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青瞳道。“干吗?”那大个子转过头问她。青瞳愣了一下,道:“阁下说竹杖芒鞋轻胜马,后面不就是‘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吗?”“是吗?”大个子道:“说的什么意思?”

青瞳十分奇怪,这人说都说了,怎么不知道什么意思,只好一字字解释道:“这是苏轼的名句,说的是他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的事情。那时雨具都失去了,同行的人皆狼狈不堪,只有苏东坡一人不觉难过。全文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说到“回首向来萧瑟处”一句,不由想起萧瑟不知如何了,青瞳一时有些发呆。这首词本来浅白,青瞳只在几个字上解释一下,大个子就听懂了,笑道:“说的的确潇洒,不过写这东西的时候他一定憋着怀才不遇的酸气。下着雨,他没有伞徐行就徐行,还吟啸,怎么没叫人当狼打了!”

青瞳微晒,此词作于苏轼黄州之贬后的第三个春天,一场政治风波几乎要了他的命,没怨气是不可能的。

“不过还真好听!”大个子笑道,“怪不得我那老头子师父给我起这么奇怪的名字,原来还是什么诗啊词啊里来的,我说他整天嘟囔 ‘竹杖芒鞋轻胜马’,还想这不废话吗?一双鞋一根棍子能多重?一匹马多重,当然轻胜马,可也得快胜马才有用啊,马又不是用来比轻重的。”

青瞳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吃惊的瞪着他道:“你、你叫…”

大个子满不在乎道:“我姓任,本叫壮壮,师父给我改名叫任平生,应该就是你刚说的那三个字!”

青瞳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牢牢盯着他看。任平生却笑起来:“怎么了妹妹,看来你知道的事情真不少,我一时没防备这大北边还有人知道我,名字也说了,你想什么呢?是不是盘算着抓住我换五千两银子花。”

青瞳正色道:“这么说你就是在庞各庄杀官差的任平生了。我幼年便听过你的故事,你我今日既然有缘遇到,我日后一定努力留意,若有机会,替你消睨这场祸事,让你这样的男儿可以自由自在放歌纵马,翱翔于天地之间,对谁都可以堂堂正正报上姓名,不怕惹下祸端。”

任平生仰头哈哈笑起来:“你先顾着自己的小命吧,我送你们去富阳县城,虽略远点,不过是个大县,比前面几个县城容易找到吃的,到了地头咱们就后会有期,你这大恩大德,就容我后报了。”显然是毫不相信她的话。青瞳无奈,暗想这样的事情难怪任平生不信。后会有期就后会有期吧,等他把自己平安送到富阳县,县令自会派兵护送她们南下,也不需要他保护了。日后若有机会为他脱罪,自己做了就是。于是不再多话,夜风中三人两骑继续奔驰,突然“咕噜噜”一阵大响,声音洪亮,花笺指着任平生的肚子哈一声刚笑出来,自己的肚子也毫不逊色的叫起来,紧接着青瞳也不能幸免,原来饿肚子的声音还能传染,夜的寂静被这蛙鸣一般的咕噜声破坏得七零八落,一人方歇一人又起,唱歌一般响个不停。

任平生笑起来,一拍砚台冲向前去,随口唱到:“要钱何用?亮晃晃金子满屋银满箱,不当饭也不当粮,你倒试试吃一口,崩破牙齿烂肚肠,哎呦呦,去他娘!”

青瞳和花笺打马追上,觉得这个人忍着肚饿唱歌挺有意思,他嗓子不怎么样,唱歌没什么调,胜在中气足,倒也不难听。他来了兴致,又唱起来:“——要情何用?娇滴滴情人却在他家床,他家床上绣鸳鸯,相亲相爱水中央,一阵大风吹干水,原来是个臭泥塘,哎呦呦,去他娘!”

花笺‘呀’的一声红了脸,啐道:“说什么呢。”

任平生道:“这算什么,还有带色的没好意思倒出来呢!”青瞳道:“省点力气吧,你不饿啊!”任平生道:“孙子才不饿呢,就是饿得难受,才要找点乐子,是不是妹妹!我再唱你听啊…”作势要吼,花笺连忙捂住耳朵,任平生哈哈大笑,大声唱起来,魔音入耳,根本捂不住,还好他说的凶,唱的却是一般的采茶小调,不带颜色了。这些小曲大部分都是广为流传的,花笺听了一会就不自觉接几句,越来越高兴,自己也唱起来了,他们两个唱的多半是乡间俚曲,青瞳会的极少,只在一旁听着,漫漫长夜竟是极开心的过去了。

天亮时路过一个小村,任平生停下马叫她们等等,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来,抽出一张贴在墙上,嘴里嘟囔:“就剩几张了,虽然还没找到什么童参军,可老任也对得起你王大人,饿成那样,这点浆糊也没舍得吃了,都留着贴告示,全是白面熬的呢!”贴完来到马前,说,“走吧!”抬头见两个人都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奇道:“怎么了?我说可以走了!”

青瞳惊讶的眼睛都瞪圆了,指着墙道:“任平生,这些…都是你贴的?关中沿途的布告也是你贴的?”见任平生点点头,青瞳紧张的嗓子发干,又问:“你找定远军参军童青木?”任平生道:“我半个月前救了十几个人,为首的青年姓王,是英国公王敢的小儿子,他三个哥哥都战死了,他爹叫他出来引开敌军让皇帝老子跑路。”任平生摇摇头,“迂是迂了些,可老任在整个大苑就没见过这样的将领。我把小王送回去,英国公郑重托付我找个叫童青木的人,实在不忍回绝。”他目视远方,难得的露出正色,悠悠道,“一夜破三关,妙计退顽敌,我也听说过,他真的能救国救民吗?可这个人又在哪?”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青瞳一把抓住手臂:“太好了,既然如此,你就带我去见英国公吧。”任平生被她吓了一跳,道:“干什么?你知道童将军的下落?”青瞳按下激动,整整衣襟正色道:“告诉你一件事,我就是一夜破三关的参军童青木,先莫声张,你先把英国公那边的战况和我说说,我再做打算。”

任平生睁大眼睛看着她,凑过来小声道:“告诉你一件事,我就是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切莫声张,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四十五、放粮

黎明时分,富阳县城外来了三个一身灰土的旅人,为首的男子身材魁梧,将后面两个女子都遮住了,昨天青瞳气得不轻,到现在也不想和任平生说话。开始花笺还力争自己没有说谎,可任平生油盐不进,痞子样的看着她笑,直到青瞳一声大喝: 花笺,他不信就让他继续找,找死他个王八蛋! 花笺吃惊的看着青瞳,认识她这么久,第一次听见她骂脏话。不由回头打量任平生,看来这王八蛋气人的本事真是一流。

此刻天还没有大亮,可县城城门外已经聚集不下上百个灾民,看到他们三个有马的人过来,都快快让路。终于到了卯正三刻,守城的兵士先挤出来一个,喝道: 没有通关路引的,一律不准进城!正午舍粥,离城门三里,饥民城外等候,有擅入者立即格杀! 他把原话喊了三遍才打开城门,门后一列士兵已经亮出刀来预备着了。前面又有几个兵士拿棍棒交叉挡住道路,众灾民拥挤地趴在棒子上向城里伸长脖子望,在他们眼里,进城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人群中有路引的只有少数几个,兵丁仔细验完路引惯例一伸手,这些人也习惯,各自从怀里掏出银钱放到他们手上,才一个个鱼贯通过,不能过去的人满脸绝望,能进去的人也面色灰败,谁也没好多少。兵士的理由是 不是饥民的就是有余钱余粮的,既然有,圣旨上都说的明明白白,得拿出来大家一起花。你若不拿,那不是饥民不能进城,就是胆敢抗旨,就地格杀也没有冤枉了你。至于这些余钱,当然是县衙里的人先用了。

到了任平生,一个领头的接过他的路引,一旁的兵丁把手伸出来照例要钱,任平生仰头向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 和老子要钱,瞎了你的狗眼!你看老子像有钱的样吗 神态十分嚣张。那士兵大怒,骂道: 你他娘的耍我! 扬刀就砍。领头的拦住自己手下,任平生的路引是王敢亲自发的,不同一般商贾,又仔细打量任平生,见他身材如此魁梧,神态又轻松自若,恐怕惹不起,于是道: 路引无误,让他进去吧! 那士兵无奈 呸 了一声,喝道: 走走走!

任平生回身叫青瞳和花笺: 进来吧。 士兵抽出刀来拦住,喝道: 路引! 青瞳伸手入怀,准备掏出玉印给他看。她的公主印信本来在那场沙暴中丢失了,后来萧图南派出整整六万人翻遍沙漠又给她找了回来。摸到玉印,难免又想起萧图南,现在不是唏嘘的时候,青瞳刚掏出玉印,任平生却已经回过头来,向领头的骂道: 你他娘的刚才没看清楚吗 老子是兵马司的,当兵的大爷带两个妞还要什么路引,你敢耽搁军情 叫你们当官的出来说话!

那士兵头干咽了一口吐沫,任平生越横他越不敢惹,只好干笑一下: 这 手下人不懂事,请过去吧。 青瞳已经进了城,却忍不住又转回马头来到那兵士面前,道: 这位官爷,你坐守城门要地,就这么轻易放我们两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进去了

士兵头愣了一下,越发相信他们是找茬的,赔笑道: 军部的官爷都有紧急军情,小人怎敢耽搁。 青瞳道: 你认为什么军事要务会带两个女子 你就一点也不怀疑,不打算盘问盘问 这 士兵干笑,他自然往那方面去想,可不敢说,勉强挤出一句, 这个 军情也是需要的,这也不是第一次看见。

青瞳深吸一口气,大声问城外饥民: 众位乡亲,我没有路引,他们也放我进去了,你们留在城外,死等着每天中午那点儿米汤,家中亲人有多少就要饿死了。你们也没有意见吗 众饥民唯唯诺诺。青瞳等了许久,长叹回头,打马便走。

走了一会儿任平生斜看着她道: 说那么一大篇,我还当你打算救门口那些人呢。 青瞳神色肃穆: 我要救的不是这百十个人,而是社稷江山。这般麻木的人谁也救不了,我今天就是想办法让他们吃上一顿饭,他们还是任人欺压的货色。人不自救,却想求谁 任平生看了她半晌,点点头: 说的对,我折腾了十几年才明白这个道理,没想到你小姑娘一眼就看透了,我十几年才练出的硬心肠,你天生就有了。你呀,以后肯定比老任有出息!可惜这样的人我却不喜欢。行了,前面就是当铺街市,你的东西我都给你系在马脖子上,那么些珠子打着滚也够你们花用了,这匹黑马我骑走,花的给你们留下,后会有期! 青瞳道: 你还想去找童参军 任平生道: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有一点儿希望也不应该放弃,老任无论如何也要再找找才是。

青瞳一声冷笑: 你八尺高的汉子,难道不求人就做不了事吗 王敢让你去找童参军你就去找,找到又如何 你们打算依靠一人之力重整山河 若是一直找不到,你们是不是就只能眼看着事态越来越坏,最后抱在一起痛哭天不佑我 任平生,你还敢大言明白了自救的道理,我一个小女子都替你羞愧! 说罢打马便走,看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青瞳走的痛快,心却时时牵挂着后面,任平生应该不至于受了自己的斥骂赌气便走吧。可惜等了许久也没听到马蹄声,任平生没有跟过来。青瞳心里长叹一声,也顾不得他了,带着花笺径直来到富阳县县衙,将玉印盖在纸上递了进去,自己府外等候。片刻大门洞开,衙役们连滚带爬地跑出来,略有些富态的富阳县令谢东升快步跟着,由于青瞳的大义公主是特赐了享亲王禄的,她的印信也是亲王才能用的六寸白玉印,整个大苑只有三个人才有。因为大苑有女皇,公主的身份在道理上和皇子平齐,也就是说青瞳享有亲王的一切权利,危急时,这印信就可以颁布政令。当然,这种事情从没有出现过,大多数公主都是好好在家里呆着。

像公主只带着一个宫人出门真是难得见到!谢东升虽觉得匪夷所思,然而印信却是丝毫不假,而且看青瞳神态断不是一般女子所有,刚才又听下人禀报,公主骑来的胭脂马一靠近马厩,县衙中原来养的马匹都自己让开道路,不敢与它争食,种种迹象表明她们来历不凡。谢东升不敢怠慢,一边命人在正厅设下宴席,一边亲自侍立伺候。

宴席十分精致美味,青瞳却有些食不下咽,边吃边问富阳县一些军情民情。富阳是个大县,军队在这里设有粮仓,备有几千担军粮。一个月前,王敢曾发来边报命谢东升就地招募五千士兵,青瞳于是问他招募的是否顺利 谢东升支支吾吾,现在兵荒马乱,任他怎么宣传为国分忧,愿意参军的也不足百人。看到公主脸色不好,谢东升忙说几日之后又来了一封军报,说关内侯元修的五万精兵已开拔勤王,目前全数收编到禁卫军中,统一由王敢调度,所以民勇的招募应该不那么紧迫了。

青瞳皱紧了眉头,关内侯私养的这五万精兵以前周毅夫和她说过,战力算优等的。上一任关内侯元承茂本是一个富甲关中的商人,曾有救驾的大功,先皇特许他坐镇一方,可自己招募不多于五万的士兵。元承茂倾尽家财,将这五万私兵装备得精锐无比。以前有二十万定远军云中坐镇,皇帝也不太在意关内侯这些兵马,后来定远军流散,景帝对这五万兵士便十分忌惮,没想到大难当头,元修竟不计前嫌,倾巢出兵保王护驾。

有了这五万精兵,自然多了几分仰仗。青瞳道: 谢大人,依你看关内军军容是否威严,战力如何 谢东升愣了一下才道: 微臣只是耳闻关内军是军中精锐,没见过他们一兵一卒。 什么 青瞳眼中霍然射出寒光: 富阳县是南行必经之地,关内军南下勤王,你怎么会没有见到 谢东升张口结舌,他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回答不出。

青瞳思路一时混乱,她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回到桌子边坐下,夹起一筷竹笋却不吃,只轻轻扣着桌子想事情。谢东升被她弄得很紧张,大气也不敢出。过了一会儿,青瞳抬头道: 谢大人,关内侯的五万兵士是他自愿打散的,还是合兵后被王敢强行打散收编的

谢东升忙道: 是侯爷自己提出的,不但他自愿打散自己的五万精兵,各部统帅也全部由原来的禁卫军接掌,他带来的将军们全都自己降了一级,成了副手,王大人这才相信侯爷真正是为国为民。现在禁卫军在渝州城坐镇,等整编以后再打回京城去。 哦 那关内侯部下的将军们都没有怨言吗 没有,那些将军都心甘情愿为朝廷出力。这等气节,堪为朝中表率,万岁和国公爷已经传令全国嘉奖侯爷

青瞳的心情很沉重,如果真正的忠勇之士,怎么会愿意打散自己的军队,降低自己的战斗力,即便他肯,难道他的部下也个个如此 何况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率大军南下,那王敢送来军报说已经收编了的五万大军是哪里来的 最大的可能,是元修暗中和宁晏勾结,时机一到,编入护卫军中的五万士兵一起发难,那么父皇就是砧板上的肉了。

她神色不变,轻轻放下手中筷子,道: 富阳县!我命你加紧征兵,务必在十日内征齐五千人。 这,公主 谢东升只觉得有汗水顺着头上流下,不知怎么应付。正这时,忽然有一个士兵慌慌张张跑进来,他身上衣襟写着斗大一个 仓 字,正是守粮仓的士兵。他一进门就大声喊道: 大人,不好了,有刁民私开官仓,强抢军粮了! 谢东升吓了一大跳,忙问: 饥民都不许进城,怎么会有人开仓,一定是士兵守城不力,进来了多少饥民

那仓兵干咽了一口吐沫,道: 就只有一个人。 什么 放屁! 谢东升刚骂出一句,立刻想起公主就在面前,连忙回头告罪,青瞳示意不妨,他才压低声音道: 一个人就能打开官仓,你们都是死人吗

仓兵带着哭的表情,道: 那人简直不是人,他长得那么高大,只一伸手,四个弟兄都被他扫下来,我们实在不是对手。两百斤的粮包,他一只手就抓起四个,两只手就拿了八个,一千多斤啊!他扔到一匹黑马背上就往城外跑,我们追过去,他隔着城门就把粮食扔出去,他用手指头一戳一划,麻包就整个裂成两半,粮食洒了满地 还大声喊 说朝廷给大家发粮食吃了,城外的饥民全上来抢。大人,那人拿了这些还不算,转身又回去拿,我们加上城守两百多人都拦不住他,小人来的时候他都已经来回拿了三趟了!

岂有此理! 谢东升脸色发白了,富阳县一共不过四百多士兵坐镇,他犹豫一下道: 调弓箭队来,将这个反贼射死! 且慢! 青瞳站起来咬牙道: 这人是本宫带来的侍卫,是本宫命他如此的。富阳县,你不必担心,我来处理。

青瞳带着一个小队的士兵来到距离城门百米左右,就走不动了,一见了粮食,四面八方的饥民都闻讯赶来,已经聚集了不下三千人,早将城门冲开了。守城的兵丁面无人色混杂在饥民中,任平生一只脚站在城门上,木头城门被拥挤的人群碰撞的不断摇晃,他也随着摇摇晃晃,可就是不掉下来。像演杂技一样,拿着麻包看哪里人多就洒下粮食。

青瞳暗自咬牙,一听说匪人把八袋粮食都扔到一匹黑马背上,就知道是这小子,别人有这本事,怕也没有砚台这样的好马。 任平生!你抽的什么风,快下来! 她大叫。

任平生站的高,早就看见她了,笑着冲她挥挥手: 大眼睛来啦,怎么还带着兵啊,要抓我 不是你让我求人不如求己的吗 我一想对啊,与其找什么童参军,还不如把粮食给大家分了,老子救一个算一个。

胡说!快下来,我保你平安。

好好好,分完粮食我就下来,可惜粮仓里的粮食太多,我一个人怕是天黑也搬不完,劳烦妹妹多等一阵子了。 青瞳气得脸色发黑,纵马向城门冲去,任平生笑眯眯地扬手冲她这边扔下一些粮食,饥民哄的一声围了过来,兵丁连忙护着青瞳后退。除非想踩死这些饥民,否则根本不能靠近任平生,更别想和他讲理了。任平生笑道: 怎么样,你能不伤一个人的过来,我就好好和你说话。

青瞳略思索一下,扬起脸道: 好,你给我等着! 转身命令士兵: 抬十担粮食出来,全都远远的洒在城外!多叫些人一起洒! 十担粮食是几百包,源源不断的运出去,很快在地上铺了巴掌厚的一层。任平生一个人洒米的速度远远不足,饥民顺着粮食跑出城去,片刻就走了个干净,只留下他一个孤单的在城门上摇曳。

青瞳缓缓来到城门前,仰头道: 下来吧。 任平生呆立于城门之上,颇像个小丑,他轻轻一纵跃下来,道: 愿赌服输,抓吧抓吧,事先说好了,要是杀头的罪我可是要逃狱的。

逃狱 不是任凭我处置

任平生笑道: 开玩笑,任凭你处置,你要让我以身相许怎么办

大胆狂徒,胆敢对公主无礼! 谢东升运足中气大喝。

公主 任平生也大大吃了一惊,重新上下打量青瞳, 你你 公什么主 青瞳转身不理他,对谢东升道: 富阳县,叫库兵清查一下,少了多少粮食。 不一会儿库兵回来了,任平生折腾半天才搬出去三担多一点,加上青瞳扔出去的不过是十几担,比起几千担的库存,是九牛一毛。

青瞳命道: 留下一千担充作军粮,其他的全部发还给百姓,有愿意从军的精壮男子,不但他自己有饭吃,家里每户还可以分一百斤粮食,没有能当兵的人家,可按人口每人分到半斤粮食。现在这个时候,你只要发下粮食,一定能募到兵。

公主!这是军粮啊,私动军粮是死罪,臣不敢! 谢东升脑门冒汗。 不必你敢! 青瞳拿出玉印,转向任平生: 把衣襟撕下来! 任平生一愣,还是依言撕下自己衣服前摆。青瞳在布料末尾盖上自己的印章,道: 富阳县,按我刚才说的写告示吧,算我发的公文。十日之内如果不能募到五千精兵,我父皇岌岌可危,你的军粮就给关内侯留着吧。

公主是说关内侯 不会,不会的! 谢东升脸色一片苍白, 他要是真的 就算有五千兵又有什么用 不如每户给五斤粮食好啦,我们募十万大军。

你愿意为五斤粮食拼上性命,仍旧救不回自己的家人吗 何况兵招来你也需要给他们吃饭,十万军吃一千担粮食,能吃几天 新招来的民勇不经训练怎么抵挡得了精锐部队,这些人只是幌子,派不上真正用场! 她凝视远方,今天是阴天,前途一片灰茫茫,什么也看不清楚。

四十六、埋伏

征兵的速度远远超过谢东升所料,实打实的发下粮食,不到三日就征齐五千士兵。还不断有精壮男子前来报名,青瞳精选了六千人简单操练,同时让谢东升给王敢发送公文,告知此地已有六万兵力,正准备启程上路支援禁卫军。但是不许提到她的名字,只说这些兵士是他自己招募来的。谢东升见她一张嘴就把兵力夸大十倍,不由愁眉苦脸,可也不敢不听从,只好战战兢兢发了公文。

三日后,接到军令,命富阳县带着招募到的士兵赶到渝州和禁卫军会合,渝州距离此地七百多里,接到命令当日青瞳就率众出发了,谢东升庆幸万分,公主除了要走一张渝州地形图,并没有真的让他带着兵走。

从富阳县到渝州城要路过一片叫做 五里沟 的险恶地形,渝州城虽然不算战略要地,但是却是渝州的首府所在,也是重要城防。大苑大部分城防都是高祖亲自选地设立的,设置的时候都要借助地利,像这五里沟,就是埋伏设防的好地方。此刻谷中就埋伏着四万士兵,这些人显然训练有素,那么多人却没有一点儿声音发出来,整个山谷一片静谧,只有太阳透过叶子斑斑驳驳的照在地上。

远处的长路尽头渐渐腾起一阵烟尘,谷中的探哨见了,紧张起来,发出一声清越的鸟叫,全部士兵立刻绷紧了身体戒备。然而那边的队伍行进速度太慢,等了许久,好容易走近了,却是一阵嘈杂的 哼哼 声,原来来的不是军队,却是一群肥猪,这群猪足有上万头,吵得震耳欲聋,赶猪的倒是两百个穿着苑军军服的士兵。谷中探哨面面相觑,他们等得是六万大军,这两百人来了要不要阻拦呢,眼看着这些人毫不戒备,一路说说笑笑赶着猪全都进了他们的包围圈,只好报告元修,请他自己定夺。

元修也拿不定主意。不出青瞳所料,元修并没有动用自己的关内军兵,只带了少数可能有人认识的关内军将领,来勤王的五万士兵全是宁晏派出的精兵。三日前他刚暗暗夺权,皇帝和英国公都被他软禁起来,并盗取王敢的禁卫军印信将真正的保皇军都调走了,原打算近日就启程将景帝秘密带回京都,谁知突然得到富阳县征兵六万,要来勤王的报告。

六万士兵!谢东升什么时候有那么大能耐了 六万人进入渝州勤王,那是一定要见皇帝,至少要见王敢的。然而王敢已经被他关起来,怎么也不可能帮他掩饰了,这六万人要闹起来势必生出许多变数。这真是节外生枝,要说和这些人对敌他并不担心,自己手中这五万人是宁晏精选的精锐,战斗力丝毫不逊于元修自己的关内军,六万新招募的民勇不可能敌得过这批精兵,怕就怕万一打起来,各地手中有兵的人都得到消息,自己回京都的路上就不那么安全了。

元修其人,也是胆大果断的将才。他慎重考虑后决定在五里沟设伏,利用五里沟堪比十万大军的地利悄声无息地吃掉这六万人,然后再依照计划回京。于是他一边假借王敢名义下了军令命他们过来,一边在五里沟设下陷坑、绊绳、巨石、弓弩等物,只等他们一脚踏进陷阱。谁知等了大半天,等来的是一群肥猪,这伏击战打还是不打 眼看再不决定,前头带路的士兵就要走出埋伏圈了,元修沉不住气了,命手下人盘问。

队伍最前面的士兵身材高大,一路笑声很大,正和旁边的队友说笑,突然路边站起一队持枪的士兵,几十人一起喝道: 站住!干什么的 声音洪亮,这是练习好的下马威,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谁都会吓一跳,再说谎就会不那么自然了。

可惜他们忘了这群人还赶了上万只猪,群猪首先受惊,一起尖利的大叫起来。猪可不比牛羊安静,叫起来惊天动地,俗话说 杀猪般的大叫 ,可有没有人听过同时杀一万只猪的大叫 问话的哨兵只觉脑袋里 嗡 的一声顿时开了乐器店,锣鼓钟磬琵琶木鱼一起敲起来也没这么吵,那赶猪的高个子士兵回答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见。他忍住嘈杂又大声问: 你们是干什么的 高个子嘴巴又开合几下见他还是没有听见,一个纵身跃到他面前冲着他耳朵大喊: 劳军!劳军的! 又指着猪群,仍旧凑在他耳朵边上喊, 吃!这些猪,给渝州城的万岁爷和国公爷、侯爷还有军爷什么的,吃! 他的声音亮若洪钟,问话的士兵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声响个不绝,听是听见了,可脑袋都快给他吵炸了。他忍不住大叫道: 别喊啦,你小声点! 那高个子吼道: 猪叫你也叫,俺小声你能听见吗 你快别喊了,等俺管住这些猪,你管住你那些人,再说话!

好容易群猪安静下来,又恢复成一片烦人无比的哼哼声,那哨兵伸直腰运中气刚要喝问一声,眼睛一瞄一片猪头马上想起不行,话到嘴边变成很小的声音: 说,你们哪里来的,谁让你们来的 一点儿威势也没有,倒像奸细接头。那高个子道: 谢大人让俺来的,俺们是富阳的士兵。看衣服你们也是士兵,趴在沟里干什么啊 说话间猪群不耐烦突然停住,左右乱走,那两百士兵就前奔后挡的阻拦,片刻也不安静。

哨兵头大如斗,这话没法问了,只得压低声音道: 你等着别动,我去报告! 一会他又回来,指着高个子道: 你是他们的头目吗 跟我去回话! 高个子依言跟他来到元修身边,丝毫不懂礼节,只冲着元修傻笑。

元修皱起眉头,问: 你是富阳士兵 叫什么名字 当兵多久了

高个子道: 俺叫改花,一个月前才当的兵,俺们县令谢大老爷招募的,给咱饱饭吃!

改花 你这般高大的汉子,怎么起这样的名字。 俺上头四个哥,到俺这还是个儿,俺爹俺娘实在想要个闺女,就给俺起名改花,下面就能生女娃了,在俺们那里,女娃子叫招弟、引弟、来弟,男娃子叫爱芬、改花、领妹,多得是。

元修上下打量他,无论口音还是外貌,确实像关中人。不由信了几分,何况现在的年月,多少人要饿死了,不是衙门征召,谁能找出那么多猪 他哪知道这一万头猪,用了青瞳二十六颗一色浑圆的夜明珠,方圆十几个地县的生猪都被她买个干净。

改花!我也是大苑的军人,我是关内侯元修。

啊,是侯爷,俺听说过你,谢大人背后成天夸你什么国之栋梁,什么柱子中间流的,俺能见到你,真是三生,那个万幸了! 元修微微莞尔,道: 我问你,你们招来的士兵真有六万人 那可不,俺当上兵的时候就有六万了,后来听说谢大人又招来两万多,没来得及报上去,应该有八九万,说不定十万都有了!

元修心里一咯噔,道: 你说谎吧,富阳虽是个大县,可也没有那么多人口,哪里有十万青壮男子。 侯爷你咋说俺说谎呢 高个子急了, 俺从来不撒谎的,这些兵都是关中的灾民啊,谢大人一说给饭吃,一千里地外的都跑来了,这还是细细挑的呢,孬的一个不要。要不你得有力气,要不你得跑得快,要不你得当过兵,没这些,还挑不上呢! 他咧开嘴笑, 像俺就是有把子傻力气,侯爷你看! 说罢他四周看看,一手拎起一块大石头挥舞几下又放下来,这一下好些人都脸色发白,这两块石头少说有三百斤,整个军队能拿起这个的也没多少。一个千总急了,道: 民勇里个个都有你这样的力气

高个子挠挠头,想了想道: 那不至于,俺算力气大的,可还有射箭好的,会点武的什么的,谢大人专门请了个原来定远军的什么将军操练了一个月啦,还练了一个什么阵,听俺朋友牛宝说,那阵势可厉害啦,俺,唉,那将军没看上俺,俺才和这剩下的两百个弟兄成了送猪的。

元修四下环顾,他手下的将军个个神情肃穆,敌兵的强大远超想象,现在动手竟然没有把握了,可是不动手行吗 皇帝和英国公已经被软禁,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他们既然带了这么多猪劳军,一定是很有诚意来护驾的,一定料想不到他们要救的人正埋伏着想要他们的命。错过这个时机以后更麻烦,况且自己有五里沟地利,他打定主意,道: 领这位兄弟下去休息吧。

高个子道: 俺不用休息,大人让俺先去把猪送城里,还让俺和城里人商量安排其他弟兄睡觉的地方呢,俺们那么多人,没个大半天折腾不来,再耽搁天黑了完不了事。

兄弟,我们是渝州的前哨,渝州城现在住着万岁爷,不是你想进就能进去,我们先给你通报,省的你在门外等。这么多猪,都堵在城门外你也不好管,不如留在沟里,就算有个疏忽,猪也跑不出去,我手下的弟兄也能帮你照看。 高个子大喜: 那敢情好,谢谢侯爷,谢谢侯爷!

等他一走,元修立即下令: 传令回城,调城中那一万守兵都出来增援,只留下一百人看守,还有,包括库房监狱的守兵,本侯府上的家丁护院,城中所有能打仗的人一个不留,都来支援,务必要把这支军队掐死在五里沟! 与此同时,高个子士兵回去和兄弟们大声说: 侯爷让咱们留下等着,他们帮咱通报安排,咱们谢谢侯爷! 两百个士兵一起施礼,大声道: 谢谢侯爷! 群猪又大声哼哼起来,元修敷衍的挥挥手。

这声 谢谢侯爷 一响,埋伏的青瞳暗暗叹口气,她很希望能与元修和谈,然而和谈要有和谈的本钱,六千人里看着最强壮的两百都在任平生那里放猪呢,现在手里全是只会蛮打的乡勇,如果不骗得渝州城全军出动,她拿什么和人家拼 她低声命令余下的人道: 大家小心,绕道进渝州,走慢点儿,等渝州成了一座空城,我们就一举拿下!

四十七、夺城

渝州城楼上,两个守城的士兵正来回巡视,一天之内不断调兵,让他们十分紧张,一队大军刚走没多久,远处又来一队人马,看情形有几千人,他们到了城门下,高喊道: 奉侯爷之命回来守城,快开城门! 两个士兵吃了一惊,一个道: 我们奉命守城,没有上头的命令,一律不得开城门。你们是什么人

侯爷刚刚得宁国公急报,十六卫军残部打探到皇帝在渝州遇险,要趁机攻城,已有上万人马陆续至渝州附近,现在城防空虚,怕你们守不住,特调我们回来一起守城的! 一个骑兵打马上前,在城下喊道。

守城的是宁晏派来的偏将沈洪升,他不敢轻信,上前喝道: 胡说!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十六卫军是王师,只会保护皇上,攻什么城 再说这里几万大军坐镇,什么叛贼想攻破那也是妄想!

哎呀将军!自己人就别说笑话了,侯爷带着人马已在五里沟和富阳军开战,要不是情势紧急,怎么会抽调我们回来 我是侯爷秘密带来的副将,没来得及和国公爷照面。现在情况紧急,你别耽误事情了,富阳军战力并不太大,侯爷说预计天黑前会回来驰援,现在能不能守住渝州,全靠我俩合作,你还怀疑什么!快开门,等我上去我们商量部署一番!

那偏将沈洪升吓了一跳,对己方的事知道的这么清楚,应该不会错,说什么没来的及和宁国公照面,分明是故意隐瞒。关内侯既然故意隐瞒他的身份,可见定是个好手,不到情急,也不会让他露了行迹,想到这,他连忙摆摆手,道: 开门。

城门缓缓打开,门外的数千士兵们纷纷靠近城门,队形有些杂乱随意。沈洪升突然发现,这些看起来动作随意的骑兵们,他们的表情并不轻松,有的还经常往城楼上看,似乎有点儿紧张,前头进了城的士兵也没有松懈的表情,甚至有不少士兵的右手不经意放到左侧腰间 多年兵戎生涯养成的直觉惊醒了沈洪升,他猛抽出刀来,大喊: 有诈!关城门!

青瞳叹息一声,未经训练的民勇,还是露出破绽,她毫不犹豫,大喝一声: 冲!

本城守军听到首领惊呼,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愣在当地。城门外的士兵们却一起大喝着冲向城门,想要再关门已来不及,城门一下被冲开。数百名骑兵率先冲进城,后面绵延不断地跟着无数步兵。渝州城只留下几百守兵,城门又被守城人自己打开了,所以这个渝州城,被一群乌合之众没有费劲就攻下了。

夺下渝州城,青瞳站在城楼向远处看,此刻城上还是元修的旗号,她让任平生说那子虚乌有的大军天黑能到,元修不知道城中生变,但愿任平生不露破绽,让元修等到天黑再发现不对,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周旋。

公主,找到了! 一个探哨快步冲上城楼,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在守备衙门的后宅,皇上和英国公都在。 立即带我去! 青瞳甩下披风,跟着他快步下城,甲胄撞击,哗哗作响。来到守备衙门,景帝和王敢已经给扶到大厅坐着了,青瞳四年多没见父亲,乍一见只觉他老了很多,不复宫内那潇洒风流的样子,她顿觉心酸,上前见礼道: 父皇安康。

等了半晌不见景帝回应,青瞳抬头一看,见景帝哆嗦着想站起来,满脸都是眼泪。她赶紧上去搀扶,毕竟是血肉相连的亲生父亲,青瞳双手一碰到景帝的手臂顿觉心里十分激动,她担心晚来一步,只能看到父亲的尸体,所以才在没有多少把握的时候冒险出兵,此刻见到父亲无恙,心中欢喜多于焦虑,她颤声道: 父皇,儿臣回来了,儿臣愿护你平安。 一颗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谁知景帝用力推开她,号啕大哭: 真的是你,朕还以为那些士兵骗朕啊!完了,全完了!呜 你个逆子,你怎么回来的,你是不是得罪了西瞻人,他们不要你了!朕还想着有翁婿之情,能从振业王那里借兵,谁知道 你这不孝女,把朕最后的希望也断送了!你把祖宗的江山也断送了!你回去,快回西瞻去!呜,现在怎么办 天啊,朕该怎么办 他全不顾形象,哭得涕泪交流。

青瞳只觉得心里又冷又沉,就像被装进去一块井水里冰着的大石头,带着她的心直沉到黑不见底的深井。对父皇,虽然青瞳没有报太大的希望,但也不应该这样没有骨气!她的手臂上一下接一下,被景帝用力的推,耳边还不停传来景帝呼天抢地的哭叫: 你回去,回西瞻去!

青瞳只觉得一股烦恶之气从胸臆之间腾起,她霍然回头,喝道: 父皇,你打得什么主意,向西瞻人借兵 我告诉你,西瞻人进我京都之日,就是大苑烟消云散之时! 大概是神态凶恶,景帝顿时住了口,呆呆看着她,脸上还挂着泪珠,青瞳压住心头怒火,转向王敢,喝道: 英国公!这是不是你的主意

王敢向她深深施礼,抬起头已老泪纵横: 公主,皇上这些天一直这么叫,臣 怎么劝说也不行,老臣无能,中了元修那恶贼的奸计,连累皇上身陷囹圄,才会如此,无论如何,臣的罪责不容推卸。

好,别说了,五里沟那边我的兄弟只能拖到今天晚上,元修很快就会回来,我手中只有五千余民勇,实在难以御敌。 景帝在顿时脸色发白: 五千 那我们还是尽快撤离渝州吧! 当然!不过光跑不是办法。 青瞳紧锁眉头, 英国公,你的禁卫军军符是不是让元修拿去了

王敢显出悲愤的神色,道: 这奸贼,他夺去我的印信,说要打回京都,禁卫军全被他骗去晋阳了。

青瞳道: 我想也该是如此,我在富阳收到的军令必定是元修下达的,没有印信 她低头思索,果断抬头道, 我们立即去天凌城暂避,那里离渝州城不过两百里,天凌是整个渝州府最重要的军事要地,城中有八千正规驻军,勉强可以和元修一拼。且天凌城池远比渝州坚固,元修如果攻天凌,必要先取渝州,一会儿走时渝州城内的存粮我们一粒米也不给他留下,我就不信他出城伏击能带多少粮食,只需守住天凌城半个月,他五万大军就成了软脚虾,我看他还怎么打 父皇,你不要担心,儿臣立即护你去天凌城,至不济也拖得他元修不能动弹,等禁卫军回援,就轮到他哭了。 说罢传令士兵搬运粮食,他们一进城青瞳就已经让人整理这些物资,所以得了命令,士兵们马上动手,秩序井然。

这 景帝手足无措的看向王敢,青瞳说的好像有理,又好像没理,反正他分辨不出,只好看上过战场的王敢的意见。 好! 王敢兴奋击掌,道: 这确实是万全之策,臣一定能守住天凌城半个月!

青瞳摇头道: 万全之策我生平未见,也不认为世上有这种计策。还是我来守城吧,我有一匹快马,元修定然追不上。英国公你不必去天凌城了,出了渝州立即骑马去晋阳召回禁卫军,没有印信证明,只有劳烦你亲自走一趟。你召回禁卫军后立即打探天凌消息,如果我没有把握胜过元修就会坚守,那时你再引兵援助。我们里应外合,吃掉宁晏五万精兵!

王敢怀疑的看着青瞳,她说什么没有把握胜过元修就会坚守,难道她妄想凭八千人胜过元修五万精兵 这人前面说的话有条有理,不像这么鲁莽的人啊。听富阳来的兵勇报告,她凭借六千人就能夺下元修五万人把守的渝州城,虽说是诈来的,但是换成自己绝对不行。可同时也能从这点上看出她胆子太大,如今自身还危如累卵,她已经想怎么吃掉五万精兵的事情了,万一她急功近利,冒险出击,岂不是将万岁置于危地

他越想越犹豫不决,道: 八千对五万精锐,守城也不够,出击绝不可以,一定要坚守,还是臣来守城吧。 青瞳道: 英国公,你想想,禁卫军我调不动,你留下来守城保护父皇,我没办法助你退敌。然而我守城,你却可以去晋阳调兵援助,这个账是不是这样算才划算 你放心,我一定如你一般忠心保护父皇。

公主,万岁是您亲生父亲,臣岂会担心殿下的忠心 可是 万岁身系社稷,不容有失 王敢终于说出实话, 您来守城臣实在是放心不下。 青瞳噎了一下,她没想到王敢是怀疑她的能力,她第一反应就想大笑,这个笑还没出来人已经冷静下来,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轻狂。周毅夫曾反复告诫她要兼听所有人的意见,尤其是和自己观点不一样的人,退守天凌城是青瞳路上就想过的,天凌城的兵力部署和城池地形她早研究过了,的确是最好办法,那么问题是谁来守城,王敢谨慎无比,自己相比之下心贪的多,世事不能尽在掌握,难怪王敢不放心。

她恭敬站起,道: 调兵之事非你莫属,天凌城只能我来守。实是情势如此,别无他法。但是英国公的教诲我记得了,无论机会看上去有多好,无论我有多大把握,都会坚守天凌城,绝不会出击,绝不为逞能让父皇涉险,请您放心!我们如果继续在渝州争执,等天一黑,元修的快马追来就会包围此城,那时我们人只有五千多没上过战场的民勇,城只有这不适合守的渝州。别说半月,恐怕连三天都没有把握,一切休矣!

王敢冷汗直冒,何尝不知她说的是事实,要是没有皇帝在此,那他一百个放心,可现在山一般的重担压在肩上,实在难以决定,眼看景帝全等他意见的样子,他在心中反复衡量,踌躇不定,急得满屋子乱走。

青瞳怒气上扬,怪不得王敢一生征战却不敌周毅夫名头,父帅什么时候这么犹豫,当断不断,只能坏事。她猛然喝道: 王敢!你费尽心力找我回来,却信不过我,天凌城池坚固,粮草充足,我要连守城也不能,还能指望我解民之威,息国之乱

王敢大吃一惊。 解民之威,息国之乱 是自己公文里的话。青瞳迎着他吃惊的眼神点点头,道: 定远军军机参赞童青木见过英国公。

公主!你 王敢惊得倒退几步。青瞳道: 英国公,你想一想,参军只是军中末吏,为何定远军十几位一品将军听一个参军的号令 为何童参军立下军功,却在功劳簿上只字未提 定远军坐镇边关二十年,为何公主下嫁之后就多了个让主帅信任无比的童参军

王敢恍然大悟,双手抱拳,两眼含泪,哆嗦着嘴唇想说话,青瞳料想他要说 终于盼到将军 或 原来公主就是一夜破三关的童参军,王敢佩服 之类的话,现在没时间等他抒发心情,厉声又道: 王敢!你在公文中说要是找到我,这领兵之权就交到我手,你会俯首听令,现在这话还算不算 王敢闭上嘴,抱拳躬身到地,道: 王敢尊令。

好!你骑了辕门外黑马即刻去晋阳,我护送父皇去天凌城,现在离天黑不过三个时辰,要立即启程才能避开元修追击。 青瞳将手一挥,率军出城。任平生赶猪,骑着砚台太打眼,所以给青瞳留下了,现在正好给王敢用,别说元修军中,大概整个大苑都难找出追的上砚台的马。

一切部署都要顺利到了天凌城才有把握,现在除了快跑没别的主意,可惜胭脂无论如何不肯让别人单独骑乘,不然让景帝快马先进天凌,青瞳就不用这么紧张了。

四十八、山匪

太阳一点点跨过头顶,开始西斜,已经是下午了,然而离天黑尚有许久,元修紧紧盯着远处的渝州城头,马上就是未时和申时的交界,临行时他命沈洪升每隔两个时辰变幻一次旗号,确保渝州安全。有些事情,就是诸葛亮在世也不可能全都计算到,青瞳一行此刻才出渝州城十几里路,她觉得自己没有破绽,可她不知道元修不会等她安全到达天凌了。

任平生尚在谷口躺着晒太阳,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最初盘问他的哨兵闲聊,那哨兵觉得他很闹心,可也不得不敷衍着。突然见元修面沉如铁来到他面前,抽出腰间宝剑指在任平生咽喉上,道: 说!渝州城内出了什么事 任平生仰面躺在地上,翘起的二郎腿还没放下,盯着自己脖子上的白刃,他哆哆嗦嗦道: 侯爷,你干吗拿刀子比划俺,俺胆子小,什么渝州,俺、俺怎么知道

放屁! 元修手下用力,刀刃在任平生脖子上略一陷下去,他已经杀猪一样叫起来: 俺怎么啦,救命啊!侯爷你怎么要杀俺

渝州城传出信号,城中有变,你还敢抵赖,快说,你们到底是哪里来的 不说立刻就杀了你!

任平生心中暗道,大眼睛,你怎么让城里传出信号了呢 该不是老任曾经开罪了你,你想借这 关内猴 的刀把我宰了吧 他想着主意,这里离谷口不远,自己想逃走还是有把握的,只是带来的两百兄弟恐怕不能幸免。元修手中长剑又在他脖子上加力,已经有血渗出来了。任平生把心一横,不再模仿富阳口音,笑道: 这些都是富阳招募的民勇,我可是半句假话也没有,你们撅着屁股趴沟里一动不动等了富阳大军这么久,还把渝州城让出来给我们住,我们好歹也要尽尽地主之谊啊!

元修脸色巨变,虽然心中有数,可渝州真的陷落还是让他备受打击,他大喝: 都起来,全军出击,火速回渝州! 任平生笑道: 不是说了天黑吗 我说猴哥,你性子太急,就不等了 元修怒喝一声,用力劈下,锋利无比的剑刃被任平生两根手指夹住,随即剑刃上传来一股古怪力道,元修手臂酸麻,跟随他十几年的宝剑脱手被任平生夺去。他也随着踉跄后退十几步,仰面摔在地上,他自幼习武,兵马娴熟,在那人手里却无半点儿挣扎的余地。再看那大个子从地上一跃而起,道: 兄弟们,放响箭传信城里,猴哥恼了,猪给他们留下,我们扯呼啊!

两百民勇一起答应,用力在猪屁股上踹上一脚,这一路他们都是这么干的,踹过之后前面一里外喂食。猪群大叫起来,齐齐冲向元修队伍。一万只猪不是小数目,虽然对元修大军造不成实际威胁,可这队伍行军全无章法,只管乱闯乱撞,若是持刀砍去,这些猪皮硬是比人结实,中了好几刀也不死,只管叫的凄厉无比。最终元修大军以五敌一,取得绝对胜利,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满谷,一万只猪全部解决,可惜五万将士的杀气锐气也被这些猪消磨干净。元修审问俘虏得到口供,富阳招募的民勇实际只有六千人,是自己撤空渝州城,将他们拱手迎入。他脸色红白交替两次,仰天吐出一口血来。他稳住心神,喝令手下: 整装出发,立即攻城!带上这些俘虏,当着他们的面宰了!

再说青瞳一行离城不过十里,正急急赶路,突然身后天际传出尖锐的一声呼啸,那是任平生传来元修追击的信号。青瞳全身剧震,骤然停马,急速看着自己队伍。

五千余乡勇只有几百人配备马匹,元修既然识破,不用两个时辰就能追上来,旷野之外遇到这五万大军,必败无疑。如果自己单独骑着胭脂带着父皇去天凌,一马二人不知跑不跑得过元修,而且不带一兵一卒万一天凌守将也有异心,那就一切休矣。她咬牙喝道: 回城!死守渝州! 景帝吓了一跳,怎么又要回去 再看青瞳,她因做了一个极度冒险的决定,此刻面容颇有些亡命之徒的狰狞。天凌来不及去,她只有去一个更近的地方借兵,这实在是没有把握的事情,她在这节骨眼上去借兵,谁来守城 她喝道: 来人,传信叫王敢回来守渝州!守住两天就是他的功劳!你们立即护送万岁回城!

王敢毕竟是沙场宿将,用这五千民勇守三天还是胜算很大的。至于去晋阳调兵的事只能先放一放,反正晋阳的兵就是飞过来也赶不上救援。她没有时间解释,一催战马,胭脂四蹄飞扬,箭一般射出去。青瞳远远回首,看了一眼父皇,暗自祈祷诸神保佑他能平安无事。

她去了一个时辰左右,任平生也跑回渝州,他仅凭两条人腿居然将元修骑兵拉下一半路程!即便是短距离,也十分惊人,当然他带着的两百民勇是不能跑回来了。见了王敢后得知青瞳只身向城北冲去,他立即跳上砚台追出去,然而真正跑起来还是胭脂更快,等他被群山拦住去路,青瞳已经一个人上山多时。他们两个去的是渝州城北莽虞山。那是一条连绵八百余里山脉的主峰,南面缓坡上山道虽然处于荒野,然而离渝州城北门直线距离才五十里,像胭脂、砚台这样的快马,片刻就能跑到。

大半年前,莽虞山进驻了三万多人,他们占山为王,坐守一方。当时景帝仍在位,曾派兵剿杀,然而这支队伍不与官兵硬碰,军队到则躲进八百里深山,军队退再出来活动,也不像一般盗匪打家劫舍过活,而是对当地百姓秋毫无犯。原来渝州、郴州一带的盗贼见他们不碰官府也不抢黎民,以为他们软弱可欺,纠结在一起大举进攻,意图吃掉他们,瓜分势力范围。结果面对同行,莽虞山的山大王却毫不手软,一场大仗打下来,莽虞山和盗匪的伤亡比例是惊人的一比一百多。几次后,盗匪都知道这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转而纷纷投靠,莽虞山首领择优而用,现在势力已壮大到六七万人。郴州和渝州的知州都曾上奏朝廷派兵围剿,然而奏章还没到京都就赶上杨予筹叛乱,谁还顾得上这个 凭当地驻守的那点兵力,山大王不来进攻他们就要念佛,哪敢轻易捻他们的虎须,好在莽虞山的山大王十分中立,只要你不惹他,谁来占领渝州、郴州,他全不关心。

青瞳来渝州之前,曾盘问富阳县令谢东升许久,也曾多方了解渝州情况。知道离渝州不过五十里左右有这支山贼队伍存在,如果能说动他们投诚相助,就能抵挡元修。这是解决眼下危局的唯一可能。

她来到山脚,解下腰中佩剑挂在马鞍上,又摘下头盔,脱掉护身铠甲,只着普通布衣,表示自己既不会攻击也丝毫不设防备。然而这样一来,盔甲内的女子式样的骑装和长发就露出来,不能掩饰了。她牵着胭脂步行而上,没走几步就听见清越的铮鸣声,这是战场上用来鸣金收兵的乐器,看来莽虞山的大王也是用此物传信。这声音青瞳听着很是亲切,然而随着铮鸣出来一队整齐的喽啰,人人刀剑出鞘地拦住道路,那就一点儿也不亲切了。

青瞳道: 我是新任渝州守将,想求见你们首领,请代为通传。 领头的一摆手做了个等的手势,随即凝神盯着她,不说话。等了许久不见动静,青瞳急道: 我有十分紧急的事情要和首领商量,可否通传 伸手入怀掏出一颗珠子递过去。这举动引得周围人兵刃一起指向她,领头的喽啰退后一步道: 你误会了,消息已经传上去,姑娘稍后! 青瞳一愣,不知道他们用什么办法通风报信,能令自己浑然未觉。

片刻,山上传出三长一短的铮鸣声,领头的收剑入鞘,道: 可以,二统领愿意见你,顺着山路上行,会有人带路。 说罢迅速带人后退,转瞬一队人就隐入草木不见踪影。青瞳暗自咋舌,莽虞山的山匪纪律严明,这山大王竟完全按照治军的要求治匪,真是闻所未闻。

走出不远,就有一个穿着软甲的喽啰对她示意,青瞳跟着他朝山顶走去,每走出里许,就有铮鸣传信,长短不同,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青瞳才走出没多远,山顶正厅里的二统领就已经得到她的全部外观资料,实际上,要不是青瞳的外观引起他好奇,他也不会让青瞳直接走到山顶来。他问道: 穿盔甲的 她自己说是渝州城守 一个女子

喽啰回话: 是!身量高挑的姑娘,二十几岁,容貌出众,所骑的胭脂马神骏非常,应是有些身份的人,只是目光焦虑,像是有事的样子。不过我却不信一个女子是城守,大概是城守所派,说错话了。

难说。 二统领道, 我就认得一个出众的女子,领兵作战,无往不利。 他凝神思索,落草莽虞山后,他最大的精力就用在布置这套消息网上,眼皮底下的渝州城一举一动他都知道。元修进驻以后,渝州已经没有城守了,哪来的新任城守 莫不是今日突然夺城的队伍 二统领眼前一亮,他虽然旁观者清,也是等到渝州全被占领了才弄明白这支队伍是夺城的,然而元修的军队被他们用什么办法陆续骗出去还是想不通。真是打得好漂亮的仗!

来人! 他吩咐, 开中门,这是位英雄人物,当得起迎接一下。 青瞳快步上山,心中焦急。来到山顶正厅,远远见到一队人在门前站立,当先一人身着长衫,文士打扮。二人各自快步凑近,青瞳预备着说仰慕已久名不虚传,二统领预备着说渝州何时出来一位豪杰之类,手已经成抱拳之势,来到近前,两人对脸,都是 啊 的叫了一声,所有的话都咽回去了。

呆了半晌,二统领试探着叫出来: 参军 林逸凡! 青瞳惊叫, 真是你,你是莽虞山的山大王

林逸凡也同时大叫: 参军!真的是你!你你,不是去西瞻了吗 青瞳心中高兴得像要炸开一般,上前拉着他衣衫,满脸都是喜悦。林逸凡颤声道: 你去了西瞻,再没消息传来,林逸凡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参军。 说罢,他单膝跪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见过参军! 眼中已经泪光莹然。

以往就是不穿盔甲,林逸凡也是普通打扮,青瞳第一次见他穿长衫广袖,她抑住泪水,一把将他拉起来,道: 林逸凡,你怎么成了教书先生 林逸凡有些不好意思,道: 装装样子罢了,我现在是莽虞山的军师,想让别人看了文气点儿。

青瞳心里叹息,林逸凡竟然落草为寇,这中间定然有无数伤心事。林逸凡道: 参军,先到厅内坐一会儿吧,这真是一言难尽,有话我们慢慢说。 转身吩咐手下, 速去叫大统领过来。 片刻厅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个极大的嗓门道: 老林,怎么非要我来见见,这妞听说漂亮得很,你留着吧,不用和哥哥客气。 他说罢大笑着进门,身后跟着一个同样身材魁梧的人,闻言也大笑起来。

青瞳忍着笑,道: 不行,奴家是来找山大王的,不要跟着二大王,武本善,还是你来吧。

武本善张大嘴巴瞪圆眼睛呆立在地,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喘息,他身后的胡久利使劲揉揉眼,再看还是青瞳没错,顿时发出一声怪叫,两个人一起颤声叫出: 参军! 那声音直穿胸臆,透心彻肺,熬骨催肝,钻进骨髓深处,再勉强经过喉头。一番挤压辗转,已破碎的不成样子,出口的只是一点儿零落呜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