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的贺兰刑迟迟讷讷地应了一声,退去。

“倩儿,准备热水,将素问的药箱拿来。”她吩咐着,将素问扶往自己的睡榻。

“多谢公主……奴婢还是回自己的房……”

“先躺下,告诉我该怎么做。”

素问忍着全身剧痛,道:“把衣裳剪破,热水洗净,擦上金创药即可……奴婢自……”

她寻来针线箧内的剪刀,看着那一身伤痕,道:“今夜你是伤患,我是大夫。”

素问泪生眸际:“谢公主。”

“莫说话了,闭眼休息,我毕竟不是医者,稍后上药可能你更加疼痛,留些体力罢。”

倩儿先后端来了热水,提来了药箱,主仆二人为素问剪衣、拭身、涂药、包扎,服下止痛的药丸,套上一袭宽松衣裙,足足两个时辰才算落定,已是深夜时分。

素问本已睡去,却又突然惊醒,哭喊不止。

冉晴暖握住她的手:“是我。”

“公主……”素问泪眼婆娑,“那个恶霸想欺负……他的夫人闯了进来,拿起鞭子追打他……恶霸跑了……那夫人便用鞭子狠命的打奴婢……”

冉晴暖轻轻环揽着这个惊颤不已的躯体,道:“我会请东则王严惩恶霸夫妻,这里再也没有人欺负你,安心睡罢。”

素问在哭泣中再度睡去。

第019章 陡生嫌隙(下)

冉晴暖在病榻旁守护整夜。

翌晨,她正支颐昏昏欲睡的当儿,听倩儿在旁轻声道:“公主,东则王在外面,要见您呢。”

她点头,命丫头取来温巾拭去惺忪睡意,将紊乱发髻规理整齐,披上一件素色外氅,即到外厅相见。

身着大氏王族锦衣盘绣常服,东则王端坐如仪,一见她姗姗而来,即问:“素问如何了?”

在左侧的椅上落座,她道:“有些低烧,倩儿正在熬药。”

“不请大夫可以么?”

“素问是医医好国君的医国圣手,应该不想假手于人。”

医好国君么?律鄍眸光一闪:“不是有话说‘良医难自医’?”

“她伤势虽重,所幸没有伤及骨头,秀丽谢王爷及时赶到。”她欠身一礼。

律鄍淡哂:“公主客气。若是需要大夫及药材补品,随时可以知会贺兰,他会为你找来熙禾城最好的大夫和最名贵的药材。”

“秀丽认为,想素问早日痊愈,与其找个技不如己的大夫,还不如早日将恶徒绳之以法。”

律鄍眉心倏紧,未予应词。

她径自低语:“昨日在听说恶徒相貌之前,贺兰总管尚且怒不可遏,听说之后便变得推诿搪塞。今日提及恶徒,王爷又是如此表情。敢问对方是何来历,连东则王也须有所顾忌?”

律鄍沉默良久,道:“中间原委复杂,公主初来乍到,不妨息事宁人。”

她淡淡道:“贵国自从当今国君执政以来,法纪严明,一视同仁,即使王子犯法,亦与民同罪。如今有恶徒在青天白日下公然行凶,强抢民女,擅用私刑,东则王要视而不见么?”

律鄍眉宇阴翳浮动,声线僵硬:“本王亲自将公主的奴婢救回,这还不够?”

“东则王也亲眼见到她被伤到如何地步,难道仅仅因为她是奴婢,行凶恶人便要消遥法外?”

“好了!”律鄍霍地拍案而起,“你左一声‘凶徒’,右一声‘恶人’,这就是你作为大云公主的休养?本王已经为你把人活着救了回来,还不足以抵消一切?这是本王的藩地,本王想如何治理是本王的事,还轮不到公主置喙! ”

她遽然怔住:这个声疾色厉的男子是谁?这个公然袒护真凶的男子是谁?以礼相待、相谈甚欢的那个人哪里去了?月夜对歌、引为知音的那个人隐身何处?

律鄍冰冷的眸光直视前方:“本王还是那句话,需要大夫抑或名贵药材补品,尽管向贺兰开口。公主安歇罢,本王告辞。”

东则王旋踵离去。

“公主,您没事罢?”倩儿战战兢兢地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颤扶着主子,“方才东则王好大声,奴婢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

何止大声?那是一份底限被触及的狂怒,加一份保护之物被亵渎的反噬,照如此看来,那个行凶者敢在大庭广众下行恶便也不足为奇,毕竟,对方的靠山便是此处的主宰者。

“公主,您在伤心?”倩儿蹲在久无声响的主子眼前,泪汪汪道。

她缓颜一笑:“生气有之,伤心则无。”

“咱们怎么办?放过那个坏蛋么?素问好可怜。”

她眸色微冷:“你去侍卫们住的院子里传个能说会道的人过来,本公主有事吩咐。”

第020章 爱屋及乌(上)

七八日后,国君的旨意到达熙禾城,严命律鄍严惩公然当众行恶的恶徒,并上报惩戒结果。

律鄍接到旨意的那刻,面色冷峻如霜,甩身就走。

“这是怎么回事?”他走进藏秀苑,走入正厅,将圣旨掷到了正在埋首书卷的冉晴暖眼前。

她稍加端详,徐徐抬眸:“上有大氏国国玺,应该是国君圣旨罢?”

“你少在本王面前用这等无辜之态。”律鄍语声冷冷,“国君远在几百里外,从哪里知道了素问的事?你对本王做出的处置不满意,不惜去搬国君来压制本王么?”

她默认。

律鄍冷嗤:“不愧是深宫中走出来的人,果然精通阳奉阴违这套把戏。”

“秀丽何时阳奉阴违来着?”她问。

“什么?”

她将圣旨展开平摊桌上,盈盈站起:“秀丽什么时候奉承过阁下?”

律鄍眯眸。

“我不但没有奉承东则王,还恳请你严惩恶人,是东则王断然拒绝。”

“所以你把状告到国君面前?”律鄍讥哂,“你认为这样就可以替你的婢女申冤?”

她面相淡然:“素问不只是我的婢女,还是国君的救命恩人。”

律鄍脸上讥讽更甚:“你之前已经用这个名头暗示过本王了,可惜无效。”

“那么,王爷是想无视国君旨意,继续做行凶恶人的庇护者了?”

他冷笑:“作为一位被远嫁到异国他乡的公主,你做得太多了一点。”

她淡然:“作为一个朋友,对王爷的了解太少了一点。”

“你——”这张文秀娴静的面孔后面,竟还藏着一个如此不屈的灵魂?“本王以为你的歌喉好,今日知道你嘴皮子功夫也不弱,从今天起就请公主在这个院子里继续修炼,希望有一天可以说动天上的鸟带你远走高飞!”

抛下这句话后,东则王拂袖而去,未再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在说,自己从此要做笼中鸟了么?她忖。

不过,情形比她预料得要好,至少丫鬟、侍卫们的行动未受禁制,各项待遇也与从前相差无几。

“公主,奴婢和在厨里当差的那个懂汉话的红果不是朋友么?她今天偷偷告诉我,东则王会纵容打伤素问的恶霸,是因为他是东则王前王妃的兄弟。”

今日,倩儿儿打厨间领用食材回来,带回了一些颇有价值的讯息。

她一怔:“东则王娶过王妃的么?”

“听说是未过门的,在成婚前得了大病,被东则王接到府里来将养,请了好些大夫,最后还是病死了,临死的时候请东则王照顾她的家人,叫博卿?她的恶人兄弟叫博商。”

如此便说得通了。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多属一个“情”字。

“红果说,博商全不像前王妃那样知书达礼,是个不折不扣的浑人。因为他是家里惟一的男子,前王妃活着时一直跟在他身后收拾烂摊子。前王妃死后,博商依恃着东则王对死去姐姐的思念,做事更没有节制,成了熙禾城里人最不敢招惹的大坏蛋。”

这么一来,事情委实很难收场呢。她思忖片刻,道:“请贺兰管事来一趟罢。”

“将素问送到熙桑城避难?”书房内,律鄍听过贺兰刑的禀报,面色复杂莫名,“你确定她是这么说的?”

第021章 爱屋及乌(下)

“是,公主的确是这么吩咐的。”

律鄍哑然失笑:“她认为这么做,就能改变什么么?”

贺兰刑眉观鼻鼻观口,静待主子示命。

“也好,就随她的意。”律鄍挥手,“看她是想用自己的侍卫还是府中的侍卫,找两个人将素问送去熙桑城罢。”

贺兰刑恭身:“奴才这就去安排。”

“慢着。”律鄍沉吟,问,“除了这个,这些日子她还有什么其它动静么?”

贺兰刑秉实作答:“公主以前便是深居简出,如今更是不见出门。若非还能看得她的丫鬟来领用月例,整个府里的人怕都会以为这位公主不存在呢。”

律鄍覆眸不语。

贺兰刑深知就这件事自己实在不宜多言,遂道:“如果没有其它吩咐……”

“博商这些日子还算安分么?”律鄍问。

“自从被王爷训斥后,一直在府里闭门思过。”

律鄍默了默,问:“贺兰是否也认为我对他过于纵容?”

“王妃临终所托,王爷无可奈何,您何尝不是恨铁不成钢呢?”身为东则王府的管事,自是懂得避重就轻之道。

“是啊,恨铁不成钢。”律鄍双指捏弄眉间,“看好了,别再让他出来惹事生非。”

“是。”

“下去罢。”律鄍挥手,许久后,长长吐息:卿,美善如你,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不堪兄弟?

那样一个不堪兄弟,绝对不甘忍气吞声。

素问之事事发后,律鄍有感自己对亡妻的这个弟弟过于纵容,亲自登临博府,对博商劈头盖脸一通厉斥,命其闭门反省,获得允准前不得离开家门。

任是这个博商如何的嚣张跋扈,也绝不敢在东则王面前说个不字,是而诺诺连声,好是乖顺。但心中,真真是恨透了一个人——

大云公主。

从父亲的责骂中,知道自己前时带回来的女人是东则王妃的婢女,东则王才会那般震怒。

一个外乡女人占了本属于姐姐的位置不说,还敢挑唆东则王痛骂自己,真真是活得烦了!禁足家中的许多天里,这个念头在他脑里反复酝酿,发酵,直到博卿祭日的到来。

虽然博卿没有来得及正式嫁进王府,并不妨碍律鄍将之视为妻子。每逢祭日,他必在府中必定披缟挂素,邀法师设坛作法,为彼界的亡妻送去钱帛与福音。

这一日,作为娘家人,博商的禁足因之解除,随父亲进东则王府参与法会。瞅着东则王全神贯注于诵经祈福的当儿,他悄无声息地撤下身来,抓住一个路过的小厮,问清了大云公主的院落方向。

“公主,天儿这么热,奴婢去为您打清凉的井水来洗脸……呀~”

外间纷纷扰扰,倩儿怕影响主子心情,故意把动作做得粗糙,折腾出许多动静,不想一个不慎,一脚踩空,跌到了地上。

冉晴暖走出花厅,将这个毛躁丫头扶起,问:“摔着了哪里?”

“呜……脚好疼。”倩儿娇声。

冉晴暖掀起她裙脚,看脚踝间果然有一块红肿,拿手轻触,问:“骨头痛不痛?”

“咝,一点。”

唉,真不知两人谁是小姐?她扶小丫头坐到廊下栏上,拿起摔在一边的铜盆,道:“你坐着,我去打些冷水给你敷一敷,再将素问留下的药贴上。”

第022章 痛定思痛(上)

过后,冉晴暖曾经无数次的想过,如若那日自己没有走开,如若那天留在那里的是自己,情形会如何?

可惜,岁月只会留给你懊悔,却不给你改写过去的机会。

当她从那些颂经与大乐声中听见倩儿的哭喊向回疾奔时,已经晚了。她踏进院门,只见取倩儿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公主,是这个歹人行凶!”两名来自公主陪队的侍卫指着踩在脚下的一人,面上不无愧意:若他们早来一步,倩儿姑娘也不至于惨死至斯。

冉晴暖听若罔闻,只跪在地上,抱起了满面血污的倩儿,轻轻的抱,又倏然收紧,期待怕痛的丫头娇声嚷叫:“小姐,好痛~”

小姐,好痛~

她仿佛听见怀中丫头当真如此叫了出来,当即不敢再用力道,柔声哄护。

“你是公主?”处于侍卫挟制中的博商一口唾沫啐在地上,“呸,原来死的只是个丫头么?真是晦气!一个丫头那么烈性干嘛?爷碰她那是赏她脸,没等给爷爽上就一头撞死了,中原女人就是这么费事……”

两侍卫虽听不懂漠话,但听得出下流的语气,看得见猥琐的表情,当下一个抬脚,一个挥拳,将这凶徒打出老远,而后又将其扯回,继续拳打脚踢。

“你们这些中原狗敢打我?你们不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的姐夫是东则王,你们的主子!听到没有?啊呀!啊呀!”

随着凶徒大放厥词,两侍卫出手更狠,直打得他鼻歪眼斜,涕血横流。

冉暖暖持帕擦净了倩儿的脸,将她半张的双眸轻轻合拢,怕污了丫头的眼。

“啊呀!姐夫救命,姐夫救命,姐夫——”

“住手!”一声叱喝响起。

东则王到了,两侍卫只有停下。

博商大喜,爬向自己的救星:“姐夫,呜,你可来了,你快把这些中原狗给宰了……他们敢打我,快把他们杀光了!”

“发生何……”在看见冉晴暖怀中倩儿的瞬间,律鄍声音戛止,目色陡厉,一把抓起正到自己脚下的博商,“你做了什么?”

“我……我啥也没做……”博商吓得一栗,“是那个丫头不好……我只是吓唬她一下……”

“吓唬?”律鄍眯眸,“你是如何吓唬她的?”

“我不过是摸了她一把,连衣服都没有给她脱下来,她就一头给撞向那个柱子……啊呀!”

律鄍手掌挥起,一记耳光掴落:“你这畜生,本王再三告诫你不得再出来行恶,你竟然敢把手伸向我的府里?”

博商登时血泪交流,高声哭喊:“姐夫饶命!我也没想她死,都怪中原女人太麻……”

“还敢说?”律鄍右掌高举,“本王这就废了你!”

“东则王!”博家老父跌跌撞撞跑来,“卟嗵”声跪下,“请您饶这畜生一命!”

“饶?”律鄍眉峰立如刀刃,“平日城他在街上仗势欺人,勒索钱财,本王替他拿钱赔偿也就算了,他竟然敢跑到本王的府里杀人害命,你认为还能饶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