我不是遣了许多人去?她学了几年,在那拉家也把自己的小院管理得妥妥的,如今不过是管的人事多一些罢了,无妨。”

弘芝放下手上的案卷,笑道:“三弟,你还是赶紧处理手上的事儿吧,别想偷懒。”

弘英心虚地咋乎:“二哥,我哪有偷懒。”

弘芝觑一眼这个同胎兄弟:“你别忘了,咱俩在额娘肚子里一起住了十个月,你心里转什么念头,我再知道不过的了。”

弘英哼道:“我在这府里还住了十几年呢。”

弘普唇角轻翘,打断两个偷懒弟弟的斗嘴:“昨儿趁着婚宴刺探的,问出是谁的人了?”

弘芝冷哼道:“去年阿玛不是借故狠踹了裕亲王的大儿子一脚?那小子遣来的。”

弘英不屑道:“没眼色的东西,他当自己真是个玩意儿呢,敢话里话外影射额娘,挨那一脚纯属活该,阿玛那会儿下脚就不该留情,怎么没废了他,大哥,他现在还敢来打探额娘的事儿,咱不能留手了。”

弘普眯了眯眼:“不过一个看不清楚时势的呆子,原也没把他看在眼里,没想到他倒还记恨上了,被人拿了当枪使也不知道的东西,着实蠢得很。”

弘英点头:“明知阿玛得汗玛法看重,明知阿玛的性情,他偏要摸摸老虎屁股,可不就是个蠢的。”

 

弘普一挥手:“这种东西,居然还有精神把心思动到我们府里,我看就不能让他太闲,老二,给他后院的那些女人支支招,搅搅风,女人们不争风吃醋,他的日子必然平淡无味得很,咱们得让他过得精彩点儿;再提供点儿药,让那个蠢货还是把精神花到美人们身上去吧。”

弘芝坏笑道:“他新纳的小妾,是个包衣,貌美心大,想来能重金购得查不出的助/情/之药以固宠争位,必是极喜欢的。”

弘芝话一落音,三兄弟一起笑了起来。

自古男主外,女主内,因为是新婚,弘普在处理外事之余,不免又花了些心力在府内的事务上面,只是,看着妻子急急在府里安插人手,弘普虽也理解,却有些说不出来由的失望,不过,想想额娘说的潜移默化四字,弘普松开眉头,罢了,只要没外心,就由着她吧,至少她没敢动额娘院子里的人,兄弟们身边的人也没动,至于府里一些钱权要害位置,不过都是奴才,放谁不是放呢。

看着妻子在府里站稳脚跟,看着妻子很有眼色地知道府里重中之重是额娘,看着妻子使着小心眼儿拐弯抹角地探测着自己的心,妻子虽也算有些手段,只是,在他的眼里,那些手段却都无所遁形,看着妻子在小计谋得逞后的得意,看她在得知自己确实不会纳妾时的喜出望外,看她在得知陪嫁出错后辗转反侧既而壮士断腕…如此种种,一路看下来,弘普觉得,这婚后的日子,虽没有父母的甜蜜,却自有一种以前不曾感受过的意趣。

日子一天天过去,妻子一点一点渗入他的生活,弘普不着痕迹地引导着她,让妻子知道王府里不同于别人家之处,只是,因为操心过甚,却止不住的疲惫,每在累得睡不着时,弘普总会跑到自家额娘身边,看着额娘十年不变的睡容出神,继而趴在自家额娘的炕上不知不觉沉入黑甜乡——在额娘身边、唯有在额娘身边,他才能这样舒适安然,无梦酣睡。

这些年,在额娘那儿,弘普时不时遇到几个弟弟和妹妹,不过,大家也都相视一笑,继而或拉着额娘的手,或枕在额娘的被子上闭眼休憩,大家都不说话,却觉宁谧幸福,对于两个小弟弟总仗着年幼爬到额娘被窝的行为,几个大的都是又羡慕又嫉妒又怜爱,弘吉弘宝虽也被额娘养到一岁,可他们记事晚,幼年与额娘相处的事全不记得,等他们记事时,额娘便一直在睡,这么些年,却是连额娘的声音也没听到的。

至于阿玛因着他们打扰他与额娘独处而生的怒气,弘普表示很无辜,他们也不想呀,可是,这做儿女的想额娘,这是天□,阿玛肯定能理解的。

雅尔哈齐对于几个儿女时不时借寅夜潜入的行为深恶痛绝,好吧,女儿是天性,恋母也便罢了,几个儿子自己不是打小就教他们男儿就当有铮铮铁骨,应该独立坚强,怎么一个两个的却都脸不红气不喘的说什么额娘肯定也想他们,所以他们睡不着就过来陪额娘…

雅尔哈齐咬牙,什么额娘想他们了,明明是几个小崽子自己想额娘了。

只是,看着儿女们坐在炕前的椅子上趴在炕上一会儿便睡得香甜的模样,雅尔哈齐是又生气又心疼,真真是百味杂陈,只能叹息着轻手轻脚把儿女们搬上炕,再给他们盖上被子,一边庆幸着,好在炕大呀。

想着以前一家子坐在炕上幸福欢笑的场景,雅尔哈齐的心习惯性地一悸,继而一阵疼痛,最后苦笑着摸摸妻子的脸:玉儿,你什么时候才醒呀?

额娘,你什么时候才醒呀?

每天,弘普在给自己额娘请安时都在心里这样问,弘普知道,妹妹和弟弟们必然也都在心底这样问。

终于得着额娘醒来的消息时,弘普如置身梦中,更是险些跌落马下,好在多年历炼起了作用,在那样意动神摇的时刻,弘普仍然记得自己的身份,着人去朝堂告假,着人去叫出嫁的妹妹与在皇宫里上课的弟弟,之后,便再也顾不得了,打马便出城而去。

额娘,你醒了吗?

额娘,你睡了十年,醒来可一切安好?

额娘,儿子这十年好累!

额娘,儿子这十年好苦。

额娘,你再不醒,儿子真不知还能撑多久。

额娘,十年了,人事变化,你见着了会不会伤心?

额娘,十年了,儿子长成了大人,娶了妻,你还能认出儿子吗?

额娘,五弟中毒了,儿子无能,没护好他。

额娘,阿玛这十年没碰过别的女人,你以后,是不是就放心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