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晴暖几分感激几分愧疚:“抱歉,我竟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你该明白的罢?你那个大哥颁这样一道圣旨,绝不仅仅是为了选妃。”

“他在钓鱼,钓三哥与你。”灵枢不假思索,“这一点,你们家那个王爷定然也识得破。然而如果不将计就计,我们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何明虽然本事不弱,一时也很难找到送恩师出城的途径,难不成你想他偌大年纪一直躲在这个客栈里担惊受怕?或者逃开这里以后终生背负逃犯之名?如恩师那般的清正之士,如何受得?”

冉晴暖默然须臾,道:“你还记得倩儿么?”

灵枢恍然:“原来你是怕藏花成为第二个倩儿?”

她颔首:“藏花有时会叫我‘小姐’,每当此时,我都会想起那个因我而死的丫头。她若还活着,我必定已经为她寻好一门亲事,看她为人妻母,生活平顺。却因为一场横祸事,再也绝无可能。所以,我绝不能重蹈覆辙,把藏花送进那个虎狼之地。”

灵枢喟叹:“莫说你想倩儿,我都时常想起那个丫头,若非我的缘故,你不必进到东则王府,不进到东则王府,倩儿也就不会遇上那样的事……但是,若没有这些,你与南连王又如何相遇?世间的事,因缘辅就,得失无常,倩儿之死为你人生之憾,又何尝不是我的遗憾?倘若你这么不放心把藏花送进去,我们就另找人选,看能不能从王烈的那群江湖女侠朋友里选一个模样不弱的,只要过得了初选,便能踏进那座宫门接受侯选妃嫔的熏陶,在第二次遴选前……”

“‘我’如何?”她突然道。

“啊?”

她黛眉一掀:“不必费力寻找另外的人选,既然你们都认为这是一个上好的法子,就由我来做这个人如何?”

灵枢两眸大瞠:“你是在开玩笑罢?”

她正颜:“你觉着我像是开玩笑?”

“你……”灵枢整个错乱了,直觉告诉她,若是自己的一番规劝劝出这个结果,必为南连王所怨,再者说了,这算是一个怎样的发展?

皇宫内的那个,是晴暖豆蔻年华时避之不及的魔头,如今却要主动走进由那个魔头主宰的世界里,真真是时过境迁身心成长变得强大如斯了么?

“就这么做罢。”冉晴暖起身,“我去告诉我们家王爷。”

“喂!”灵枢将好友一把抓住,“请您三思啊王妃大人,您的夫君会被你这人想法给气疯……”

“不会。”无意来到窗前看雨,却将窗外妻子的话全然听进耳里的男子发声。

冉晴暖回身。

遂岸凝视着妻子静美的容颜,道:“如果借这一次事件,可以让冉冉从倩儿的伤痛中彻底走出,也算是一举双得。”

灵枢将信将疑:“真的假的?你舍得将冉冉送进那些的龙潭虎穴里?”

遂岸淡哂:“藏花形同我的女儿,如果我舍不得冉冉,就一定也舍不得藏花。我既然说要把藏花送进去,就一定会护她周全。而如果能护藏花周全,自然也保得冉冉周全。”

“……”这逻辑太繁复,灵枢眨巴着两只大眼,端的是一头的大雾茫茫。

冉晴暖手覆上丈夫按在窗棱的掌背,柔声道:“那么,灵枢,就劳请王烈与那位何掌柜来,为我们仔细编撰安排一个出身与来历,以一个查有实证的户籍参与这场天子选美。”

雨过天晴。

王烈、何明听过了这个计划,欣然应下。

五日后,在冉晴暖精心照顾下,昏迷中的卫氏醒来,冉重、冉叶也已然离开病榻自在行动。如此喜讯中,何明送来了他们所需之物。

尽管如此,也并非全无担心。

“为了不使二老起疑,灵枢……”

后者自信满满:“放心放心,凭着本大夫这三寸不烂之舌,定然能将二老安抚得妥妥当当,不露一点痕迹。”

而后,以隐身与休养为名,何时将冉重一家三口移往开在城东的分店,灵枢同行。

二老离开后,夫妻二人才敢放手筹备,冉晴暖也才能与丈夫推心置腹地一谈。

“对不起。”

“诶?”正埋首于书案前,仔细研读那份虚构家世的遂岸抬头,一脸的懵懂,“为什么要对不起?”

“我明明知道你不会拿藏花的性命去冒险,却因为想起了倩儿,把自己当初未能保护好她的怒气撒向了你。”她道。

遂岸咧嘴一笑:“本王是冉冉的丈夫,你心中有气,不向本王撒,还想向谁?”

她垂首低喟:“过了这么多年,我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没想到一经触及,还是隐隐作痛。倩儿是我生命中第一个永远离开的人,而且是在我的怀内从温热变成冰冷,那份锥心之痛果然不是无法轻易逝去。”

“正像姐姐说过的。”遂岸道,“你活在太平世界,虽然自幼丧母,但岳父大人还有奶娘岳母对你疼爱有加,在倩儿之前,你从未真正体会过失去至亲的痛苦滋味,一经尝受,自是刻骨铭心。不像姐姐,即使是我阵亡沙场,她也能很快接受现实。 不过……”

“嗯?”

“原谅本王想得多了点,有倩儿这件事在,就算东则王不纳博怜为妾,你早晚有一日也因为无法释怀而离开他罢?”

她颦眉:“你想得还真多。”

“当然!”顿时,南连王兴致高涨,“想到无论如何你都会不要他,本王真真高兴是也。”

“……”是么?她稍作联想,竟似不能全盘否认。

“本王这个父亲,还真是多子多女之命,居然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么?”他突然念念有词。

她一怔:“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

“这张户籍牒上写着三子两女,你是长女秀媛,藏花是二女秀如, 长子则是……”

“等一下。”她从中倏地捕捉到一个难以忽略的讯息,“难道你是我的‘父亲’?”

他点头,一脸的“这还用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南连王大惑,“这不是一开始便决定好的事情?”

“一开始决定的,是你将‘藏花’当成女儿送进宫中。如今人选换成是我,你还要做这个‘父亲’。”

“当然。”

她哑然:凭什么是‘当然’?

“冉冉。”他笑得好生得意,“这道选妃诏书上,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为选淑良之女,不计门第,不问出身,却须父母双全清白自守的吉祥之家,遴选官员还须当面视察秀女家中亲人之言行。如果本王不做这个‘父亲’,谁能做得更好?”

这一刻,她甚至连他是不是强词夺理也无法判断。

他笑容忽转邪恶:“所以,安心做本王的‘女儿’罢,我的王妃,本王会好好疼你的。”

她白他一眼,捧起手中那份家世家谱图,默然背诵。

“本王突然有点焦急起来。”他越想越是兴奋难耐,“好想明日便前往应选,早日做冉冉的‘慈父’。”

“……”她充耳不闻。

于是,在南连王的焦急盼望中,这一日终于到了。

冉晴暖面上罩着何明亲自送抵的人皮面具,裹一身从街间成衣铺内购来的略嫌艳俗的玫红衣裙,踏上应选之路。

按布诰所标示,初选之地为所在街巷所属的亭辖区。每区的亭长配合宫中派来的选美特使,将本区内家有适龄待嫁女的百姓户籍名册奉上,按册索人,进行初选。

没有意外地,冉晴暖化名的“连秀媛”中选了。

这其中,固然有其那张人皮面具所呈现的容貌属中姿以上的美人的原因,也有一心望女成凤的“父亲”暗暗塞给特使的百两银票的因由在。

“特使大人,这只是一点小意思,请您喝杯茶的。”遂岸对自己这个市井小商人“连胜”的角色颇为投入,“若小女有幸进入第二轮,小的将有更好的孝敬,还请您多多照顾。”

那位太监对他的懂事识趣很是满意:“本特使是看在你家女儿的模样还算过得去的份上才肯给你这个面子,至于能不能进第二轮,就要看她的造化。自然,还要看你的诚意。”

“是,小的明白,小的一定诚意十足,不教特使大人失望。”

冉晴暖冷眼旁观南连王阁下的诺诺连声,真真哭笑不得。

“主子。”回程路上,一平民穿着的侍卫突然凑近南连王耳畔,“那边收到消息,那位想让您设法找一位美人进宫。”

第344章 谁真谁假

那边,指得是四海客栈旁的客来居,而那位,自然是禁天阁内的落魄皇帝。

送美人进宫?

为了这几个字,遂岸决定再进一次禁天阁。而照灵枢的说法,黄衣暗卫的腰牌不宜在短期内频繁再用,是而他终于用上了遂愿提供的那枚腰牌。至于衣饰更不必愁,有王烈这个昔日禁军纹统领在,寻一身宫中宫人外出时惯穿的便服不是难事。难得是这腰牌的主人是一个年近四旬的太监,守卫宫门的侍卫或许只认腰牌不识本尊,但不可能辩不出太监与常人的区别。

于是,只得再次动用人皮面具。何明一双手巧夺天工,依照着对宫人的理解,一日工夫做制作完成,而后再教一些行走步态语声语调,遂岸版的“公公”出场。

这日,是个没有日头的阴霾天气。

遂岸怀揣王烈夫妇绘制的万安宫主要地标、路径简图,依然选择距离禁天阁最近的南宫门,持着腰牌踏进万安宫。

第一步,进门。

第二步,如何进禁天阁的门?

“听说了没有,昨儿皇上把冯公公杀了。”

走进一道长巷之内,前方两个做着洒扫诸事的小太监正在大谈宫中“八卦”。

“这等事能没听说么?我还知道冯公公是因为偷皇上寝宫的东西……”

“嗤,是才怪。”另太监放低声量,“像冯公公那种在这宫里活了几十年的老人,新旧帝来回换了几换都稳稳做着内务府总管,又怎么会蠢到去偷皇上寝宫的东西?”

“不然你听说了什么?”

“听说啊……”说话的小太监为示谨慎,向四下张望。

遂岸迅即紧贴身后门板。

“听说冯公公撞破了皇上的秘密。”

“皇上?是那位新……”

“嘘,这话能说么?就算是在私底下,这话也不能说!”

“一时忘了,快说快说,冯公公到底撞破了什么?”

“我要是知道,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那你还一副‘万事通’的模样,敢情是装出来的?”

“我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可是也知道个大概。听说,冯公公那天是去给皇上寝宫更换新季的寝具,然后,从龙榻下面发现了一样软塌塌的像是猪皮样的怪东西。那会儿,我的同乡阿保正在寝宫内换灯烛,瞥去一眼,冯公公还扣在了自己脸上,像个面具一样。他离开了没多久,就听说冯公公因为偷盗圣物被处死了,当时就吓出一身冷汗呢。”

“许是皇上从哪里搜罗来的新鲜玩意,冯公公为了那么一个玩意送了一条命?”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仗着自己是宫里的老人,擅动圣物,他不死谁死?”

直到这对小太监打扫完毕相偕离去,遂岸才从藏身处走出。

猪皮样的怪东西么?听着颇有些耐人寻味,何妨去看看?

王烈夫妇所绘的宫廷主要地标图内,自是有大云天子寝宫的存在。他辩了下大致方位,从容前往。

“你是哪一宫里的太监?怎么还穿着外出的便服?”

突然间,一队巡察侍卫行经身侧,为首者喝问。

他拿出了腰牌,酝酿少许尖声开嗓:“咱家才从外面回来,正要回宫。”

那侍卫瞥了他手中物一眼:“这是冷宫那边的腰牌罢?你脚下的这条路可是前往乾庆殿方向。”

“咱家有个同乡阿保在皇上寝宫当值,咱家今儿出宫为他捎了东西,眼下正抄近路给他送过去。怎么着,你想替咱家跑这趟腿?”

那侍卫低低嗤了声,挥手:“公公送完东西该回哪儿就回哪儿,别穿着这身衣裳到处乱走,被当成乱党杀了别怪我没有提醒。”

遂岸也不客气,转身开步。

后方,另有侍卫看向同伴:“你太闲了不成?理会一个阉人作甚?”

“我也是一片好心,不想他白白搭上一条性命,皇上近来不是……”

“别多话了,先小心你自己这条命罢。”

一行人沓沓远去。

这时,天降雨丝,起初只是绵绵细雨,未过太久,雨势趋疾,漫天而下。

如此一来,这个寝宫是非去不可了,如此天公作美的好机时,可遇不可求。遂岸双足趋速,按照记在脑中的图示,转过前方这条长街,即是大云天子的寝宫所在。

因为雨势,长街空无一人,行不多时,乾庆殿即近在眼前。他脚步一转,行向后门方向。

“皇上,您选择在这个时候过去,不妥罢?”

“为何不妥?”

“万一被人撞见……”

“哪有这么多万一?朕在自己的皇宫内还有恁多顾忌,这个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

遂岸想,自己出门前忘记看皇历,今儿个一定是个听墙角的好日子。一墙之隔内,和着雨声沙沙,有话声如是。

当下的问题是,该如何在不惊动前方那重重侍卫的前提下进得其内?

“可是,皇上,您只需忍过这一时就好。”

“废话少说,把这道门给朕打开!”

“皇……”

“再多说一字,朕送你去见冯翼那个奴才!”

“奴才这就为皇上开门。”

里面的人要出来,外面的人要进去,还真是人生循环不疲的哲学。遂岸浪费着脑力发着这多余感慨的同时,庆幸自己已经得到了进门的法子。

门锁开动之声、门轴转动之声,依次传来,继而是脚步声响。

“把这道门虚掩着,回来时朕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是。”

如果分身有术,遂岸一定跟上这位一心出走的“皇帝”看个端倪,但是事有主次,寝宫有着他更想一探究竟的东西。

耐心等待一刻钟后,他推开了那道虚掩的侧门。

果然是中原气象,单是一个皇帝寝宫的后花园,即有央达宫御花园的一半大小。走起来是费了些脚力,却多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好处,极便于隐身。

他隐在一丛茂密花木内,受着那身丝丝雨意的浸润, 终于等到了一个行经此处的小太监,而后点其穴道,易其衣物,挺胸抬头直奔寝殿。

那位冯公公由床底发现的不该发现之物如今又会藏在何处呢?

若大寝殿内,可以藏纳隐私之物的地方看似多不胜数,实则寥寥无几。人们之所以习惯把东西放在床底,无非在潜意识中认为这方将毫无防备的自己托付起来的空间,想当然可以托付更多秘密。

虽然如今床底既然已经不能成为被托付之处,但这张“床”未必没有继续挖掘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