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宁在偏殿之上的大动肝火,可谓半真半假,有五分是当真气弟弟出尔反尔,五分是做给国君与东则王。如今在练马场上信马由缰,所有话语自是发自由衷。有些话已经说过,有些话第一次道出,仍是劝他从此远离熙禾城。
遂岸也不似在殿上那般混账胡闹,笑道:“姐姐国后大可不担心,此次是因为发生了一点意外不得不与冉冉当面讲开。小弟先前对姐姐国后的承诺,依然有效。”
遂宁半信半疑:“没有骗我?”
遂岸正颜:“我可骗过姐姐么?”
遂宁挑眉:“很多次。”
“……”遂岸咧嘴,果然不能随便乱喊“狼来了”呢。
“好罢,本宫再信你一次。”遂宁驱马前行,“你自便罢,本宫去找晴晴说几句话。”
尽管相信姐姐,他还是脱口问道:“你不会为难她罢?”
遂宁嗤声:“本宫从不为难女人。”
第095章 冉冉远行(2)
“秀丽 向国后赔罪。”偏殿内,冉晴暖屈身福礼。
遂宁 微笑:“晴晴可做了什么需要赔罪的事么?”
“秀丽的存在,为南连王和东则王之间造成不快,这便是罪过。”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女人的美丽不是错。”遂宁把她扶起,“但是,你应该明白,你的父皇不想你走出东则王府,东则王也对你心生留恋,今时不同往日,本宫已不能为你做得更多。”
她螓首轻颔:“晴晴明白。”
“所以,本宫可以为了自己的私心,求晴晴一件事么?”
“国后请讲。”
“让遂岸对你死心。”
所谓死心,无非是不留任何后路,断绝所有希望。冉晴暖反思自己的每言每行,是不是在不经意时向南连王释放过错误的信息,致使他徘徊不去。
国后离开后,她扶窗远眺。
对这个浓墨重彩的国家,这片繁华于辽阔之疆的土地,有着战斗民族特有的辛辣强悍,更拥有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它的崛起与强大,是大云难以忽略的威胁。倘若可使边境无事,今后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秀丽公主络绎而来。但愿,没有第二个冉晴暖。
“公主,国后说你要找我说话。”遂岸倚在门边注视佳人静美的侧影多时,听她一声叹息溢出唇际时,方开口道。
她回首:“谢谢。”
他好生不乐:“为什么又要谢?”
“除了这声谢,秀丽还能做些什么才可报答阁下的诸多?”她浅声道。
他默了多时,道:“大氏国南部边疆有两个部落蠢蠢欲动,那是嘉岩城的辖属范围之内,本王要前往平定。”
她眉尖一动:“是要打仗么?”
他哂笑,眉峰傲扬:“会打,不过不会太久,一些跳梁小丑的把戏罢了。”
如此意气风发,才是长古山下那个白马银戟的少年的本色。她莞尔:“请保重。”
“你也是,保重自己。”他准备告辞,忽又驻足,“如果冉冉没有嫁给东则王,可会爱上我?”
她一时怔忡,迟迟未语。
“这个沉默就够了。”他旋身。
“南连王。”她忽地把人叫住,“请容秀丽为你送行。”
他一怔。
她对侍立在侧的宫婢道:“可否为我取一把琶琶过来?”
宫婢称命而去。
他大喜:“本王早就听说冉冉善弹琵琶, 现在是要为本王弹上一曲么?”
她淡哂:“可惜,未将阁下送的那把紫檀琵琶带来。”
他目光灼灼,大踏步回归殿内,撩衣正襟危坐。
不一时,宫婢抱着一把红木琵琶回来,道:“乐坊的姐姐说这是坊内最好用的,若公主不嫌弃,只管留下。”
她颔首,接来拨弦三两声,继而寻座置身,即鸣金石相击之音,口中和歌:“三十遴骁勇,从军事北荒。流星飞玉弹,宝剑落秋霜……”
他心头遽震。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想自己为何仅凭那样的一眼便将她认定,此刻恍然:那一眼,他看到她肌肤如雪,眉目如画,也看到了那个不屈、清傲、气象飞扬的灵魂。
“书角吹杨柳,金山险马当。长驱空朔漠,驰捷报明王。”一曲作结,她敛衣起身,“愿南连王捷报早传,平安还乡。”
他胸中澎湃,重重点头:“冉冉此曲,本王永生铭记。”
第096章 此心无痕(1)
随着遂 岸离开熙桑城,轰动一时的两王争美之事算是平静落幕。
国后 留冉晴暖暂留国都,律鄍也没有急于返回熙禾城,当日回东则王府下榻。
一个骑马,一个乘车,进府后,一个走向书房,一个走向曾经居住过的客房。
律鄍回头,看着那道没有任何犹豫的苗条背影,诚如皇兄所说,她果然没有把自己当成东则王妃。即使她曾向他开口要求过东则王妃的权与益,也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身边人。
正午时分,冉晴暖接到律鄍邀请,到主楼用膳。她款款而至时,主楼厅堂内已经设好一桌江南风味的食馔,王府主人坐在桌边。
“府中厨间没有精通中原膳食的,他们从邀月楼订了几道菜,尝一尝罢。”他道。
扶主子坐下的素问很想告诉这位王爷,自家主子是在大云京都万安城长大,其间口味略重咸鲜,与江南的甜淡截然不同。
“这道西湖醋鱼做得很地道。”冉晴暖笑靥清浅,“感谢王爷如此体贴。”
素问柳眉一挑。
“真的?”律鄍双唇愉悦扬起,“你如果喜欢,索性把邀月楼的主厨带回熙禾城府中,专为你烹制中原菜式。”
她轻摇螓首:“把人带走了,之后再到熙桑城时,岂不是尝不到如此美味?熙禾城府中已然有了厨艺精湛的厨娘,这边的就留在这边罢。”
“如此也好,今后再来的时候,就将那位主厨传到府里。”说到此间,东则王想起当说之事,“你今后也不要再住客房,诚秀园与明秀苑的风景很是相近,本王已命他们好生整饬。”
“王爷府中的院落尽带个‘秀’字呢。”她道。
他神色微凝。
她嫣然笑语:“起初我还曾以为王爷许是如国后那般喜欢中原文物,才有那般风雅情趣,后来才听说与前王妃的幼名有所关联。如王爷这般情深意重的男子,世所罕见。”
他放下手中银箸,道:““博卿幼名为‘秀吉儿’。”
她赞叹:“意谓‘永远的希望’,好名字。”
她主动提起博卿,东则王虽费解,但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些事早晚都须触及,与其从别人嘴中听得参差不齐,不如由自己坦然告知:“你是‘秀丽’公主,这或者是你们在冥冥中的缘。”
她莞尔:“说得是,不知情者,一定认为王爷是对秀丽一往情深,才将府内处处以秀字命名。”
“暖晴。”他掌心按住她放在桌上的手,“若本王心中始终不能却记博卿,你的心便不会为本王打开么?”
“王爷用情至深,秀丽若是旁观者,对王爷必定钦佩之至。可是,天下没有一个妻子欢迎自己丈夫的心中永远住着另一个女子。更何况在王爷的心中,博卿是惟一真正的妻子。”她神色清远,语声疏淡,“秀丽已经嫁入王府,若是王爷有一日欲行夫妻之礼,秀丽一定全力相侍,至于秀丽的心,王爷还是交给秀丽自己保存罢。”
他僵了多时,缓缓点头:“就按公主的意思。”
“谢王爷体谅。”她依旧慢用膳食。
他单手成拳,掌心内的一点温热弥久不散,这是一个真实女子的体温,不是取自记忆,不是汲自伤痛。
这女子,近在咫尺。
第097章 此心无痕(2)
入夜, 邀月楼旁的一家西漠本土风味的酒馆内,东则王酩酊欲醉。
博卿 ,暖晴。暖晴,博卿。
这两个女人,一热情洋溢,一清雅幽静,一个生于西漠,一个长于中原,如此迥然相异,天南地北,因他集于一处。
但,这处很挤。
“东则王有时间一个人在这里喝酒,为什么不进宫陪你的皇兄练剑?”一阵环佩叮当,有人在对面落座。
他双目抬起,起身拱手:“国后娘娘这个时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既然是这个时候,就不必多礼了。”遂宁摆手,“因为阿岸离开得匆忙,有些东西忘在了王府,本宫过去替他规整了一下。没想到回程时候会在这个小酒馆内看见东则王,作为胜利的一方,这是在享用胜利的美酒么?”
“国后娘娘有一双世上最精利的眼睛,依您来看,臣弟喝得可像胜利的美酒?”言间,他招手唤来店中伙计添来杯盘,为国后斟上满满一杯。
遂宁扬眉:“本宫是想着东则王不似那般肤浅之流,可有谁说得准呢?不是庆祝的美酒,难道是消愁的闷酒么?东则王又何尝是个喜欢借酒消愁的人呢?”
“借酒消愁?”遂岸哑然而笑,“皇嫂说得对,臣弟以前最厌烦的莫过于借酒装疯、借酒消愁之类,认为那不过是一些软弱之辈逃避现实的无能而已。”
遂宁淡哂:“以前厌烦,现在呢?”
“皇嫂已经看到了,也说准了,臣弟正在做的事。”
“想找个人说说话么?”
“皇嫂愿意听?”
“难得碰上如此迷茫的东则王,本宫不想错过。”
他泛噱:“皇嫂可曾想过,你和皇兄会相爱多久?”
遂宁不加思索:“没想过。”
他饮尽杯中酒,道:“我曾经对博卿说过,此生只爱她一人。 ”
遂宁点头:“你做到了。”
“嗯?”
遂宁叹息:“在她的一生里,你只爱她一人,兑现了承诺。”
他缄语半晌,问:“皇嫂这是在安慰臣弟么?”
“本宫没有那么善良。”遂宁执起面前酒杯小啜一口,“有些人爱情浓烈如酒,但再浓再烈的酒也有趋温趋冷的时候。有些人的爱情细水常流,可说不准某一日因为过于平淡而变得无趣乏味。这世上没有完美的爱情,在爱着的时候真正爱着就够了。”
他连饮三杯。
“博卿短短的十八年岁月,直至闭上眼睛的那刻,都是一个活在心爱男子全心全意的深爱中的女人,这是多少女人终其一生也获求不得的珍宝?但是,她死了,而活着的人若想活着,就要继续爱,继续恨,继续生命中的所有规则。”遂宁一笑,“当年,我的父亲失去母亲,祖母就是这么劝他的。”
他定了片刻,道:“暖晴是和博卿完全不同的女子。”
“幸好她完全不同。”国后平静注视着对面的小叔,“不然,任何一点的相似之处都可以被你当成心安理上地爱上的理由,倘若她沉浸幸福的时候晓得真相,岂不残酷?”
“我并非在找什么理由……”
“东则王。”遂宁打断,“如果你的心告诉你不想错过晴晴,那就牢牢抓住罢,不要任何理由和开脱,只依从心的指引,把握住不想错过的人。”
第098章 风雨如晦(1)
大雨倾盆。
素问站 在窗前,看着外面的磅礴雨势,不住的唉声叹气。
冉晴 暖从手中孟子的教诲中抬眸,问:“我以前竟不知你这么讨厌雨天呢。”
素问嘟嘴:“不是啊公主,雨下得这么大,院中的花儿哪禁受得住?明早定然是一地落花。”
“昨夜雨疏风骤,明朝绿肥红瘦。”她黛眉浅扬,“那些花儿若知素问如此爱惜它们,定然说‘知否,知否,吾已兴尽归去’。”
素问拍手:“哈,这个奴婢听得懂,公主是在用诗讲笑话。”
“所以,素问姑娘就莫再多愁善感了罢?”
“公主说奴婢,公主自己不也是惜花人?昨儿看天色不好,就让高行他们把院子里的花儿要么搬到厢房,要么给苫盖了起来。奴婢只是叹两声气,公主可是用行动呢。这就叫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她莞尔:“今日的雨竟勾起素问姑娘如此多的感慨,整个雨季你岂不是要多叹很多气?”
素问无奈:“谁让奴婢碰到一位富有才情的主子?”
主仆两个正在言笑,听得外面廊下有语声传来。
“刚才我碰见在主楼当差的朵丽,她说王爷一大早就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雨可是老早就开始下了呀,是有多急的事,王爷非在这种时候出门?”
“谁说不是?她说王爷出门的时候身边只带了卫统领一个人,贺兰管事这会儿正着急上火呢。”
“唉,要是咱们在王爷跟前当差,没准就能知道的更详细些。现在说好听了是侍候王妃,可王爷每月来这个院子的时候五指都数得过来,王妃又只信任自己带来的人,咱们要想熬出头,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这两人以为外间风声雨声,能遮盖住自己的这点话声,殊不知今儿刮得是东南风,因为有宽阔的走廊挡着,风不能将雨吹进南窗,却能把话声清晰渡入。
素问皱眉,抬脚想去教会她们如何谨言慎行,冉晴暖摇首拦住:“府中的人现在对我们当面毕恭毕敬,你还不准人家在私下抱怨两声么?”
素问撇嘴:“要不说奴婢不想这些人进明秀苑来伺候,有奴婢一个人就够了,都是东则王想讨公主欢心,多此一……对了,她们说得也有点道理,你说这么大的雨,东则王是去做什么了?”
她望向窗外,天欲漏,地沮洳,着实不是一个适合雨中漫步的天气,遂道:“他是一地之长,做什么都有可能:河水溃堤,农田遭没,还是哪里有房倒屋榻?但愿都不是。”
素问双手合十:“对啊,求老天爷保佑世界风调雨顺,保佑天下没有战争纷乱,大家都平平安安。”
战争纷乱么?她颔首:“是呢,保佑世间清平无事……”
砰!一股异乎寻常的大力忽然将门撞开。
两人以为是风力作祟,转头去看,东则王伫立门前,全身雨意淋漓,面孔半明半暗。
“暖晴。”他沉声低唤。
“素问,快去拿面巾。”她起身吩咐。
素问略加犹豫,移步退开。
她先将披在椅背上的毛毯递上,道:“方才听她们说王爷一大早就出去了。”
东则王倏地握住她的手:“本王去了博卿的墓前。”
第099章 风雨如晦(2)
在这样 的时候,去那样的地方,这位王爷是在惩罚自己罢。冉晴暖用空闲那只手将毛毯搭在他的手臂:“王爷莫着凉,将身上的水渍擦一下再说话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