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诺欢手握匕首,已向其父刺去。
大成君一味闪展腾挪,只怕一个错手,便要将这个惹来一切祸端的女儿劈杀掌下。他不是不想寻找机会将其制伏,但中了催心术的诺欢疯狂之状超乎想象,口中狺狺咆叫,眸色赤红狂乱,如同邪魔附体。
“原山,杀死那个察氏贱女!”他吼道。
遂岸施施然道:“他没有机会罢?”
不管有没有机会,原山出手了。
而后,顺良、高行、王烈三人共同接招。
“朕仍然不认为你的作为仅限于此。”律殊乜向正喜孜孜观望着各方发展的南连王,“你到底还埋了什么样的伏笔?”
遂岸大摇其头:“陛下的耐心越来越稀薄了呢。”
律殊双目恼睨。
遂岸耸肩:“好罢,微臣承认,方才是将对令弟的气撒在国君身上了。”
“……”大氏国有这个胆量做又有胆量承认的,莫他莫属。
遂岸倏地跳上龙辇,盘膝坐于前方,道:“微臣中了催心术之后,被藏在诺欢公主的院落里,因为施术之时我意识被侵吞之前最后一眼所见是窗外晴暖的天空,故而为自己加了那个暗示。每逢风和日丽的时候,我意识都有短暂的清醒,直到身上的伤渐渐康复,有气力将药催吐干净,才算完全恢复神智。当时,准备趁夜离开的时候,因为心中有点生气,想给大成府制造一些事件,不想在大成君的书房外恰巧听见了一些谈话,为了搜寻证据,才决定将那位失智的连郎继续演下去。”
律殊眉锁成川:“那时你为何不直接去找朕?”
他翻个白眼:“在无凭无据的情形下,国君只怕很难相信大成君心存反意么?说不定还会因此质疑微臣的动机。”
律殊难以否认。
“再者,国君好歹也是我家姐姐的负心人,不看看你的笑话,怎么说得过去?”
“……”无言以对。
遂岸痞赖一笑:“其实,也是因为微臣的内伤尚未完全痊愈,还需要借助原山请来的江湖大夫替我运功疗伤。那段时日,大成君都与什么人过从甚密,什么时候举行大事,什么人参与大计……即将有所收获的时候,我家娘子突然出现在国都城。唉,您可知道微臣忍得多辛苦?那可是我家娘子啊,还有那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嘻嘻,真是可爱啊,与微臣幼时不分上下的可爱。”
律殊目望苍天:才准备进入正题,又开始大扯闲篇,这厮仍是在报复没错罢?
“不过,也因为我家娘子和儿子,使微臣更加确定务须阻止大成君不可。吉万山庄里,微臣终于看到了他的合伙人的真面目,也是他准备推上国君之位的人选。”
律殊眯眸:“谁?”
他俊眸眨眨:“国君不想猜一下?”
“快说!”
“您的兄弟。”
“不可能!”
“您不止一位兄弟罢?”
律殊愕住。
“就是您那位随着其母被逐出宫廷之后去向成迷的异母兄弟。”
“他?”律殊双目沉沉如夜,“他今年有十八岁了罢?”
“谁知道呢?那不是微臣关心的。”遂岸淡道,“此刻,他正率领一群死士准备潜进您的央达宫,欲将素妃与二皇子掠为人质,逼您书写禅位诏书。”
“什么?”律殊一震,“你没有拦着?”
他一脸无辜:“为什么要拦?”
律殊一窒。
“他要劫的不是国后与大皇子,而是素妃与二皇子,微臣不去帮忙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为什么要拦?而且,微臣也想看看,您在心爱的女子、儿子与江山之间,将做何选择?虽然不难猜出最后的答案,但中间有多少痛苦的挣扎总是可以期待一下的罢?”
“你……”律殊盯着这张时而戏谑时而郑重的脸,一时参不透他这番话的真情与假意。
“国君不妨想象一下,如果此刻您的兄弟就在您的面前,举刀架在素妃与二皇子的脖颈上,逼迫您当场写下禅位诏书,您将是怎样的心境?不为所动?大义凛然?还是心如刀割?”
律殊覆眸无声。
“嘻嘻,难过了罢?”遂岸望着被诺欢的疯狂攻击逼得步步倒退的大成君,一口白牙晃来晃去,“您那个兄弟料定您不会因此让出大位,但是,您将永远记得自己的妻与子在面前血流成河的场景,那将成为您夜复一夜的终生噩梦,至死方休。这是微臣亲耳从他口中听到的,他一次次地用无比兴奋的语气对大成君描述那一刻,显然享受其中。”
“他在哪里?”沉默许久后,律殊字字重如千钧。
“还能是哪里?当然是正在央达宫的途中。”
律殊面色一冷:“遂岸,朕没有和你在开玩笑。”
“微臣也没有在开玩笑。”遂岸语意凉凉,“他和那群死士全服下了失心粉,此刻不睡在前往央达宫的途中又是在哪里?”
律殊深吸一口气,缓解了心脏的窒痛,道:“朕欠你一个人情。”
他唇角挑挑:“您的另一位兄弟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看看他是怎么报答的。”
“朕一定会让他给你一个说法。”
“以后离我家娘子滚远一点就好。”
“好。”
遂岸忍俊不禁:“这么好说话的国君,微臣生平第一次见着。”
律殊顿了顿,问:“你的姐姐……她好么?”
“省了省了,眼下不是国君回忆旧情的时候。”遂岸一跃而起,翘首远望,“您都不奇怪大成君的伏兵为何至今未到眼前么?”
“你不是说了?你的娘子运筹帷幄早有安排,定然是被她的安排挡住了。”律殊道。
遂岸摸颌,沉吟道:“那百人的侍卫借着夜幕对这些人造成滋扰,阻扰他们前进的速度,为得是要惊动最近处的巡防营前来应援,但不可能真正与之正面冲突。她原意是想在那些人到来前,安排在素妃娘娘别苑里的那拨侍卫出袭,利用近来训练得成的阵法,辅之灵枢大夫制成的药粉,将大成君一伙人拿下……照这样来看,令弟已经出动了。”
“令弟?”
他嗤了一声:“是国君真正承认的那个兄弟。”
律殊微讶:“律鄍对大成也有怀疑?”
“这个,您还是自己问他罢。”他一言至此,跳下龙辇,直接向大成君迎上,“察璎珞,把诺欢叫回去!”
律殊望着那个已然褪去少年青涩的英挺青年,东方初起的一缕阳光照映其身,顿时光芒璀璨,俊美无俦,不由得低声自语:“你比我会教兄弟呢,国后。”
国君陛下心中的这番唏嘘尚未结束,听得西北方马声嘶鸣,蹄音纷繁。
有侍卫跳到高处了望,喜道:“国君,是京畿营的旗子,走在最前头的是东则王!”
“传朕口谕,命东则王速速赶回央达宫,保护素妃娘娘与二皇子。”律殊道。
“是!”侍卫疾身而去。
律殊离开龙辇,落身平地。这一夜,险恶迭起,惊变连连,意外中的意外,惊喜中的惊喜,是统一大氏以来度过的最为漫长又最为精彩的夜晚,待过去,端的是恍若隔世。
“大成王叔,你还要做无谓的抵抗幺?”
在与女儿的缠斗中处处掣肘如今才得完全施展的大成君充耳不闻。
“大成王叔。”律殊悠然高声,“您曾经是战场上战无不胜的骁将,朕也曾经是沙场冲锋陷阵的将军,您此刻该与朕交手才是!”
大成君微怔:“你要与本……”
趁此瞬间,遂岸一掌不加思索地落下,中其胸际。
大成君一口血涌出口外,踬足跪地。他悟到自己中了国君的分心之计, 当下切齿:“卑鄙……无耻……小人……”
遂岸大笑:“卑鄙者骂人卑鄙,无耻者骂人无耻么?阁下当是个顶顶有趣的人,难不成你与我是江湖决斗,要求绝对的公平?请你也想……”
“阿岸?”有人声与影齐至。
他身躯骤僵,迟迟不敢转首。
呼唤者步声紧急,转眼来到他身畔,凝眸打量着那道侧影,那个凝固其嘴边的充满调谑意味的笑,浅声问:“你是遂岸么?”
看来,遂洪并未将自己出现的消息告诉冉冉。方才,失心粉即将生效,他现身上前,与正与原山交手的遂洪打了照面,示意其协同女卫保护王妃退下。这位贴身侍卫显然是生气了,诚意如此,令自己在冉冉面前措手不及罢?
“遂岸,转过头来。”近在咫尺,气息相闻,冉晴暖确定他就是自己的丈夫无疑,而且是那个睿智豁达的丈夫归来,“你再不转过来,我便要走了,抱着我们的儿子走得远远的。”
“不行!”他吓得赶紧正身面对,“冉冉去哪里,我就要跟到哪里!”
骤然间,她秀靥生冷,美眸生利,粉掌霍霍扬起。
他闭目承之。
律殊瞠目:不会罢?
然而,她的一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擦过他的面颊,徘徊不去,喃喃道:“果然是阿岸,是我的阿岸回来了。”
他憨笑:“冉冉……”
猝然间,她踮起双足,以唇封缄。
第331章 与子争欢
这对夫妻还真是有趣呢。律殊忖道。
上一刻,还以为这场重逢会是恨天怨海,质问与泪水齐聚。
下一刻,那两个人已然如胶似漆,深情与甜蜜并茂。
男子高大俊美,女子纤细清丽,一对璧人如画,若非场地委实不宜,他决计不忍打扰。
“咳咳咳。”他高咳三声,“南连王,南连王妃,鉴于你们的脚下还有一位半死不活的旁观者,四遭也有诸多眼睛忙于窥视,两位不妨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再叙别情如何?”
话说间,地上那位半死不活的大成君突然动作,欲趁此机会攻其不备。
然而,拥着南连王妃的南连王右腿看似不经意的一伸,正正踏在大成君胸口,刹那就把对方的垂死挣扎化为乌有。
“失败了就要安心退出,别再让自己更加难看了,大成君阁下。”遂岸瞥去一眼,道。
“南连王说得有理,就请大成王叔安分一点罢。”律殊语声淡漠,向辇旁侍卫道,“你们几个,将大成君请下去,找大夫好生医治,不得错待。”
两名侍卫应命而出,一左一右将目标架起,疾步退下。后者撑着最后一点意识,犹在咒骂不休。
遂岸皱眉:“按常理来说,大成君不是这么难看的人,纵然是失败,也应该败得更有格调才是。”
律殊喟然:“他方才可是被你踩在脚下了呢,那样的羞辱,加上重伤对意识的侵蚀,有点糊涂了罢。倘然是清醒的,此刻必定不同。”
遂岸挑眉:“这么说,是微臣摧毁了堂堂大成君的尊严?”
“你摧毁的,不止是他的尊严,还有他多年来的野心与梦想。”律殊淡淡道。
遂岸咧嘴:“国君陛下有点伤心么?”
“或许罢。”律殊长叹了一声,放眼四遭,继而眉眼一亮,“话说,这个催心术到底是什么东西?先前见你那般浑浑噩噩的时候,朕就在奇怪了,虽然你是在弄虚作假,却也曾真正身受其害。而且,这些人仍然受困其中罢?”
遂岸扫一眼不远处的诺欢及宛若木桩般立在辇车周围的数十身影,颔首:“是如此没错。”
律殊好奇心越发旺盛:“可是朕听素妃说过,这个旁门左道不能一心二用,方才看那个察氏女子对诺欢实施控制,又如何控制得了这些人?”
“控制这些人的不是她,是微臣。”遂岸不禁眉飞色舞,“人虽然多,不过共同服下孟婆丸,共同接受同一个暗示,再共同执行同一个命令,并不难。”
“你?”律殊只觉不可思议,“你学会了催心术?”
“然也。”
“中了一次催心术,即学会了催心术?”
“正是。”
“你到底是什么人?”
“姓遂名岸是矣。”
律殊摇了摇头:“你是个异类。”
“微臣不敢当。”
“你啊……”
“国君容禀。”忽然间,遂岸面色一正,“微臣有桩刻不容缓的要紧事。”
律殊微怔:“但讲无妨。”
“我家娘子睡着了。”
“什……么?”
“我家娘子睡着了。”南连王一字不换地复述完毕,将靠在自己胸前的妻子缓缓抱起,声嗓也油然放轻,“微臣要带她回府安歇,这里的善后事宜就交由国君独自操劳了。”
“……”果然,这厮是个异类。
如遂岸所言,冉晴暖的确睡着了。
这许多日来,她为了寻回遂岸、战胜诺欢、击倒大成君,人前谈笑自若,人后多思少眠,意识与意志皆如一根绷紧的弦,不敢有须臾的松驰。当陷身于这个久别的温暖怀抱,世上最能给她安全的心跳声近在耳畔时,睡意连绵袭来,她抵抗不住,也不想抵抗,就此进入黑甜的梦境。
待醒来,四遭阒寂,满目幽暗。
“阿岸?”她倏然坐起,且惊且怔且疑且惶:难道阿岸的如初完好,诸事的顺遂完结,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所思之下的所梦?“阿岸……阿岸……”
“怎么了?”垂幕一挑,身材修长的男子举着一盏烛火走了进来,“什么时候醒的?”
她抬眸,痴痴盯着这张俊美如雕的面孔。
“做什么梦,竟然哭了?”遂岸将烛台置于床侧几案上,一手抬起妻子面颊,一手以指腹抹去悬在她睫上的一滴珠泪,“难道是因为想我?”
她颔首:“对。”
“诶?”他一呆,这个时候,自家这位矜持娘子不是该眙眸轻叱的么?
她两只素手紧紧握住眼前男子的衣襟:“告诉我,阿岸,此刻不是我的梦,你是真的,我也是真的。”
“你都已然醒了,当然不是梦。”他先是莞尔,随即明白了妻子这份惊慌无措的由来,胸臆随之一痛,张臂把她揽入胸前,“冉冉骂我罢。”
她倾听着那个真实的心跳声,一腔惶乱无着渐趋平稳,唇角泛出一丝浅笑:“为什么要骂你?”
“我把你一个人留在那个四面楚歌的嘉岩城,让你独自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族中长老,还让你独自度过怀胎十月的辛苦时光,独自生下我们的孩儿……我该早一点返回你身边。”他道,随着口中的每一字,心中的懊悔与之俱增。
她摇首:“你没有做错,你做了世上最对的事。”
他蹙眉:“是在夸奖我因国忘家因公忘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