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吧?”

“不怎么好,”他的脸色也很苍白,“我刚才觉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噢,”知乔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开玩笑,“至少你没有在降落时掉进海里,差点淹死。”

“什么?!”谢易果瞪大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知乔。

“嗨,那什么…”另一位驴友兄弟也面色不佳地走了过来。

打完招呼之后,知乔忽然醍醐灌顶地问周衍:“接下来我们该干什么?”

“看到那边的信箱吗?”周衍指着沙滩另一头。

“嗯。”

“最先到达的人有‘让路权’。”

“又来…”知乔本想说些什么,但一瞬间,她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着周衍,“那我们还等什么?”

几乎在同一秒里,知乔和周衍拔腿向沙滩的另一头奔去。谢易果和那位驴友兄弟愣了几秒,才追上去。四人在铺满美丽的白色细沙的沙滩上奋力奔跑,知乔简直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必须得到第一名!

这一次,绰号是“省略号”的驴友兄弟渐渐冲到最前面,依次排在后面的仍然是周衍和知乔,谢易果也许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不如死的极限跳伞运动,因此被甩在后面。

按照这样的顺序看来,周衍和知乔仍然会是第一名。

“啊…”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挫败的叫喊。

知乔忍不住回头,发现谢易果倒在地上,痛苦不堪地挣扎着。

犹豫了一秒,还是停下脚步,转身向他奔了过去。

“你没事吧?”

谢易果痛苦地抬眼看着她,脸色越发显得惨白:“我好像…扭伤了。”

“我扶你起来。”

知乔抓着谢易果的手臂,他一手撑在肩膀上,艰难地站起身,痛苦地抽着气。

“能行吗,哪里扭伤了?”

“左脚。”

“左脚吗?”她弯下腰认真地看着他的左脚脚踝。

就在她仔细辨认的时候,谢易果忽然猛地甩开她的手,拔腿向竖着信箱的方向奔了过去。

知乔错愕地站在原地,直到他奔出十几米开外,她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她再一次奋力地奔跑,比刚才更努力、更不顾一切,但为时已晚,谢易果比她早了几秒到达终点,而他的驴友兄弟和周衍早就站在了信箱旁边。

“所以,”谢易果喘着气,从信箱里拿出一个装着照片的信封,找出两张照片贴在信箱上,“对不起,你们得…让路了。”

说完,他皱皱鼻子,如同邻居家最让人头疼的捣蛋鬼一般。

知乔两手插着腰,站在原地,大口地呼吸。在水中的生死搏斗和剧烈的奔跑让她用尽了所有力气,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哭不出来,好像泪腺忽然干涸了,又或者,她可以为很多事流泪,却独独不会为件事。

驴友两兄弟拿着新的线索信封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知乔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唯一难以面对的,是周衍。

“…对不起,”垂下头,一种异常沮丧的情绪她向袭来,“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

“知乔——”

“对不起,”打断他,“我知道我太笨了,太容易相信别人,这很愚蠢,简直…简直太愚蠢!”

“知乔——”他叹口气,又喊她的名字。

“不不,”她还是打断他,“我知道,你很失望,你对我很失望。我自己也是,我觉得我…”

直到这一刻,她才哽咽起来。

泪水重新布满她的眼眶,她不会为自己做了一件蠢事而哭,但她却会为周衍的失望无法自己。

她并不想哭,不想表现得除了哭泣之外再也没有其他表示歉意的方法——她抑制不住——她让他失望,这对她来说比什么都令人难过!

“…乔,”这是,自从那次吵架之后,他第一次喊她“乔”,“我没有对你失望。”

“我知道,对不起,我知道我…”她顿了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没有什么?”

“我没有对你失望。”他的嘴角含着微笑。。

“怎么可能…”。

周衍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然后伸出手,温柔地搂住她:“不管你信不信,我是说真的。”

“…”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领着她在信箱旁边坐下。

摄像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跟了上来,周衍起身走过去跟他交涉了几句,那人点点头,走到一边去了。

“有关于失望和希望,”他重新在身旁坐下,“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知乔用力揉揉眼睛,似乎还不相信是真的:“什么故事?”

“…关于我的,”他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你一直对我的过去很好奇。我也知道,你见过蒋柏烈了。”

“…”

“那么,你从他那里知道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她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吸着鼻子说,“他只说了‘米尔格拉姆实验’和‘失控的逻辑课’。”

周衍错愕地眨了眨眼睛,慨然一笑:“那就够了。”

“?”

“也许那对我来说,就是一堂…失控的逻辑课。”

 十(上)

“好吧,”周衍调整了一下坐姿,抬头看着天空,眯起眼睛,“让我想想该怎么开始。”

“…”

“先来介绍一下人物,”他轻咳了一下,嘴角有一抹带着自嘲意味的笑,“主人公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准确地说,是天才少年。”

知乔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周衍耸了耸眉毛,“古人之所以说‘英雄出少年’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如果懂得了比他年长十几岁甚至几十岁的人才懂的东西,那么他会显得非常与众不同,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被称为‘天才’——你有听过过一个四十岁的人懂得五十岁的人才懂的事情因此而被称为‘天才’的吗?”

尽管有点不情愿,知乔还是认命地摇了摇头。

“所以,我说的这个天才少年,八岁的时候就得过世界级的数学竞赛冠军——”他轻咳了一下,“他十岁小学毕业去了中科院的少年班,十四岁的时候考上了大学,十六岁本科毕业,十七岁拿到了奖学金,远渡重洋,来到遥远的美利坚合众国,在那里,他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

“这听上去像是一个令人愉快而且十分美好的故事。”知乔吸了吸鼻子,看着周衍。

后者苦笑了一下,说:

“嗯,故事的开头听上去总是很美好的。这个少年来到了自由的国度,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面发展。然后…”

“?”

“然后新学期开始后的第二周,他被系主任找去谈话,学校正在计划办一个特别班,带有一些实验性质,招的都是在数学或者逻辑学上成绩非常优异的学生。”

“学什么?”知乔像是故意要开一个高明的玩笑,“薛定谔泡妞定理?”

“不,当然不是。不过…”

周衍抬了抬眉毛,似乎在迟疑着该不该说,“通常意义上我们认为薛定谔是物理学家,跟数学或逻辑学关系不大。”

“…好吧,”

她挫败地垂下头,“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当然我对物理学也不太在行,要不然我不会连‘虫洞’也填不出来。”他似乎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

周衍又轻咳了几下,继续道:

“实际上,这个班级学的是心理学,但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心理学——至少不是弗洛伊德式的,而是更实用主义的。”

也许是怕知乔听不懂,他又补充道:

“举个具体的例子也许你稍微能理解一点,就是说,我们并不研究任何理论上的课题,而是从实际出发,比如导师会给出一封信,所有人根据信里所写的内容推测写信的人的性格,他过去发生过什么,最近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是将来可能发生些什么。也许这对你来说有点深奥或是难以理解,但我们当时在进行的就是这样一种研究,找出是什么支配和影响了人的心理和行动的因素,据此了解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样解释你懂吗?”

知乔皱起眉头,想了几秒,才回答:

“我试图把这想成一种非常复杂而且先进的学科,但是,不论从哪个角度想,我都觉得…这不就跟《犯罪心理》(Criminal Minds)里面的‘行为分析小组’(BAU)一样吗?”

“呃…”

周衍张了张嘴,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想要说出一些反驳的词,但最后还是慎重地点了点头,“是的。”

“那么我懂了。”

她很高兴地说。

“…好吧,”

周衍的表情有点尴尬,“我想说的是,早在这个电视剧播出之前的十几年前,就有人在做这样一件事,并不是有目的地去研究罪犯的心理,而是把这当作是一种研究,纯粹地根据某些细节来分析一个人的心理活动以及造成这些心理活动的原因和据此将要发生在研究对象身上的事情。并没有任何理论性的知识,一切都存在于实践中,没有课本、没有作业,只有少量的参考书和大量的分析案例,这就是我们每天的课程,而且我似乎对此…着了迷。”

这是知乔第一次听周衍谈到那段过去,跟她设想得很不同,她以为那对他来说是一段痛苦的经历,所以他闭口不谈,即使将来有一天提起,也只是简单地一笔带过罢了——然而事实是,他表现得一点也不痛苦,甚至他还坦白说那段岁月让他着迷——这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那么,你就是在那里认识蒋柏烈的?”知乔脑海中浮现起那个皮肤黝黑的家伙,他有一双细细的眼睛,笑起来有点摄人心魂。

“是的。”

周衍点头,然后又想起什么似地补充道,“但他当时是本科生,而不是研究生。”

“这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

周衍咬着牙承认。

“我想也是。

”知乔不以为意地耸肩。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道,“他跟我不同的是,他本来就是学心理学的,而我实际上是一个理科生,只是逻辑推理上的头脑比常人稍微好一些。”

知乔耸了耸眉毛,有点惊讶于,他忽又自谦起来。可她什么也没说,她想做的,只是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我们的课程,与其说是课程,还不如说是一种特殊的实践来得更恰当。至少在当时的我们看来,这是我们正在经历的世界,也很有可能,是我们即将经历的世界。”

海风从他们背后吹来,由于岩石的阻挡,背后的触感是轻柔的。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周衍在白色沙滩上讲述这段有关于他从未提起的过去——一切的一切,在知乔看来,都带着些不可思议。

“我们的导师是一位非常着名的教授,他很年轻,在各种学术杂志或期刊上发表过许多有关于心理学和逻辑学的论文。上课的第一天,他是吹着口哨进来的,然后一人给我们发了一份复印件,那是一张纸条,他告诉我们,一周前有人把纸条交到当地警察局,据说是在某间小餐馆的桌角发现的。上面用歪歪扭扭的英文字母写着‘救我!他们现在要把我带去Palo Alto’,那是离我们学校最近的一座城市,也是矽谷的核心。”

“那么说这是一件真实的案件喽?当时还没有什么专门的犯罪心理分析吧。”知乔睁大眼睛。

周衍温柔地笑了笑:

“听我说下去。教授把信交给我们之后,就把我们八个人分成两个小组,分别进行讨论和调查,但不同的是,一个小组由他提供所有官方的线索,而另一个小组则完全自己独立调查。”

“你和蒋柏烈被分在一起吗?”

“是的,我们被分在官方线索组。”

“…然后呢?”

“别急,我正要说下去。”

周衍顿了顿,继续道,“我们当时得到的线索是,有人看到在附近小镇的餐馆里,有一个年轻女孩被两个男人带上了一辆吉普车,有人听到他们说要去Palo Alto市里的某处,于是我们顺着这条线索开始调查。渐渐地,案件在我们面前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一个独自进行毕业旅行的女孩来到我们学校参观,随后她去了附近的镇子上,在那里,她遇到两个男人,也许因为相谈甚欢又或者是顺路,女孩跟着他们走了,我们拿到的那纸条,是两天之后在另一个镇子的餐馆里发现的,这两天的时间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女孩仍然不得不跟那两个男人在一起,但她设法对外界发出了求救信号。”

“天呐…这就跟电视剧一模一样。”

“艺术是来源于生活的。”

“…”

“然后我们花了整个周末在Palo Alto调查,但一无所获。随后我们沮丧地回到学校,新的一周课程开始了,教授又给了我们新的线索。警方又收到了女孩的纸条,这一次写得更多,但仍然没有指向任何明确的地点,也许女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于是我们又继续调查。学期很短,当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们都对这个案子感到绝望了,因为除了最初的三张纸条之外,我们再也没有收到只字片语,调查陷入了一种毫无头绪的状态,直到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我们的教授给了我们一个新的线索,而这个线索据他说,是他自己调查得来的,不是从警方那里得到的。”

“?”

“通过分析他的线索,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带走那女孩的两个男人之一,很有可能就在我们学校。”

“…”

“于是我们完完全全地钻研到这件事当中去,就在我们将要有一些头绪的时候,我们小组的其中一个成员遭到了袭击,他晚上从图书馆回宿舍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把他敲晕了,并且拿走了他放在背包里的一些调查笔记。于是我们更加相信,自己的调查没有错,这条路走对了。但我们也更加谨慎,尽量不单独行动,我们甚至于再也不去上其他的课,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这个案子的研究上——我们不再是学生,从某种角度上说,我们的心理暗示自己是执法者,是正义的象征,我们必须去营救那个女孩——也只有我们能够做到。”

“听上去像是…疯了。”

“没错,”

周衍苦笑,“的确是疯了。”

“…”

“然后有一天,我们的调查终于有了实质性的突破,我们发现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某一个人,他是学校的图书管理员,身材高大,看上去挺老实,不善言辞,很少与人接触,但是喜欢在年轻女孩身后转悠,他有一个兄弟,无论外形、性格都跟他差不多,并且,十分巧合的是,他也有一辆绿色的吉普车——于是我们内心狂喜,心想,天呐,就是他!

“我们开始跟踪他们,记录下他们每天所有的事,对他和他的兄弟进行分析,我们每天晚上都会在学校某个安静的教室里汇报各自一天的‘工作’,把各种情报汇总起来,用数学家、逻辑学家、心理学家或者其他各种‘学家’的头脑把事情组合起来——最后,我们得出了结论,那女孩一定被带回了学校,他们把她藏起来,就在学校的某一处。

“我们愈加疯狂,甚至整晚整晚地不睡觉,搜寻学校的每一个角落,”说到这里,周衍的双眼睁得异常大,仿佛他的大脑和眼球又再带领他回到了十几年前,“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们跟踪图书管理员来到学校的一间仓库,在那里,我们看到了所有人…”

“所有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周衍都没有说话,像在独自回味过去的种种。过了一会儿,他拨了拨被海风吹乱的头发,说:

“是的,所有人。所有在课程开始之后给过我们线索的人,包括教授、警察、目击证人、我们在餐馆询问过的老板和服务生、我们在小镇加油站碰上的老头、在市里酒吧转悠时碰上的中年男人、图书馆的其他工作人员、甚至是无意中碰上的女同学…原来一切一切都是刻意安排的。”

“?”

“这是一场实验,一场非常复杂的实验…”

周衍顿了顿,用一种同样复杂的眼神看着知乔,“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就是‘米尔格拉姆实验’。当你所有的信息和认知是权威者告诉你的,你能做的只是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