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若说,是四品带刀护卫呢?”

“……”

第四卷·此情可待

第52章 【雨夜·惊雷】

皇祐三年,九月初二。

是夜,开封城大雨倾盆,雨水如瀑落下,声音潇潇可闻,各处道路被冲刷得湿润光滑。不时,划过一闪电光,瞬地一下照亮客栈墙角的阴暗之处。

因得这雨势过大,城内的夜市也就早早的收了。潘楼街一路顿时变得漆黑寂静,只听得那雨点拍打在屋檐与地面上的重响,其余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从附近房舍中悬挂出来的纸灯随着骤雨狂风摇曳在空中,斑驳的光投射到水面上,波光粼粼。

忽然间,一双锦鞋踏水而过,重重地踩开那凹凼,渐起一片晶莹和缤纷。或许是因为暴雨,那人的步伐有些凌乱,但速度却是极快,不一会儿就跑尽了潘楼街。

大雨仍旧没有停息的下着,这情况大约不到明日是不会罢休的。

莫愁紧紧护着怀里的猫,没头没脑地往前跑着,雨点劈头盖脸砸在她脸上,脚下却不敢滞留半点。恍惚抬起头来,前面凄迷一片,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莫愁心里盘算着应该离着开封府已经不远了。

猫的腿好像是骨折了,所以她用了饭就赶忙跑到潘楼街的一处店铺里寻那个会医猫的大夫,如是这般折腾了一个时辰,等她刚出店门没多久,这场雨就毫无症兆的下了下来。

因为一早天气就很好,她也没料到这时会突然下起雨来,故而身上并未带有伞,现下就淋了个透湿,真真叫苦不迭。不过好在她一直把猫圈在自己怀中,又用外衫把它包裹得密不透风,想来应当是没有什么大碍的。

脚下很湿滑,莫愁心心念念,只想着快快跑回开封府,却也没在意路边的景物。正不巧,好似撞上了什么东西,她一个趔趄,先是往前一仰,而后稳下步子来,生生退了好几步这才站住身。

雨哗啦啦地下,水迷蒙了眼睛。莫愁抹了抹脸,几乎睁不开眼皮来,却隐约可见得在离她不远处横着一双人的脚!

她猛然一惊!脑中霎时浮现出两个字:死尸!

四周空无一人,雨声在这一刻变得诡异而恐怖,莫愁心里慌乱不堪,正在思虑如何是好之时,那具尸体居然动了动,缓缓弓起了腿……

莫愁反射性地往后移了一步,却骤然发觉她的背后居然立了一个人!

由于出门太急,剑和青荷都放在屋中,此时若真遇上什么人她完全不知怎生应对。莫愁心下一凛,从袖中摸出一枚镖来,倏地一转身,那人剑眉星目映入眼中,却是展昭。

就像看到了救星,莫愁顿时松了一口气,她费力地睁着眼睛看他:“展大哥,你怎么来了?”

展昭的手里执着伞,他微微将伞靠近莫愁,抬手替她擦拭脸上的雨水:“雨大了,我料你没有带伞,就过来看看。”她又不是那种会乖乖站在原处等雨停,或是等他来的人。

莫愁缓过气来,只顾点点头。

“这雨怪遭遭的,说下就下了,本就入秋了,怎么还这么惊乍乍的,说不个准呢!”

她刚打了个喷嚏,忽而想起她身后的死人,连忙拉着展昭,指了指那人的方向:“展大哥,你看那是什么?是不是有人在那里?”

“嗯?”

展昭闻言,顺着她手所指的位置看去,目光落在客栈阴暗死角里的一个人。他已经坐了起来,蜷缩在两堵墙之间,看上去年纪已经很大了,浑身被雨淋湿,但依稀可见得,他身上套着的那件灰蓝相间的长衫以及腰间挂着的四个酒葫芦——他的手上也拿有一个。

发现此人并非什么尸体,莫愁怔了半晌,鼻尖却飘来一股酒味,夹杂着雨,不是十分清晰。

许是被人打量得有些不自在,那人把腿一伸,语气颇有不耐烦:“看什么看?唔……有何可看的!……小娃儿。”

说话间他又灌了一口酒,莫愁皱起眉头,扯了扯展昭的袖子,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道:“大哥,是个酒鬼。”

莫愁的声音本也不大,加上雨声极杂,若换作常人定然是听不真切的。可也不知那人功力有多深厚,莫愁刚一说完,他便冷笑着提高音量道:

“酒鬼?你有见过哪一家的酒鬼出门喝酒还带着刀刃的!……蠢丫头!”

平白被人这般说来,莫愁不悦地回口道:“‘蠢丫头’这仨字,你是在说谁来着?”

“小西。”展昭轻唤了她一声,但因着雨声,莫愁并未听到,只是将那人的话听了个明白。

“蠢丫头……就是个蠢丫头。大雨天的抱着个阴气这样重的猫儿到处乱窜,你也不怕遇上什么脏东西……唔?还有个男人?嗯……果真是个蠢丫头,这人都快病入膏肓了,就剩着一口吊命的气了,你还赖着他作何……唔,真是有够蠢的。”

展昭的眉峰不经意间蹙起,握着伞柄的手渐渐收紧。倒是莫愁有些云里雾里,只当这人是酒后说胡话。

“我看你这是在借酒浇愁吧?什么蠢丫头不蠢丫头的,你就是遭上了烦心事,自己心头郁郁难受消磨不掉,就拿人家说话撒气……我见多了你这般的人了。”莫愁无奈地耸耸肩,朝他接着道,“我祖父说过,与其借酒浇愁,不如把酒高歌,把不痛快的事情都说出来……也好受些。你这样算什么,反正都是伤心,你哭也是伤心,你笑也是伤心,若是我是你,就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好生笑一场,管他是非黑白、功过成败。”

“唔?”那人抬起的手在空中暂停下来,他将到嘴边的酒壶移开,眯起眼睛,“哭也是伤心,笑也是伤心……”

“哭也是伤心,笑也是伤心……”

“哭也是,伤心……笑,也是,伤心……”

他暗下神色,低声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像是在念某个咒语。莫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生怕他一会发了酒疯,忙小心翼翼地往展昭身后躲去。

那人念了一阵,方仰头笑了几声,转向莫愁,他的脸影在光照的死角,看不见面容。

“你这丫头似乎也不算太蠢嘛!唔……倒让我想起才去了的阿千,他也是个很会说话的孩子啊……又那么听话,那么孝顺,我给他什么药他就吃什么药,连句埋怨的话都没有……阿千,唔……呜……是个好孩子。”

长衫人又开始说起一些零零乱乱的话来,莫愁听得眉毛直打颤,想来这人要不是疯子也定是个半个疯子。她浑身都是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冷冰冰的,若再不换了来明日恐就要闹风寒了。

“展大哥,我们回去吧,我看这人神志有些不清。”

展昭偏头又看了角落里的人一眼,目光复杂,良久,他才缓缓点点头。

“好……”

莫愁正欲转身,却听得那人在背后唤她,声音不似先前那般怪异,倒像是很平静。

“蠢丫头,不知可有人说过你的体质很奇特。”

莫愁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我只记得我祖父说过,我生来对带毒的东西都很敏感。”

听罢,那人“呵呵”一笑,再不坐着,反从地上爬起来,立得直直的。他的头发呈出灰白色,长须直垂到胸前,此时湿漉漉的,正在滴水。

“这便好,这便好……”

他一面念叨着,一面绕过莫愁与展昭朝前街行去,留下浑厚的一句话。

“汴河外的枫林,过了小桥有一处木屋。老夫会在那里等你。”

那人手里拖着一条长长的竹棍,沿着街道缓步而走,雨还在下,很快就把他的身影隐没住了。莫愁抱着猫,满是不解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细细回想适才的那些对话,更是一头雾水。她摇摇头问着展昭:“这人怎么了?他当真不是个疯子么?”

这话却未得到展昭的正面答复,他亦是面朝街北,心中踯躅万分,眼中蕴光微闪。

“小西,你是如何撞见他的?”

“方才一路跑,没看着路,被他绊了一跤险些摔着。”莫愁老实地回答。

“……你以后,莫要与他往来。说话也不行。”

头一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莫愁有些好奇,歪头追问道:“大哥,你识得他?”

展昭没有开口,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莫愁浅浅笑道:“你还真是厉害,什么人都认识。……那他是做什么的?”

展昭暗下神色,慢慢道:“他,最擅用毒,天下奇毒皆出自他之手,若非他亲自配药,无人能解。”

“哦!难怪他问我体质呢!兴许他是想收我为徒么?”莫愁丝毫不脸红的笑着胡诌。

“不是。”展昭一口干脆的否决,“他……大约是想用你来试毒。”

“长须道人,多年在江湖上寻找合适的试毒之人,一旦寻得,用之就是三年……”

活人试毒?莫愁骤然一惊,结巴得说不出话来:“如……如此说来,那我岂不是……”

“无妨。他从不强抢,你若是不愿意,他自不会强迫你去。”展昭轻声安慰道。

“这便好。”莫愁提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却又觉得好笑:“他若是不强迫,怎又会有人那么蠢,偏要把自己往那火坑里头送呢?”

“有很多人……”展昭忽然静默了,微微垂下头。

“这世间,食不饱,穿不暖的人,太多了……”

两人回到开封府时,已是亥时之末了,公孙先生与包大人还在八王府。莫愁换了一身衣裳,正准备看看窝在小篮子里的猫,门外就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小西,你可在?”

是展昭的声音,莫愁心中略略一喜,连忙把猫又放回篮子里,跳下床去一蹦三跳奔到门边替他开了门。

展昭立在门口,他的发丝上还有星星点点的雨珠,蓝衣在风中翩翩然然,更衬得他一身的儒雅英俊之气。

“大哥,你找我有事么?”

见她并无大碍,展昭含笑道:“没什么事,只怕你受了凉,所以过来看看你。”

莫愁自觉得欢喜,笑吟吟地看着他:“淋个雨而已,待会儿沐浴一番去去寒气就好了。”似乎是想起什么事情来,莫愁突然关切地打量他。

“倒是你,展大哥,我记得一到阴雨天,你背就疼得厉害。现在如何了?是不是还疼着?”

难为她却还记得这个事,展昭微微感动,淡笑着摇头:“不过是老毛病了,疼也无法。你莫要担心我。”

“那怎么行,我不是有与你说过么……若是病拖着不治,留着后患,没准你以后都不能使剑了!”莫愁顿了顿,偏头想了想,又道:“前几日我到药铺给阿猫拿药的时候正巧有个走江湖的老伯也在抓药,他跟你的状况差不多,我想着这药应该会有用,我兜里还剩了一点可以试出河水沾染痕迹的药粉,我就用它来换了一包。回来拿给公孙先生看的时候,他也说这药挺好的!”

展昭莞尔一笑,没有说话。想来是公孙先生被她缠得烦了,随意说来唬她的吧,这病若是治得了,他自也不会拖那么久了。

正抬头时,莫愁一双眼睛闪亮亮地盯着他看,展昭愣了愣,不禁暗道不好……

“展大哥,我泡给你喝好不好?你试试如何,或许有效呢!”莫愁期待地朝他笑着,热情洋溢说道。

“我……天色不早了,依我看……”

“用不了多久时间的,就只是试一试!”他的话还未说完,莫愁已一手拉将他拉进了屋中,门,“砰”的一声关紧。

外间寒冷,莫愁的屋中燃有炭火,温暖异常。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丁香气息,展昭只觉得身子在渐渐回暖。

莫愁不由分说地把他摁在桌前的椅上,回头笑嘻嘻地吩咐道:“药就放在屋子里的,一会儿就能泡好!”

展昭解释无法,只好苦笑着点点头。

莫愁犹自快快活活地从雕花柜中取出那包草药来,仔细地在小木桌上平摊开,摆好汤匙,白瓷碗,小砂壶。很快,药香就弥漫了整间屋子。

见得她忙碌得这般带劲,展昭也不愿拂她好意,一时间竟有些无话可说,只得安静地在桌前坐着,嗅着四周很熟悉很温馨的味道,脑中下意识的闪过在千穴山洞穴里的情景。

在睡梦中,有一引清泉,自他的舌尖流下,过了喉,过了颈,最后淌进身体里。亦是这般,清晰的丁花香的气味,柔软的触感,这好像不是梦,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一样,他……记忆深刻。

“喵。”

徒然间,耳畔传来一声猫叫,教他回过神来。

窝在竹篮子里的猫睡醒了,探出头来,朝着莫愁的背影唤个不停。

展昭起身走过去,刚才在床沿坐下,猫就顺势从窝里跳出来,直朝他膝上爬去。

听到声音,莫愁回头看了看,正好看见这一幕,她因笑道:“展大哥,阿猫好像很喜欢你啊!”

展昭无奈地笑笑,看着腿上的猫,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终是问道:

“对了,它的病如何了?”

“哦,不是什么大病。”莫愁把熬好的药倒进白瓷碗里,滋溜滋溜的水声清脆可闻,“大夫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左腿有点不太灵活了,配了点药,吃几天就会好的。”

莫愁走到他跟前,药碗中热气腾腾,怕药太烫,她轻吹了一番方才递给展昭。

药,从口中咽下,似乎比一般的药要苦上几倍。

一道闪电划开,雷声轰隆而至,清清楚楚在展昭的耳边劈过。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心中有莫名的苦涩,就像他刚饮下的药,苦味在舌根,久久不去。

第53章 【花开·堪折】

自那场雨一下,就真正入秋了。

从陷空岛回来以后,莫愁的身子一直不大好,腰背上的伤常常疼得她彻夜难眠,有时甚至还会咳出血来。自然,这事情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在她看来,说与不说并无差别,也不会因为她说了就不会痛了,所以在她的潜意识中,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别人不问,她自不会说,别人若是问了,她亦不一定会说。

至于展昭,莫愁虽不知他的毒还没解,但多多少少猜得出他现下的境况也十分堪忧。又怕他劳累过度,所以曾提出要带他去扬州玩一番。

但终是因为太多的事情,一推再推,一延再延,以至到如今,大家都淡忘了。

倒让她觉得有些不解的是,半月前厉也城居然又来了开封,不过这次却不像是要为他父亲复仇,更像是要在这里长住似地。

包拯安排了间屋子给他,他在开封府中也待了几日,但没过多久居然就被圣上召见了去,混了个一官半职,反跟随着八王爷替他办起事来。这般,他来开封的目的,显而易见了。

莫愁听展昭说了这事情后,嘴巴张开着都快忘了合上,颇为纳罕地感叹了一句:

“这年头,连杀手都能当官了!”

却看她,还是一介平头百姓,寄人篱下,充其量也算一个居无定所吧。

其实,她的目标也不是很高。每日吃得饱,穿得暖,有地方住,不必担忧生计的事情,这就已经很好了。只是……她毕竟只是暂居在开封府,她的一辈子,总不会就在地里度过。即便她愿意,人家……人家也不一定会肯。

人家……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些遗憾。一时却又琢磨不出自己遗憾的缘由。

秋日的太阳没有孟秋时节那般毒辣,淡淡的暖意透过光芒爬上树梢,继而又落回在人身上,舒服得紧。

莫愁舒展了一下四肢,搬出椅子来坐在小后院的石桌前,顺带也把猫与篮子一并抱了出来,让它也晒晒太阳。

闲来无事,她将前日里换来那几包草药取来,在石桌上摊开。记得公孙先生说过,这副药若是在太阳下晾晒着,药效会更加好。

她把每一份药草都细细别开,密密麻麻摆了一桌,偶尔翻一翻,确保都能晒着。

正准备又打开一包,回廊处匆匆走过一个人,偏头看了她一眼,瞬间又止住了脚,往后退了几步,带着欢喜的声儿朝她唤道:

“小西!原来你在这里!”

莫愁听得有人叫她,方收回手,转头去看。在扶栏旁站着一个茶色布裙的少女,她的臂弯间挎着一个装菜的竹篮,额上有些薄汗。此刻正往她这面看来。

这是王大嫂的远房表亲,年纪比之莫愁稍长几岁,尹姓。据说在她出生的前一日,娘亲曾做有一个梦,在梦中食下了一颗仙果,梦刚结束,就破了水,生下一个女婴,取名梦果。于是,旁的人,都唤她“尹姑娘”。

因得前些日子厨娘的儿子患了重病,便告假回了老家,开封府中本就缺人,实在忙不过,就叫她过来帮忙打下手。

莫愁本也没几个识得的人,更别说有闺房中的密友。与她又是一见如故,加之她性格向来开朗,两人便很快耍闹在一起。

听得她这般说,莫愁有些疑惑:“找我有事么?”

尹姑娘笑着向她招招手:“二舅母不在,我一个人抽不开身,你来帮帮我可好?”

莫愁闻言立刻放下手里的药草,又把桌上的草药收捡起来复用纸包好,拍了拍手,爽快道:“好啊,做什么去?”

“洗菜、烧水、淘米……还有,把门边放着的那几筐菜分出来。暂时就这么多吧,离午时还有些时候,应该赶得上。”尹姑娘说着,同她往前走去。

莫愁略一思量,点点头。

二人刚才转过回廊,对面花厅却站在一个人,亦是挎着篮子背对着她们,正与一个捕快交谈……那身形,似乎是君小姐。

眼看那捕快的脸色很是为难,莫愁偏头朝那方向望了望,正巧捕快也看了过来,一见莫愁,脸上的表情顿时缓和,像是松了口气,忙说道:“莫姑娘来了!”

那人听罢莫愁的名字,微微一怔,轻步转身。只见一双水眸顾盼生辉,薄粉敷面,眉如墨画。

莫愁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还真是这君小姐……

君舒颜自是识得莫愁的,一番话与这小捕快说不清楚,现下开封府又没几个人在,见了莫愁便觉得轻松,忙得迈开步子款款走来。