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南连王终于找到了南连王妃。其时,两车物资已空,他们正行在回府的路上。

遂岸亲自驱赶着王妃的车轿出现,将她强掳了进来,捧着一双玉手好一番仔细呵护。

她无奈:“不碍的,我一路都戴着暖手。”

他掀开外袍,将这双玉手放到自己怀内:“不成,本王的王妃是金枝玉叶,是珍珠美玉,是琼花玉树,是……”

她莞尔:“此刻冉冉身子虽有些寒冷,心却甚暖。”

他傻笑:“因为本王的爱么?”

她明眸珠辉灿烂:“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若有能力做一些事,还是要做的,只为自己活得更为舒适也好。”

如此的妻子,端的是美若天仙,怎教人意醉神迷?他一把将透着凉意的纤躯抱住:“下一次你要去做这样的事,本王不拦你,但要带上本王才行。”

她下颚垫在一方宽阔肩头,惬意阖目:“若带上你,今日还不知是怎样一个乱法。”

“嗯?”他愣,“今日有什么特别的事么?”

她将与飞飞姑娘的不期而遇简要道来。

他皱眉:“那样的女人,你约她见哪门子的面?”

“今日偶遇,使我有一种感觉:我与飞飞姑娘似乎有一段额外的缘法。权且当成现世修行,得化解处且化解罢。”她喁喁细语。

如此,他暂不过问就是。而且,妻子细软的呼吸搔得耳根泛痒,曼延至四肢百骸,霎时心猿意马,再也无暇旁顾。

“你敢放肆,别怪本王妃把你赶下车去。”她柔声道。

他蠢蠢欲动的手指当即僵落。

她嘴角窃露笑意:“我晓得你这几日繁忙得紧,在粥棚最后一日,你抽身露个面罢。”

他一怔:“本王露不露面有什么打紧?他们只需感念冉冉的恩德就好。”

她轻摇螓首:“不是为了让谁感念谁的恩德,而是这等事多多益善,有你率先垂范,嘉岩城中那些富商大贾哪怕只有一两个,哪怕只开设一两日,总是胜于无人去做。”

他欣然大噱:“好,本王一切听从王妃安排。”

大屋,是那些雪天避难的人群起给避难之处的雅称。冉晴暖甚觉贴切,索性提笔落字,做了一块匾额挂在门外,就此将这个名字定下。

大屋之内,有几个顺良嬷嬷手下的精明强干的嬷嬷坐阵,还有新近招募的十几男丁为杂役,打理百余人的饮食起居,度过初时的忙乱无序之后,开始步上正轨。

冉晴暖在各处走上一遭,甚是称意。

“王妃,那位飞飞姑娘到了,正在大门外站着。”有侍卫过来禀报。

“请到跨院,把兆夫人也请去。”

清官难断家务事,好在她不是官。心笑如斯,她转身前往。

“王妃娘娘。”她到时,老妪已经到了,突地跪了下来,“民妇请您做主。”

她嫣然落座:“我既然来了,便不是为了置身事外,有什么话起来说。”

老妪摇头:“民妇有案子在身上,请王妃准民妇跪着回话。”

她眸光一闪:.“杀人放火么?”

老妪泪水涌下:“民妇是个逃妻。按大氏国的律法,是足以入狱的罪过。”

“你何止是个逃妻?”兆飞飞推开厚重的棉门帘,眉目含霜,“你还是一个抛弃了女儿的母亲!”

第249章 清官难为(2)

“秀儿!”老妪老泪纵横,“为娘没有想过抛弃你,为娘好几次想把你偷出来,可是你爹爹把你看得太紧。 有一回差点被他发觉后,为娘吓得魂飞魄散,不得不连夜逃离了嘉岩城。”

“那又如何?”兆飞飞冷笑,“就算你当真想带我离开,最终还是自己逃了不是么?”

老妪掩面:“为娘怕啊……为娘那时天天被你的爹爹打骂,怕他就像怕一只鬼,听到他的声音便会吓得魂不附体,为娘只有逃了……”

“你怕,我难道不怕么?我那时才五岁,镇日所想就是如何躲开他的拳脚相加。然后,在我六岁生日那天,被他卖进妥儿楼换了十两银子。你可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恨你?那时我天天想着,原来在你的心里,我还比不上一只紫金小鼎!”

“我可怜的秀儿……”老妪放声大哭,崩溃倒地。

兆飞飞苍白着面色,倔扬螓首。

老妪哭了良久,接过藏花递上的青巾拭去脸上涕泪:“为娘后来偷偷跑了回来,趁着夜色到那个家里找你,那时只看见你那个老爹醉得不省人事。为娘就知道出了事,四处打听你的行踪,后来从一个亲戚嘴里得知他把你卖了,却不知道将你卖到了哪里。为娘这些年一直在寻找秀儿,直到半年前看见你在镜平湖花舫上跳舞……”

“才知道我已经成了妥儿楼最炙手可热的姑娘么?”

老妪掩着胸口:“从那天起,为娘这里没有一时不疼,那个酒鬼不但毁了为娘的一辈子,还毁了秀儿的一辈子啊!”

兆飞飞切齿:“你这些话又有什么用?抵得了我挨在身上的鞭子么?抵得了我为了保护清白之躯所受的苦楚么?”

老妪伏地:“秀儿,娘对不起你,是娘的错,娘当时就算被你爹爹打死,也该为你忍着……娘害了秀儿,呜呜……”

兆飞飞跺脚:“我几时说过要你被打死也得忍着的这等话?你那时本就该带着我走,但你却只带了一只鼎!”

“为娘那时想,早晚要把你带出来,索性先把紫金小鼎拿着,将来和你也好生活。这些年,娘把紫金小鼎当成秀儿,将每日所受的苦向它倾诉。自从与秀儿重逢,你对娘百般恼恨,娘更不能离开它了啊。”

听到此处,这桩母女恩怨的来龙去脉厘清了大概。冉晴暖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老妪,向青妍道:“把兆夫人扶到隔壁歇息罢。”

兆飞飞视线撇往它处,看亦不看。

“兆姑娘……”

“如若南连王妃今日是想做我们母女间的和事佬,恕飞飞敬谢不敏。”兆姑娘花容肃冷,“哪怕是国君的命令,也无法令飞飞违背心志,横竖不过一死而已。”

她一笑:“你多虑了。本王妃邀你前来,只是当进情境使然。而既然邀了,索性听个明白。现在,你与令堂能不能冰释前嫌,本王妃无意干预。”

兆姑娘福身:“多谢体谅,飞飞告退。”

“且慢。”她指了指桌上一物,“不想把它带走么?”

盯着那尊紫金小鼎,兆飞飞晌久未动。

“听令堂的谈吐,想必识文断字。”她道,“所以这小鼎腹内的信札当是出自她的手笔,满满的,也该有成百上千封罢?”

第250章 返璞归真(1)

“你认为那对母女能否和好如初?”

是夜,就寝前,冉晴暖倚坐榻上,向遂岸说罢这桩公案的前因后果,问。

“谁晓得?”妻子浴后的清香沁扰肺腑,南连王听得心不在焉。

她摇首叹息:“兆飞飞看似虚荣尖刻,实则也不过是个伤心人罢了。”

他不以为然:“谁没有伤心事?谁不是伤心人?”

她黯然神伤:“我和你都是早年丧母,皆明白思念母亲时会是如何的凄凉万状柔肠寸断,更何况是一个被亲父卖进青楼的幼女?但是,那位妇人又非那等狠心弃女的恶母,这些年来因为失去女儿从未获得安乐,未至五旬年纪便是已是衰老至斯,着实可怜。”

“兆飞飞不是将鼎带了回去?”遂岸实在不愿看见妻子如此模样,“她如今是被那些王孙公子力捧的花魁娘子,那只鼎对其价值绝非来自金钱。既然将鼎带回,便极有可能取信阅读,说不定还有一线机会。而且,冉冉倘是继续将心思放到别人身上,可怜的便是你家夫君,为人夫者,听自己的妻子在床第间说出他人名字,才是真真的凄凉万状,柔肠寸断。”

她娇嗔:“你不外是在记仇而已。堂堂南连王,怎如此小气?”

“本王就是个小肚鸡肠!”他理直气壮,“一切和本王争夺冉冉心思的人和事,都是本王死敌!”

她白他一眼:“小孩子么?”

“此时此刻,本王绝对是个货真价实的大人。”他坏笑,一脉指风灭了烛火,“娘子,天色不早,快些安歇罢,为夫前来侍寝。”

窗外雪下簌簌。窗内暖意如春。这时间,属爱侣情浓时刻,谢绝外人打扰。

七八日后,冉晴暖收到一份请柬。

她仅看了一眼,即起身赴约。

地点是凌霄园内的蔷薇居,约见人是一位貌欺蔷薇的绝色佳人。

“民女见过南连王妃。”对方跪地相迎。

她不无意外:如此大礼,还是首次呢。

尽管作为南连王妃,受这等礼数并不为过,只是,她不喜计较这等事。往常的兆姑娘双膝微弯即算一礼,她从未介意。

“平身。”她卸了披风,坐在一幅落笔不俗的蔷薇图下,“坐下说话罢。”

“请南连王妃受飞飞三拜。”言讫,这位目高过顶的花魁娘子连叩三首。

她秀眉淡扬。

而后,兆飞飞站起,在她对面的小椅上坐了下来:“民女邀南连王妃前来,有话要说。”

她浅哂:“但讲无妨。”

“那日,我将小鼎带了回去,是打算把它毁了熔了,让它彻底消失于这个世界的。”兆姑娘幽幽道,“在母亲才离开的那段时间内,父亲反复咒骂母亲带走了至少可以当二十两银子的紫金鼎。我那时便在想,二十两银子真的那么重要,重要过我这个女儿?不久,父亲将我卖进妥儿楼,听人牙子说对方出十两银子,才明白原来那小鼎当真比我金贵。”

冉晴暖不是不晓得这世界有许多面相,有人锦绣铺路,有人荆棘遍地,有人纸醉金迷,有人度日如年。但那里,毕竟是她所不熟知的一处,怜悯太廉价,同情太无趣,是而无权发言。

“最终,我还是将鼎内的信取了出来,一封封看完。”兆飞飞道。

第251章 返璞归真(2)

“那些纸张形状各异,参差不齐,其上泪痕斑斑。每多读一字,多看一封,便多知一点,我在煎熬时,母亲也过得艰难。想她不过是一个平凡怯弱的妇人,被好赌成姓的丈夫施虐后懂得逃跑已属难得,怎能苛求太多?”

她稍讶:“兆姑娘愿意原谅令堂了么?”

兆飞飞点头:“这些年,她为了寻我,蹉跎了那般的美貌年华,这半年里,我对她极尽刻薄,也该够了。”

她淡哂:“是呢,人生短暂,韶华即逝,能少恨一人时便少恨一人罢。恭喜兆姑娘母女团圆。”

兆飞飞抬首,一双未施黛色的美目内有淡淡愧疚,有深深感激:“谢谢你。”

她但笑不语。

“王妃可能不晓得,这个蔷薇居是民女第一次遇见南连王的地方。”

“哦?”她下意识看一眼四遭。

兆飞飞目色氤氲:“那时,王爷便坐在王妃此时所坐的位置,前廊外,开满了白色的蔷薇花。民女当时到此原是为抚琴助兴,看到南连王后,情不自禁中捧琴起舞。那后多日,我接连数日,梦见一园白色的蔷薇花,及坐在蔷薇图前如同白色蔷薇花般高贵无尘的少年。”

白色蔷薇花般高贵无尘的少年?冉晴暖唇挑嫣然。

“其后,又有两次宴会上遇上。南连王不同于那些自命风雅的公子与才子,每次宴上,他都只在最高位置上拈杯浅哂,仿佛怕被人弄脏他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袍一般,从不揽妓狎笑,更遑说借机轻薄。飞飞放出这副清白之躯非南连王不许的话,有一半是为了拒绝那些好色之徒的觊觎,一半是希望借机引来他的注意。”

如果立场更换,如果自己是兆飞飞,在那样的时候遇见那样的人,也一定会意乱情迷,溺足深陷罢?

“其实,尽管飞飞自视甚高,在心底却明白,南连王那样的人于飞飞,就如高处云端的天神的于芸芸众生,不可企及,难以奢望。”

兆飞飞自嘲一笑:“偏偏人心就是如此古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清醒地看着自己身不由己的沉沦,卑微的不想错过任何一丝从不存在过的希冀。故而,当危公子提议戏弄王妃时,飞飞在镜前装扮一个时辰,用最好的脂粉,穿最美的衣裙,准备将什么也没有做便得到世上最好男子的女子比成一粒微尘。”

对一个爱慕遂岸已久的女子来说,自己原来是那样的存在呢。她莞尔。

“可是,看见王妃的刹那便明白了:那便是大家闺秀。不依靠着华服堆砌,不依恃着珠钗璀璨,那是来自于大门大户优雅起居的泰然,来自于父慈母爱悉心教养下的精致,那是无论那些豪门公子如何追捧也无法给予我的自信与优越。于是,飞飞连一面也不敢露,落荒而逃。不过……”兆飞飞赧然,“直至昨日,民女才愿意承认自己比不上王妃。”

她妙目漾笑:“我很荣幸。”

“昨日,民女到大屋去接母亲,看到大屋内的病弱孤老,想到初雪之日,飞飞到城东的慕容家献舞,家丁正在驱赶两个到门下避寒的乞讨者。那时不是没有恻隐之心,却一闪而逝,以自己落难时又有谁来解救为借辞,忽略过去。”

第252章 返璞归真(3)

“那一刻,飞飞自惭形秽。”

她挑眉:“兆姑娘难道没有想过,也许我是在沽名钓誉?”

兆飞飞冁然:“就算是沽名钓誉,在这个大雪降临之日,有几人伸出援手?民女之前做过的白日梦里,曾经设想如果自己成了南连王妃,该如何辅佐夫君。所思所及,不外是觥筹应酬时的完美得体,从不曾想过还可以这种方式助他德望双全。说到底,民女果然比不上王妃。”

她不否认。最初,看着飞雪临城,丫头们大谈初雪宴之际,她心中一动,将心思转到了这处:同样是需要大肆花度,何不施惠于人的同时又返惠于己?

“民女恍然顿悟,自己终究是小家碧玉的格局。而且,不怕告诉王妃。”兆姑娘眉宇内一丝不驯,“民女对王爷所怀的梦想早已幻灭,也是在这个凌霄园里,发现所谓白蔷薇花般的少年不过是民女一厢情愿的想象,南连王更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

她未及反应,身后的藏花先行噗哧失笑。

“民女此来,一为向王妃赔礼,二为向王妃致谢,三则是有求于王妃。”

她浅哂:“既然兆姑娘对我家王爷已经幻灭,应该不是求我迎你进府才对。”

兆飞飞一脸的敬谢不敏:“这些年,民女其实早已攒下一笔赎身之资,但因为举目无亲无处可去,反不如在妥儿楼中灯红酒绿。如今既然找到了母亲,便到了该洗尽铅华的时候。然嘉岩城里到处都是楼中旧识,无法平静生活。民女决定搬离南疆,前往母亲的故乡熙桑城郊的一个小村落安身,王妃可否助飞飞母女拿到一纸通关文书?”

她欣然应允:“成人之美的事,我向来乐得为之。”

兆飞飞离座一福:“民女再谢王妃。”

她也起身:“权当为兆姑娘饯行,我们一道游园赏雪如何?”

“民女求之不得。”兆飞飞晏晏释笑,“请。”

“请。”

两人并肩离了蔷薇居。临去时,兆飞飞回首一瞥,在那张蔷薇图上短暂流连,送走窦初开的少女岁月。

“民女对王爷虽然已经没有任何想望,但有句话还是想告诉王妃。”

“哦?”她从暖手内抽出手指,拂弄一串结在万年青上的冰珠。

“南连王对王妃用情至深,万望珍惜。”看着她仿若透明般的指尘,与冰雪一处,竟一时难分哪个更为晶莹剔透,又道,“王妃是天下最配得上王爷的女子。”

她回眸一笑:“我会将这些话告诉他。”

南连王听之,果然受用。

“这个兆飞飞还算识趣,本王助她一臂之力罢。”

这一臂之力,指得是妥儿楼头牌的赎身手续。

想兆飞飞艳名远播多年,以歌舞以琴技谋生,还不曾有人一亲芳泽。妥儿楼的当家平日里哄着供着依着,是深谙将诸人胃口钓得越足回报越高的道理,以最大的期待等着飞飞姑娘初 夜拍卖盛况的来临。这时就想隐退出楼,谈何容易?

飞飞姑娘领略了一回什么叫做翻脸不认人,连用以自赎的重金,也被对方蛮横侵吞:平日里由着你在妥儿楼呼风唤雨,是看在你那些恩客的份上,现在你想自赎从良,看有谁肯为你撑腰说话?

撑腰说话的南连王来了。

第253章 无风起浪(1)

兆飞飞临行又向冉晴暖三拜:此生若有机会,民女定报王妃大恩。

兆母更是千恩万谢。

冉晴暖立在嘉岩城门前,望着那辆马车行远,神思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