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扳过她的脸来细看,见青瞳的目光已经不是刚才那样死灰一般绝望,而是斗志勃勃,不知为什么,看到这目光就能让人安心。
青瞳怒道: 还不放手,看什么看!
任平生转过身道: 备马,两匹!我和大眼睛一起去!
元修道: 任大哥,宁晏指名你不能去!
任平生道: 他不让我去京都,还管得着我送大眼睛过江州 老子拉屎放屁他管不管 我先过去,看情况再说。
青瞳道: 任平生跟着吧,宁晏说的再厉害,也不会因为我多带了一个人就立下杀手,至多不许他进宫,派人看管起来。你们听好了,我不在也要照常出兵,越是战事危急我们越有用处,若是答应了他退兵之类的条件,他一安全我就失去了利用加值,那就危险了。还有,如果京都传来我的命令,切不可信,就是亲笔信也一样,不见到我本人或者我的印记,概不听从!
她的目光凝视远方,似乎看见了小时候自己和太子哥哥玩闹的林林总总,心道: 太子哥哥,别怪我疑心你,妹妹也希望,千万别是你啊!
沛江江边,青瞳和任平生正在等候渡船,他们两个秘密出发,做普通商旅打扮。因为战乱,沛江边昔日络绎不绝的渡船少了很多,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艘,运气不好时要等上一整天。平逆军夺取江州以后,将渡船分成一日四班,按时出发,情况已经有所缓解。
离下一班船时还有一刻左右,任平生小声和青瞳说着话分散她的焦急,青瞳只是嗯嗯啊啊的敷衍,提不起兴致来。
壮壮! 她突道: 这次我要是能活着,就封你个将军,让你威风威风!要是我死了,就让父皇封你个侯爵,光领俸禄不干活,我要不在你担当实职保准惹祸,还是逍遥过日子吧。
任平生笑道: 别,猴爵那是元修的,你好歹给我争取个公爵,不行就伯爵算了,俸禄虽然没有侯爵多,好在辈大,伯伯比爹还大不是
早在元修投诚时,景帝就想封这个在军中力拖奔马、威风凛凛的人虎威大将军,青瞳劝说将军应该是能指挥作战的人,而不是这样个人的勇武,等积累军功再封将军不迟。最终任平生封了都统,元帅的亲兵护卫长官。 .
半年下来,他立过无数战功,可是这人也实在太过散漫,只要立下点功劳立即犯下些错误,不是打了人就是喝了酒,不是点卯迟了就是晚上乱走,升升降降下来,元修早恢复了爵位,武本善也成了前军元帅,只有他还是个小都统,继续担当青瞳的护卫长。
青瞳其实已经发现,这个人是故意的,不能指望用名利心笼络住这样的人,任平生并不把什么公侯看在眼里,他跟着自己,凭的全是情分,这半年来,危险的活他全做,而好处却没轮上过。想到这里,不由温温的看了他一眼,任平生夸张的低下头,给她一个羞答答的眼神: 别 别这样看人家,人家还没成亲呢。
六 辉煌
就在青瞳准备一脚将他踢进沛江凉快凉快的时候,船来了。船老大老远就吆喝: 船来了,船来了,收帆、落锚、备踏子!岸上人等暂避,让我靠岸喽!
随着船渐渐靠近岸边,岸上的船工纷纷用绳索套住船头椽子向岸边拉,等拉的够近了就搭上几米长的跳板,船上有几十个从那边岸上渡来的客人,让这些人先上岸,这边等待已久的众人才能上船。
眼看一个个人从船上出来,船吃水位渐渐升高,最后一个客人头上包着大大一块头巾,将半张脸也遮住了,他等人全走过去了才低着头弯着腰快速通过跳板。上了岸看也不看,只管低着头快走,这人路过青瞳的时候她不经意望了一眼,在他脖子上发现一块小指头大的淡红胎记,任平生只觉得身边青瞳突然全身一震,立即出列去追,船也不要坐了。
追出去十几步后她叫: 离非!是不是你
前面那人身子大震,急急转头,一把拉下面巾,正是离非。
青瞳 他惊道: 你怎么在这里 天啊,我 我正准备去找你! 说完才看到青瞳身边的任平生,两个男人对视,都露出 你小子谁啊! 的眼神。
离非,你这是偷偷跑来的吧 这叫什么打扮,怎么了
离非脸上现出犹豫,他带来的消息太坏,坏的让他简直没办法开口,青瞳看着他的脸,急得双目喷火,心中如同沸水翻腾,离非不善掩饰,他要说的话简直就写在脸上,青瞳突然觉得心口剧痛,她的脸一下子白的可怕,努力咬着牙道: 离非!什么事 快说! (
青瞳 你别回京了 离非现出痛苦万分的神情: 你千万别回去了,宁国公已经在京中布好陷阱,只等你一去就杀了你!他不会给你回转的时间,已经下了严令,就地格杀!
不应该啊 我滞留宫中对他才有好处,杀了我只能激起报复 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青瞳突然想到一个可能,顿时觉得胸口痛的不能呼吸了,她用手扶着胸膛望着离非,眼神里已经带着祈求。
她在心中反复说: 是我乱想,千万不是真的,你千万要说这不是真的!
然而离非已经哭的瘫软,他颤抖着道: 青瞳!青瞳啊 你娘已经死了!
霎时时光好似静止了一般,青瞳眉毛轻扬,好像要问什么话,这个表情动作怪异的停在那里,停了片刻她双眼微微阖起,就这么仰面摔在地上晕了过去,鲜红的血从她的嘴里汩汩流出,把她苍白的脸浸在血水里。
任平生和离非一起大骇,摇着她叫起来。青瞳只觉得腹中的活气一下子散开了,魂灵飘飘摇摇,直升到九天之外。她告诉自己,不行,不行,还没有问清楚,还有事没有做呢,她强迫自己守住这口气,使劲睁开眼睛。
然而这口气完全像是借来的,运到胸口就不往下走了,还是不知道四肢在哪里 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过了很久很久青瞳才重新找回焦距,她看了看两个人,把手伸给离非,揽住他慢慢站起来,把头靠在离非肩上定神,过了许久,觉得自己能站住了,她就把毫无血色的脸转向他,道: 仔细给我说说,怎么回事 声音又轻又温柔。
砰! 屋子里传出一声巨响,司徒慧面无表情的走出门,衣服上沾了一点汤汁。彩屏连忙上前: 娘娘!她 不肯吃饭 。
司徒慧一时失神,过了一会才道: 要是不肯吃饭那倒不奇怪,王宿掀桌子是因为她说汤咸了,饭太软,还有,芙蓉鸡里姜切的不仔细,看见姜末了,让重新给做。 她停了一下才道: 一会你进去收拾收拾,然后通知膳房重做,尽快送来,奇怪,这王充容一直温良贤淑,怎么突然刁蛮起来了。
也许是知道国公爷要那自己来威胁女儿,所以心情不好。 彩屏小心翼翼的道。
司徒慧摇摇头: 她进宫以后,提也不提自己的女儿一句,我就是故意把话题引过去,她也不接口,也不着急,也不难过,每天就是不断挑剔,盘子都摔了不知多少。
她眉头紧锁,道: 彩屏,报告宁国公吧,她不会和我说什么了,恐怕软硬都不行,请他自己来问话。
傍晚时分,宁晏来到德馨宫门前,报名而入,道: 臣宁晏见过贤妃娘娘。 他偷眼打量王宿,以前没有注意过这个小小的充容,王宿皮肤枯黄,比大她几岁的德妃看着还老,实在算不上漂亮,但是她的一双眼睛当真如同冰雪培出来似的,亮的冷幽幽,冷幽幽的亮。
哦,原来我是娘娘,你是臣啊 王宿摆弄着桌子上一盆兰花,淡淡的回答着: 看你认真的样子,这场面就好像是真的一样。 ?.
娘娘何出此言,臣永远是大苑的臣子,前皇虽然叛国,也毕竟做过我大苑的一朝之君,臣对娘娘有岂能不恭敬
叛国 真新鲜,我妇道人家见识浅陋,宁国公别笑话,我就从书上看到过不少像您这样的权臣奸相什么的叛国,还是第一次听说皇帝背叛自己的国家。
宁晏脸色阴沉,他不想和这个妇人纠缠,咳了一声道: 娘娘,像您这么睿智的人,应该明了现在的局势吧
王宿微微笑起来: 知道,你要死了!
你 ! 宁晏深深呼吸一下,才道: 娘娘误会了,虽然现在有叛军有一支队伍正准备攻打京都,但是他们军饷不足,后方也不安定,最关键的是,他们多半是曾败在我手下的禁军和一群乡下临时招来的泥腿子,不过是乌合之众,根本不是我们天军的对手,这场仗他们输定了! .
这真是好消息。 王宿点点头,一本正经的说: 我建议你就设下盛大的宴席庆祝庆祝,啊,别忘了去祈年殿祭天表表国公的龚,上天会降福给你。
宁晏觉得衣领太紧,怎么突然呼吸不畅 这个充容一向老实,没听说过这般伶牙俐齿,看来生的出那可恶的公主的,也不会是善类。
他站直身子,道: 娘娘!叛军中有一个人娘娘一定关心,她叫童青木,但是我已经查出来那是化名,实际上她是娘娘的女儿,臣要平定这场叛乱,只怕误伤了公主,所以臣来请示娘娘,公主不过一时被叛逆蒙蔽,是不是趁着没有铸成大错,赶紧回到京都来呢
哦,这事情不用请示我,你有办法叫她回来尽管去叫。
娘娘,这件事情还希望娘娘出点力,毕竟你是她的娘亲。 宁晏说: 例如,写封信去,说你想她,让她回来,要是能劝她解散那些叛军,那你就更开心,可万一还是执迷不悟,你就会十分伤心 他的瞳孔收紧,露出阴狠的表情: 伤心的要死!
宁国公。 王宿站起来随意走走: 既然你不想绕圈子了,那我就直说。信我写了你也要好几天才能送过去,何况见不到我的人,青瞳未必信你。简单的说,你就是想让青瞳知道,她母亲在你手上,只有投降才能保住我们娘俩的性命!如果她能反叛,就能让我们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是这样吧 宁晏看着她不说话。
王宿不等他回答,继续道: 你带着我去城头,当着城下百姓的面我把你的意思说出来,那么多眼睛看着,那么多耳朵听着,青瞳就不得不信了。
宁晏沉思片刻,道: 娘娘,臣不太相信你会替我说话,万一你说出的话不是我的意思
王宿道: 宁国公,这有三种结果,一是青瞳听了我的话,皆大欢喜。二是青瞳不肯听我说的话,但是做娘的都让她叛国,就算她没叛,平逆军也会对她怀疑,以后将令再下来,总会有些人不敢全部遵从,那对于国公也是好消息。三嘛
王宿斜睨他一眼: 就是国公担心的,我会不按着你的意思说话,那你随便给我点厉害,有那么多眼睛看着,这件事必定添油加醋传进青瞳的耳朵里,那不比一封信更让青瞳动容吗
好! 宁晏击掌: 李玄良,护送娘娘去京都北边德盛门,让她对着江州的方向说话,叫士兵集结,都出来听。 他回过身: 娘娘,臣希望你不要遇到什么厉害才好。
辰时将过,太阳已经挂的很高,阳光有些耀眼。王宿眯了眯眼睛,看下面整齐的军队和旁边被强迫叫来的怯生生的百姓,开口道: 大家都知道离我们几日路程的江州驻扎着一支大军,他们很快就要打进京都了。 下面的军人尚没有异动,百姓却纷纷骚动起来。
你们别怕,领兵的大元帅是我的女儿!她是很好的人! 王宿脸上露出微笑,继续道: 她小时候有点早生,落地才有这么点大,我这个做娘的也没想到她会有今天这样的威风啊。 百姓中许多为人父母,紧张都不由和缓起来。李玄良皱起眉头,不知道该不该阻止她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你们这些人就算不是别人的父母,总还是别人的儿女吧 你们知道当母亲的最希望什么吗 望子成龙!对,我的孩子让我骄傲!她做成了许多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她是我的骄傲!我的人生注定黯淡,但是我的孩子,她却可以辉煌,她可以替我辉煌! 她过于激动,连声咳嗽起来,自己用手一下下锤着左胸。
李玄良道: 贤妃娘娘,该说正事了。 王宿露出笑容,道: 是该说正事了。 她高高昂起头,对着城下大声道: 我请你们大家,你们每一个听到的人,带个口信给我女儿,不久之后你们就能在京都见到她。
青瞳! 她用自己最大的声音道: 你要剪除以宁晏为首的叛逆!你要对得起你身上流淌的苑家的血!你要善待这个苦难的国家的生灵!还有 她流下眼泪: 以后你自己一个,要活的快快乐乐 最后这一句,她喊得比什么声音都大。
李玄良从极度的震惊中醒悟过来,抽出佩剑却没有办法砍下去,只好上前去抓她的脖子。王宿轻轻回头,道: 不用了。 她松开抚在胸口的右手,手下面红色的血迹几乎扩张到整个左胸。 ^
她偷偷在衣服和内衣间用带子绑着一片碎瓷,借着刚才咳嗽,自己用右手一下下砸进胸膛里,砸一下便咳一声,咳一声便砸一下,直到那利刃已经完全没入身体,直到滚烫的血喷薄而出,她再也按不住。
她转向城头,面容无比骄傲: 无论青瞳能走多远,那都是她自己选的路,我绝不成为她路上一点阻碍,绝不! 她整个人苍白的如同失水的花瓣,轻轻从枝头飘落,在人群的惊呼声中摔落在德盛门前。就
七 出城
城下的人群失声惊呼,有一个人正从远处赶来,听到前面人人传来惊呼,心急如焚,拼力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往前挤,他的手在看到一片蔓延过来的鲜红色后骤然停顿,身后摇摇晃晃被人撞着,脸色一下子苍白的可怕。^
李玄良在城上惊慌更甚,定了定神之后立即下令: 来人,封闭城门。这里的人全给我抓起来,今天的事情若是泄露一句,大家都不用活了。 禁军听了个个脸色发白,轰隆响声中,城门紧紧的关闭起来。禁军各级头目分别下起命令,德盛门前所有的百姓全部抓起来,有抗拒的格杀。
禁军是京都的守军,人数众多,片刻就把全城控制起来,德盛门前的百姓固然哭喊一片,城中其余人家也被勒令家家闭户,一个人也不许说话,每一家门外都有手持兵器的士兵看守,人们不知道要遭遇什么对待,不由个个瑟瑟发抖。
当别人都使劲往前挤的时候,一看到血迹,那人就悄悄的后退,一直退出人群,他溜着墙边向相反方向疾走,直奔西城门而去。当时人人惊呼,场面混乱不堪,没有人注意到他,然而李玄良反应不慢,只是略定神就下达了封城的命令,那人还没有走到一少半的路,就见禁军远远的从几条街外的营中不断跑出来,四下散开,各奔一个城门而去,奔跑的队伍又分出许多小股,分别向街道巷子中飞掠,城中顿时一片大乱。
他只得停下来,再跑目标就太明显,他脸色急速变换,突然咬牙,望着一家店铺门前拴着一匹马,他挥剑砍断缰绳,跳上去就走。店中人本来听到外面嘈杂一片,正在惊惧,竖着耳朵使劲听发生了什么事,哪里想到光天化日,在满街跑兵这个当口有人会来抢他的马,等他大呼小叫的出来,只看见一个背影而已。
店主人大怒,气急败坏的追出一条街,已经没了偷马贼的踪影,正巧看见远远一队禁军快跑过来,他快步迎上去,嘴里大叫: 官爷给小民做主啊,有人抢我的马,天杀的,我就只有这一匹马,全家老小的生计指望着它呢 话音未落,就见禁军头目一挥手,他手臂一紧已经被人抓住了,随即一个黑布口袋套在头上,一道麻绳将他双手用力绑起来。店主人大惊,一挣扎已经狠狠的挨了两脚,他痛叫一声,连忙忍着痛不停的道: 我不要了,我不要马了,原来是官爷的朋友,小民说错了话,小民不要马了,真的不要 呜呜 一把麻核桃塞进嘴里,后面的话也全出不了声音了。
店主人吓得一股热尿淋淋离离撒了满裤子,自己这脾气被老婆说过很多次了,这次能活着,他一定改过,一定忍气吞声的活着,什么马,就是要了他的房子他的地,他也不再生气了。只要能留一口气给他老两口,他就再也不敢说什么了,再也不敢争什么了,你们要什么,都拿去吧,在这样的国家里,小民能活着已经是幸运。
然而,他能不能活着,却全然不能由自己做主。
店主被禁军拽着踉跄而走,耳听得街上一片惊呼,禁军遇上的所有人都得到了和他一样的待遇,紧接着就是 砰砰 声不断传来,所有的门窗都在禁军的逼迫下关闭起来,四下响起惊呼声,禁军喝道: 不许出声,说话格杀! 于是连女人的惊叫声也没有了,一个婴儿阿啊的哭起来,随即转成呜呜声,大概是被妈妈掩了嘴。 ?
那人跳上马,剑鞘回手在马臀部抽了一下,那马一声嘶叫,快快跑起来,他的目标竟然是刚刚出事的德盛门。
还没有到门前,迎头就撞上了李玄良带着人抓了人往回走,德盛门前聚集的人数众多,一条条长绳如同糖葫芦一般串了许多人,全都是黑布蒙头,嘴巴被塞,只能从鼻子里发出惊惧哭喊的声音,一个禁军看见他,大喊: 那还有一个! 几个人快速向他跑来。
他迎上去大喝: 李玄良!你当得好差!国公爷让我来问问你,你有几个脑袋 预备抓他的人惊讶大哗,都站着不敢动了。
李玄良闻言吃了一惊,一看来人认识,原来是礼部侍郎离非。宁国公谋逆后,本来打算重用这个外甥,两人内室谈话,离非不知道说了什么,宁晏摔了茶碗,离非不但没有升官,反而连礼部侍郎都丢了,成了一个白丁。不过朝中之人还是不敢得罪这个内戚,别说他李玄良,就是六部尚书撞见了他,也个个客客气气。
他现在就是一身庶民打扮,骑着一匹驽马,却敢指着大内侍卫总管的鼻子喝骂: 你当得好差! ^)
李玄良惊道: 国公爷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离非喝道: 你还想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国公不成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李玄良一时失言,连忙拱手,哭丧着脸道: 离大人,下官怎敢妄图隐瞒,实在是没有料到啊,下官本来也防着那个宫妃会寻死,可是一路紧紧的看着,她没掏簪子也没想撞头什么的,就是咳嗽自己锤锤胸口,这 这这,这也不像是寻死的样子,下官实在没有料到啊,把瓷片子一下下砸进自己心窝子里,怎么有女人能下这样的狠心。这实在是没有料到啊
休得狡辩! 离非;脸颊抽搐了一下,随即喝道: 我舅舅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你,你就办成这样 还敢有脸在这为自己开脱!
离非平时和外人提起宁晏,从来不叫舅舅,都称国公,此刻这称呼一叫,李玄良顺势跪下,心道自己拿什么和人家去争,他连连道: 离大人,下官已经封锁了所有通道,消息断不至于传出去,这些知道的人,下官也都抓起来了,这一番虽然不能将功补过,可是望离大人念在下官即刻悔改,在国公爷面前替下官美言几句。
离非哼了一声,道: 若是没有说几句好话,你现在还能有命吗 他四下看了看被绑的百姓和紧闭的门窗,道: 你也还算机灵。这些百姓找个手下带着,你自己现在立即去见国公!余下的事,我来主持吧。
李玄良满脸吃了黄连一样的苦,诺诺道: 这 离大人,国公要下官去见 可不知有什么事,会不会
离非冷冷道: 你做下这等好事,还指望国公请你去打赏吗 还是说你就不想去了
李玄良大惊,忙道: 不敢,下官这就去,就去!
离非语气转为温和,道: 李大人,你的忠心舅舅也知道,给他说两句,消消他的气,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你要是再拖延,那不是让他更加发火吗
李玄良连忙点头称是,谢过离非,飞跑回去。
离非平生第一次做戏,心里紧张的砰砰乱跳,只得不停用大喝掩饰语气,此刻松下一口气,回身向士兵吩咐: 开门,让我出去。
那城门守兵结结巴巴的道: 可是,可是李大人刚刚下令,出城格杀!
禁军副将庄翰赶上前,喝道: 大胆!你没看见李大人也要听离大人吩咐吗 离非大人是国公爷的亲外甥,你敢阻挡离大人办差,你不要命了
那小兵连忙让开,打开城门,庄翰巴结的看着离非笑。口中道: 离大人,请,有没有需要小人帮忙的地方
你在城门守着,不要让任何人出入!
是!
还有 离非回头,嘴角微露嘲讽,淡淡道: 我不是国公爷的亲外甥。 说罢打马便走,不再理会此人。
大概两刻钟以后,李玄良脸上有个清晰的掌印,气急败坏的跑过来,老远看见庄翰站在城门口挺胸凸肚的戒备着,大喝道: 离非呢
庄翰傲慢的道: 离大人出去了,国公爷有要事需要办理。
李玄良跺脚唉声,打马便冲。庄翰伸手拦住,道: 慢,离大人吩咐下官把守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话音未落,脸上啪的挨了李玄良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于是他的脸上也迅速泛起清晰的掌印,他正要大叫,李玄良身后出现很多兵马,当先一人面沉如水,正是宁晏,他道: 来人,快追!抓到离非,赏千金! 无数士兵快马出城,早把庄翰挤到一边,还好他识相快,躲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了。
离非出了城,只顾没命一般打马狂奔,此去江州是好几天的路程,他的马只是一匹普通拉车的驽马,舅舅不会不追他,能不能逃的了,离非完全没有一点把握,但是他此刻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他的心里没有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只认准西北江州方向死命跑去。离得再近一些、再近一些,只要自己尽了力,哪怕最终被抓住了,自己拼力喊一声,说不定青瞳就能听见,说不定就有冥冥之中的神灵传给那姑娘听见。
可惜这段路平时少走,不算熟悉,驽马带着他奔着一个高坡冲上去,等离非发现绕了远路准备拨马回去时,他站的高,已经在地平线那边远远的看见盔甲的反光了,自己要是回头怕正和他们撞上。
离非急得要命,只想先逃了再说,打马往错路上继续走,马儿这一路挨了他好几十剑鞘,它只是一匹驽马,能力有限,不能离非想它跑多快就有多快,如今挨了这一下重的,前面路又是上坡,腿一软反而更慢了几分,离非情急用力,好容易催着马儿爬上高坡,这一耽搁,已经能看见远处密密麻麻蚂蚁大小的追兵了。
耳边传来水流的声音,离非奇怪回头看,更是叫了一声苦,原来这坡下面就是梁河了,一年多以前,景帝出逃,他所乘惊马就是跳进这一条河,最后逃生的。梁河两岸地势高低不一,靠近京都这一侧较为低矮,所以河堤的修筑也是这边高那边平坦。梁河虽然远不如沛江广阔,可也是一条大河了,又因为离京都近,怕京城生水患,梁河这边的堤坝修筑的格外陡峭高深,景帝当日过的那一段河堤在上游很远的地方,相对低矮,当日又是枯水季节,所以他平安通过。
可离非面前的是离京都最近的一段河堤,整个梁河最高的河堤,这段河堤兼备远程防御敌人进攻京都的功能,所以修筑陡峭的难以攀援。
离非下马,他此刻心中十分平静,抓着河堤上的青草石块慢慢向下攀援,只走出五步,就踩到一块浮石,他脚下滑脱,一气溜下去十丈左右,手指才侥幸抓到一把草根停了下来,身上擦出好多血迹,离非这番死里逃生,却如同没有遇到危险一样,略顿顿身形,就继续攀援而下。 ?.
宁晏追出好远,不见离非踪迹,只见一匹老马独自在山坡上站着,正悠闲的啃草,马身上热汗淋漓,显示出它经过长途跋涉。李玄良打量一下,道: 这正是离大人刚刚骑的马匹。他一定就在附近。
宁晏示意手下去搜,片刻就有禁军指着河堤惊叫起来,河堤上草木折了一大片,上面血迹殷然,一直通到河中湍急的水流里,李玄良看了脸色发白,回到宁晏面前,诺诺道: 国公,离非可能 可能掉下去了。
宁晏疾步走上攀住河堤下望,水流奔腾,他看了都眼晕,离非不会游泳,就是不跌死也会淹死,他心里微微有点怅然,吩咐: 找会水性的沿河打捞,找到就安葬了吧。
李玄良应是,宁晏默然片刻,道: 回去,你抓来那些人妥善看管,有可疑的就 他使了个眼神,李玄良赶紧应是,留下些人继续搜查把守,免得离非没有落水,而是藏匿起来,另外传令打捞,自己带着剩下的人跟着宁晏回京都去了。
离非在梁河中顺流漂下,身上酸软,心中却无比坚定,他不但会游泳,还有极好的水性,只是宁晏不知道。不止宁晏,除了那个姑娘,也没有人看到过离非进水,连青瞳一点点水性,都是他教的。
青瞳幼年经常有半饥半饱的时候,厨房给甘织宫送来的饭总是凉的剩的,王充容就在宫后院子里的空地上种了一点番薯杂菜,经常自己开饭。肚子是能填饱了,只是很难吃到荤腥,青瞳嘴馋,御花园养的什么灵鸟瑞兔、仙鹤祥鹿满地走,她看了就流口水。
后来便是和离非熟识了,离非当时也只是十三岁的少年,王充容见这孩子好,虽没有什么像样的零食,可是也总是拿点自己晾的薯干给他吃。离非是感激的,他虽然能吃到青瞳吃不到的东西,却有另一种更难耐的饥饿,王充容母亲般的关怀刚好能填补他的饥饿,于是他更愿意往甘织宫跑,两个孩子迅速熟识起来。一次他看着青瞳望着湖里鲤鱼露出羡色,他也年少,有点逞强,一时兴起,便脱下外衣,下水给她抓了两条。
他是江宁人,江边长大的孩子,从小就会水,只是来到京都后身份改变,脱衣下水的举动自然不够高贵,上流社会很少有人会水的,不用人说,他就知道这会被人笑话,所以提也不提。只是水对酷爱游泳的人有极大的吸引力,在异性面前逞强的行为也对少年男子有极大的吸引力,离非面对甘织宫外这一角没有人看到的碧波,终于忍不住了。
青瞳对离非这项其余皇子都不会的技艺惊为天人,双眼流露崇拜的光彩让离非少年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他面对青瞳又一向比较放松,于是青瞳问他关于游泳的技巧,他就随口说了一二。直到两个月以后,青瞳叫了他来自己进湖抓鱼给他看,他才惊讶的发现青瞳竟然自己偷偷学会了游泳,他觉得不妥,但是看着青瞳等着他夸奖那半兴奋半羞涩的目光,他还是勉强称赞了她一句,这女孩在他面前,总是尽力把什么都做的很好,总是拼却十分努力想得到他的一句称赞,离非不是没有感觉的。
之后青瞳经常会趁夜里偷偷潜进御花园湖中抓鱼来改善生活,湖面广阔,有一边离甘织宫并不远,她又是趁着夜色出动,并没有被人发现过。^
抓鱼是很容易的,御花园里养的鱼又多又傻,一抓就准,而且又没有数目,少了也没有人知道,甘织宫当真是被遗忘的角落,从此不知有多少鱼丧生青瞳之手,然后鱼骨重新抛进湖中,竟一直没有人发现。
后来青瞳与太子和好,常得太子带来吃的接济,好吃的吃的多了,也就不觉得鱼有那么美味,加上人慢慢长大,湿了衣服不好看,也就没有再下过水了。
离非更是只有那一次失态,日后十几年过去,直到今天,才又一次用起这项技能。他分拨逐浪、遮掩行藏,费了很多力,吃了很多苦,用了很多天,才艰难的把这个根本不愿意由自己出口的消息带到青瞳身旁。
然后,无能为力的看着她倒下去。如果有可能,离非也愿意她永远不知道这件事。剩下的事情他不能左右,于是和那天月下山岗一样,他叹了一口气,对任平生道: 请你好好照顾她,我有要事,先走了。
八 我累
.
任平生、元修、武本善、林逸凡、还有军中偏将以上的几十个人都围在营帐外,如同开军事会议一般整齐,花笺从门中走出,几十人一起围上来,问: 怎么样了
花笺急得都要哭了,她道: 六天了,还是那样!也不哭,只是说累。
元修来回转了两圈,突然发怒: 她就不活了不成 不顾门口卫兵的阻拦,踢开门进了去。帐中门窗都用厚布牢牢挡住,大白天的一丝阳光也没有,青瞳抱着自己双膝缩在最里面最黑暗的角落,她尽力把自己缩小,下巴埋在胳膊里,脸颊瘦削的几乎脱了行,一双眼睛在苍白的几近透明的脸上显得极大,元修觉得自己一瞬间花了眼,那对大眼中目光幽绿,不似活人。
元修深深喘了口气,道: 见过参军!
青瞳抬头看了他一眼,反复道: 你来干什么 我累了,我太累了,我要休息,要休息。有什么事情等我歇歇再说,我要休息。 说着她又把自己往小里挤了挤。
参军,你就是难过,也得吃点东西呀!你别让我们担心行不行
青瞳抬起头,立即道: 好,我吃,我吃,我休息休息就吃,先等等,我累了,太累了,先休息休息。
那你先睡一会也行啊,实在累了你就好好睡一觉,你已经六天没有睡了!
好、好的,我睡,我歇歇就去睡!现在我先歇歇,一会就睡!一会就睡!我累了,先歇歇 我会去睡的,也会吃,但是我要先歇歇,先歇歇
你! 元修觉得自己劲没处使,憋闷的难受,他吼道: 武本善说了,你不吃他也不吃,他下令三军谁也不许吃,陪着你饿!你想想,这能行吗 你就不能精神一点吗 像这样要死不活的,有什么用
三军 都不吃 那不行,不行,要想办法,想办法 等我休息一下,我累了,等我休息一下就想办法
你想死吗!你娘临死前不是让你振作吗 你看你现在,就比死人多一口气! 元修说的愤怒起来,一拳使劲砸在桌子上,桌子轰的塌了。
然而这巨响完全没有刺激到青瞳,她只是更用力缩缩自己的身子,道: 不死,我不想死,我就是要休息,我累,很累 门口的卫兵闻声而进,道: 侯爷,您出去吧,元帅吩咐不许人打扰她。
元修无奈退出,喝道: 你们就当她死了,我没办法! 愤然而走。门外武本善的声音传来: 元修,你干什么去
元修喝道: 攻打京都!现在还有什么顾忌,不打留着宁晏做什么,里面的死了我也要宁晏陪葬! 元修面目狰狞的安排进攻,再不去发泄一下,他觉得自己就要杀人了。
六日前,离非辞别青瞳,又踏上渡舟返回京都,从出城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回去,所以心平气和,风轻云淡。这次他没有掩饰行藏,可是事情就是那么奇怪,他越是完全不躲不闪,丝毫不见慌张,别人越是不去注意,一路上三次遇到士兵,居然没有人抓他,离非就一路光明正大的走回了京都。
在德盛门,庄翰看见他像是看见了活鬼,双眼突出,指着他许久说不出话来。反应过来之后立即上前在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脚,口中骂道: 好你个小贼,害的老子丢官罢职,来守城门,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
离非痛的一皱眉,他平静一下自己的声音,才道: 我舅舅呢,我想见他。
庄翰照他脸狠狠啐了一口,骂道: 你个出五服、下九流的野小子,还敢叫国公爷舅舅。弟兄们,给我打!
众兵围上来,对着他拳打脚踢。离非虽然是文臣,却也和太子一起上过骑射健身的科目,不是完全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是他却毫不反抗,任由众人踢打,许久找了个间歇,他抬起头,又问: 舅舅在哪 我想见他。
右颊顿时挨了沉重的一拳,离非歪过头,口鼻全是血迹,庄翰雨点一般的拳头又落下来,等他打得累了,离非抬起头,仍然道: 我想见我舅舅。
娘的!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小贼。 庄翰大怒,道: 拿鞭子来,抽烂这个贱骨头! 又过了许久许久,围着他的人没有一个还有力气或者兴趣打人了,一洼血迹中,离非慢慢抬起头,平静的问: 现在可以通报我舅舅了吗
你 ! 庄翰咬牙切齿: 你还有脸叫舅舅,你又不是国公爷的外甥。
谁说他不是我的外甥
庄翰抬头一看,吓得口齿不清,颠三倒四的道: 国、国公爷,下官,小人,我
离非眯起肿胀的眼睛,艰难的叫了一声: 舅舅! 试着想起来,可是一点也动不了。
宁晏在他面前蹲下,用手指抬起他的脸,伸出袖子来擦擦他脸上的血迹,又看了他许久,离非又叫道: 舅舅!
宁晏道: 离非,你好久没有叫我舅舅了。
离非一笑,肿胀的脸露出个不太好分辨的笑容,他道: 从现在到我死前,我一直叫你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